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 第二幕
城市的轮廓。上一幕放沙袋的地方现在吊着一个大气球,慢慢地漏气,起初并不引人注意。曾经放着一排座椅的地方换成了一个闪着亮光并慢慢融化的大冰块。旁边有一个玻璃面盆,里面装着一块正在发酵的面团,灯光照亮了面盆。一架钢琴。背景中是一块深色的长方形岩石,上面刻着几行字,字迹慢慢地褪去:“我们最大的罪恶——缺少耐心”、“最糟糕的东西存留了下来——最后的希望。”旁边是儿童画。舞台灯光同前一幕。
汉斯躺在一把旧躺椅上,身穿和之前一样的衣服睡着了。睡梦中还嘟哝着,笑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奎特从幕后走来,边走边搓着手。不时地跳起舞步来。吹着口哨。
奎特我有多长时间不吹口哨了!(哼唱着。哼着哼着,便产生了说话的欲望)嗨,汉斯!
〔汉斯从睡梦中跳起,伸手要帮奎特脱掉外衣,尽管奎特并没有穿外衣。
你睡觉也忘不了为主人服务。刚刚我在独自哼唱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难以忍受的孤独。(端详着汉斯)现在你又来打扰我了。你梦到我了吗?噢,还是算了吧!我对此没有兴趣。(继续吹口哨。汉斯也一同吹起来)别吹了。你跟着一块儿吹让我很扫兴。
汉斯我做梦了!真的,我做梦了!我梦到了一本袖珍日历,日历纸分为毛糙页和光滑页两种。毛糙页上是我的工作日,光滑页上是我休息日。我成天在日历页上滑行。
奎特做梦吧,你这个梦想家,做你的梦吧——只要你解不了自己的梦,你就做吧。
汉斯如果这梦本身就有解呢?就像刚才的梦中日历那样。
奎特你在说你自己。怎么会这样?
汉斯您传染我的。
奎特我如何传染你的?
汉斯通过您个人的表现以及您因此所取得的成功。我忽然发觉我缺了些什么。当我考虑这个问题时,我意识到我缺少一切东西。我头一回觉得我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且是为了和别人比,比如说跟您比。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比较,于是就开始做梦,分析自己。您刚才正好打断了我的梦,这个梦很重要。(又坐下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可惜啊!结束了。在做梦的时候,我感受到与万物产生了新的联系。(对着奎特)我早就不想再被迫摇头了。
奎特我似乎应该早些把你唤醒。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有这些想法了。你想离开我吗?
汉斯正相反,我想永远待在这儿。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向您学习呢。
奎特你想和我一样吗?
汉斯必须的。最近我强迫自己学您写字。我不再斜着写字,而是正着写。这就像是让一个弯了一辈子腰的人站直一样。但是也很痛苦。另外,当我叉腰的时候,再也不会这样(大拇指朝前,其他手指朝后)而是像您那样,(其他手指朝前,大拇指朝后)这会给人更多的自信。最近我也学您站立的样子,(站起来)一条腿直立,另一条腿稍息。感觉很不一样,很放松!只有当我购物时,比如去肉店买肉,我的两条腿会紧紧有力地并在一起,丝毫不挪动。这会给人留下绅士般的印象,于是我总能买到最好的里脊肉和最新鲜的牛肝。(打了个哈欠)您注意到没,我连打哈欠也不像从前那样不拘礼节了,而是像您那样尽量合上嘴。
奎特也就是说,你会继续为我工作?
