米利巴之水

托尼·巴兰坦

托尼·巴兰坦在英格兰出生长大,于1999年发表了第一篇作品。他最著名的作品是2004年至2007年发表的硬科幻系列《递归》三部曲。他的小说很少在英国之外发表,因而不熟悉其作品的读者在科学和想象两方面都会感受到一些惊异。

《米利巴之水》发表于2003年。一些人将这样的作品称为“激进硬科幻”。在本篇所设定的宇宙中,不仅“我们知道的一切都是错误的”,而且科幻读者们坚信的一切也都是错误的。比如说,宇宙不是一个对人类毫无关注的巨大时空,而是仅仅有三百英里宽,它对于生物的存在和感受极其敏感;好奇心不再是推动我们取得最伟大成就的力量,而是我们的致命缺陷。这一切都是通过一名罪犯的视角逐步揭示的,主人公在一系列越来越可怕的实验中充当试验品。本篇是当代科幻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难忘作品之一。

一双脚立在桌子上,等待被人安上。灰绿色的脚,长着鸭掌似的蹼,看上去就像一对潜水员穿的脚蹼,只不过它们是活的。生龙活虎,活力四射。

“我们想着从脚开始,这样在你适应的过程中,它们就能被你的衣服遮住。或许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怀疑你的身份——至少一开始不要。”

“好主意。”巴迪·乔的目光越过矮胖的弗林医生,瞧着那双脚。一双异类的脚。薄雾隐隐地笼在它们周围,那是异类的毛孔里冒出的异类的汗。

弗林医生伸出胳膊挡住巴迪·乔,不让他马上就抓住那双脚穿到身上。

“别着急,巴迪·乔。我必须问一句,以备记录在案。你确定想穿上这双脚吗?你知道一旦穿上就摘不下来了。”

“是的,我想穿上它们。”巴迪·乔盯着那双脚说。

“你是否知道一旦接上了,它们就成了你的一部分?如果你的身体排斥它们,就是在排斥自己的脚?或者更遭,它们有可能还连着,但是接口却出了毛病,给你造成永久性的疼痛?”

“我知道。”

“即便如此你还是想继续?”

“当然。作为判决的一部分,我被打了满满一剂听话药。除了照你说的做,我别无选择。”

“哦,这我知道。我只是需要听你亲口说出来,好记录在案。”

弗林医生闪身让出了道。巴迪·乔毫无阻拦地拿起那双脚,带到屋子另一侧的椅子旁。然后他坐下,脱掉自己的鞋袜,穿上了那双脚。

这就好像把他自己那两只光秃秃的人类的脚插进了一双橡胶手套里。他奋力扭动着把脚放对位置。异类的脚并不欢迎他,它们在反抗,想把他吐出去。在内心深处,他能够听到自己在尖叫。异类的脚从毛孔里渗出酸性的汗液,泡得他双手灼灼生疼。他自己的脚正在被切除,正在被弗林医生及其团队令他穿上的第一阶段异类身体溶化。巴迪·乔感到剧烈的疼痛,但是小小的听话药晶体正在慢慢溶解到他的血流中,令他始终保持着微笑。

然后,忽然之间,那双脚滑到了正确的位置,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搞定!”弗林医生的一名团队成员喊了出来。她从控制台上抬起视线,对一名护士点点头。“你可以拿掉传感器了。”

她撕掉他皮肤上的胶带,扔进了废料槽。

“表现完美。我们做到了,诸位同仁。”

弗林医生和房间里的其他人握手。人们看着控制台,看着那双脚,看着彼此,看着各个方向,就是没有一个人看巴迪·乔。巴迪·乔只是站在那里,微笑着低头看他奇怪的新脚,惊异于它们带来的新奇感觉。通过它们感觉到的地板不太一样,太干,太糙。

弗林医生走过来,容光焕发的圆脸上咧着一个大大的笑容。“好,我们希望你在房间里走一走。你能做到吗?”

他能做到。把你的脚泡进水池子里,看看光线的折射会把它们的形状扭曲成什么样子。这就是那双脚带给巴迪·乔的感觉。即便它们与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格格不入,但却是他的一部分,仍旧是他的一部分。

他左腿朝前迈了一步,抬起来的时候,左脚变窄了。落下的时候它又铺展变平,整个蹼感受着增塑地板的质地。它有些退缩。地板太干,太糙。喷一股子酸雾应该能把它化作乌有。他又挪动了右脚,然后便吧唧吧唧地扑打着两只脚掌在地板上走起来。

“走路没问题吧?”弗林医生问。

“没问题。”他答道,但医生问的并不是他。

大家最后检视了一遍控制台。聚在一处的医生、护士和技术人员一个接一个地竖起了大拇指。

“好的。”弗林医生说,“那么谢谢你了巴迪·乔。你可以穿上鞋子了。如果你把脚的关节相互交叠着卷起来,就应该还能穿进鞋里去,而且那样你也能藏住它们。咱们下星期同一时间见。”

“嘿,等一下。”巴迪·乔说,“你不能在听话药还有效的时候就把我送出去。”

弗林医生耸耸肩。“我们没办法让你留在这里,占着实验室是要花钱的。我们也要在五分钟之内出去了,好给一个历史天文学家团队腾地方。再见。”

