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第五场 另一寝宫
亨利王卧床上;克莱伦斯、葛罗斯特、华列克及余人等侍立。
亨利王 不要有什么声音,我的好朋友们;除非有人愿意为我的疲乏的精神轻轻奏一些音乐。
华列克 叫乐工们在隔室奏乐。
亨利王 替我把王冠放在我的枕上。
克莱伦斯 他的眼睛凹陷,他大大变了样了。
华列克 轻点儿声!轻点儿声!
亲王上。
亲王 谁看见克莱伦斯公爵吗?
克莱伦斯 我在这儿,哥哥,心里充满着悲哀。
亲王 怎么!外边好好的天气,屋里倒下起雨来了?王上怎么样啦?
葛罗斯特 病势非常险恶。
亲王 他听到好消息没有?告诉他。
葛罗斯特 他听到捷报,人就变了样子。
亲王 要是他因为乐极而病,一定可以不药而愈。
华列克 不要这样高声谈话,各位王子们。好殿下,说话轻点儿声;您的父王想睡一会儿。
克莱伦斯 让我们退到隔室里去吧。
华列克 殿下也愿意陪我们同去吗?
亲王 不,我要坐在王上身边看护他。(除亲王外均下)这一顶王冠为什么放在他的枕上,扰乱他魂梦的安宁?啊,光亮的烦恼!金色的忧虑!你曾经在多少觉醒的夜里,打开了睡眠的门户!现在却和它同枕而卧!可是那些戴着粗劣的睡帽酣睡通宵的人们,他们的睡眠是要酣畅甜蜜得多了。啊,君主的威严!你是一身富丽的甲胄,在骄阳的逼射之下,灼痛了那披戴你的主人。在他的嘴边有一根轻柔的绒毛,静静地躺着不动;要是他还有呼吸,这绒毛一定会被他的气息所吹动。我的仁慈的主!我的父亲!他真的睡熟了;这一种酣睡曾经使多少的英国国王离弃这一顶金冠。我所要报答你的,啊,亲爱的父亲!是发自天性至情和一片孺爱之心的大量的热泪和沉重的悲哀。你所要交付我的,就是这一顶王冠;因为我是你的最亲近的骨肉,这是我当然的权利。瞧!它戴在我的头上,(以冠戴于头上)上天将要呵护它;即使把全世界所有的力量集合在一支雄伟的巨臂之上,它也不能从我头上夺去这一件世袭的荣誉。你把它传给我,我也要同样把它传给我的子孙。(下。)
亨利王 (醒)华列克!葛罗斯特!克莱伦斯!
华列克、葛罗斯特、克莱伦斯及余人等重上。
克莱伦斯 王上在叫吗?
华列克 陛下有什么吩咐?您安好吗?
亨利王 你们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儿?
克莱伦斯 我们出去的时候,陛下,我的亲王哥哥答应在这儿坐着看护您。
亨利王 亲王!他在哪儿?让我见见他。他不在这儿。
华列克 这扇门开着;他是打这儿出去的。
葛罗斯特 他没有经过我们所在的那个房间。
亨利王 王冠呢?谁把它从我的枕上拿去了?
华列克 我们出去的时候,陛下,它还好好地放在这儿。
亨利王 一定是亲王把它拿去了;快去找他来。难道他这样性急,看见我睡着,就以为我死了吗?找他去,华列克贤卿;把他骂回来。(华列克下)我害着不治的重病,他还要这样气我,这明明是催我快死。瞧,孩子们,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亮晃晃的黄金放在眼前,天性就会很快地变成悖逆了!那些痴心溺爱的父亲们魂思梦想,绞尽脑汁,费尽气力,积蓄下大笔肮脏的家财,供给孩子们读书学武,最后不过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正像采蜜的工蜂一样,它们辛辛苦苦地采集百花的精髓,等到满载而归,它们的蜜却给别人享用,它们自己也因此而丧了性命。
华列克重上。
亨利王 啊,那个等不及让疾病把我磨死的家伙在什么地方?
华列克 陛下,我看见亲王在隔壁房间里,非常沉痛而悲哀地用他真诚的眼泪浴洗他的善良的面颊,即使杀人不眨眼的暴君,看了他那种样子,也会让温情的泪滴沾上他的刀子的。他就来了。
亨利王 可是他为什么把王冠拿去呢?
