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声音
汉努·拉亚涅米
汉努·拉亚涅米出生于芬兰的上维耶斯卡市。在芬兰国防军服役期间,他担任研究员,后迁居英国,分别在剑桥与爱丁堡取得数学与理学高等学位。在爱丁堡期间,拉亚涅米开始尝试创作科幻小说,并发表了数部作品。他的作品一直保持了较高的水准。一家英国龙头出版商只看了几页打印稿,便同他签约了一套全三本的系列小说。该系列第一部《量子窃贼》2010年一经问世便获得广泛赞誉。目前,第二部《分形王子》及第三部《因果天使》也与读者见面。 人们称拉亚涅米的小说为“后斯特罗斯式”作品。他的书往往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吸收了先前科幻作家在作品中提出的挑战与难题,并急不可耐地探讨下一系列重大问题。他的作品闪耀着智慧的火花,故事植根于可敬而久经考验的元素——勒索、报复、跳脱的情节,以及对《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引用。拉亚涅米在《主人的声音》中提出并解答的问题,是与他同时代的许多人尚未开始思考的。这也是一条英勇的狗与其猫伙伴的故事。
我们要在音乐会开始前盗取主人的头颅。
蓝色的南极夜幕下,古墓地是一片混凝土蘑菇组成的黑暗森林。在冰原石山的险峻南坡上附着一团十分有用的雾气,我们就蜷缩在其中。
猫伸出粉色的舌头清洁自己的身体。它浑身都散发着说不尽的自信气息。
“准备好,”我对它说,“我们可没有一晚上的时间磨蹭。”
它似乎略受冒犯,瞪了我一眼,穿上护甲。量子点面料如同活的油,将它带斑纹的身体包裹住。猫轻声咕噜着,在一块露出冰层的岩石上试了试金刚爪。那声音摩擦着我的牙齿,胃里也仿佛惊起了一群翅膀似利刃的蝴蝶。我看了看死亡之城那道明亮而坚不可摧的防火墙。透过增强现实视镜看去,那堵墙仿佛串联在一起的北极光。
是时候让本大狗来吠几声了。头盔上的激光枪朝靛蓝穹顶投出一纳秒光线:这个量刚好够将一个量子比特送入荒野。然后我们等待。我的尾巴摇动起来,胸中酝酿起一阵低吼。
与计划中的一样,天空下起红色的分形编码。我的增强现实视镜挂了,无法处理那像季风雨一样骤降到古墓地防火墙上的信息洪流。串联的北极光闪了几下便消失了。
“走!”我冲猫大喊,野性的喜悦从心中喷薄而出,那快乐的感觉就像追逐梦中遇见的那只小动物。“就是现在!”
猫一跃跳进虚空,盔甲上的双翼展开,它乘着冰冷的风翱翔而下,像一只微笑的中国风筝。
我已经很难记起最初的自己了。那时没有语言,只有声音与气味:金属与海水,海浪有节奏地拍打浮舟。当时世上只有三件完美的事物:我的食碗、球,还有抚在我脖子上的主人的结实手掌。
现在我知道主人当时买下来的是一架陈旧的石油钻塔。刚到那里时,里面散发着刺鼻的石油与化学制品的气味。不过平台上有不少隐秘的空间、暗屋与裂缝,还有一个直升机降落场,主人在那里陪我玩接球。尽管球经常掉进海里,但主人的小虫——小型金属蜻蜓——总会在我接不到的时候把球取回来。
当时主人是我的神。他生气时,声音就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他的气味是神的气味,充斥着整个世界。
在他工作的时候,我就冲海鸥吠叫,或者跟踪猫。我们打过几次架,现在我的鼻子上还有一道浅色的伤疤。不打不相识,后来,钻塔的背阴处归猫,我则统治着甲板与天空:我们就是主人领地里的冥王哈迪斯与太阳神阿波罗。
而到了晚上,当主人看老电影,或用那台发出霍霍声的老旧留声机听唱片时,我们会一起躺在他脚边。有时主人散发着孤独的味道。这时他会让我在他的小舱室里和他睡在一起。我蜷缩在神的味道与融融暖意之中。
那是个很小的世界,但它是我们所知的全部。
主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键盘投射在红木书桌上,他的手指在其上飞舞。每天晚上他都会去那个房间:钻塔上唯一不允许我去的地方。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梦见那只小动物的。即使是现在,我依然记得它的气味,诱人又费解:像埋好的骨头与奔逃的兔子,让我无法抗拒。
