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勒斯的先知

特德·科斯马斯卡

特德·科斯马斯卡在美国印第安纳州出生长大,他曾当过农场工人、动物管理员、实验室技术员以及轧钢厂工人,现在他为Valve网络游戏公司写脚本。他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2005年的《神之引擎》。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游戏》被《出版人周刊》列为年度最佳小说之一。

《弗洛勒斯的先知》最初发表于2007年,在故事中的世界里,达尔文的进化论显然已被证伪,科学研究发现,地球仅存在了数千年。这是个妙趣横生的故事,而且未必符合你的想象。

若这是大千世界中最好的世界,那么其他世界又如何?

——伏尔泰

保罗还是个小男孩时,就在父母亲车库顶上的阁楼里扮演上帝。他父亲在发现此事的当日就是这样形容的——扮演上帝。就在那天,父亲把他的玩意儿砸得粉碎。

保罗用来制造那些笼子的材料是他在车库后面发现的——宽四寸厚两寸的废弃长木料,还有从当地五金店买来的铁丝网。当他的父亲离家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并就神圣的遗传分类学发表演讲时,保罗开始按计划建造他的实验室,那是他在校最后一天制定的计划。

因为他还太小,没有办法使用父亲的电动工具,所以他不得不用一把手锯来切割造笼子用的木材,用他母亲结实的黑色剪刀剪断铁丝网。他借用了老橱柜门上的铰链以及生锈咖啡罐上的钉子,那罐子挂在他父亲闲置的工作台后面。

某天晚上,他母亲听到锤打声,便走进车库。“你在上面做什么呢?”她用字正腔圆的英语问道,抬头看着从阁楼里溢出的矩形光亮。

保罗从缺口处把头伸出来,竖着一头黑发,满身木屑。“我在玩一些工具。”他说。他说的算是实话,因为他无法对母亲说谎,至少不能直白地撒谎。

“什么工具?”

“就是一把锤子和几根钉子。”

她抬头盯着他,精致的脸庞就像一个破碎的瓷娃娃——瓷片被精细地重新粘了起来,但还是错位了。“小心点儿。”她说道。保罗明白母亲既是让他小心工具,也是让他小心父亲。

“我会的。”

一天天过去了,一周周过去了,保罗还在制作那些笼子。因为材料都很大块,所以他建的笼子也很大——这样就能少做些切割的活儿。事实上,那些笼子极其庞大,而且设计过度,对于其中关着的动物来说,笼子大到了荒谬的程度。说是鼠笼还不如说是鼠城——桌面大小的围场可以关得下德国牧羊犬。他送报赚来的钱大都花在了这个项目上,他购买了需要的各种零碎物品:塑胶板、塑料水瓶,还有用来做门闩的木钉。当邻居的小孩子在玩篮球或智力游戏时,保罗已经在工作了。

他买了滚轮,建造了走道,悬挂起线圈让老鼠爬到各个平台。至于这些老鼠,是他从送报路线上的一家宠物店里买的。它们大多数都是用来喂蛇的小白鼠,不过其中有一对是有色的新奇品种。那里甚至还有一些英国老鼠——它们是漂亮又修长的观赏鼠,有高高竖起的耳朵和光滑的毛皮。保罗希望得到一个多样化的种群,所以总是仔细地购买不同的种类。

在制造老鼠的固定住所时,他先让它们待在小玻璃缸里,这些小缸堆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上。在最后一个大笼子完工的当天,他将老鼠一只一只地放进了它们的新栖息地中——这是新大陆的首批探险家。为了纪念这个时刻,他把他的朋友约翰·朗带到了阁楼上。看到保罗建造的一切,他瞪大了眼睛。

“所有这些都是你造的?”约翰问。

“对。”

“你肯定花了很长时间。”

“几个月。”

“我爸妈不让我养宠物。”

“我爸妈也不让,”保罗回答,“不过它们不是宠物。”

“那它们是什么?”

“实验。”

“什么实验?”

“我也还没想清楚。”


芬利先生站在投影仪前面,在透明的塑料薄片上画了一段红色的椭圆弧。它投影在墙上,看上去就像X轴与Y轴间一个扭曲的神秘微笑。

“这代表了子原子的数目。而这个……”他画出第一段椭圆弧的镜像,“这是母原子的数目。”他将记号笔放在投影仪上,仔细打量底下成排的学生,“谁能告诉我交叉点代表了什么?”

第一排的达伦·迈克尔举起手。“那是元素的半衰期。”

“完全正确。约翰逊,放射性定年法是在哪一年发明的?”

“1906年。”

“由谁发明的?”

“卢瑟福。”

“他用了什么方法?”

“铀铅——”

“不对。华莱士,你能告诉我们吗?”

“他测量铀的中间衰变产物——氦。”

“很好,那么谁使用了铀铅定年法?”

“博尔特伍德,1907年。”

“而人们如何看待这些初期研究成果?”

“持怀疑态度。”

“谁持怀疑态度?”

“进化论者。”

“很好,”芬利先生转向保罗,“卡尔森,你能告诉我们达尔文写下《物种起源》是在哪一年吗?”

“1867年。”保罗回答。

“对。那么,科学界的大部分人失去了对达尔文理论的信任又是在哪一年?”

“那是1932年。”保罗预料到了他的下一个问题,继续说道,“柯尔霍斯特在那一年发明了钾氩定年法。新的定年法证明地球并没有进化论者想的那么老。”

“那么进化论最终完全被拆穿是在哪一年?”

“1954年,威拉德·F.利比在芝加哥大学发明了碳14定年法。他用碳定年法彻底证明了地球只有5800岁,因此获得了1960年的诺贝尔奖。”


保罗走进阁楼时穿了一件实验室白大褂。这是他父亲的一件旧工作服,因此他不得不把袖子剪短到自己手臂的长度。保罗的父亲是位博士,拿了学位的。他一头金发、身材高大、功成名就。在研究生毕业之后,他在一家中国调研公司当顾问,并在那里遇见了保罗的母亲。有一段时间,两人一起从事相同的项目。保罗的父亲是家庭的主宰,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个声名显赫的天才人物,同时也是疯狂的。

保罗的父亲喜欢破坏东西。他摔坏电话,打破墙壁,折断桌子。他还打破自己的承诺,甚至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有一次,他还打断了骨头——急诊室的医生不相信那是保罗母亲跌下楼梯摔断的,所以叫来了警察。这个精致的女人哭泣着发誓说丈夫没碰过她,但警察并不相信。

保罗的父亲是一股自然之力,是一场如彗星撞击或火山爆发般不可预知的灾难。阁楼是一个很适合躲藏的地方,保罗一心沉迷在自己的嗜好当中。

保罗就像古道尔研究黑猩猩一样研究自己的老鼠。他在一本绿色线圈笔记本上记录它们的社交互动。他发现,在这些大型栖息地里,它们形成了像狼群一样的群体,有一只雄性首领和一只雌性首领——结构清晰的社会等级制度涉及交配特权、领土以及低等级雄性近乎仪式化的行为展示。雄性首领占有大多数雌性,而且保罗发现,老鼠会互相残杀。