于是就这样了。他别无选择,只得穿上鞋走出实验室,来到第五层甲板上。


巴迪·乔朝一部能把他带到第二层甲板的电梯走去。夜晚的这个时候,第五层甲板相当空旷。运气好的话,他可以一直回到家都不被人看出来他是一个中了听话药之咒的人。

他的脚在塑料鞋袜里蜷缩成一团。他竭尽全力控制酸雾排出,以免溶掉鞋袜,让他的脚没有遮拦地拍在外面。别放弃,巴迪·乔,甲板的金属格子可够你那双可怜的脚受的。

实验室离柱塔还挺远。透过甲板的网眼,他能看到下面很远的地方,波浪拍碎在垃圾遍地的海岸线上。抬起头来,他能看到被拍扁的群星挤在一起,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只比最高的建筑高一点儿的地方。他倒是愿意停下来一会儿,因为欣赏宇宙的残迹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可是他不敢。听话药还在体内起作用的时候可不敢耽搁。

少数几个在外行走的第五层甲板居民一如既往地对他视而不见。科学家还是律师,谁能辨得清?他们一个个都裹得严严实实以抵挡冬季的严寒,裤脚扎进袜子里,不让金属甲板之间的阵阵冷风吹透。巴迪·乔一直走在阴影里,在交错纵横的建筑支柱间躲躲闪闪。靠近柱塔的时候,看到黄色的灯光倾泻在主电梯的抛光木门上,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他高兴得太早了。有个一直跟着他的女人在他身后的阴影中喊了一声。

“站住。”

他站住了。

“你用着听话药呢,是不是?”

“是。”

巴迪·乔感觉自己的心里渐渐响起了凄惨的哭声。他们先是夺走了他的脚,这会儿又要夺走他的钱包,或者更遭。

“你犯了什么事?”

“强奸。”他说,“可是……”

“我不想听细节。”

巴迪·乔听话地闭上了嘴,内心的不安越来越烈。他的鞋子在溶化。

“就在两个月前,有个王八蛋强奸了我对象。他一个人从第二层升上来,在电梯里被堵上了。你是第二层的吗?”

“是的,可是……”

“我没兴趣。我让你从甲板边上跳下去怎么样?”

“请不要那么做。”

“这有点儿意思。约翰也说了‘请’,可那个王八蛋没有理会。”

巴迪·乔的双手握在了一起。他的新脚自己伸开又缩紧,试图逃离那女人。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就这样了,就这么结束了。她会让他跳下甲板,而他只能服从。她会那么说的,她会……

但是,接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停顿太长了。

他转过身来,女人已经走了。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有一个噩梦般的东西。巴迪·乔发出了声音,那是纯粹的恐惧引发的犀利尖叫。

他正看着另一个异类。他正看着自己。那东西长着和他一样的脚,身高和他一样,手伸展出来……不,不要看那双手,巴迪·乔。但是还有更可怕的呢。

它没有头。

没有头,它却在看他。它正试图对他说什么,但是他无心理解。

——没事了,异类说。——先不说了,忘了这事吧。

它升到空中消失了。

两分钟之后,巴迪·乔颤抖着走向电梯。

他在听话药的作用下把异类忘了个一干二净。


巴迪·乔的公寓位于第二层甲板一座拼接建筑的顶部。这里的居民都是那些脑袋灵光得不至于什么都相信,但还没灵光到有所信仰的人。从他的窗户看出去,是第三层甲板底部投下的阴影。他有一张床、一个食物阀门和一台显示屏。走廊尽头有一间浴室和一排厕所隔间。巴迪·乔的父亲住在再往里面数的第二间公寓,更往里面的一间是他妹妹的。巴迪·乔的祖父曾经住在紧靠着电梯间的那一间公寓里。每次电梯运行的时候,那间公寓里都会回声滚滚如雷,整个白天以及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不过巴迪·乔的祖父已经去世了,搬进来另外一家人。祖父要是见到他们会称其为印度家庭,不过他在这方面是比较老派的。他年纪大得还记得月亮上第一次开出花来的时候。

“你猜怎么着,巴迪·乔?”显示屏里的一个女人说道。

“我什么都猜不到。”巴迪·乔说。

“明天40P接受下一剂听话药。60P接受下一部分异类套装。”

巴迪·乔在床上翻了个身。他在正儿八经地考虑从甲板边缘跳下去。

显示屏闪了几下,他妹妹出现了。她就住在三个门之外,就在一个和这里一模一样的灰色金属房间里,坐在床上。

“明天40P,嗯,巴迪·乔?”

“没错。”

“到60P的时候安装异类套装的下一部分。”

“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父亲出现在屏幕上。说不定那还是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只是换了个人。

“40P,巴迪·乔。”

“是。”

“60P安装下一部分。”

“他们是这么说的。”

“你祖父会说是‘两点钟’,知道吧,而不是60P。”

“是吗,爸爸?”

“你很像你的祖父,巴迪·乔。他也总是琢磨事情。我总是说你们俩都会因为这个惹上麻烦,这一点也让我说中了。”

巴迪·乔低头瞧着他灰绿色的奇特双足。他已经用塑料袋把它们和尼龙床单隔开了:它们不喜欢床单的感觉。他看着自己苍白消瘦的双腿。

“学着适应它们吧,明天它们就没有了。”

那是楼下公寓的詹姆斯,他那张大圆脸在屏幕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一边说话一边从阀门那里往杯子里灌食物。巴迪·乔感觉饿了。他在床边找自己的杯子。显示屏上变成了辛格夫妇做爱的画面。已经到70P了。确实该弄点东西吃了。

他跪在床上朝阀门探过去,双脚举在半空,完全不碰尼龙床单。第一层甲板的马蒂出现在了显示屏上。他说话时在空中比划了一个神圣的符号。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哥们儿。”他喊道,“明天丢掉的可不只是双脚了啊。”


巴迪·乔梦见在自己月球的一个牧场上和祖父一起散步。四下里红的、黄的花朵频频颔首,蝴蝶在花间左点右蘸。巴迪·乔弯下腰来闻一朵花。

不行!脏!花太脏了,巴迪·乔!