汉斯因为有一种力量驱使着我,要像您那样自由。您拥有一切,只为自己生活,不必拿自己与别人作比较。您的生活充满诗意,奎特先生。众所周知,诗意树立权威,这份权威不会压迫任何人——更多时候是自由压迫着我们。从前我喜欢用舌头舔邮票,再把它贴在信封上,如果旁边有人在看着我,我会感觉就像当众被抓住一样。现在,要是有人喊我男仆,我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我可以镇定自若地抬着垃圾桶走在人行道上;我还能够旁若无人地挽着相貌极其丑陋的女人,与她并排行走;做分外的工作时,我可以毫无怨言——这是我的自由,这一点是我跟您学到的。从前我很羡慕您有能力买得起很多东西,我觉得自己不是汉斯,而是被当成小厮——您注意到我的自由了吗?我已经会玩文字游戏了!我曾经斥责您是吸血鬼,不把您视为人,而把您看成资本家。那时我是如此不自由。现在我一想起您的样子,首先就想到您的表链悬在肚皮上方,就像一条弯弯的曲线,充满了自信,我已深深为之所动。
奎特听起来很熟悉。
〔汉斯笑。
奎特你是在嘲笑我吧。我本以为有你这样经历的人肯定会一成不变,但是你却不是这样。不会变的是别人,你还是变了。
汉斯您是在蔑视自己吗?奎特先生。现在您已经把所有的产品都倒手卖出去了。
奎特蔑视我自己?不。我也许会蔑视像我这样的人。
〔长时间的停顿。
你倒是有点反应啊!刚刚你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我忽然想收回我所说的话。并且我的身体深处有一股劲在用力吸着,像是也要把我收回去似的。
〔长时间的停顿。
你嘲笑我的语言。我倒是宁愿像新近戏剧中那些普通人一样,用沉默来表达自己,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至少会同情我。说话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必须得忍受这种折磨。在你们看来,只有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痛苦的人才是值得同情的。
汉斯您究竟想怎样被同情呢?即使您在痛苦时说不出话来,您的钱也会为您说话,钱就是事实。而您,您只是一种意识。
奎特 (讽刺地)我之所以会提到同情,是因为那部剧中的人物感动了我。并非因为他们无言,而是因为他们原本希望以这种似乎非人性的无语方式善待彼此,正如我们这些观众,虽然生活在更加人性的环境中,但我们与他们并无二致。他们也想要温柔,也想要二人世界等等。只是他们不能言说,所以相互施以暴力和谋杀。这些在非人环境中生活的人在舞台上表现的是终极的人。我喜欢这种矛盾。我想在舞台上看到人——蜷缩着的、有灵性的、将痛苦和快乐统统流露出来的人,而不是一群怪物。这些生命吸引着我——手无寸铁的人、身份低下和被侮辱的人。人,你理解吗?那是真正的人,是我能感受到的活生生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人!就是……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不是纸风筝,而是(考虑良久)人。你明白吗?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所说的话。
汉斯我刚睡醒,还不明白您讲的这个笑话。不过,假设您真的以为必须有另外一种可能,要么是纸怪物,要么是人,那就太可笑了。
奎特什么?
汉斯我不知道。
奎特为什么不知道?
汉斯正是我的不知道才是希望所在。另外,作为局内人,我可以说:每当舞台上帷幕升起时,我就没有勇气去思考,因为这又要触及到人性的问题。让我们接着假设:您是认真的,也许舞台上的人感动了您,并不是因为他们是人,而是因为他们展现了真实的事物。打个比方,如果我们从某人的画像中能够认出原型,一般来说,我们会对画中的人物产生少有的同情心,而不会对现实中的原型有任何同情。这跟您看的戏剧不是一回事吗?您同情剧中那些无言之人,又在现实中瞧不起他们?那么您又为什么要去看这些对您来说已经逝去了的、陌生的舞台形象呢?
奎特因为我想回忆过去的那段时光,那时我过得还不好,而且也无法表达自己。最主要的是,我这张被伪装的脸已经坐在了观众席中。我期望在舞台上看到其他毫无伪装的脸。还有,我去剧院是为了放松自己。
汉斯(笑)您可真能开玩笑。
奎特是真的。(笑。两人都笑了)
汉斯您瞧,真实的人来了。
奎特妻你们是在笑我吗?
奎特还能有谁?
奎特妻你们在说我什么?
汉斯没什么。我们只是在笑您。
〔奎特的妻子也笑了。她捶了奎特的肩,并用拳头敲打他的肋骨。
奎特我们一下子都很高兴,不是吗?
汉斯那是因为您的生意好,奎特先生。请您给我一枚硬币。
奎特给!