自然憎恨富余的空间,老鼠们使劲扩张数量,以填满保罗为它们创造的新世界。小老鼠刚出生时是粉红色的,而且还没有睁眼,不过当它们渐渐长出毛皮时,保罗就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它们的颜色。有浅黄褐色的、黑色的、灰色的,偶尔还会有刺鼠;有大色块的、环纹的以及斑点碎纹的;在后来的世代中,出现了他购买时未曾见过的颜色。他十分熟悉遗传学,因此意识到这是突然显形的隐性基因。

保罗被基因的概念深深吸引,它是上帝为代代相传的遗传特性提供的稳定元素。在学校里,他们称之为神圣传输。

保罗做了研究,发现老鼠的色素基因座分布清晰且易于辨认。他将鼠群根据表型来分类,发现有一只黑眼睛、淡奶油色的老鼠肯定有三对隐性基因:bb、dd、ee。但是仅仅拥有这些老鼠,观察它们,填写庞氏表,这对保罗来说还不够。他想做真正的科学研究。而真正的科学家都要使用显微镜和电子秤,所以保罗就要求在圣诞节得到这样的礼物。

他很快就发现,老鼠们不愿屈从于显微观察,它们总是要从载物台上爬下去。不过,事实证明电子秤还是有用的。他为每只老鼠称重,并一丝不苟地进行记录。他考虑要培育出自己的近交系小鼠——结合各种不同性状的遗传链,不过他不确定要选取哪些性状。

他是在翻阅笔记时看到它的。一月-17。这不是日期,而是指一月里出生的第十七只小鼠。他走到笼子前打开了门。沙色的毛皮一闪而过,他抓住了它的尾巴——这是只大耳朵斑纹种。它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保罗只有根据笔记本上的记录才能把它和其他老鼠区分开来。保罗看看记录,又看看他写下来的数值。在笔记本上的九十多只老鼠里,一月-17是他称过的最重的小鼠,比第二名整整多了两克。


在学校里,老师告诉他可以通过科学破解神之语言的最真实含义。上帝以四个字母书写生命的语言——A、T、C和G。不过保罗做这些研究并不是为了更接近上帝,他的理由极其简单——只是因为好奇。

早春时节,父亲问他都在阁楼上做什么。

“就是瞎玩。”

他们正坐在父亲的车里,从钢琴课下课回家。“你母亲说你在那里造了一些东西。”

保罗压制住自己的恐慌。“前一阵子我建了个堡垒。”

“你快满十二岁了,不觉得已经过了建堡垒的年纪了吗?”

“嗯,我想是的。”

“我不希望你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阁楼上。”

“好的。”

“我不希望你的学习成绩滑下来。”

两年来都没得过B的保罗说:“好的。”

余下的路途中他们一片沉默。而保罗在琢磨现实的最新动向对他造成了怎样的束缚,因为他感觉到父亲爆发前的迹象。

他看着父亲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就他十二岁的年龄来说,保罗的身材算是高大的,这一点像他的父亲,不过他的容貌仍然偏向于亚洲血统的母亲。他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个,是不是父亲与他之间的这一差异造成了父子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父亲会不会以另一种方式对待一个有雀斑的、满头金发的儿子?不,他还是觉得不会。父亲将一如既往,仍然是同样的自然之力,同样的灾难。父亲无法抑制自己天生的性情。

保罗看着父亲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几年以后当他回想起父亲时,他仍然只会想起这个场景。这一瞬间凝固在了他的记忆里。驾驶着汽车,大手放在方向盘上,他预感到这是暴风雨来临前宁静的一刻,不过这依然是那么纯粹,是他们两人间曾有过的最好的时光。


“你做了什么?”约翰的音调中满是惊奇。保罗偷偷带他上了阁楼,现在正捏着柏莎的尾巴把它举给约翰看。柏莎是只美丽的金斑鼠,长长的胡须轻轻颤动着。

“她是最新的一代,一只F4。”

“那是什么意思?”

保罗笑着说:“她是她自己的血亲。”

“这老鼠可真够大的。”

“它是目前最大的。一百天时称重为59克。它们的平均重量大约是40克。”

保罗将那只鼠放到约翰手里。

“你都喂它吃什么?”约翰问。

“和其他老鼠一样。看这个。”保罗给他看自己画的图表,就和芬利先生画的一样,在X轴和Y轴之间一段上升的椭圆弧——体重一代代缓缓上升。

“F2代里的一只重达45克,于是我让它和那些体型最大的雌性交配,它们产下了超过55克的后代。我统一在它们一百天大时称重,挑选出最大的四只。我再度让它们交配,然后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下一代,再选出一百天时最重的几只。我得到了相同的钟形分布曲线,不过这个曲线略微偏向了右侧。柏莎是它们当中最重的。”

约翰惊骇地看着保罗。“这办法管用?”

“当然管用。过去五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对家畜做同样的事。”

“但你并没有花上几千年。”

“没有。唔,进行得这么顺利我也挺吃惊的。这已远远不止是细微的变化。我是说,看看它,它只是第四代而已。想想第十代会是什么样子吧。”

“这听起来像进化论。”

“别傻了,这只是定向选择。只要种群足够多样化,稍稍加点推动力就能产生惊人的效果。你想想看,连续五个世代,我把钟形曲线下方95%的部分都给砍掉了,老鼠们当然会变得更大。如果我愿意,我还可以用相反的途径让它们变小。不过有一件事真的让我意外,我最近才注意到。”

“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至少半数的老鼠是白化体。现在这个比例降到大约十分之一了。”

“哦。”

“但我从来没有刻意进行这方面的选择。”

“所以?”

“当我挑选的时候,当我决定要培育哪些老鼠的时候,有时候某几只的重量差不多,而我就从它们中间随机挑了一只。我想我是恰好只挑了某一种而不是另一种。”

“你想说什么?”

“所以,这会不会正好是大自然的作用方式呢?”

“什么意思?”

“就像恐龙、猛犸,或者洞穴人。我们知道它们曾经存在,因为我们找到了它们的骨头,但是现在它们消失了。上帝在六千年前创造了所有的生命,对吗?”

“对。”

“但其中某些已经不存在了。有些已经在历史中灭绝了。”


那是一个周末。柏莎怀孕了,看上去可憎又恐怖。保罗将它隔离在一个玻璃缸里,那是只属于它的小岛,坐落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上。在这个小玻璃牢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纸巾盒,柏莎将纸撕碎,做成了一个舒适的小窝,它将在那里产出下一代巨鼠。

保罗听到父亲的车泊进了车库。他今天提早回家了。保罗在想要不要关掉阁楼上的灯,但他知道这只会引起父亲的猜疑。于是他只是坐在那里祈祷。车库里安静得很诡异——只有汽车引擎的滴答声。听到父亲支支嘎嘎地踏上楼梯,保罗的心沉了下去。

他先是惊慌了片刻——一瞬间急迫地扫视房间,想找个地方把那些笼子藏起来。这很可笑,没有什么地方可藏。

“那是什么味道?”问这话时,父亲的头刚刚探出阁楼地板。他停下来环视了一周。“哦。”

父亲只说了这一个字。他一步步爬上来时并没有多说其他的话。他像巨人一样站在那里,消化着看到的一切。唯一的那只光秃秃的灯泡将光打在他的眉骨上,使他的双眼隐藏在阴影里。“这是什么?”他终于问道。冰冷的声音让保罗心头一紧。

“这是什么?”父亲的声音更大了,他暗处的双眼中目光改变了。他大步向保罗走来,俯视着他。

“这是什么?”这些词从他嘴里喷吐出来,已经尖厉得不像是在问话了。

“我,我想——”

一只大手猛地抽出,扇在保罗的胸膛上,攥起了他的T恤,一下子将他拎得双脚离地。

“这他妈的是什么?不能养宠物,我没告诉过你吗?”这个家庭的主宰,这个著名的男人。

“它们不是宠物,它们是——”

“老天,这里臭得要命。你把这些东西弄进家里来?你把这些害虫买到家里来?进了我家!”