他在迷蒙的晨光中醒来,感觉自己很恶心。他必须盯住自己。睡梦里滋生的龌龊想法会在清醒时演变成行动,他知道这一点。想一想甲板,他对自己说,想甲板。

他妹妹在显示屏上看着他。“35P了,巴迪·乔。他们快给你上听话药了。”

“是啊。”他揉着眼睛答道。他翻出自己的杯子,伸到食物阀门下面。

“你觉得这次会是什么?新腿?还是新胳膊?”

“我不知道。”

父亲出现在了屏幕上。“35P了,巴迪·乔。他们快给你上听话药了。”

“是啊。”

他不想谈论这个。他不想失去自己的双腿。他正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被变成一个异类。他带上头部之后会怎样?他会出什么事?巴迪·乔会到哪里去?不过,这些都是他活该。看看他的梦就知道了。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父亲说。

他自己每一天又何尝不是这么悔恨的?

马丁出现在屏幕上。然后是凯蒂,然后是克洛维斯,然后是查尔斯……

无人机嗡嗡叫着从上面的甲板下来时,他还在床上躺着呢。那是一个圆柱体,带着像黄蜂似的花纹,只比他的拇指小一点。它从甲板和柱塔之间的空隙中穿行而来,急促地冲过支柱里的隧道,在阳台和过道里穿梭,一直来到他的公寓。它发出信号打开了他的门。他看到它悬在走廊尽头的半空中,随着它嗡嗡作响地靠近,身形也变得越来越大。它轻轻地停靠在了他的手上。随着一阵轻微的刺痛,听话药晶体滑入了他的皮下。他的胳膊麻了一下,仿佛不属于他似的,不过接着又恢复了知觉。他低头看着无人机小小的身躯,体会着金属脚一下下踩在他皮肤上的感觉。它对他说话了。

“60P,巴迪·乔。回实验室,去装你的新腿。”

“好的。”他说。他的新脚自己摆动起来。它们很兴奋。巴迪·乔翻身下床。听话药要花5P的时间才能生效。他想在那之前赶到实验室,不让别人再次利用他。

等一下。再次?再次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他摇摇头,搜索着自己的想法。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走出公寓,噼里啪啦地下楼梯走到第二层甲板,穿行在被螺栓连接成一套套公寓的铆接金属箱之间。他从一群十来岁少年的身边走过。他们一边笑一边互相撺掇要伙伴透过地板的金属栅格朝第一层甲板的教堂、清真寺和佛教寺院撒尿。一个内裤褪到脚脖子的女孩看了一眼巴迪·乔,看到了无人机在他胳膊上留下的印记,脸上慢慢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赶在她说出什么来之前匆匆离开了。


巴迪·乔在柱塔的电梯入口外面等待着。肮脏的锥形金属塔身刺向天空,消失在第三层甲板投下的阴影里,塔身表面满是深深的划痕,有如锈红色的血迹。祖父曾说那些划痕是它们从土里长出来的时候被划的。他当时笑了。你觉得这不可思议,祖父说,你肯定以为这些甲板都是人造的。我敢说当今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哼,不是这么回事。自从月亮上长出花来,世上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巴迪·乔当时没再说什么。在那之前,他还真没考虑过甲板除了自己长出来,还能有其他的可能性。他从来没想过人类制造了任何东西。瞧瞧这些厚实的土色柱塔,怎么会有人觉得它们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呢?

电梯的抛光木门滑开了,走出来三个人。巴迪·乔走进了带衬垫的轿厢,他打了个哆嗦。他们很快就要将他的人性再夺去一点了。他不想去,但是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在说:“第五层甲板,劳驾。”

有人按下了按钮。电梯下沉了一点,每个人的心跳都快了一些。大家都听说过那个故事:正如人们是从尘土中来,总有一天他们会被召唤回去。电梯会关上门,然后带他们下去见造物主……

但不是今天。电梯开始上升了。


走在第五层甲板上,巴迪·乔能够看到灰色的天空低垂在第七层甲板的塔尖上方。上层的风更加有劲,吹透了他薄薄的棉衣,冻得他直打冷战。他的脚喜欢这种感觉:它们充满期待地颤抖着。

他来早了。一个历史天文学家团队正在朝实验室圆顶的内壁上投射图像。他们展现的是一种奇特的地貌:芳草萋萋的平原、白雪皑皑的山峰、金穗盈盈的田野,但是一切都不成比例,山峦、谷地都比巴迪·乔小时候看到的古老地球的图片上大。

“这是什么?”他问身边一位穿白衣的天文学家。天文学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明白了。

“啊,是那位穿异类套装的先生。”他说,“如果你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搞什么异类套装是浪费时间,不过大概你也不会问。”他转过身来,朝整个房间挥舞了一下手臂。

“这个,我的朋友,是火星。或者我该说是大转变与大坍缩之间的火星。这些图片是殖民地建立大约两个月之后拍下来的。”

“看上去很……奇怪。”

“你觉得奇怪,我的朋友,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在大坍缩之后的世界里。对那些曾经生活在大转变之前的人来说,那个世界就是天堂。它看起来就像是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

“嗯,真实世界之一。这就是我们在寻找的东西,我的朋友。这就是他们在第七层甲板建造这些塔的原因,也是那些为你造了套装的朋友们在寻找的东西。真实的世界。”

他叹了口气,看看四周。“当然,我曾祖父不会承认这些图片反映的是真实世界。”

“为什么?”