〔他想把硬币放到汉斯伸出来的手里,但是汉斯把手缩了回去,并把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奎特准备把硬币放在这只手里,但是汉斯又重复了上次的动作,把第一次伸出的手伸了出来,以便顺着奎特的动作。当他意识到奎特要……他又伸出来第二只手。与此同时奎特又准备把硬币放到汉斯第一次伸出的那只手里。就这样来来回回,直到奎特把钱拿走。他走到钢琴前并很快地弹奏起了舞曲。奎特的妻子拽来汉斯,和他跳起了舞……接着奎特忽然弹起了一支缓慢而忧伤的布鲁斯蓝调舞曲,并唱了起来。
有时我在夜里醒来
我打算在第二天做的一切
显得如此可笑
多么可笑地扣上衬衫纽扣
多么可笑地注视着你们的眼睛
多么可笑的啤酒杯里的泡沫
多么可笑地被你爱着
有时我清醒地躺着
我所想象的一切
都那么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地想站在卖香肠的小摊边
不可思议地想着新西兰
不可思议地想着过去和未来
不可思议地活着或死去
我想恨你并恨着人造革
你想恨我并恨着烟雾
我想爱你并爱着丘陵的风景
你想爱我并拥有最爱的城市、最爱的颜色、最爱的动物
都远离我吧
在我死后
我曾经叹息着想象的生命
其实就是我身体上的气泡,
当它们破碎的时候发出一声声叹息
〔停止歌唱。
现在我们都感觉很好,不是吗?我曾经看见阳光下走着一个妇人,她提着装满了东西的购物袋,当时我就知道:我再也不会出什么事了。我听到一位老妇人说:“我还从来没有吃过带茎的香菜。”接着她又说:“得了,我看还是别买了!”我再也不会出什么事了!我再也不会出什么事了!
〔继续歌唱。
没有一个梦
能够让我看到
比我所经历的事还要陌生的事
也没有什么草
是为了打破宁静而生长
〔又说道。
我每天早上从我的裤裆中掏出我的小东西等待排尿,这是我在无眠的夜晚无法想象的。
〔冯·武尔瑙、科尔伯-肯特和卢茨一言不发地出现。奎特的妻子要走。
奎特别走。
〔奎特妻子下。汉斯也下。
〔停顿。
奎特你们来啦。
〔停顿。
难道我们不想舒服点吗?
〔停顿。
你们想喝点什么?清烧酒还是白兰地?
科尔伯-肯特不,谢谢。现在喝酒还太早。
奎特要不来点果汁?新榨的。
科尔伯-肯特我的胃受不了这个。胃酸太多了。
奎特那至少也要吃点咸饼干棒,或者小熏鱼?
卢茨谢谢,我们真的不想吃什么。真的,不要麻烦了。
奎特你嗓子哑了。让汉斯给你沏些甘菊茶。
〔卢茨摇摇头。
是我自己从地中海那里采摘来的甘菊花。全都是花。
卢茨(清清嗓子)已经没事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奎特您呢,阁下?来点儿薄荷片吧?百分之百的纯薄荷。
科尔伯-肯特我也什么都不需要了。
奎特难道让我来喂您吗?
科尔伯-肯特平时我喜欢含薄荷,但是今天就算了。
奎特为什么偏偏今天不呢?又不是星期五,您说呢?
科尔伯-肯特没什么,只是不想。
奎特难道您要拒绝我?
科尔伯-肯特如果您这么理解的话。
奎特我生气了。
〔奎特出去了。科尔伯-肯特准备拦住他。冯·武尔瑙示意他算了。
冯·武尔瑙我知道。我能用鞭子抽掉他的头,再把这个没头的家伙扔到桌子上去。我刚才都咬牙切齿了,以致牙都有了裂纹。(龇牙)叛徒、无赖、傻瓜!我要平静一下,我的手甚至都发抖了,这是我从不曾遇到的情况。这会儿又完全没事了。你们看!(伸出手)但是我们现在必须要理智。从经济利益角度来说,首先要尽可能地理智,当他不再需要我们的理智时,我们就尽可能地不理智!我现在就盼着对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做出践踏、欺辱和扼杀的姿势)
卢茨(打断他)正是这样。我们应该像您刚才那样,冷静一会儿。没准儿到时候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把我们头脑里的想法说出来或者做出来,这样才能找到办法。他就是这么做的。唉,上天保佑吧!