那条手臂屈伸着,把保罗砸到了笼子上,带翻了一张桌子——木材和铁丝网撒到了地上。老鼠们尖叫着,铰链扭断了,那是好几个月好几个月的工作。

父亲看到了装着柏莎的玻璃缸,抓起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有一瞬间,保罗觉得自己看见了它,看见了里面的柏莎还有它肚子里的幼仔,那些永远不会出生的无数个后代。接着,父亲的手臂落了下来,就如一股自然之力,就如一场灾难。保罗闭上眼避开飞溅的玻璃碴,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它是这么发生的,它就是这样发生的。


保罗·卡尔森十七岁时离家前往斯坦福大学。两年后,他父亲死了。

他在斯坦福大学双修遗传学和人类学,一个学期修了十八个学分。他研究《死海古卷》的抄本和伪经的诗篇;他选修比较解析学和圣经哲学;他研究果蝇和文昌鱼。就读本科时他就赢得了在著名遗传学者迈克尔·普尔手下进行暑期实习的机会。

保罗坐在教室里,听那些穿着深色西服的人长篇大论地阐述关于肾脏脑蛋白和T变体的理论以及关于微脑磷脂-1和单倍型类群D的理论。他了解到研究者们鉴定出了被称为AAA+的蛋白族群的结构,研究证明DNA复制是由这一蛋白族群启动的;他了解到这些遗传结构被保存在所有形式的生命体内——从人类到原始细菌,它们是造物设计师的名片。

保罗还研读禁书。他研究遗传平衡与遗传平衡定律,不过当夜晚独处,漫步于自己脑中那些黑暗的殿堂时,最吸引他的还是生物的权衡。保罗是一个能理解权衡关系的年轻人。

他听说最近发现了阿茨海默症的致病基因APOE4,这种基因普遍存在于世界的大部分区域;至于有害基因怎么会增至如此高的发生频率,他还学习了一些理论。保罗了解到,尽管APOE4会引发阿茨海默症,但它可以抵御幼儿期的营养不良对认知能力的毁灭性影响。这种摧毁七十岁大脑的基因,能在大脑七个月大时挽救它。他知道镰刀型贫血特质的人对疟疾有抵抗力;囊胞性纤维症的杂合体不易感染霍乱;A型血的人比其他血型的人更容易在黑死病中幸存,这在一个世代中便永久改变了欧洲人的血型比例。有人说,CKR5基因和HIV病毒如今正在以缓慢的速度仿效A型血和黑死病之间的关系。

保罗在人类学课程中学到,如今所有存活的人类都可以将自己的血统回溯至非洲,回溯至距今约六千年前的时代。那个时候,仅一个小型人类种群就拥有全人类的基因多样性。他的教授们说,至少有两次,人类群体被从非洲驱散出来,这一种群瓶颈效应支持大洪水理论。但是每一个文明都有自己的信仰。穆斯林称之为真主,犹太人称之为耶和华。科学期刊谨慎地不再称之为上帝,但他们话里话外都谈到一位智能设计师——一位建筑家,只是“一位”而已。但在内心深处,保罗认为这些词语都有同一个所指。

保罗知道他们曾扫描修女的大脑,寻找“上帝点”,但他们没有找到。他也学习进化论,尽管进化论早已被正统科学扒了皮,但其信徒依然存在——他们的信仰在伪科学的休耕田中沐浴于近乎不朽的光环中,与之姘居的尽是一些更古老的信仰系统,比如占星术、颅相学和针灸。现代进化论者相信各种定年系统都是不正确的,他们还提供了五花八门的不科学的解释,以阐述同位素定年结果为什么全都是错的。有些人甚至肃穆地谈及数据篡改与各种阴谋。

进化论者无视基于地质记录的公认诠释,他们也无视胎盘的奇迹和眼睛结构不可化约的复杂性。

保罗在大三和大四学年研习人类学。他研究直立人和尼安德特人的遗迹,研究非人,研究阿法种、南方古猿和潘神。

在考古学的世界里,人与非人的界线有时很模糊——但它并非不重要。对一些科学家而言,直立人是一个消失已久的人类种族,是人类族谱树上一根凋谢的分支。而对那些更保守的科学家来说,直立人根本不是人类,而是另一个种族,是造物者不小心打了个嗝,是用同一个工具箱生产的独立的造物——不过这是一种极端的观点。主流科学自然还是赞同以是否使用石器为判断依据。人类会制造石器,无灵魂的野兽则不会。当然了,学界仍然存在争论,哪怕是主流领域也是一样。在肯尼亚发现的化石KNM-ER 1470极其微妙地居于人与非人之间,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发明了一个新的分类:近人。学派间的争论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因为双方都声称人体测量数据证明了自己的观点。

就如突然降临阻止了一次操场群架的仁慈的教师,遗传学家出场了。于是,在保罗一生两大激情所在——遗传学与人类学的交汇点上,古元基因组学诞生了。

保罗在五月获得了学士学位,并于九月开始了一项研究生课程。两年之后他获得了一个更高的学位,便动身前往东海岸为威斯汀基因组工作,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遗传研究实验室之一。

三周后,他已身处坦桑尼亚的旷野,学习从5800年前的骨骼中提取DNA的专利技术。这些骨头来自世界的黎明。


两个男人走进了明亮的房间。

“所以实际检测就是在这里完成的?”这是个陌生的嗓音,带着澳洲城市口音。

保罗从显微镜上抬起眼来,看到他的主管身边站着一位穿灰西装的年长者。

“是的。”莱昂斯先生说。

那个陌生人用柚木手杖支撑身体重心,他留着灰色短发,整齐的偏分。

“这永远都是这么惊人。”陌生人一边说一边环视周围,“全世界的实验室都是这么地相像。那些在任何事务上都不能互相苟同的文明,在此事上能达成统一:如何设计离心机,试管架安在何处,墙应该漆成什么颜色——永远是白色,桌面则是黑色。”

莱昂斯先生点点头。莱昂斯先生总是把权威摆在脸上,就如同穿了一件大两个号的制服。这就需要他随时调整自己,好显得很得体。

保罗站起来,脱下了乳胶手套。

“我是加文·麦克马斯特,”陌生人说着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卡尔森先生。”

两人握了握手。

“保罗,你可以叫我保罗。”

“很抱歉打扰了你的工作。”加文说。

“我刚好要歇一会儿。”

“你们两个随便聊。”莱昂斯先生说着,告罪离开了。

“请坐,”保罗朝一张近处的工作台做了个手势,“坐这儿。”

加文沉身坐到凳子上,将公文包放在桌上。“我保证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他说,“但我真的需要和你谈谈。我们前几天给你留言了——”

“哦,”保罗的表情变了,“你是来自——”

“对。”

“你到这里来和我联系真是很不寻常。”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状况就很不寻常。”

“我可不愿意在工作场合接到另一项工作的邀请。”

“你好像误会了。”

“怎么会?”