这时有人在喊那个人。“不好意思,我必须走了,说不定下一次我能告诉你一些东西。”他握了一下巴迪·乔的手便匆匆离开了。他看上去有点儿像走廊那头的辛格先生——也就是会被他祖父称为印度人的那种人。

历史天文学家们开始收拾东西了,另一组科学家正在进入房间。他们就是研究异类套装的科学家们,其中两个推着一辆小推车,巴迪·乔感觉到一阵恐惧的颤抖。套装的另一部分就放在上面。他感觉恶心,那东西超出了他的预期。不是一条裤子,也不是一件上衣,而是连体裤似的东西。它会把巴迪·乔除了头和手之外的地方全部吞掉。而当你的头也没了,你会在哪里,巴迪·乔?(头,头。他现在为什么会想着异类的头?不要想那双手!)

弗林医生看到他在房间的另一侧发抖。“啊!你在那里。快脱掉衣服。我们时间不多。”

巴迪·乔开始照做,但是他内心深处在恐惧地哭喊。我不想这样!那么你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这是他那只上了听话药正忙于脱掉衬衫的手在说。

有人把传感器垫片贴到了他的脸上。他踢掉鞋子,双脚便自己展开了。弗林医生耐心地站在他旁边,瞧着历史天文学家们不经意间留下的一幅图片。

“一群活在过去的傻瓜。”他说,“当整个宇宙的全部可能性尽在掌握时,我们都不曾理解真相,为什么要通过观察过去拥有之物的复制品来获知答案?最好还是放弃过去,真相在其他地方。”

他丢开那张纸,它飘落到地上。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巴迪·乔。后者已经赤身裸体了,蓝色的血管在苍白的身躯里隐约可见。

“我要上厕所。”

“憋了一会儿。”弗林医生说,“这对套装来说会是一个有趣的测试。”他转身对团队其他成员说,“准备好了吗?”

一个女人摇摇头。“再等五分钟。扩大颈部的时候我们遇到了点麻烦。”

弗林略一点头。“没事,我们预留了一点机动时间。”

巴迪·乔颤抖着,部分是因为寒冷,但主要是因为恐惧。灰绿色的异类套装身躯从外面看闪着湿滑的亮光,但是从脖子那里看进去,他能看到内壁奇怪的紫色。一排排银灰色的钩子看起来半是金属半是有机体,密密地铺了一层。他穿上之后这些钩子会对他怎么样?会插到他体内多深?不过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们告诉过他:一直进去,巴迪·乔,钩子会一直插进去。它们很快会缠上并钩住你的血管、神经和器官,并以它们为依据决定生长的形状。它们会在你黑白色的身体样板上挥洒夺目的彩印色。你会成为一个数字涂色板做成的人。

弗林医生开始自顾自地哼哼起来。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头和眼镜上。

“为什么?”巴迪·乔悄声问道。

“什么为什么?”弗林医生说。

“为什么你们要对我做这个?”

弗林医生耸了耸肩。“就是碰巧了吧,我觉得。我们告知法院,说我们需要一个测试对象。你的案子是随后的第一个重大案件,我猜。”

“不是,”巴迪·乔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改造成异类?”

弗林医生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不由得感觉到一丝钦佩。“你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对吧?你想要知道原因?你确实比群氓之众强一点,是不是?好吧,我来告诉你……”

“准备好了,弗林医生。”套装旁边的那个女人竖起了大拇指。

弗林医生带着歉意耸了耸肩。“对不起。也许下周我们能有时间谈。”

他双掌相握。“好了,诸位,开始吧。巴迪·乔,你能到套装这边来吗?”

巴迪·乔一边朝前走一边发出一声不情愿的呜咽。套装的颈部已经张开了。现在它看上去就像个紫色的大嘴,里面立着一排排钩子似的尖牙。它是有弹性的,那些牙齿在他眼前泛着波浪。

“都准备好了?”弗林医生环顾四周,“好,迈进套装。”

“没问题。”内心在尖叫的巴迪·乔面带微笑地照做。迈到当中,他头一次体会到那个姑娘当时的感受。她也不愿意经历那种遭遇,她说了“不”……他迈进了套装。


巴迪·乔没法在床上躺着,他的新身体做不到。这不仅是因为床已经变得很奇怪:干燥、粗糙而尖利,一如这个新世界里的所有其他东西。不,不仅是因为这个,尽管一想到穿上衣服,感觉到松紧带和尼龙贴在皮肤上,他就会发抖,而一想到羽毛贴到皮肤上,他就会干呕,就跟他还有胃似的。

不,让他焦躁不安的是他的皮肤可以视物。

图像就在他的视野边缘,房间的各个角度——天花板、地面和四面墙,全都幽灵般若隐若现,他的身体正在看着它们,汇报给并不能全然理解的脑。

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好像他半瞎而且窒息。但是他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了这种并不完美的全新视觉。

那么该怎么办?他的脚知道。它们已经伸展开,从墙上走到天花板上,然后紧紧抓住天花板。

现在他吊在天花板上看着显示屏。辛格夫妇刚刚做爱结束。到了看他妹妹喝晚餐的时候,她朝他举起了那一杯子食物。

“你好,巴迪·乔。下一次要拿走什么?手?”