梦里我追着它跑过一片沙滩。小路上有一串细小鲜香的足迹,我沿着它跑过蜿蜒的通道,一路追到茂盛的草丛中。它在我的视线中从未消失超过一秒:那团白毛球始终在我的视野边缘闪现。
一天,它对我说话了。“过来,”它说,“来学。”
小动物居住的岛上到处是容易迷路的地方。我看向那些迷宫般的洞穴和沙土地上的线条,它们便化成一个个单词。周围的气息唱起歌来,是主人那台留声机所唱的歌。小动物教我,我就学。每次醒来,我都在进一步觉醒。后来有一天,我看到猫正用一种新的眼神观察蜘蛛机器人。那时我便知道,它晚上也和我去了同一个地方。
我开始逐渐明白主人开口所说的话。过去那些声音只代表愤怒或高兴,如今则成为神的告谕。他注意到我们的变化,笑了,拨弄我的皮毛。在那之后,他对我们——我和猫——说的话更多了。窗外的海水黑得仿佛石油,在海浪的冲击下,钻塔犹如一枚铃铛在漫漫长夜中作响。主人的声音像一眼幽暗的泉,深邃轻柔。他提起一座岛,那是他的家,一座位于大海中央的小岛。我闻到了苦涩,那是我第一次明白,话语的背后还有更多从未道出的话语。
猫完美地赶上了上升气流,它在空中悬了不到一秒,牢牢钳住塔墙。猫的爪尖使智能混凝土墙进入了休眠状态:代码让建筑以为落上去的是一只鸟或者一片被风吹来的雪花。
猫嘶叫着吐口水,腹中的反汇编纳米机器人随即附着在墙上,开始啃噬出一个圆洞。等待像一种酷刑。猫锁定护甲外部的肌肉结构,耐心地悬在那儿。最终,墙上开出一个边缘带锯齿的小口,猫钻了进去。我把增强现实视镜信号切换到猫虹膜上的摄像机,我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它闪电般在通风管内穿行,就像一个躁动不安的杂技演员,不断做着各种加速运动,新陈代谢率也拨到了超速档。我的尾巴下意识地抽搐起来。我们来了,主人。我们来了。
假主人来的那天,我把球弄丢了。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我花了一整天嗅遍每个角落,甚至勇敢地闯入黑暗走廊——那是猫在甲板下的领地,但我还是找不到。最后,我饿了,回到舱室。屋里有两个主人,四只手同时抚着我的毛。两个神,一真一假。
我大叫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猫瞟了我一眼,眼神中混杂着同情与鄙夷。然后它把两个主人的腿都蹭了蹭。
“冷静点,”一个主人说,“冷静点。我们现在有四个成员了。”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区分他们:那时小动物已经教会我用气味与外表以外的要素来判断事物。在我的记忆里,主人身体矮壮,是一个头发半灰的中年人。新主人则很年轻,似乎刚成年。他身材纤瘦,长了一张褐色的娃娃脸。主人试图说服我同新主人玩,但我不愿意。这个人的气味太过熟悉,而其他的一切都太过陌生。在我心里,我管他叫假主人。
两个主人一起工作,一起散步,还经常一起聊天,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词语。我很嫉妒。有一次我甚至咬了假主人。作为惩罚,那天晚上我被留在甲板上过夜,即便外面狂风骤雨,而且我害怕打雷。但是,猫似乎与假主人相处得很好。这点也让我愤恨不已。
我还记得两个主人第一次争吵时的情景。
“你为什么这么做?”假主人问。
“你知道原因,”主人说,“你记得的。”他的语气阴沉。“因为必须有人告诉他们,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
“所以,我属于你?”假主人问,“你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不是,”主人说,“你怎么这么问?”