“你称之为一项工作,其实不如将之看做是邀请你当顾问。”

“麦克马斯特先生,我现在的工作非常忙,我正在同时进行好几个项目。老实说,我很惊讶威斯汀基因组竟然会让你进来。”

“威斯汀已经知道了。在今天和你联系之前,我已擅自和管理部门谈过了。”

“你是怎么……”保罗看着他,而加文抬起了一边眉毛。在公司与公司之间的事务中,问一句“怎么”通常只是修辞性的。答案都如出一辙,并且往往带着美元符号。

“当然了,我们将付给你相应的津贴,兄弟。”麦克马斯特从桌面上滑了一张支票过去。保罗随便瞄了一眼。

“我说了,我现在同时进行着好几个项目。这里的其他采样员可能会对此感兴趣。”

麦克马斯特笑了。“通常我把这种说法看做一种谈判策略。不过你并不是这个意思,对吗?”

“对。”

“我曾经很像你。见鬼,也许我现在还是很像。”

“那你就理解我的意思了。”保罗站了起来。

“你不知道我有多理解你。有的时候,不缺钱会让事情变得更容易。有时我觉得只有出身富贵的人,才会明白钱是多么一文不值。”

“我并没有这样的体验。那么,请原谅……”礼貌就像一堵能隔开他人的墙,这是他从母亲那里学到的。

“请等一等,”加文说,“在你离开前,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他打开公文包的搭扣,拿出了一叠十寸的光面照片。

保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他从加文伸出的手中接过了照片。保罗看着那些照片,看了很久。

加文说:“这些化石是去年在印度尼西亚的弗洛勒斯岛上发现的。”

“弗洛勒斯,”保罗轻声说着,仍然在研究那些照片,“我听说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奇怪的骨骼,但我没听说有人公布了那些发现。”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公布,至少目前还没有。”

“这些骨头的大小不对。肘骨怎么会只有六英寸长?”

“骨头的大小没问题。”

保罗望向他。“为什么找我?”就这么一个问题,那道墙壁消失了,墙后面是强烈的渴望。

“为什么不找你呢?”

这回轮到保罗抬起了一边眉毛。

“因为你很棒。”加文说。

“别人也一样棒。”

“因为你还年轻,不用担心名望受损。”

“或者是个垫脚石。”

加文叹息了一声。“因为我不知道考古学该不该像现在这么重要。这算是一个答案吗?我们生活在一个狂热分子都能当科学家的世界里,告诉我,孩子,你是个狂热分子吗?”

“不是。”

“这就是原因。差不多就是这个原因。”

在世界之初,独特造物的数目是有限的——自那时起,数目有限的物种就困灭绝而急剧减少。物种形成是自然进程之外的特殊事件,却被归因于创世的瞬间、真主的神迹。

——鉴定证人在异端审判中的证言,土耳其,安卡拉

飞往巴厘岛的航程是十七个小时,包机前往弗洛勒斯还需要两个小时,接着是花四个小时乘坐吉普车翻越陡峭的山岭,深入丛林腹地。对保罗来说,这可能是另一个世界。雨落下来,停了,而后又落下来,将道路转变成一种人必须与之抗争的东西。

“总是这样吗?”保罗问。

“不,”加文说,“雨季时路况要糟得多。”

弗洛勒斯,花之岛屿。从空中俯瞰,它就像是一条从水中冲出的密林长带,是澳洲与爪哇岛间一串链珠群岛的一部分。华莱士线——这是一条比地图上的任何界线都要真实的分界线——向西绵延数公里,指向亚洲和胎盘哺乳动物的帝国。而统治此处的是一位异世君王。

当他们进入鲁滕市弗洛勒斯岛西端的一个小镇时,保罗已筋疲力尽。他揉着双眼。孩子们在吉普车两旁奔跑,他们的脸有着马来人和巴布亚人的综合特质——褐色的皮肤、牙医梦想中亮白的牙。山镇一足蜷在丛林里,一足踏在山中。一道溪谷横亘在居住区的边缘,直落数千米。

众人登记住进旅馆。保罗的房间很简单,但也很干净,他睡得人事不知。第二天早晨他醒来,冲了澡又修了面。加文在大厅里和他碰面。

“环境有点恶劣,我很抱歉。”加文说。

“不,挺好的。”保罗说,“有床,有淋浴喷头。我只需要这些。”

“我们把鲁滕当作考古挖掘队的大本营。以后的住宿环境就没这么豪华了。”

回到吉普车上,保罗检查了自己的设备。他还没有爬进乘客座位就注意到了那支枪,它黑色的皮套被胶带粘在了驾驶室的门上。前一天它还不在那里。

加文捕捉到了他的视线。“我们生活在疯狂的时代,兄弟。这是个被历史遗忘至今的地方,而最近的事件又让它被记起来了。”

“什么事件?”

“对某些人来说是宗教事件,对另一些人来说是政治事件。”加文挥挥手,“这个发现与科学界的自尊利害攸关,但不仅止于此。”

他们往北驶去,向下进入溪谷,将文明最后的浮华抛在身后。“你担心有人会把骨头抢走?”保罗问。

“对,这是我担心的事情之一。”

“之一?”

“要装作我们摆弄的只是一些理论是很容易的——在敌对科学家派别间的某些象牙塔中空想出来的想法,就好像全都只是智力练习一样。”加文看着他,黑眼睛里神色肃穆,“但接着你就看到了真正的骨骼,在双手中感受到它们的重量,有时候理论就这么死在指缝中了。”

通向谷底的小道一路都是断线的之字形,偶尔是环形盘山路。在很长的路段上,悬伸出的枝条将道路裹成了隧道。丛林像一块大湿布,拍击着挡风玻璃,而这块湿布不时猛地掀开,在边沿露出的缝隙中,你可以看到好莱坞大片中那样的山谷,它是可以代表世间所有山谷的典型,透过丛林迷离的华盖,地面隐隐可见。在漫延无际的泥泞道路上,只要突然将方向盘打个左转,深处的青翠就会扑面而来,致人死地。

“梁布亚,”加文这样称呼他们的目的地,“意思是‘古洞’。”加文解释了他们的设想——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即所谓‘情境’。闷热的雨林环绕四周,于是两三个古人类进洞穴乘凉休息。或者,也许天在下雨,于是他们进洞穴避雨,只是雨没有停,而河水泛滥了——它现在有时仍会泛滥。于是他们被上升的洪水困在了洞中,溺死的尸体被埋在了泥浆和沉积物里。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往前开,保罗预感到加文将说出第三种可能。“又或者,他们是被吃掉了。”

“被什么吃掉了?”