〔停顿。
〔他们聚集到一起。
〔停顿。
这招对我来说不管用。我现在只是觉得自己就像被别人逆着纹切的一块里脊肉,或是穿着短裤打网球,以致侧面走光露出了阴囊。
〔停顿。
〔他们又聚到了一起。
你们知道我最害怕自己什么吗?
〔大家好奇地看着他。
我害怕自己会在餐厅里神思恍惚地站起来并忘记了买单。
〔停顿。
〔科尔伯-肯特挠了挠屁股,大家都看他。
科尔伯-肯特 我刚刚想到了我们的小股东……
〔停顿。
卢茨您从来就不做梦吗?
科尔伯-肯特唉!阴森可怕的梦!
卢茨是吗?那您讲讲。
科尔伯-肯特(强有力地)那时……那时我独自一人走在森林里。
〔尴尬的,长时间的沉默。
〔停顿。
〔冯·武尔瑙忽然大笑一声。
卢茨 您笑什么呢?
冯·武尔瑙我想到过去的事。
卢茨是什么好笑的事吗?
冯·武尔瑙只是回忆。
〔停顿。
阁楼上的粮仓,撒落的谷粒夹杂着老鼠屎,儿时赤脚陷在谷堆里,脚趾间满是谷粒,墙砖的背面是那个空空的马蜂窝,承载着我深深的回忆。
〔停顿。
我必须停止回忆。回想过去的事情会使我成为一个好人。那样的话,我就容易妥协。不,奎特,哦,奎特,你为什么背弃了我们?
卢茨我现在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了。我们必须谈谈自己,谈谈我们每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正如我有的时候想在街上跳起来,却不会那么做。为什么不呢?今年夏天已经过去了,我坐在有挡光玻璃的办公室里,竟然没有感觉到是夏天。有时候我也会做傻事:把苹果坏了的地方一同吃掉;把车门关上,即便还有人坐在里面……诸如此类的事……如果这些还不够,总还有(对科尔伯-肯特)我们的小股东。他会告诉那个家伙,(奎特上)月亮从哪儿升起。
奎特我想你们了,你们是不是也想我了?
冯·武尔瑙奎特,今天早上我拿了一包面粉。你知道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拿过面粉了吗?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包面粉又软又沉,我手中既感觉到面粉的重量,又感觉到面粉软软的质地。我沉浸在一种恍惚的喜悦中。你有时候会不会也这样?
奎特我宁可忍受最残酷的现实,也不能容忍最愉悦的非现实。
卢茨(将话题引开)你妻子怎么样?
奎特我妻子?我妻子很好。
卢茨她刚刚看起来确实不错,脸色红润,就像刚打完网球回来。她使我想起我的妻子,她整天都在露台上陪孩子荡秋千。你知道,我们有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孩子,一旦秋千停下来,他就大声哭喊。想象一下,她成天站在花园里推秋千。但是有时这也会给她带来乐趣。她说,这能使她平静下来。与身边的妇女们比,她感到自己比她们强。她们除了命令别人做家务之外,什么都不会。对不起,我一直在谈论自己的事。
奎特我喜欢成天指手画脚的女人。
冯·武尔瑙我知道,你喜欢听故事。我给你讲一个。
奎特故事长吗?
冯·武尔瑙非常短。一个小孩子来到商店里说:“六个面包,一份《图片报》,三盒咸饼干棒。”
奎特接下来呢?
冯·武尔瑙这就是这个故事。
〔停顿。
奎特这个故事很好。
冯·武尔瑙(忽然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奎特)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故事。哦,我知道。平时我不敢去碰别人,但是今天我一定要碰碰你。(把奎特夹克里的衬衫袖口拽出来,抓住他的手)我早就注意到了你的脏指甲,现在我得为你清理一下。(用自己的指甲清理奎特的指甲,退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最近如此怀旧。还记得我们当工人的时候,去歌剧院舞会的情景吗?我们围着红围巾,穿着紧身T恤、吊腿裤,鞋上还沾着水泥灰。我们是怎样踩到女士们的高跟鞋上的?我们是怎样在两腿间挠痒的?我们张着嘴傻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我们要了克里米亚香槟,直接对瓶吹。最后还把帽子推到额头上,唱着《国际歌》。
奎特“克里米亚香槟”不是正式的名称,应该叫克里米亚起泡酒。
〔停顿。
是的,按照我们的表演水平,也只能演自己,演不了别人。
冯·武尔瑙你现在和他们一起做事吗?