“会有人如此断言的。你搞来了一个基因演算法系统,让它制造一万个有随机变异的你,然后挑出那些符合你理想条件的儿子,只为选中一个能够为你所爱的。你反复运行算法,直到超出设备负荷。然后你把选中的打印出来。这是违法的,你知道。你也知道为什么。”
“量产品们可不是这么想的。再者说这是我的地盘。我是这里唯一的法律。”
“你和量产品们聊得太多了。他们已经不是人类了。”
“你说话的语气就像维克科技公司的公关机器人。”
“我像你。我是你心底的疑虑。你敢肯定你做的事情是对的吗?我可不是匹诺曹,你也不是老木匠杰佩托。”
主人沉默良久,一言不发。
“如果我是呢?”他终于开口,“或许我们需要杰佩托。现在已经没人创造新东西了,更不必说是活的木偶。我年轻时,人们都以为有了不起的东西正在未来等着我们。飞翔于天空的钻石小孩,机器制造的天使。各种奇迹。但就在蓝衣仙女出现前,我们放弃了。”
“我不是你的奇迹。”
“不,你是。”
“你至少该给自己造个女人,”假主人的语调尖如刀刃,“或许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沮丧。”
我并没有听到主人动手,但我感觉到了。假主人哭喊着冲出门,差点被我绊倒。主人注视着他跑开。他的嘴唇翕动,但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想安慰他,于是弄出点响动,可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回到舱室,锁上了门。我挠了挠门,但他没开。我只好跑回甲板,继续找那个球。
猫终于找到了主人的房间。
屋里满是头颅。它们飘在空中,没有身体,悬浮在钻石柱子里。我们先前对塔楼的神经系统动了手脚,于是它按照我们的指示执行指令。其中一根柱子开始闪烁。见到钻石后面那张寒青色的面庞,我轻声呼唤,主人,主人。但同时我知道这不是主人,现在还算不上。
猫探出义肢,智能护甲如泡沫般散去。“现在小心,小心点。”我说。猫不满地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朝头颅上喷洒防腐纳米机器人,然后轻轻地放到带有凝胶内衬的背包里。
大墓地的防御系统终于苏醒了,从天而降的猫咪黑客造成的破坏已经差不多修复了。猫奔向逃离路线,又开始争分夺秒。通过传感器链接,我感觉到它猛烈得几乎断音的心跳。
该关灯了。我将眼镜极化成全黑的墨镜,举起高斯发射器,不禁感叹这种俄罗斯制的义肢竟仍然十分柔软。我扣下扳机,怀中的发射器几乎一动未动,只见一道闪光冲入天空。核弹头的威力很小,当量仅有十吨,连正规的钚弹头都比不上,只能算微型铪弹。但这也足以在这陵墓之城的上空升起一颗仅存片刻的小太阳。随之而来的聚焦微波脉冲也足以让这地方暂时与它的居民一样陷入死寂。
强烈的光亮犹如一阵有形的白色狂风,整座山谷像是用明亮的象牙雕刻而成。白噪音在我耳中嘶鸣,听起来就像猫在对我发怒。
对我而言,气味不仅是一种感觉,而且也是真实存在的。现在我知道这种理解已经离真相不远了:气味是分子,是分子所代表之物的一部分。
假主人闻起来不对劲。起初我很疑惑:他的气味非常接近神,但又不完全是神,那是堕落之神的气味。
最后,他也真的堕落了。
事情发生时,我正在主人的沙发上睡觉,梦里,小动物正教我乘法表,我被吵醒了。耳畔是光脚在地毯上拖动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气声。
假主人看着我。“好孩子,”他说,“嘘。”我想大叫,可他身上神一般的气味实在太浓烈,我摇了摇尾巴,缓慢而迟疑。假主人挨着我坐下,心不在焉地挠我的耳朵。
“我记得你,”他说,“我知道他为什么把你造出来。你是一段复活的童年回忆。”他笑了,闻起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友善。“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他叹了口气,起身走进了那个我不允许进入的房间。当时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坏事,于是放声大叫。主人醒了,等假主人回来时,他已等在门口。
“你做了什么?”主人脸色煞白。
假主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你以前做过的那些。犯罪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为什么要活受罪?我不属于你。”
“我可以杀了你。”主人的怒火让我害怕得呜咽起来。“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就是你,他们会相信我的。”
“没错,”假主人说,“但你不会那么做。”
主人叹了口气。“是的,”他说,“我不会。”
我乘着机械蜻蜓飞过冷冻塔,猫早已抵达屋顶,正低声求援。飞机轻轻地降落。尽管我算不上飞行员,但飞机的智能系统可是恶魔的大脑——二十一世纪一位王牌飞行员的大脑非法复制品。猫爬进来,我们立刻以五马赫的速度冲向平流层。狂风爱抚着飞机表面的量子点贴膜。
“干得好。”我摇着尾巴对猫说道。它抬起黄色的吊梢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在加速凝胶床上蜷成一团。我看了看它身旁的背包。我真的嗅到了一点儿神的气味吗?或者那只是幻觉?