“Homo homini lupus est,”加文说,“人即他人之狼。”

他们越过一条上涨的河流,水升到了车门底部。当时保罗觉得水流抓住了吉普车,扯着它,危险如影随形。加文诅咒着,指关节攥方向盘攥得发白,尽力让车待在浅水里。当他们上了河岸时,他说:“你得让车头直指北方。如果偏离了几英尺,这家伙就会翻倒在河里。”

保罗没问他是如何知道的。

河岸这边就是营地了。研究员都戴着宽沿帽或扎着大头巾,有老有少,两三个打着赤膊。一个黑发的女人穿着白衬衫,坐在自己帐篷外的一条原木上。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结实的靴子。

每个人都转头看向吉普车,当车子停下来时,一小群人聚集过来帮助卸货。加文介绍保罗与众人认识。八名研究员,另外还有两位仍然在洞穴里的工人。他们大多数都是澳大利亚人,还有印尼人和一个美国人。

“爬虫学,兄弟。”其中一位握着保罗的手说道。他个子矮壮,留着红胡子,顶多二十二岁。保罗对他的名字左耳进右耳出,但是忘不掉他的自我介绍。“爬虫学,兄弟,这是我的专业,”小个子男人继续说,“我在这事里搅和,是因为麦克马斯特教授在这里。澳大利亚新英格兰大学毕业。”他的尖鼻子直指向他的下巴,笑起来嘴有两英尺宽。保罗立刻喜欢上了他。

他们终于把吉普车上的东西都卸完,加文转向保罗,说:“现在,我想是时候进行最重要的介绍了。”

步行到洞穴的路程很短。犬牙交错的石灰岩从密林中支出,上方覆满了藤蔓,下方是一张黑洞洞的大口。岩石像老象牙般发黄,清凉的微风包裹着他,他们进入梁布亚后就一路向下。刚踏入洞穴,保罗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其中的黑暗。穴腔有三十米宽,以阔口的新月状向丛林展开怀抱。泥泞的地面,低低的洞顶,一开始没什么值得看的东西。在远远的角落里,两根棒状物从泥里斜戳出来。保罗走上前去,便看见了那个坑。

“是这个吗?”

“是的。”

保罗摘下双肩包,从塑料包装里拆出白色的纸质套服。“还有谁碰过它?”

“塔尔福德、玛格利特,还有我。”

“我需要每个人的血液样本,以便进行比较鉴定。”

“DNA污染?”

“对。”

“我们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后,立刻就停止了挖掘。”

“那也需要血样。我需要在此挖掘过以及靠近过骨骼的所有人的血液样本。我明天亲自进行采样。”

“我明白。你还有别的需要吗?”

“独处,”保罗笑道,“我不希望有任何人进入洞穴的这个部分。”

加文点点头,离开了。保罗抖开了油布和吊钩。如果采样者就是挖出化石的人,那是最理想的;更好的情况是,骨骼还在地下时就已经采集了DNA样本。在这两种情况下,污染会少得多。不过,无论如何污染都是存在的。不管采取了什么预防措施,用了多少油布,或是现场工作的人少到什么程度,仍然会有污染。

保罗滑进坑里,前额上绑着电筒,白纸套服在潮湿的地面上滑过。他看不出这些骨骼是什么——只知道它们是骨骼,并且半埋在土里。不过对于他而言,这就是他需要知道的一切。材料还是软的,尚未化石化,他必须非常小心。

工作花了近七个小时。他照了两打照片,仔细记录了哪份样本来自哪个标本。无论这些东西属于什么生物,可以肯定的是它们的身材很小。他将DNA样本封装进小小的无菌胶囊里,以便运输。

当他从油布下面爬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在洞外的火光中,加文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你完成了吗?”

“今晚的活儿完成了。我有六个不同的样本,来自至少两个不同的个体。再做几天就能完成了。”

麦克马斯特递给他一瓶威士忌。

“现在庆祝会不会有点早?”

“庆祝?你在一个坟墓里工作了一整晚。美国人在葬礼之后不是都要喝酒吗?”


那个夜晚,保罗在营火边听着丛林的声音和科学家们的低语,觉得历史凝结在了周围的空气中。

“假想它不是——”这是杰克在说话。他是个瘦削的美国人,而且喝得烂醉。“——假想它和我们不是同一谱系的,那将意味着什么?”

红胡子的爬虫学家呻吟起来,他的名字是詹姆斯。“别再说这种血统学说的废话了。”他说。

“那它到底是什么?”有人问。

他们轮流传递酒瓶,偶尔会有人将眼神飘到保罗身上,仿佛他是一位来宣布特赦的神父,他的取样工具箱就是神职的现实成果。当酒瓶传到保罗手中时,他痛饮起来。他们老早就把威士忌喝完了,现在喝的是工人们买来的本地酒,由大米酿造而成。保罗觉得自己在吞火。

黄头发的男人说:“它就是真相。”不过保罗错过了谈话的一部分,他终于意识到大家都醉到了什么程度。詹姆斯正因某事大笑,穿白衬衫的女人转过来说:“有人给它取了个绰号,叫‘霍比特人’。”

“什么?”

“弗洛勒斯人——霍比特人。三英尺高的小人。”

“托尔金会感到很自豪的。”有人补充了一句。

“一块下颌骨,一个相当完整的颅骨,一部分右腿和左侧坐骨。”

“可它到底是什么生物?”

“嘿,你会留下来吗?”

过了一会儿保罗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问他。那个女人褐色的双眼正从火光对面望向他。“对,”他说,“还要待几天。”

接着那个声音又问了:“可它是什么东西?”

保罗又吞了一大口酒,试图冷却他脑海中那个恐慌的声音。


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保罗对那个穿白衬衫的女孩有了一些了解。她的名字是玛格利特,二十八岁,澳大利亚人。母亲的家族略带点儿土著血统,但你只能从她嘴巴的样子确定这一点。她其余的血统可能是荷兰人、英国人等等。不过在那丰满的双唇里,有着像鲁滕的孩子们一样的牙齿,牙医梦想中的牙齿。她将褐色的头发绑在脑后,这样在坑中工作时它们就不会垂到眼前。她告诉他,这是她第六次参与挖掘工作。“这一次不一样。”她坐在凳子上让保罗采血,伸着纤巧的食指,红色的血珠冒了出来,带着她的秘密。“大多数考古学家耗尽一生都没有什么重大的发现,”她说,“你也许能找到一个。也许一个也找不到。但是这次挖掘是我一定要参加的。”

“利基家族呢?”保罗一边问,一边用棉花轻拍她的手指。

“呸,”她一脸厌恶地朝他挥挥手,“他们坐享其成。考古学界的血腥肯尼迪家族。”

保罗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将我们引向所谓的“共同起源说”,据此学说,每一个物种都被看做独特且独立的造物。而所有的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源于古时候的某一次创造事件。任何在这一谱系之外的生物,无论在外貌上和人类有多相像,都不算是人类。

——《遗传期刊》

那天晚上,保罗帮加文装载吉普车,以便他艰苦跋涉返回鲁滕。“我要载我们的工人返回镇上,”加文告诉他,“他们工作一周,休息一周。你希望我把样本带走吗?”

