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7、哈丁

萨拉·哈丁注视着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渔船在靠近海岸的大浪中颠簸向前。水手们正手忙脚乱地把吉普车牢牢地固定在甲板上,因为有好几次它都险些松脱。她站在船头,强压住晕船的恶心。正前方,在远远的天际线上,一道低伏的黑色线段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索纳岛。

她转身朝后看去,发现在船中部的栏杆旁,道奇森和金正挨在一起紧张地交谈。金显得忐忑不安,疾速地打着手势。道奇森则一边听一边摇头。少顷,他把手搭在金的肩膀上,看上去是在稳定那个年轻人的情绪。两个人都对吉普车周围的一片忙乱视而不见。她觉得这有点蹊跷,因为刚才他们对这些设备还那样的担惊受怕,现在却似乎无动于衷了。

至于那第三个男人,巴塞尔顿,她当然已经认出来了。在这条小渔船上见到他,她颇为惊讶。巴塞尔顿敷衍地与她握了握手,船刚驶离码头,他便到甲板下面去了,而且一直未再露面。不过大概他也晕船了。

她在继续观察的过程中,看见道奇森转身离开金,匆匆跑去监督水手们的工作。金被撇在那儿,随后就走到船尾,去检查把箱子和桶固定在甲板上的绳索。箱子上标着“生物合成公司”。

哈丁从未听说过什么生物合成公司。她很纳闷,不知伊恩和理查德究竟与它有什么联系。每当伊恩和她在一起时,他对生物技术之类的公司总是颇有微词,甚至嗤之以鼻。而这帮人看起来又不大像是朋友,他们显得太拘谨、太……反常。

随即她又想到,伊恩的确有一些古里古怪的朋友。他们总是不期而至,出现在他的公寓——日本书法家、印度尼西亚加马兰马戏团团员、身穿磨得发亮的西班牙式夹克的拉斯维加斯魔术师、认为地球是空心的诡秘的法国占星学家……还有他那些教学家朋友们。他们才真叫疯狂,或者说在萨拉眼中他们是这样。他们如此想入非非,如此醉心于他们的验证。一页又一页的验证公式,有时甚至洋洋洒洒几百页。这些对她来说太抽象了。她喜欢与泥土打交道,喜欢观察动物,喜欢体验声音和气味。这些对于她才是实实在在的。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串理论: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

海浪开始猛烈地拍击船头,她朝后退了几步,不让自己给打湿。她打了个哈欠,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她没睡多少觉。道奇森忙完了吉普车的事,朝她走来。

她问:“一切正常吗?”

“啊,是啊。”道奇森说着,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的朋友金看上去挺心烦意乱的啊。”

“他不喜欢坐船。”道奇森说完,冲着海浪点了点下巴,“不过我们正在加速航行,还有个把小时就要登岸了。”

“告诉我,”她说,“生物合成公司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是一家小公司,”道奇森说,“我们生产所谓的消费性生物制品。专门搞娱乐类和体育类的生物。比如说吧,我们曾培育过新品种的鲑鱼,以及其他供垂钓的鱼。我们正在培育新品种的狗,专门为住公寓的人培育的小型宠物犬。诸如此类的东西吧。”

她心想,这都是伊恩很讨厌的东西。“你跟伊恩熟吗?”

“哦,说来话长啦。”道奇森说。

她注意到他在闪烁其词:“多长啊?”

“要从公园的时候说起了。”

“公园?”

他点了点头:“他跟你说过他的腿是怎么受伤的吗?”

“没有,”她说道,“他对此闭口不谈,只说这件事发生在一次咨询工作过程中,当时……我不清楚,好像出了点麻烦,那是个公园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道奇森说罢,把目光投向大海。少顷,他耸耸肩说:“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曾是我的学位论文阅读人之一。我是个生态学家,研究非洲草原生态系统中的大型哺乳动物,在东非,特别是食肉动物。”

“食肉动物?”

“我一直在研究鬣狗,”她说,“在这之前是狮子。”

“研究很久了吗?”

“到现在将近十年了,拿到博士学位后一直干了六年。”

“有意思,”道奇森说着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是从非洲一路赶过来的?”

“是啊,从坦桑尼亚的塞罗尼拉。”

道奇森茫然地点点头,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投向小岛:“真是想不到啊,看样子天气总算要放晴了。”

她扭头一看,只见头顶上方云层渐薄,微露出道道蔚蓝。阳光正努力穿透云层,海面上风浪渐平。她惊讶地发现小岛已靠近了许多,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耸立的悬崖峭壁,尽是些灰红色的火山岩,陡直险峻。

“在坦桑尼亚,”道奇森说,“你有一个很大的研究团队吧?”