亲王重上。
亨利王 瞧,他来了。到我身边来,亨利。你们都出去,让我们两人在这儿谈谈。(华列克及余人等下。)
亲王 我再也想不到还会听见您说话。
亨利王 你因为存着那样的愿望,亨利,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思想;我耽搁得太长久,害你等得厌倦了。难道你是那样贪爱着我的空位,所以在时机还没有成熟以前,就要攫取我的尊荣吗?啊,傻孩子!你所追求的尊荣,是会把你压倒的。略微再等一会儿;因为我的尊严就像一片乌云,只有一丝微风把它托住,一下子就会降落下来;我的白昼已经昏暗了。你所偷去的东西,再过几小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归你所有;可是你却在我临死的时候,充分证实了我对你的想法。你的平生行事,都可以表明你没有一点儿爱父之心,现在我离死不远了,你还要向我证实你的不孝。你把一千柄利刃藏在你的思想之中,把它们在你那石块一般的心上磨得雪亮锋快,要来谋刺我的只剩半小时的生命。嘿!难道你不能容忍我再活半小时吗?那么你就去亲手掘下我的坟墓吧;叫那快乐的钟声响起来,报知你加冕的喜讯,而不是我死亡的噩耗。让那应该洒在我的灵榇上的所有的眼泪,都变成涂抹你的头顶的圣油;让我和被遗忘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把那给你生命的人丢给蛆虫吧。贬斥我的官吏,废止我的法令,因为一个无法无天的新时代已经到来了。亨利五世已经加冕为王!起来吧,浮华的淫乐!没落吧,君主的威严!你们一切深谋远虑的老臣,都给我滚开!现在要让四方各处游手好闲之徒聚集在英国的宫廷里了!邻邦啊,把你们的莠民败类淘汰出来吧;你们有没有什么酗酒谩骂、通宵作乐、杀人越货、无所不为的流氓恶棍?放心吧,他不会再来烦扰你们了;英国将要给他不次的光荣,使他官居要职,爵登显秩,手握大权,因为第五代的亨利将要松开奢淫这条野犬的羁勒,让它向每一个无辜的人张牙舞爪了。啊,我的疮痍未复的可怜的王国!我用尽心力,还不能戡定你的祸乱;在朝纲败坏、法纪荡然的时候,你又将怎样呢?啊!你将要重新变成一片荒野,豺狼将要归返它们的故居。
亲王 啊!恕我,陛下;倘不是因为我的眼泪使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决不会默然倾听您这番沉痛的严训而不加分辩的。这儿是您的王冠;但愿永生的上帝保佑您长久享有它!要是我对它怀着私心,并不只是因为它是您的尊荣的标记而珍重它,让我跪在地上,永远站不起来。上帝为我作证,当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陛下的嘴里没有一丝气息,我是怎样的感到寒心!要是我的悲哀是虚伪的,啊!让我就在我现在这一种荒唐的行为中死去,再没有机会给世人看看我将要怎样洗心革面,做一个堂堂的人物。我因为进来探望您,看见您仿佛死了的样子,我自己,主上,也几乎因悲痛而死去,当时我就用这样的话责骂这顶王冠,就像它是有知觉的一般,我说:“追随着你的烦恼已经把我的父亲杀害了;所以你这最好的黄金却是最坏的黄金:别的黄金虽然在质地上不如你,却可以炼成祛病延年的药水,比你贵重得多了;可是你这最纯粹的,最受人尊敬重视的,却把你的主人吞噬下去。”我一面这样责骂它,陛下,一面就把它试戴在我的头上,认为它是当着我的面前杀死我的父亲的仇敌,我作为忠诚的继承者应该要和它算账。可是假如它使我的血液中感染着欢乐,或是使我的精神上充满着骄傲,假如我的悖逆虚荣的心灵对它抱着丝毫爱悦的情绪,愿上帝永远不让它加在我头上,使我像一个最微贱的奴隶一般向着它战栗下跪!
亨利王 啊,我儿!上帝让你把它拿了去,好叫你用这样贤明的辩解,格外博取你父亲的欢心。过来,亨利,坐在我的床边,听我这垂死之人的最后的遗命。上帝知道,我儿,我是用怎样诡诈的手段取得这一顶王冠;我自己也十分明白,它戴在我的头上,给了我多大的烦恼;可是你将要更安静更确定地占有它,不像我这样遭人嫉视,因为一切篡窃攘夺的污点,都将随着我一起埋葬。它在人们的心目之中,不过是我用暴力攫取的尊荣;那些帮助我得到它的人都在指斥我的罪状,他们的怨望每天都在酿成斗争和流血,破坏这粉饰的和平。你也看见我曾经冒着怎样的危险,应付这些大胆的威胁,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国王,不过在反复串演着这一场争杀的武戏。现在我一死之后,情形就可以改变过来了,因为在我是用非法手段获得的,在你却是合法继承的权利。可是你的地位虽然可以比我稳定一些,然而人心未服,余憾尚新,你的基础还没有十分巩固。那些拥护我的人们,也就是你所必须认为朋友的,他们的锐牙利刺还不过新近拔去;他们用奸险的手段把我扶上高位,我不能不对他们怀着疑虑,怕他们会用同样的手段把我推翻;为了避免这一种危机,我才多方剪除他们的势力,并且正在准备把许多人带领到圣地作战,免得他们在国内闲居无事,又要发生觊觎王座的图谋。所以,我的亨利,你的政策应该是多多利用对外的战争,使那些心性轻浮的人们有了向外活动的机会,不至于在国内为非作乱,旧日的不快的回忆也可以因此而消失。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可是我的肺力不济,再也说不下去了。上帝啊!恕宥我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这一顶王冠;愿你能够平平安安享有它!
亲王 陛下,您好容易挣来这一顶王冠,好容易把它保持下来,现在您把它给了我,我当然对它有合法的所有权;我一定要用超乎一切的努力,不让它从我的手里失去。
约翰·兰开斯特上。
亨利王 瞧,瞧,我的约翰儿来了。
兰开斯特 祝我的父王健康,平安和快乐!
亨利王 你带来了快乐和平安,我儿约翰;可是健康,唉,它已经振起青春的羽翼,从我这枯萎的衰躯里飞出去了。现在我看见了你,我在这世上的事情也可以告一段落。华列克伯爵呢?
亲王 华列克伯爵!
华列克及余人等重上。
亨利王 我刚才晕眩过去的那间屋子叫什么名字?
华列克 那是耶路撒冷寝宫,陛下。
亨利王 赞美上帝!我必须还在那边等候死亡。多年以前,有人向我预言我将要死在耶路撒冷,我的愚妄的猜想还以为他说的是圣地。可是抬我到那间屋子里去睡吧,亨利必须在耶路撒冷终结他的生命。(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