保罗摇摇头。“不行。操作流程有严格的制度。”

“它们现在在哪?”

保罗拍拍大腿上的大口袋。

“那么,等你把这些样本带回去以后,要怎么办?”

“我会把它们交给一个评估小组。”

“你不亲自检测吗?”

“我会从旁协助,但是这方面的规定很严格。我一直在检测动物的DNA,设备也是一样的,但是检测人属的DNA需要执照和额外的监督。”

“好吧,兄弟,那么我明天晚上回来接你,”加文爬进吉普车,把卫星电话递给了保罗,“以防我离开时发生什么事。”

“你觉得会有事发生?”

“不。”加文说道,而后又添了一句,“我不知道。”

加文拨弄着卫星电话,这个塑料大方块大概和一只鞋差不多大。“你在担心什么?”

“老实说,把你带到这里来引起了某些方面的关注,而我们暂时还不想要这些关注。今天我接到一个麻烦的电话。之前我们很低调,进度也慢慢吞吞,但是现在……现在我们从外部引入了一个技术人员,而他们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们是谁?”

“官方人士。印尼政府突然对此极感兴趣了。”

“你担心他们会叫停吗?”

加文笑着说:“你研究过神学吗?”

“怎么?”

“亚伯拉罕的形象一直都很吸引我。你熟悉亚伯拉罕吗?”

“当然。”保罗不确定这次谈话的走向。

“一神论的整部自然史就是从这个牧羊人身上发展起来的。他是全部三种亚伯拉罕信仰的根基——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当犹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在他们唯一的真神面前下跪时,他们祈祷的对象是亚伯拉罕的真神。”加文闭上眼,“直到现在仍然有这样的宗教争斗。”

“这和挖掘有关系吗?”

“‘先知’这个词来自希腊语prophetes。在希伯来语里,这个词是nabi。我认为亚伯拉罕·赫施尔在那句‘先知是预感强烈者’中道尽了其精髓。你怎么想,保罗?你觉得先知的预感强烈吗?”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哦,别介意,”加文又笑了起来,摇着头,“这只是一个老头子在瞎扯。”

“你一直都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会叫停挖掘?”

“我们来到他们的国土,他们的领地;我们进入这个区域,然后找到了与他们信仰相悖的骨骼。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什么事都有可能。”

“与他们的信仰相悖?”保罗问,“你对这些骨头怎么看?你从来没说过。”

“我不知道。它们可能只是病态的。”

“人类刚发现尼安德特人的骨头时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后来这种骨头不断地被挖掘出来。”

“可能是小头畸形。”

“哪一种小头畸形会让你只有三英尺高?”

“颅骨的奇异形状可能和身材尺寸没什么关系。这些岛屿上并不是没有俾格米人。”

“可没有这么矮小的俾格米人。”

“但是,也许是两种情况同时发生……也许那些骨骼是一种小头畸形的典型……”加文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似乎突然放弃了。

“其实你并不是这么想的,对吗?”保罗问。

“这是目前发现的与我们相似的骨骼中最小的。他们有没有可能只是病变的人类?我不知道。也许是。病变可能在任何地方发生,所以,当手头上只有几个样本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我的脑子不停地想,其他地方并没有发现这样的骨头。”

“你想说什么?”

“非洲或亚洲并没有发现这些骨骼。这些小骨头是在一个小岛上被发现的,就在侏儒象骨骼的近处。这是个巧合吗?老天啊,他们捕猎侏儒象。”

“所以如果不是病变,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你还是没有说。”

“这就是遗传学强大的地方,我的朋友。你不需要‘觉得’,你完全可以搞清楚。这正是最危险之处。”


“岛屿上总是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玛格利特没穿白衬衫,她光着胳膊穿着工装裤,皮肤就像是漂亮的釉亮外套。火光驱退了夜色,点亮了他们的眼睛。已近午夜,研究者们围成一圈坐着,听着火焰的噼啪声,听着丛林的声音。

“比如加拉帕戈斯群岛,”她说,“那些雀鸟。”

“哦,拜托,”詹姆斯说,“我们发现的头骨都很小,那些脑子和黑猩猩的差不多大。人属的岛屿矮化型,你是这个意思吗?过去五千年里的某种局域自适应性?”

“这是最佳推测。”

“那些骨骼也太不一样了。他们不是我们这一族的。”

“但它们比其他古人类更年轻。它们不像直立人,不是世界初始之时被截断的分支。这些生物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骨头甚至尚未化石化。”

“这不重要,它们总归不是我们人类。它们要么和人类拥有共同的血统,要么就是创世初起完全独立的造物。这两者间没有中间地带。另外别忘了,它们只有一米高。”

“这只是估计值。”

“合理的估计。”

“软骨发育不全——”

“那些头骨的软骨发育程度和我的头骨一样。我得说那倾斜的额骨正是软骨发育健全的表现。”

“某些生长激素缺陷也会——”

“不是。”保罗出声说道,这是他在这个夜晚第一次说话。每个人都转过脸来看着他。

“不是什么?”

“俾格米人的生长激素水平很正常,”保罗说,“每一个研究过的人种——尼格利陀人、安达曼人、刚果人,他们全都正常。”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不同的是他们激素受体的循环领域,”保罗继续道,“俾格米人之所以是俾格米人,是因为他们的生长激素受体,而不是激素本身的问题。如果你为一个俾格米儿童注射生长激素,你得到的仍然是一个俾格米人。”

“好吧,但是,”玛格利特说,“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这些与目前的问题——这些骨头是不是和我们有一样的血统——有什么关系。”

詹姆斯转向众人。“那么它们是我们一族吗?它们是我们,还是异类?”

“异类。”

“异类。”

“异类。”

那女孩抱着疑惑轻声低语道:“但它们有石器。”

所有的脸又转向了保罗,但他只是盯着营火,再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下倾盆大雨。考古队员们挤在帐篷里,或是在火坑近处的单坡油布底下。只有詹姆斯勇敢地面对大雨,昂首阔步走进了丛林。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

“哦,你看看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个东西给保罗看。

“这是什么?”

“被吃了一部分的巨蜥。这个物种只在这里发现过。”

保罗此刻看出詹姆斯拿的是一只带爪的足。“这真是只大蜥蜴。”

“哦,不,这只是幼体。华莱士线这一侧的大自然很古怪。不仅是因为这一侧的大多数物种不存在于其他任何地方,而且其中许多物种甚至和别的物种没有一丁点儿关系。这就好像是上帝一开始乱涂乱画,以填充所有生态位。”

“你是怎么开始对爬虫学感兴趣的?”保罗问。

“汝之上帝把我造成这样的。”

“麦克马斯特提到了一种侏儒象。”

“对,剑齿象。不过它们现在灭绝了。”

“灭绝的原因是什么?”

“和这个岛屿上其他许多古动物灭绝一样的原因。经典灾变说,一次火山爆发。我们在年代最近的骨骼上发现了火山灰层。”


有一次,当保罗和女人一起躺在床上时,他透过窗户望着月亮。女人用手指描着他的伤疤。

“你父亲真残忍。”

“不,”保罗说,“他只是被毁坏了,就是这样。”

“这有区别吗?”