不管怎样,这都足以让我蜷起来美美地沉睡一觉了。多年来,我终于再一次在梦里见到那只球与那个小动物,它们从弹道斜坡背面滑下,来到我面前。
那群人在日出前从天而降。主人在甲板上等候,穿了一套闻起来很新的西装。猫躺在他膝盖上,轻声呼噜着。假主人背着手,跟在后面。
有三架飞机,都是带有透明翅膀的多足黑壳甲虫。它们低飞到甲板上方,掀起一层层翻滚着白沫的海浪。它们降落时翅膀嗡嗡响个不停,震得我耳朵生疼。
中间那只小虫吐出一团白雾。稀薄的晨光下,白雾闪闪发亮,在空气中打着转儿,变成了一个没有一丝气味的黝黑女人。那时我已晓得,没有气味的东西也可能很危险。我朝她大叫,直到主人叫我安静才收了声。
“下田先生,”她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主人点点头。
“你不否认自己的罪行吗?”
“我否认,”主人说,“从理论上说,这里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受我的法律管制。在这里,无性繁殖并不违法。”
“这里曾经是一个主权国,”女人说,“但它现在归维克科技所有。正义来得很迅速,下田先生。我们的法律机器人已经破坏了你的宪法,就在这位下田先生——”她比了比假主人,“告诉我们他的情况十秒钟之后。现在,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已向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的量子审判委员会提出诉讼,你被判处在慢行区监禁三百一十四年,我们作为受害方,有权利代理执行。您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主人回头看看假主人,表情扭曲得犹如蜡像。接着,他轻轻放下猫,又搔了搔我的耳朵。“好好照顾它们,”他对假主人说,“我准备好了。”
中间的甲壳虫扇动起翅膀,频率快到我无法看清。主人抱住我脖子上松弛的皮毛,像母亲小时候叼着我那样用力紧搂片刻,然后松开了手。某种温润的液体溅落到我的皮毛上,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主人倒下了。我看到他的头颅悬浮在一个肥皂泡里,然后被一只甲虫吞下。另一只甲虫则对假主人张开腹部。然后,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和猫孤零零地站在淌着血的甲板上。
与卡拉巴斯侯爵号对接后,猫把我叫醒。这艘齐柏林飞艇像鲸鱼般吞下我们的蜻蜓。它就像一根水晶雪茄,纳米材料的天蓝色脊柱闪烁着淡淡的蓝光。在我们下方六千米处,快城是一片霓虹璀璨的夜空,用升降电缆与停泊在这里的飞艇相连接。我看到升降蜘蛛从很远的下方往上爬,不由得长松一口气。客人们还没到齐,我们还不算太晚。我一直没开自己的私人防火墙:我知道数不尽的消息正在另一头等着我。
我们直奔实验室。我准备扫描仪,猫则千谨慎万小心地将主人的头颅拿出来。扫描仪的分形刷从内穴里伸出,分子大小的反汇编手指根根竖起。见它开始啃噬主人的脸,我别过头不忍直视。我逃向虚拟现实,去做我最擅长的事情。
半小时后,我们准备完毕。纳米装配机吐出几张黑色的塑料碟片,飞艇上的黄蜂机将它们送去音乐厅。我感到胃里的金属蝴蝶又开始折腾了。我们径直走向化妆间。负责人已经在那儿等我们了:从地板上的烟蒂来看,他已等了一段时间。烟臭味让我不由皱了皱鼻子。
“你们来晚了,”我们的经纪人说,“我希望你们清楚自己他妈的是干什么的。这场演出可比都灵克隆人的生日宴会重要多了。”
“你说得对。”我一边接话,一边让化妆师艾内特帮我喷化妆雾气。那味道弄得我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我嫉妒地瞄了一眼猫:和平常一样,它与自己的形象顾问相处得好极了。“我们简直比耶稣还受欢迎。”
他们急匆匆帮我们穿上DJ的衣服。那是顶级西服手工缝制圣地萨维尔街的最后一位人类裁缝亲手制作的。“真是身好行头,”艾内特说,“带了点儿紫的红褐色。”她又说了些别的,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音乐已经在我脑海中响起,那是主人的声音。
猫救了我。
我不知道它是否有意救我,直到现在我都很难理解。它弓着背,对我嘶嘶叫,然后跳过来挠我的鼻子——火辣辣地痛,就像一块烧红的炭。尽管虚弱,我还是大为光火。我狂吠,追着猫跑遍甲板。最终,我崩溃了,精疲力竭,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甲板下,主人舱室里的自动厨房仍旧在运行,我知道该怎么要吃的。可等我回来,主人的身体已经消失:垃圾清理机器人把它扔到了海里。就是那时,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夜里我独自蜷缩在他的床上,床上残存的神的气味成了我的所有。此外,还有那只小动物。
那晚,在梦的彼岸,它来到我身边,可这次我没有追它。它坐在沙地上,用红色的小眼睛看着我,等待着。
“为什么?”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带走主人?”