“我猜是。”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

“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父亲出现在了屏幕上。“你好,巴迪·乔。下一次他们要拿走什么?手?”

“我猜是。”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

“我知道,我……”他停下了。

他为什么要吊在这里说这些废话?为什么不出去感受一下世界?他的身体太干了,外面有从海上吹来的又湿又咸的风。

“嘿,巴迪·乔!”

父亲的脸在屏幕上瞪着他,困惑又有些恼怒。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在父亲空洞冷漠的眼神之外看到某种表情。巴迪·乔都有点想要停下来和他说话了。嘿,老爸,最近去了哪里?

但是,他的异类身体另行其是。一只脚松开了天花板,连着它的那条腿转了一百八十度,令人不可思议地伸到了地上。它碰到地板之后另一只脚也松开了。

父亲在显示屏上朝着他喊起来。“嘿,巴迪·乔!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他喘息着说。他的新身体走出了公寓,沿着走廊走向电梯。


夜晚比白天更有趣一些。他倒吊在第三层甲板底部——从下面抓住甲板时,金属格子感觉并不奇怪——朝上看去,视线透过双脚,看着绵绵雨声充盈不绝的漆黑空间。铁锈色的雨水流过他的脚趾,沿着灰绿色的腿淌下来,从手和鼻子上滴下去。他能够注视着倒影,看到两个巴迪·乔朝下看着第二层甲板的街区和阴影。他能够伸长自己的腿,让重力把他像颗太妃糖似的拉开,让海风吹拂着他。

只要是头能过去的地方,他的身体就能过去。他收窄自己的身体,从甲板和柱塔之间的空隙塞进去,越爬越高,最后吊在了第七层甲板的底部,低头看着精英阶层居住区周围的公园和花园。他来到甲板边缘,看着点点寒星散布在夜空的某一块。整个宇宙已经被压进了一个不足一百米厚的区域。

曾几何时,宇宙大得无法想象,后来发生了大坍缩。为什么呢?对此当然有一些流言。一些人说我们在太空中并不受欢迎,一些人说我们做了一些在宇宙眼里太下流的事情,于是宇宙被压缩得几乎一点儿不剩,又在其他地方重新来过。巴迪·乔的祖父想法更新奇,他说人类把宇宙想象没了。

他记得祖父是这么说的:“心灵是属于它自己的地方,它能够全凭自己把地狱变成天堂,把天堂变成地狱。”

他们曾经走在甲板上畅快呼吸,听着海浪在下面一遍遍扑打布满垃圾的海滩。海洋到哪里去了?他曾经很好奇。

“我们的心灵曾经和宇宙一样大,巴迪·乔。”祖父看着被挤扁的天空说。“现在仍是如此。”他又哀伤地补充道。

还有其他东西和他一起挂在第七层甲板的底部。另一个灰绿色的身体正瞧着他在微风中飘荡。那是另一个异类,和他一样。可是瞧瞧……不要看手,巴迪·乔。

它没有头。

“嘿!”他喊道,“我见过你吗?”

另一位犹豫了一下。它好像在看着他,尽管它根本没有头,然后它转身迅速离开了,在甲板上倒吊着摇荡,消失在了如林的柱塔之间。

“嘿!”巴迪·乔又喊道,“回来!”

他开始追它,但是他还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体。

不管穿那件套装的是谁,此人显然有经验得多。那是谁?他们曾对巴迪·乔说他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异类越来越远了。它在甲板下方毫不费力地摇荡,身体在精英居住区的上方像个钟摆似的晃来晃去。在纵横交错的支柱间穿行时,身体不时被下面的光亮照到。它绕过一座柱塔之后消失了。巴迪·乔加快速度,跟着它绕过了宽大的金属弧面,但是无济于事,它已经不见了。

“你在哪里?”他喊道,然后是“哎呀”一声,因为他感觉到右手被叮了一下。他看到一个黑黄相间的无人机正把听话药推入他的皮下。金属下颚闪烁着红光。

“你跑到哪里去了?”无人机嗡嗡地说,“我还以为无法按时找到你呢。明天60P到实验室报到。”

“好。”巴迪·乔说,“没问题。”


巴迪·乔能够一直伸长、一直伸长,直到脚仍然挂在第六层甲板的底面,而脸离第五层甲板上的实验室越来越近。他有三百米长,身体像个收音机天线似的在歌唱,收取着从肮脏的海上传来的信号。那里有某种东西在向他讲话,某种和他一样的东西,那另一个异类。他把手放在金属甲板上,松开了脚。他的身体缓缓回缩,恢复了形状。他走进实验室,赶上了历史天文学家们会议的尾巴。

“啊,我的异类套装朋友。你的新身体看起来真不错啊。”

“谢谢。”

“他们今天要拿走什么?”

