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能势龙夫只身一人站在乡间的小道上。从他那副怀念的表情上,能看出这里应该是他的故乡。有个人骑着一辆红色的自行车,从道路的另一方过来。能势心中忽然生出一份不安,就在他要否定那辆红色自行车与那个骑车人的时候,帕布莉卡登入了他的梦境。

“那是谁?”

能势以少年的语调回答:“小毬你不知道吗?那是资延啊。”

在梦里的能势眼中,帕布莉卡是一个名叫小氆的女孩。好像是能势幼年时的玩伴。

骑自行车的确实是上一次能势梦里出现的那个语文老师没错,但是资延肯定不可能在乡间小道上骑一辆儿童车,所以这里的资延肯定指代着某个人,某个能势少年时候就认识的人,而且小毬应该也认识。

“不对。这人不是资延。”

帕布莉卡以稚嫩的语气反驳。能势听了心中也生出了疑惑。再仔细看看——帕布莉卡正想这么说,能势却连这一点时间都没给她,切换了梦境的舞台。

能势已经进入了清晨时分最后的REM睡眠阶段。帕布莉卡为了探索能势精神中隐藏在黑暗中的部分,一直等到早晨。

接到能势家电话的时候,帕布莉卡刚刚从研究所回到自己的房间。尽管非常疲惫,帕布莉卡还是决定立刻赶去。不过要改成帕布莉卡的装扮,到底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换发型、改化妆,最麻烦的是要用小镊子把一颗颗雀斑粘到眼睛下面。这是经过特殊加工的,粘好之后一般洗脸都不会脱落。如此处理过之后,帕布莉卡的相貌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外表变得年轻的同时,她也在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到工作状态。所以不能敷衍了事。

离开住处的时候也要小心。自从那场记者招待会以后,许多记者都开始怀疑帕布莉卡的真身就是千叶敦子。虽然基本上没人会想到风声这么紧的时候她还敢扮成梦侦探偷偷出动,但千叶敦子毕竟是诺贝尔奖的有力竞争者,本身也是话题人物,说不定会有人躲在什么地方监视她。

变身成帕布莉卡的千叶敦子,穿过车库来到大路上。她不敢通过电话叫车,而是到路上拦了一辆下来。带着能势回到住处的时候,也是特意走了需要密码与指纹双重验证的后门。保安室负责监控的管理人员很久之前就知道千叶敦子和帕布莉卡的关系,但是埋伏在周围的报社记者就很需要提防了。若是被他们发现的话,连能势都会受到牵连。

进了房间,帕布莉卡先给能势做了一些简单的内科诊察,然后给能势戴上戈耳工,请他入睡。之后帕布莉卡设好时间,也沉沉睡去。到清晨五点的时候,一阵轻微的静电脉冲把她叫醒,她立刻戴上采集器,接入能势的梦境。

这时候能势正漫步在夜色中的海岸。海上有一艘奇形怪状的快艇正在飞驰。

“小心!□□□□”

能势好像不想让快艇发现自己。他的身子伏在砂石上,紧握着刚登人他梦中的帕布莉卡的手,用二个外国人的名字叫她。

“那是什么?”

“是□□。”能势用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词回答帕布莉卡的问题。

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帕布莉卡有点分不清眼前到底是显示器的画面,还是能势的梦。透过这样的视线,帕布莉卡发现自己在能势的眼中成了一个身穿紧身潜水衣的小毬,只是已经长大了,个子出奇地高,外表看上去像是一个外国女演员。帕布莉卡虽然没有看过这样的电影,但也多少能够判断出这是《007》的一个场景。

发狂般荒诞无稽的冒险开始了。两个人先是跳进一条连着大海的河里,一路潜水溯流而上。上游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不知道是船还是龙,只见眼球似的照明灯投射出光线,口中喷出火焰。能势与帕布莉卡不得已只能举起自动步枪应战。

“这做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

帕布莉卡发现自己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乌苏拉·安德丝,她一面惊愕,一面将注意力转向能势的思绪,却发现他正愉快地沉浸在这场梦境之中。

这时候有人从怪兽的头部冒出来,举着一把同样的自动步枪开始朝这边扫射。这个人就是上一次出现在能势梦中的那个照片里受人吊唁的难波。对能势来说,这人是他的下属,也是具有工程师气质的开发室主任。他本该是能势应当尽力保护的人物,但现在能势正全身心地投入在这场与难波的战争游戏之中,既不介意自己打死对方,也不惧怕自己被对方打死。或许能势在同难波辩论的时候就有这样一种欢畅淋漓的感觉吧。

“这电影叫什么名字?”

被帕布莉卡这么一问,能势终于意识到这是在做梦了,好像也觉得自己很傻,于是他叫了一声完全听不懂的“□□□!”,随后爬上了河岸。

这里是位于宽阔街道旁边的小河岸。远处山岭连亘,山脚下是广阔的农田。几间店铺沿街排开,两个人正站在一家烟酒店的后门里。然而能势看起来对于自己所站的地方有一股强烈的不安。帕布莉卡随着能势绕到烟酒店的门外,来到公交车站站牌的下面。

“你经常在这儿乘车吗?”