“有。”

“什么区别?”

“事后他总是很难过。”

“这重要吗?”

“每一次都很难过。”

答:局域自适应性时有发生,这是肯定的。生物种群始终在适应改变的环境。

问:通过什么样的过程?

答:繁殖成功率的差别。考虑到遗传变异性,这几乎是一定会发生的。它只是数学和基因的问题。5800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问:你能举个例子吗?

答:大多数犬类都符合这一范畴,它们是人类饲养来适应人类需要的。尽管每一只狗的样貌都不一样,但如果你研究它们的基因,就会知道它们全都是同一个物种——只不过被公认地划分成了几个进化分支。

问:所以你是说,上帝创造了最初的狗,而人类饲养出了不同的品种?

答:是你将之称为上帝的,不是我。让我郑重声明,亲爱的,上帝创造了灰狼,人类创造了狗。

——摘自遗传学者迈克尔·普尔的审讯记录


之后的那个早晨,事件打着警方行动的旗号开始了。此事以装备有防滚保护杆和越野轮胎的闪亮的大发牌新汽车开始,以枪支开始。它主要是以枪支开始的。

保罗在看见他们之前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男人们以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叫嚷着。他正和詹姆斯一起站在洞穴的入口处。看到第一柄冲锋枪时,保罗就冲向了帐篷。他把DNA胶囊塞进自己腰带中的一个小袋里,在卫星电话上猛按号码。加文在第二声铃响时就接通了电话。

“警察来了。”保罗说。

“天哪,我今天刚和官方对话过。”加文说。帐篷外传来叫嚷声——愤怒的叫嚷。“他们向我保证不会有此类事情发生。”

“他们撒谎了。”

詹姆斯在他身后说:“事情很糟糕,非常糟糕。”

“你在哪里?”保罗问。

“我还在鲁滕。”加文说。

“那么等你到这里,事情早就结束了。”

“保罗,待在那里对你来说不安——”

保罗挂了电话。说些我不知道的事吧。

他从取样工具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刀,将帐篷后方划开了。他溜了出去,詹姆斯紧跟着他。保罗看到玛格利特迟疑不决地站在丛林边缘。他们的视线对上了,保罗指了指吉普车。数到三后,他们全朝车冲去。

他们爬上车,甩上了车门。士兵们——现在保罗知道他们是士兵了——起初没注意到他们,直到保罗发动了引擎。四处都是那些马来人的脸,他们的嘴大张着,恼怒地喊着什么。

“你们可能得把安全带系好了。”保罗说着,然后踩下了油门,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别开枪。”詹姆斯在后座低声说着,祈祷般闭着眼。

“什么?”保罗问。

“如果他们开枪了,他们就不是警察。”

什么东西在后窗钻出了一个圆洞,接着砸裂了前面的挡风玻璃,安全玻璃裂成了蜘蛛网。

“该死!”玛格利特尖叫着。

保罗迅速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士兵们爬上了某辆大发牌汽车。于是他将方向盘猛地向右打去。

“不是这边!”玛格利特嚷道。保罗没有理她,只是把油门踩到了底。

丛林飕飕地从车旁掠过,枝条触手可及。车辙几乎要把他们巅离坑坑洼洼的路面。大发车冲进了后方视野。枪声乍然响起,就仿佛是中国的鞭炮,还有金属叮叮的撞击声。

他们绕过弯道,河流赫然出现在眼前——就如天空般宽广且烦人。保罗踩得引擎轰然怒吼。

“我们过不去的!”詹姆斯大喊道。

“我们只需要过一半。”

另一发子弹打在了吉普车后部。

他们就如同慢速播放坠毁镜头一样撞进了河里,水流咆哮着,漫上碎裂的挡风窗——淤泥的气味突然间铺天盖地。

保罗只管把脚踩到底。

吉普车轧轧作响,漂移着,碾着沙砾。在保罗将方向盘猛地打向左边时,他们已经过了一半河面。世界瞬间失控了,开始转动。右前挡泥板掀了起来,在水流中摇撼着。引擎熄火了。他们在漂流。

保罗往后望去。追踪的汽车急停在了岸边,那些人跳了出来。吉普车上下沉浮,一只轮子触在一块暗礁上,转动着。

“你们会游泳吗?”保罗问。

“现在你知道问我们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解开安全带。”

吉普车撞上了另一块礁石,金属在石面上研磨,然后天空和水面掉了个位置,一切都变暗了。


在下游几英里处,他们拖着身体爬上了岸,那里有一座桥横跨水面。他们沿着泥泞的路面走到一处叫雷亚的地方,从这里搭乘巴士。玛格利特有钱。

他们直到抵达巴贾瓦才开始谈论起来。

“你觉得他们会没事吗?”玛格利特问。

“我认为那些人的目的不是伤害考古队。他们只是想要骨头。”

“他们朝我们开枪了。”

“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是在射击轮胎。”

“不,”她说,“他们射的可不是轮胎。”

三人在旅馆中度过了几晚,而詹姆斯无法离开——他的头发就像是每个人都能毫不费力瞄准的大靶子,只要这个人有手有嘴。有些本地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红头发,而对詹姆斯的描述很容易就能传出去。不过,保罗是混血——他在人群中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亚洲人,哪怕他比本地人高出半英尺。

那个夜晚,詹姆斯在一张双人床上盯着天花板,说:“如果那些骨头不属于我们人类……那么我很好奇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它们会生火,有石器,”保罗说,“它们可能非常像我们。”

“你知道吗?我们这些人类表现得就好像自己是天选之民一样,可是如果事实不是这样呢?”

“别想这个。”玛格利特说。

“上帝制造了所有这些不同的种族……一开始就创造了所有这些行走的生物,创造这些不同的选项,而我们只是消灭了其他种类。如果这才是真相呢?”

“闭嘴。”她说。

“如果不只有一个亚当,而是有一百个亚当呢?”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詹姆斯。”

屋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街上的声音从单薄的板墙外渗了进来。“保罗,”詹姆斯又说,“如果你能把样本带回实验室,就能知道真相,对吗?”

保罗没说话。他想到了评估小组,有些怀疑。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詹姆斯说,“也许圣经也是胜利者书写的。我真想知道有什么样的信仰和那些生物一起灭绝了。”


第二天,保罗出门去买吃的。等他回来时,玛格利特不见了。

“她人呢?”

“她出去找电话去了。她说马上回来。”

“你为什么不拦住她?”