“我不知道。”巴迪·乔顿了顿。他环顾这群正把图片和幻灯片收拾进又宽又扁的金属箱的天文学家们。他想起了上次见面的情形。

“上次你说过的,你觉得弗林医生对我做的事情是一个错误。那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

历史天文学家笑了一下。“因为你的弗林医生是个有信仰的人。他可能会否认,甚至自己都不信,但是他从小就被灌输了那种教育,而且那些东西现在还在他的内心深处,影响着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我去过第一层甲板,朋友。我去过各教的教堂。弗林医生来自第一层,他曾经走在光秃秃的泥土上,没有金属甲板的保护。他曾经用脚底板和脚趾缝感受过海边的湿沙。第一层甲板上的那些人忘不了曾经的地球。他们感觉到与过去有所关联,但是到了第五层甲板却感觉不到了,他们相信事情应该还和过去一样。怀旧不能成为科学探索的根基,我的朋友。”

“对于你,他说过差不多的话。”巴迪·乔说。天文学家笑了。

“啊!讲得好!不过只讲对了一部分,我的朋友。我的信仰是被科学事实证明了的。他的信仰是被《圣经》证明的。《民数记》,第二十章:这水名叫米利巴水,是因以色列入向主争闹,主就在他们面前显为圣。这水名叫米利巴水,是因主晓谕摩西杖击盘石,便有水流出来。”

“摩西?”

“他带领同胞来到荒原,在那里变出了水和食物,并最终把同胞送到了应许之地。想象一下吧:一开始一无所有,后来生命迸发而出。就像是花儿第一次在月球上开放……你明白弗林医生的信仰来自哪里了吗,我的朋友?”

巴迪·乔慢慢点头。“我想我明白了。”

“啊,可是你全明白了吗?摩西被禁止进入圣地,因为他在米利巴水犯下的罪。”

“他的罪?”

“他不相信主会显圣。”

“哦。”

“而现在,我们被拒绝进入宇宙了。弗林医生和他那一帮人追问,我们又犯了什么罪?”

巴迪·乔不做声地站着,思考着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历史天文学家又说话了。“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你是强奸犯,对不对?”

“是的。”巴迪·乔说。听话药令他不得不回答。

“我想也是。我想也是。科学界的一大损失。历史天文学界本来能用得上你,可你很快就不在了,真是可惜。”

他说话的时候门打开了,那双手被推了进来。巴迪·乔一见到它们便开始尖叫。


“嘿,巴迪·乔!”弗林医生喊道。巴迪·乔盯着他的新手,看着它们巨大的体积,看着多彩的触须从小推车上垂下来,在地上拖过整个房间,一直拖到门外。它们大得一眼看不过来,他可怜的消瘦手腕上要装上那么大的东西,真令人难以想象。它们已经在抽打、扭动,用余晖悠长的冷光图形,向空气中发射他的异类身体能够理解的长长手迹。他的手已经在对他说话了。宽大的手,几百米长,真是太长了。他不想安上它们。不,不想!

“准备好了吗,巴迪·乔?”

“准备好了。”听话药说。“只是还有一个事情。”巴迪·乔说,“我以为我是唯一的一个。”

弗林医生向助手示意把手推车推近一点。“什么唯一的一个?”

“唯一穿套装的人。”

“是啊。”

“但是我看到了另一个异类,就在昨天晚上。上周还看到一个女人,她想要杀我,就在她要让我跳下甲板的时候,她却消失了。我认为是另一个异类把她弄走了。”

弗林医生挥手让手推车停一下,巴迪·乔感觉到一阵轻松。别让我戴上那双手,他想,别强迫我那么做。

“你是唯一的异类,巴迪·乔。这是第一套异类套装:它是一套人造结构。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其他异类,这一点你不知道吗?”

“我倒是有这个想法,但是并没有人跟我说过。”

那双手扭动得更加剧烈了。它们已经感觉到他在附近,它们因为停顿而沮丧,因为受到的约束而紧张不安。一名科学家向后跳开,躲避一条色黄如呕吐物的触手朝她的抽打和挥扫。

弗林医生盯着他的双眼。“你不可能对我撒谎,你正用着听话药呢。”

“我说的是实话。”

弗林医生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擦干净圆圆的额头上的汗。“你是个强奸犯,对吧?你肯定很聪明。”

“我没觉得自己聪明。”

弗林医生看看其他科学家。他们耸肩、摇头,明确地表示自己搞不清楚状况,弗林医生只能自己去弄明白怎么回事。

“好吧,巴迪·乔。你不会撒谎,所以说你一定是弄错了。咱们看一下咱们能否一起搞清楚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因为不可能有另外一个异类。好吗?”

“如你所愿。”

“好,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你变成一个异类?”

“不知道。”

“我们正在试图反转大坍缩,巴迪·乔,或者至少看一看我们能否绕过它,逃出宇宙这个可悲的小气泡。我们尝试着建造出了奇异得能够看到我们所不能看见之物的东西。你知道大转变指的是什么吗,巴迪·乔?”