说话的时候,帕布莉卡注意到在能势眼中她自己变回那个长着雀斑的可爱少女形象。能势点点头回答说:“嗯,在这里……坐车……学校。”

“那……”帕布莉卡自己也是处在半睡眠的状态,整理不出适当的语言。她想要回到刚才让能势感觉紧张的“烟酒店后门”,但能势已经又一次来到了之前那场梦里的同一间中学教室。这一次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身材矮胖、脖子粗短的男人。他好像是在上数学课。

“他是谁?”和能势坐在一起的帕布莉卡问。

“濑川……”

在帕布莉卡的记忆里,濑川应该是能势竞争对手公司的高层。在上一次的梦里,他是能势班上的一个长着熊脸的人。

“他不是……熊吗?”

“不……那是□□□的……”

教室里的同学们相貌都很模糊,不知道谁是谁。

濑川一边在黑板上潦草地写着公式,一边语无伦次地讲课。“等差数列从1开始到n的自然数之和是、因为最近没怎么去老地方、奇数的和也是1+2+3+……+n=所以就变得寂寞得很哦、啊,社长,您这是要回去了吗?”

这也是被濑川代替的某个人吗?帕布莉卡决定激发一下能势对濑川的感觉。她站起身子叫道,“闭嘴吧你!能势快去揍他!”

“好!”能势站起身。

讲台上的濑川露出害怕的神色,随即换成了另一张脸。变成了一个老人的脸。教室也变成了公司的办公室——看起来像是会议室。

老人好像一直在说话,已经说了很久似的。“……之类的事情绝对有问题。尤其是公司的内部斗争等等□□□的事情,绝对不行。要是受害者……”

“他是谁?”

帕布莉卡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能势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身在梦里。他非常害怕这个老人。

“WHOISHE?”帕布莉卡换成中学生式的英语发音又问了一次。

“HEIS……”能势只说了个开头,说不出剩下的英文了。他小声嘀咕道,“他明明已经死了。”

根据能势的所指,这个正在强烈批判公司内部斗争的老人是公司的前任社长。

“好,停!停!”

突然有人大叫起来。一个帕布莉卡不认识的男人正在导演这场会议的拍摄。摄影师是难波。会议室里的那些脸部模糊不清的男演员们全都放松了紧张的身体,回到了日常的状态。会议室里顿时嘈杂起来。从场景的设置看来,似乎是维斯康提作品中的某个豪华宴会的现场,但是在场的女性很少,而且客人们的着装让这里看起来就像一场公司内部的宴会。

鸭舌帽、太阳镜、短胡须。导演完全是一副老派电影导演的模样,就像经常出现在画里的那种。但这并非卓别林式的谐谑,帕布莉卡的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投射”,即做梦的人在梦里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这个电影导演,应该就是少年时候怀有导演梦的能势龙夫本人吧?

“你做过电影导演?”

为了确定自己的推测,帕布莉卡追问了一句。刹那之间,梦境化作电影导演的视角。变成了电影导演的能势对着帕布莉卡叫道,“轮到□□□,好,准备!”

在能势叫出“开始”之前,帕布莉卡先叫了起来。“摄影师是谁?”——因为显然不可能是难波。

能势似乎吓了一跳。他嘟囔了一句“□□□□……”,随后就醒了过来。梦侦探虽然失败了,不过帕布莉卡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问题的核心。

“对不起,把你弄醒了。”

能势翻了个身子,侧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望着帕布莉卡。

“怎么样,再睡一会儿?”

“啊,帕布莉卡,”能势并没有回答帕布莉卡的问题,赞叹般地说,“你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啊。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

太激动了会影响治疗,帕布莉卡心里想。她向能势说,“那你就这样躺着吧,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好的。”能势的回答含混不清,好像还在梦里一样。

帕布莉卡开始按照理论回溯梦境。“你当过电影导演?”

能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唔……少年时候的梦想,谁都会有的吧。”

帕布莉卡把显示器的画面倒回去,跳过难波的那段,停在之前的一个镜头。“这位第一代的社长,很赏识你?”

“嗯,算是吧。大概六年前去世了。不过前社长可不是喜欢把员工召集到一起训话的人啊。”

“你很尊敬他?”

“差不多吧。我总在想,要是他还能多教我一点东西就好了。他以前倒确实常常批判公司内部斗争。”

“也就是一位‘老智者’了?”

“老智者?”

“荣格所说的原型的一种。这位出现在你梦里的老人,是教过你一些东西的人吧。他应该是你潜意识中的智慧拟人化之后的形象。”

“是告诫我说不要搞公司内部斗争?”

“不是。是别的事情。刚才你说到‘受害者’几个字了吗?”

“说到了。”能势皱起眉头,努力回忆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敦子开始倒带。“濑川的那堂乱七八糟的数学课……”

“啊,昨天晚上我们刚在宴会上见过,”能势笑了,“这就是‘白昼的残留印象’吧?”

“是有影响。不过为什么是数学?”

“这个嘛,因为他很会算计。”能势说。

“他和你中学时候的数学老师很像?”

“倒也不像。”

“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你再想想看,初中时候还有准数学又好,长得又像熊?”

“有个叫高尾的人,数学非常好,长得又矮又胖。不过我和他基本上没打过什么交道。”

高尾如果真是无关紧要的普通同学,直接出现在梦里应该也没关系才对。现在既然特意用濑川代替他,就表示他终究是能势不愿回忆起来的一个人物。

继续回溯录像。“这里是烟酒店啊。”

“啊,是啊。这里有个公交车站。从家里走过来大概要十二三分钟。”能势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仿佛是想掩饰什么。

“这家烟酒店的后门,小河岸,这里发生过什么?”

能势低低哼了一声。“唔……在那儿经常有人打架。”

“谁打架?那个叫高尾的孩子?”

“嗯,高尾也打过。”

“你也打过?”

“不,我不打架。”能势的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