“你不会明白的,”它说,“至少现在不会。”
“我想知道,我想明白。”
“好吧,”它说,“你做的每件事,记忆、思考、闻气味——所有事情——都会留下痕迹,就像沙地上的脚印。而且这些东西是可以解读的。试想一下,你跟着另一只狗:你知道它在哪里进食、小便,也知道它做的其他任何事。人类可以这样解读思维的踪迹。他们可以记录这些踪迹,然后在一部机器里制造另一部机器,就像你主人以前会观看的那个没有气味的镜像人。不同之处在于,镜像狗会认为它自己就是你。”
“即使它没有气味?”我疑惑地问。
“它认为自己有气味。如果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也可以给它一个新的肉体。这样等你死后,你的拷贝依然可以代替你好好活着,没人瞧得出其中的区别。人类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这么做了。你的主人便是最早那批人中的一个。在很远的地方生活了很多拥有机械身体的人。这些人永生不死,根据经济条件的不同,体型也有大有小。即使是已经死去的人也能复活。”
我试着理解:没有气味,这太难了。但它的话却唤醒了一个疯狂的希望。
“那是不是意味着主人能活过来?”我激动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不行。你的主人违反了人类法律。自从人类发现了思维痕迹的秘密,他们便开始制造自己的拷贝。有人造了很多,甚至比这海滩上的沙子还多。那引发了混乱。到处都是那样的机器设备,其中都活着一个已死的疯狂的大脑。人类将那些拷贝称为量产品,对其畏惧不已。他们确有理由畏惧。想想看,如果你家住了一千条狗,但却只有一个球,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想到那一幕,我不禁抖了抖耳朵。
“人类也有同样的感受。”小动物说,“因此他们通过一项法律:每个人只允许有一个备份。维克科技的人发明了在人脑中植入水印的方法,这种权利管理软件的目的是阻止复制行为。但有些人——例如你的主人——发现了清除水印的方法。”
“假主人。”我轻声说。
“没错,”小动物继续说道,“他不想当一个非法的量产品,所以他告发了你的主人。”
“我想将主人复活。”我说道。愤怒与渴望像笼中的鸟儿般在我胸口奋力拍打翅膀。
“猫也是这么想的。”小动物轻声说道。直到那一刻,我才注意到猫也在这里,就挨着我坐在沙滩上。阳光下,它的眼睛闪烁着微光。它看看我,喵了一声安慰我。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小动物都陪着我们,教育我们。
我非常喜爱音乐。小动物教会我如何将音乐转换成气味,并发现其中的模式,就像陌生的大型动物留下的痕迹。我研究了主人的旧唱片与他留在虚拟桌面上的海量图书,试着将其混合成我喜欢的气味。
我不记得是谁先提出了营救主人的计划。或许是猫,那时我只能在梦里的小岛上与它交谈,并通过沙滩上的图纹了解它的思绪;或许是小动物;或许是我自己。经过无数个探讨商定的夜晚,我已经想不起整件事的起点。但计划确实是在这座小岛上开始的,我们在这里将化作箭头,射向靶心。
我们终于准备启程了。主人的机器人与纳米装配机为我们制造了一架像鸟一样羽翼洁白的开源滑翔机。
在我最后一场梦里,小动物向我们道别。听我讲完我们的计划,它喃喃自语。
“梦里请记得我。”它说。
“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我困惑地问。
“我的世界在这儿,”它说,“现在轮到我睡个好觉,走进梦乡了。”
“你究竟是谁?”