“拦不住。”

白日变成了夜晚。在黑暗中,他们都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我们要怎么才能回家?”詹姆斯问。

“我不知道。”

“还有你的样本。哪怕我们能到达一座机场,他们也不会让你揣着样本上飞机的。你会被搜捕,他们会找到样本的。”

“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这些事情永远都解决不了。”

“会解决的。”

“不会,你还是没弄懂。当整个文明都抱定一个念头时,你无法承担将之证伪的后果。”


保罗从沉睡中惊醒,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早就知道这会发生,尽管在此刻之前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知道。木板的嘎吱声,一扇门打开时轻柔的气流。如果是威慑行为就好了——涌进一堆士兵,某种方式的逮捕,除籍、驱逐出境,诉诸法律系统。但是,黑暗中一个静悄悄的人则意味着很多事情,都不是好事。“暗杀”这个词跳进了他的脑海。

保罗呼吸着。他体内有处冷漠的地方——那是他死去的某部分,这一部分永远不会害怕。这是拜他父亲所赐。保罗的眼睛在阴影中搜寻着,找到了它,那个影子在移动,气流穿过房间。如果那里只有一个人,那么还有机会。

保罗想过要不要冲出去,全速跑向门口,把样本和这个地方抛在身后,但詹姆斯还在熟睡。他没有跑,他做了决定。

保罗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将毛毯甩向身前,裹住了那个阴影。一个形状扭动着,黑得就像美洲狮的斑点,黑色中的黑色——你甚至看不见它。保罗知道自己使对方,使那片黑暗措手不及了,但他立刻又知道这没什么用。对方的一记击打使保罗双脚离地,前冲力带着他撞到了墙上。镜子碎裂了,玻璃散落一地。

“见鬼的怎么回事?”詹姆斯打开了灯,世界突然间跃进了眼睑,就如闪光灯下的定格——暗杀者是个印尼人,犹如热源般散发着奇异的静默。他随身携带着结局,那是一柄长刀中蕴藏的虚无。这场景赤裸裸地宣示着凌辱。而那个该死的可怕的凌辱者站在那里,曲着膝盖,一只手握着闪亮的刀刃——镜面般的金属上淌着血。这时候保罗才感觉到疼痛。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砍中了。

那个印尼人的动作很快。他的动作太快了,快过了保罗的双眼能跟上的速度。他闪念间就掠过大段距离,穿过房间到了詹姆斯身边,后者被刀子切开时只来得及畏缩了一下。如此专业,詹姆斯的双眼惊讶地瞪大了。保罗冲上去,利用他仅有的一切——体形、力量、冲力。他像一个橄榄球中后卫一样撞上暗杀者,狠狠抱住他,将他撞到了墙上。保罗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突然折断了,一根小枝,一根树权,它在印尼人的胸腔里。他们滚落在地,两人分开了。暗杀者的双手做了个动作。刀锋在骨骼上磨了过去,一种新的黑暗,保罗往后缩,感觉到金属从他的眼窝里抽了出去。

他心中没有愤怒,这是最奇怪的事。他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却并不愤怒。暗杀者又向他袭来,拯救了保罗的只是他的高大的身材。他抓住对方的手臂,绞扭着,把战斗移到了地板上。他对准印尼人的喉咙全力往下压去,它往内塌陷了三平方英寸,就如被捏扁的铝罐一般。但保罗还是死死压在那里,继续使力,直到那双黑色的眼睛失去光芒。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保罗从那人身上翻下去,瘫倒在地板上。他爬到詹姆斯身前。那里不是一摊血,那是一片血池,床垫已经被浸透了。詹姆斯躺在床上,仍然有意识。

“别把血流在我身上,哥们,”詹姆斯说,“不知道你们美国人的血里都有什么病毒,我可不想跟我女朋友解释这事。”

保罗向这个将死的人微笑,哭泣,把血流到他身上。他用枕头套擦掉詹姆斯胡须上的血,他握着詹姆斯的手,直到他停止呼吸。


保罗在一片白光中睁开眼,他眨眨眼。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另一个男人穿着警服站在门边。

“我在哪里?”保罗问。他认不得自己的声音了,它应该属于一个更年长的人,而且那人一定吃了玻璃。

“毛梅雷。”西装男人说。他是个白人,三十多岁,全身上下都写着律师两个字。

“多久?”

“一天。”

保罗碰了碰脸上的绷带。“我的眼睛……”

“我很抱歉。”

保罗点点头接受了这个事实。“我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们发现你裸体躺在街上。你的房间里有两个死人。”

“那么现在呢?”

“哦,这取决于你。”穿西装的男人笑着说,“我应某一方的要求来到这里,他们希望静静地结束此事。”

“静静地?”

“是的。”

“玛格利特呢?麦克马斯特先生呢?”

“他们今天早晨乘飞机回澳洲。”

“我不相信你。”

“你相不相信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那些骨头呢?”

“当然是被没收以便妥善保管。印尼人已经关闭考古现场了,那毕竟是他们的洞穴。”

“我在旅店里的DNA样本呢,那些胶囊?”

“它们已经被没收并被摧毁了。”

保罗沉默地坐在那里。

“你怎么倒在街上的?”西装男人问。

“走到那里。”

“你为什么是赤裸的?”

“我想只有那样他们才会让我活下来,只有那样才能证明我身上没有样本。我血流不止,而且我知道他们还会来。”

“你是个聪明的人,卡尔森先生。所以你认为你得让他们取走样本?”

“对。”保罗说。

西装男人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大部分。”保罗说。


在去机场的路上,保罗让司机在路边停车。他付了车费,爬下车来。他搭了一辆公车去孟加拉,又从那里拦了一辆的士去雷亚。

他在雷亚上了一辆公车,当它在路上颠簸摇摆时,保罗突然嚷道:“停车!”

司机猛踩了刹车。“抱歉,”保罗说,“我忘了东西。”他爬下公车,又走回镇上。没有汽车跟着他。

进城后,他沿着一条小巷往下走,找到了它,那个种着古怪粉色植物的花盆。他开始挖盆底下的土。

一个老女人朝他嚷嚷着什么。他抽出钱来。“我要买这株植物,”他说,“我热爱鲜花。”她也许不懂得英语,但她认得钱。

保罗胳膊下夹着那盆植物往前走。詹姆斯有些话说对了,有些话错了。没有一百个亚当,没有,只有两个。所有的澳洲土著造物就像一个平行世界。你能通过上帝的造物认识上帝,可是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两个亚当?这正是保罗疑惑的,而答案是一个上帝不会创造两个亚当。

两个亚当。两个神。华莱士分界线两侧一边一个。

保罗这样想象:创世是作为一场竞争开始的。在沙地上画出的界线,看看谁的造物能主宰世界。

保罗理解了亚伯拉罕身负的重任——见证一种宗教诞生。

穿行在街道上时,保罗将手指探进了泥土。他的指尖碰到了胶囊,接着他将之抠了出来。没有任何一个评估小组能看到这个胶囊,他敢保证。

他走过一个门廊,那里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双唇美丽丰满的老女人。他想到洞穴里的骨头,想到曾经蹲伏在这座岛屿上的奇异人类。

他把花递给了她。“送给你。”他说。

他拦住一辆出租车,爬了进去。“带我去机场。”

当老旧的出租车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弹跳时,保罗取下了他的眼罩。他看到司机在后视镜里扫了一眼,接着嫌恶地移开了视线。

“你瞧,关于眼睛不可化约的复杂性。”保罗对司机说,“他们骗人了。哦,还是有办法的。”

司机打开了收音机,坚决不把头扭过来。保罗苦着脸取出眼中的东西,拉出几条长长的白色纱布——他的脑袋里痛得像炸裂了一样。

“先知有强烈的预感。”他说道,将胶囊塞进了空洞的眼窝。

傅临春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