巴迪·乔看着那双手,舔了舔嘴唇。那根黄色的触手抽动得更激烈了。别理它,别理它。说说话,把它忘掉。

他说话了。“大转变指的是月球上第一次开花的时候。月球殖民地发送了消息,没人相信他们。他们发射火箭到那里去考证,降落之后发现原本是光秃秃的石头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绿油油的草场……接下来火星上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然后是木卫四,所有有人类殖民的地方……”

弗林医生摇摇头。“不对,巴迪·乔。大转变不是那个意思。你说的那是个普遍的误解。”

“但是我以为……”

“不,那只是一个诱因。大转变指的是我们对宇宙运行方式理解的转变。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人类相信地球是专为人类自己创造的一个栖居之所。之后的三百年里人类的观念变了个天翻地覆。我们开始相信生命是在宇宙中随机演化的,会拼尽全力在条件最恶劣的地方挣扎求生,比如海洋的深处,或者大气层的高处,而某个细微变化随时都足以将它们一扫而光。那个理论的证据就写在恐龙化石身上,或者封冻在了冰川里。但我们还是错了。”

黄色的触手又抽打起来,终于突破了束缚它的金属环扣。三名科学家跑着逃开那个扭动抽打的东西。弗林医生继续说着,灰色的脸庞上闪着汗珠。

“所谓进步思想在三个世纪之后又掉转了方向。我们一开始的看法是对的。宇宙最基本的层面确实有一种力量致力于产生生命。宇宙弯折扭转自身来支持生命。当人类定居并居住得足够久,石头里就会冒出水,土壤里就会长出植物……”

巴迪·乔想要逃开,但是黄色的触手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环扣上面,正在努力解开它们。弗林医生似乎没有注意到。

“生命会吸引生命。我们并不理解……人类在月球表面晃荡了几十年,这种效应没有表现出蛛丝马迹,但是当我们建立了殖民地,开始对这颗卫星真正感兴趣之后,它便也开始对我们感兴趣。这就像某种反馈——你理解这个词吗?”

弗林医生看着巴迪·乔,似乎忘记了身后发生的事情。科学家们好像也没有一个在意的。触手又解开了两个环扣,现在约束着异类触手其他部分的金属环扣都被拉开了,砰,砰砰。那双手自由了——那双硕大无朋、触目惊心的手。巴迪·乔想要哭喊出来。他不想穿上它们。

“你理解吗?”

巴迪·乔必须说理解,听话药强迫他那么说。弗林医生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正因如此,在大坍缩之后,我们开始思考生命。假如我们制造出另一种形态的生命又会如何?某种与我们的经验完全相异的东西。假如我们制造出一件异类套装让人穿上又会如何?某个像你这样的人,巴迪·乔。它们会对宇宙得出什么认识?也许它们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请。也许一个不同的视角能够解释宇宙为什么坍缩成了一个三百英里宽的气泡。大坍缩与我们认知上的大转变有没有什么关系?”

“那双手朝着我过来了。”巴迪·乔说。

“没关系。”弗林医生说,“它们就应该那么做。”

“我不想装上它们,它们看上去太大了。装上它们,我就失去自我了。它们太可怕了,你们为什么把它造得那么可怕?”

“我们必须把它造得尽量诡异,巴迪·乔。我们需要异类的视角。在把你弄到这里之前,我们弄来了其他一些被判刑的人,给他们灌足了麻醉剂、迷幻药,记录下他们的幻觉。我们记录下儿童的尖叫、在睡梦中抽搐的狗的思维模式,记录下漆黑房间里一道非常明亮的闪电引起的恐惧。我们获取了全部这些资料,然后涂写在制作你身体的画布上,好尽量让它更加怪异一些。”

触手在巴迪·乔周围形成了一个挥打抽动着的牢笼。他和弗林医生一起站在一个橙黄相间的暴虐旋涡里。有什么东西从地板上站立起来,深绿色的圆圈里长着尖利的红刺,那是他的新手的腕部。

弗林医生似乎并未在意。“你也知道,就算我们的实验成功了,我也不免还是要思考维特根斯坦说的那句话,‘即便狮子会说话,我们也听不懂。’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够理解你,巴迪·乔。”

“请不要让我穿上它们。”他哭喊道。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

“我知道,我知道。”

他记得那个姑娘。当时他在电梯里把她逼到了角落里,他记得她是怎样颤抖哭泣的。

他想到了他的祖父,还有祖父说过的那些话。那女孩的样子让他想起了祖父,她也有着那种质疑而聪慧的神情。他以为她能够理解。巴迪·乔问她,走在高悬天际的繁星之下,走在海边感受着脚下的沙粒和凉爽的海风,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她请求他停下的时候,他没有理会,只管继续说,试图让她明白。

巴迪·乔强奸了她,粗暴地掰开了她的两个脑半球,把异类的思想塞进她的头脑,让它们凝结在她的体内。那是肮脏的、下流的、未经她允许的。

那双手够到了巴迪·乔,包住了他的人类手掌,溶化了它们。

“这样的痛楚是我应得的。”他皱起了眉头。

“下周同……”弗林医生开始说话,但是那双手掌握了局面。它们扫过房间,把弗林医生切成了两半。他的腿还立着,头和肩膀却掉到了地上。

“嘿,巴迪·乔,停下……”

轻轻一挥,那位喊出声的女科学家就被削掉了一半头颅。半个脑袋在房间地面上滚出一条弧线,金黄色的头发像转轮烟火似的甩成了圆形。黄色和橙色的触手疯狂地抖出一道道正弦波,房间里充斥着它们癫狂暴戾的能量。骨肉在飞溅的鲜血中被撕成碎片,异类的身体扩展到整个房间,伸到了外面的夜色中。巴迪·乔只剩下连接在套装上面的一颗人类头颅,他能感到自己的手在温暖的房间里,在冰凉的暗夜中,按在金属甲板上,浸在血泊中,抓住了漆黑大洋岸边悬崖上的栏杆,把他自己拉出了房间。那双手要把他带到哪里?几只触手抓到了弗林医生的头和肩膀,把它们捡了起来。他感觉到它们刺进那具体温尚存的残躯,摸索着脊髓,找到动脉和静脉,扭动着缠上了它们。