“并非所有的量产品都消失殆尽。其中一部分逃入宇宙,在那里建立了新世界。即便现在,那里的战火依然没有平息。或许有一天你会加入我们的行列,大狗们都生活在那里。”
小动物的大笑。“看在过去的分上,请记得我。”它潜入海中,开始奔跑,逐渐化身成一只浑身洁白、体格强壮的伟岸大狗。最后一次,我追上它的脚步。
我们启程时,天刚蒙蒙亮。猫戴上目镜,用神经界面启动飞机。我们掠过暗黑的波涛,正式踏上旅程。钻塔逐渐变成海面上的一个小污点。我看着它离我越来越远,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找到那个球。
一道闪电落下,一根黑色的水柱从钻塔那里升起,连入天空。我没有忧伤,我知道小动物已经不在那里了。
抵达快城时,太阳即将落山。
小动物的教导让我知道可以抱有哪些期待,但我无法想象外界是什么样子的。每一栋高达一英里的摩天大楼都堪称一个独立的世界,拥有自己的人造等离子太阳、盆景园与微型购物中心。每栋楼都是一个小人国,里面住了十亿可怜而灵敏的人类:他们的意识全都建立在一枚没有指尖大的纳米计算机上。人类能够长生不死之后,地球人口急剧膨胀,个人能够消耗的资源甚至不如老鼠。城市四周环绕着一圈发光的精灵,这些机械躯体扇动翅膀,像人形萤火虫一样飞来飞去,超频躯体内的余热覆盖了城市,仿佛一片人造暮光。
城市主脑智能将我们引至降落场。还好开飞机的是猫,因为我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嗡嗡作响的东西,担心自己会溺死在这声音与气味的海洋之中。
我们把飞机当废品卖了,然后像哥斯拉一样在这喧闹的城市里游荡。小动物介绍给我们的社交中介早已被淘汰了,不过他们还是可以帮我们融入当地的社交网络。我们需要钱,需要工作。
于是,我成了一名音乐家。
舞厅位于飞艇中央,是个半球体。现在里面已经挤满了。无数的小人如同点燃的蜡烛在空中闪烁。那些拥有肉体、身穿套装的富人也同样彰显出毫不逊色的异国情调。一个只穿了几片秋叶的女人微笑地看着我。还有好几个小仙女围着猫飞来飞去。我们的保镖——全副武装的黑曜石巨人——帮我们从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直通向舞台的道路。留声机正在那里等着我们。一阵沙沙声从人群中传来。我知道四周的空气正孕育着幽灵,那是一百万粉丝的虚拟替身。我摇摇尾巴。这里的气味令我沉醉:香水、鲜活的肉体、无味的机械躯体以及假主人那堕落之神的味道,他正藏匿在人群之中。
我们拿义足作支撑,用后肢登上舞台。身后丛林般的留声机设备隐现,上面的喇叭宛如一朵朵盛开的金花铜花。当然,我们事先动了手脚:虚拟的音乐,真实的留声机,黑胶碟上的音轨不足一纳米厚,唱针头上装的是量子点。
我们深鞠一躬,台下顿时掀起一阵掌声的风暴。
“谢谢,”待雷鸣般的掌声结束,我说道,“我们一直尽可能对这次音乐会的目的保密。现在我终于能告诉大家了,这是一次慈善义演。”
我嗅到空气中的紧张感,铜和铁的味道。
“我们很想念一个人,”我说,“他叫下田武,如今他已离开了我们。”
猫举起指挥棒,转身朝向留声机阵列。我跟着它,走进我们建造的声音空间。在那里,音乐既是气味,又是声音。
主人就在这音乐之中。
想达到事业巅峰需要五个人类年的时间。我学着热爱我的观众,这样我就能嗅出他们的情绪,为他们创造出最合适的音乐。很快我便不再是小人国里的一只DJ大狗,而是转变成人腿林立的舞池里的一只小猎犬。猫干了一段时间的角斗士,但很快便加入了我,在我设计的虚拟戏剧中担任演员。我们在快城、东京与纽约为有钱的肉体人表演。我很喜欢这种生活。我在静海朝天上的地球号叫。