“不,我一个人工作。”

“没有带学生?”他问道。

“没有。因为我的工作并不是很刺激、很吸引人。非洲热带草原的大型食肉动物多数在夜间活动,因此我的研究工作大多是在夜晚进行。”

“这难为你丈夫了。”

“哦,我还没结婚。”她微微耸了耸肩。

“真没想到啊,”他说,“毕竟,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

“我没有时间,”她很快回答了一句,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你们准备在哪儿靠岸?”

道奇森回头看了看,他们离小岛已经很近,可以看见冲向峭壁的海浪和高高溅起的白色浪花。他们离岛只有一两英里远了。

“这是个不寻常的岛,”道奇森说,“中美洲这一带是火山多发区。在墨西哥与哥伦比亚之间大约有三十座活火山。所有这些近海岛屿在过去都曾经是活火山,是中部火山链的一环,然而与大陆的情况不同,现在这些岛屿都成了死火山,已经有一千年左右没有喷发了。”

“这么说,我们看到的是火山口外侧?”

“一点不错。那些悬崖峭壁完全是雨水侵蚀造成的,不过海水也侵蚀了峭壁的底部。你看到的悬崖上那一块块平平的断面,就是海水冲刷形成的,大量的岩壁表面遭到侵蚀,发生劈裂后坠入海中——都是些松软的火山岩石。”

“那么你们将停靠在……”

“岛的迎风侧有几处崖壁被海浪冲刷形成了岩洞,其中有两处岩洞与岛内流出的小河连接起来了,所以船是可以进去的。”他抬手向前指了指,“看那边,你现在刚好能看见其中的一个岩洞。”

萨拉·哈丁看见悬崖底部向内凹进,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洞口,洞口四周巨浪拍击,一股股白花花的羽状水柱飞溅到空中,高达五十英尺。

“你们打算把船开进那边的岩洞?”

“如果天气不变,是打算这样。”道奇森转过头来说,“别担心,情况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糟。别管它。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是关于非洲,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非洲的?”

“接到索恩博士的电话之后。他说他要和伊恩一块儿去搭救理查德,问我愿不愿意来。”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道奇森皱了皱眉头:“你没跟他说你要来?”

“没有,因为我没拿定主意。我是说我很忙,我有自己的工作,再说路途又这么远。”

“为了一位老情人啊。”道奇森同情地点了点头。

她长叹一声:“哎,你是知道的,伊恩这个人。”

“是啊,我了解伊恩,”道奇森说,“很有个性。”

“这只是一种说法。”她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道奇森清了清嗓子。“我都搞糊涂了,”他说,“你到底告诉谁说你要来了?”

“谁也没告诉,”她说,“我搭上一班飞机就来了。”

“可你的大学,你的同事们……”

她耸了耸肩:“时间来不及。再说我刚才说过,我是独自一人工作的。”她又朝小岛望去。

渔船上方是高耸的悬崖。他们离岛只有几百码了,那个岩洞此时也似乎大了许多。海浪猛烈地拍击着洞口两侧,接着被高高地溅起。她摇了摇头:“看起来相当险恶啊。”

“不必担心,”道奇森说,“看见没有?船长已经把船驶向洞口。一旦通过了洞口,我们就平安无事了。然后……就是非常激动人心的景象了。”

渔船在海浪中颠簸摇晃,东倒西歪,很不稳定。她紧紧抓住护栏。身旁的道奇森咧嘴笑了笑说:“明白我的意思吗?非常震撼,是不是?”他突然显得精神亢奋,几近焦躁不安。他绷紧身体,搓着双手:“没有必要担心,哈丁小姐,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事情发生在……”

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可是她还未来得及答话,船头便又一次下沉,溅起一片浪花,她不由得踉跄了两步。这时,道奇森迅速弯下身子——看起来是要来扶稳她——可是似乎出了点意外——他的身体猛撞在她的腿上,随后一抬——接着又是一股大浪劈下来,她感觉身体被扭翻,不禁失声尖叫,伸手去抓护栏。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世界在她周围颠倒旋转,她的头猛地撞上了栏杆,旋即身子翻了个筋斗,从空中坠落下去。

她看见船体上剥落的油漆从身旁一闪而过,看见绿色的海洋冲着她扑面而来,接着她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使她周身震颤。她一头扎进汹涌翻滚的海水,沉入波涛之下,进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