于是,巴迪·乔离开了实验室,被他的手拉到了第七层甲板的上面。

听话药为什么不管用了?巴迪·乔昏过去的时候正这样想。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扩展到和第七层甲板一样大了。他的新手和甲板金属网的每一根线缆有着同样的尺寸和形状。他的腿沿着两座柱塔延伸下去。他的头悬吊着,俯视着第六层甲板上的花园和房屋。

弗林医生出现在了他面前,看上去就像个手套式木偶。异类触手已经强行刺入了残躯的神经和关节,让他活动起来。

——对他讲话。

“嘿,巴迪·乔。”弗林医生说。他无力地垂着眼睑,眼珠上下翻动,左右摇晃,勾画出一道缓慢的正弦波。

“嘿,弗林医生。”巴迪·乔说。他的脑部想要感受恶心,但是他已经没有了能够恶心的器官。

——我的头在哪里?

“套装身体想知道头在哪里。”

“它还没有完全做好呢,巴迪·乔。我想它永远不会完成了。手杀死了团队的大部分成员,我不知道制造头部需要的专业技术还是否存在。就算存在,没有我来搞定征用令,它也永远造不出来。”

沉默。身体在思考。弗林医生抽了一下鼻子。一股樱桃色的鲜血沿着一条触手的侧面流下,滴在了下面的甲板上。

——你对其他异类了解多少?

巴迪·乔转述了问题。

“一无所知。”弗林医生说,“你是我们建造过的唯一异类。不可能再有其他异类。嘿,你不可能一直像这样维持着我的生命。还能撑多久,最多10P?”

“身体能够感觉到其他异类的存在。”巴迪·乔聆听着声音说,“它说它们始终都在增加,就在海洋的另一边。现在已经有十个了。它想要个头,好加入它们。”

“十个?不可能啊!不管怎样,根本没有海洋的另一边。你还不明白吗?宇宙尚未坍缩成虚无,靠的就是这个气泡里生命的压力。生命力强大得引起了甲板的生长,只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去。不再有海洋的另一边了,只有这里。”

“现在有海洋的另一边了。”

这时候他知道答案了。很明显的答案,它径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了:我知道那些异类来自哪里。”他说。但是太晚了,弗林医生已经死了。

“可是我想告诉你答案,弗林医生。”他喊道。触手从弗林医生体内松脱出来,相互揉搓着,就像是人类在搓掉手上的脏东西。它们放开了他,让他远远地跌向下面的甲板。巴迪·乔看着弗林医生的尸体翻滚着跌落,越跌越远,直到掉在某户人家的房顶上。

触手又在扭动抽打,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拼出橙黄相间的长长手迹。这就是它们说话的方式,巴迪·乔想,异类就是这么说话的。我在我的潜意识里能够听到,通过我的周围视觉能够读到。

——我们来自哪里?

“来自充满宇宙的生命之力。”巴迪·乔说,“如果月球上开出花来仅仅是因为人类生活在那里,那么当有关你们的想法在弗林医生的实验室里扎根时,你们就注定会出现。新的生命行走在地上,便会开拓出支持它的新环境。现海洋对面已经有了新环境。”

——多么奇怪的想法。这是宇宙运作的方式,可我们不是这么设想的,巴迪·乔。

“任何人都不是这么设想的。”巴迪·乔说。他现在有三十英里长,二十英里宽,两英里高,腿和胳膊占满了周围所有的甲板。他每时每刻都在生长。“这是个以滋养生命为唯一目标的宇宙。新的生命时刻都在迸发,而我们却困在了这个小气泡般的宇宙里。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快了,巴迪·乔,快了,但是不能像现在这样。现在我们知道是什么在阻碍我们了。

“什么?”

——你。

触手甩了一个圈,抓住巴迪·乔的头,干净利落地拔了下来。这脑袋已经没有用处了。没有脑,异类也是完整而且能够思考的。弗林医生和他的团队把它设计得如此不同寻常。

巴迪·乔的头翻滚着跌向弗林医生的尸体时,触手开始从第七层甲板的金属上松脱抽回。身体伸得越来越细,准备掠过海洋,伸向自己的同类……

然后它又停住了。它沾染了一点点巴迪·乔和他的人性,沾染了一点点人类的起源。它是由人类创造的,人类的一点点原罪被织入了它的身体。它并没有完全摆脱人类对于宇宙究竟因为什么而不得不自保的好奇。它仍想要知道对于事物如何运作的解释。好奇,这是最为怪异的感觉。如果没有它,没人会惊叹自身的存在。这是个令人眩晕的想法。

异类环顾着,四处品咂着,体验着残存的人类世界,体验着甲板和被污染的海洋,还有定义了这个世界栖居者的那种注定失败的冲动的最后一次微弱激发:试图理解世界基本机制的强烈欲望,那种总要违背基本规则的执拗——尽管那规则在量子层面就被写就,并在人类最古老的文本中有过警示。

不要审视这个系统,否则你会改变它。宇宙不愿被理解,它会反抗。

忘了所谓好奇心吧,异类对自己说,它立刻便照做了。

远远的下方,巴迪·乔的头落到甲板上,发出砰的一声。

秦鹏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