但我知道,这不过是计划的第一步。
我们将他变成了音乐。维克科技拥有他的大脑、记忆与思想。但我们拥有音乐。
法律也是一种代码。现在有十亿人正聆听主人的声音。十亿个大脑正在下载嵌在其中的国内法数据包,对量子审判委员会狂轰滥炸,直到他们将主人还给我。
这是我干得最出色的事。猫悄悄跟上了基因演算法丛林,让主题肆意生长,然后猛扑过去一口吞下。我也对其展开了追逐,当然只为享受追逐的乐趣,并不在乎能否真的捉到。
这是我们最棒的演出。
然而结束时我才发现,根本没人在听。观众全被冻结了。小精灵与小人如同被困在琥珀里的苍蝇,静静悬浮在空中。机械躯体仿佛静止的雕塑。时间停滞了。
一双手在台下鼓起了掌。
“我以你们为荣。”假主人说。
我整了整领带,狗模狗样地浅浅一笑,却感到腹中有一条冰冷的蛇在盘绕。神的气味扑面而来,告诉我我应该扑到地上,摇起尾巴,将我的喉咙露给面前这个神圣的存在。
但我没有。
“你好,小钳子。”假主人说。
我强行压下喉咙里即将迸出的咆哮,问了他一句话。“你做了什么?”
“我们把他们都暂停了。通过硬件上的后门,数字权利管理。”
那张红褐色的脸依旧光滑,他看起来一点儿都没老,穿了一套深色西装,戴着维克科技的领带夹。不过,他的眼神疲惫。“你们真的很了不起,居然能掩盖自己的行踪,令人钦佩。我们原以为你们不过是些毛绒动物,直到我发现——”
远处一声雷鸣打断了他的话。
“我答应他要照顾你们,所以你们才能活到今天。你们不必做这种事。你们什么都不欠他的。瞧瞧你们自己,谁能想到你们竟混到这个地步?为了某种返祖的动物忠诚感,你们就打算舍弃一切吗?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们还有选择的余地。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猫发出嘶嘶的吼声,像爆发的蒸汽管道。
“你误会了,”我说,“音乐会不过是障眼法。”
猫冲了过去,像一团黄黑相间的火焰。它的爪子寒光一闪,假主人的脑袋与身体分了家。我低声抱怨血腥玷污了神的气味。猫则舔了舔嘴唇,白衬衣上沾了一块深红的污渍。
齐柏林飞艇晃动起来,虚拟装甲也迸出火花。飞艇四周漆黑的天空上到处是口吐火焰的甲壳虫。我们迅速穿过舞厅里那些人形雕像,冲进实验室。
猫负责脏活,我得以暂时逃入虚拟世界中。我不知道多年前主人究竟如何破坏了维克科技的保护水印。无论我从小动物那里学来多少东西,我都做不到相同的效果。因此我不得不耍些小手段,从其他地方拷贝一份数据,将有水印的区域覆盖。
假主人的大脑。
诞生于小动物之岛上的那一部分自我接手了这个任务,将假主人的部分模式碎片与主人的大脑拼合在一起,就像玩一个拼图游戏。拼上了!在极短的一刹那,主人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这次是真的。
猫已经穿好带爪战斗服,就等我了。我也穿上我自己的。在我们周围,卡拉巴斯侯爵号正分崩离析。想要真正送主人上路,我们不得不解除这里的装甲。
猫轻轻叫了两声,递给我一件红色的东西。一个布满牙印、散发着阳光与海水味道的旧塑料球,里面还有几粒咔哒作响的沙子。
“谢谢。”我说。猫没说话,只是默默打开了进入齐柏林飞艇护甲的大门。我轻声下达指令。现在,主人已经在中微子流的处理下射向蓝海上的一座小岛。在那里,神与大狗将获得永生。
我们一起跃出大门,潜入无尽的光明与火焰。
符瑶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