奎特你指什么?
冯·武尔瑙你只考虑你自己。你手里掌控的市场份额让那些投机倒把的人有机可乘。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
卢茨(很快打断他)不是这样。(对着奎特)最近一段时间我经常想到死。我遇到的一切事情在我看来都是死的征兆。当我在报纸上看到“下周三可以处理大件垃圾!”时,我马上觉得“大件垃圾就是我”。前些时,我去了一家乡下的烟草店,在那儿看到一份讣告,讣告下面是一只又脏又皱的皮手套。“不久后我也会跟这只手套一样。”想到这里,我的心里顿时袭来一阵凉意。
奎特我最近在门厅里看到一个空塑料袋子,上面写着“燕麦喂养的新鲜鹅,产自波兰”。难道这也是一种征兆吗?反正当我看到这些字的时候,一下子觉得很安全。
卢茨你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死吗?
奎特我不会。
冯·武尔瑙(用拳头击打额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现在真想翻开一份报纸,看到“坏蛋”这样的字眼,这堆荆棘、污泥、泥潭、鬼火!
〔卢茨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平静下来。
那些浮于泥潭上的鬼火,是在一个秋天,我们下了舞蹈课回家路上看到的。我搂着我亲爱的万妲,隔着衬衫我能感觉到她吓得直起鸡皮疙瘩。当我亲吻她的时候,一只野鸡在睡梦中叫了起来。亲吻,原本是个令人恶心的词。我们的嘴唇在接触,我毫无感觉,就像亲吻一块剥下来的树皮。
〔停顿。
〔瞅着卢茨。卢茨给他提词儿,用嘴做出“自然”这个词的口形。
为什么是自然?啊,是这样的!我想谈谈自然。它教会我感知,让我有了自我意识。房子、街道和我一开始只是同一个气泡中的白日梦,做梦的人和被梦见的东西都存在于这个气泡当中。做梦的人看到家里那堵墙壁立刻就被催眠入睡,墙壁上总是在相同的位置有些起伏不平。在睡梦中,墙壁延伸成一条弧线,就像每天经过的那条街道一样。做梦的人融入其中,把自己也当成了梦的一部分。梦中,我看到我身体内的一些黑点,难以解释清楚它们都是什么。正在这时,气泡破裂,体内的那些黑点扩展开来,飘出我的体外,成为一片一片的森林。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想弄清楚自己。不是房屋和街道所代表的文明让我去关注自己,而是自然引起了我对我自身的注意,是自然让我开始关注起自己。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对自然的感知,而不是通过对千篇一律的所谓文明之物的幻觉,我们才能开始对自己有真正的了解。如今,大多数人已经非常文明,他们甚至将自然之感视为向儿童幼稚世界的退化——尽管人们总是刻意让孩子们关注自然;有时候,这些文明人假装对自然充满感情,可一旦脱离了文明的假象,他们根本就无法接受自然。就算这些文明人身处森林当中,他们也不明白何谓森林。只有从自己设计、建造并出售的楼房窗户所看到的林子,才能给予他们一种自然的体验。你想不想问我,我到底在说什么?
奎特不。
冯·武尔瑙我想说,你那毫无顾忌的扩张破坏了我们的自然。曾经让我们陷入深思的大好山水被你肆无忌惮地变成了耕地。在老城里,你那些封闭的商场就像是没有去掉引信的炸弹。每天都有一个新的分店落成,它们千篇一律,唯一的区别就是各个分店的缴税账号不同。你甚至拿这些缴税账号宣传你所谓的公益事业,或者直接把这些数字做成屋顶上闪闪发光的招牌灯。
奎特是个好主意,你说呢?
冯·武尔瑙你的所作所为正好符合那些无知民众想象中的企业主形象,可是这毁掉了我们的声誉。
奎特或许我毁掉的不是我们的声誉,而是你们。
冯·武尔瑙你既不懂得尊严,也不懂得羞耻。我家屋后的粪坑让你掉进去都有些可惜。我想用吸墨纸把你捂死!谁在我面前提到你的名字,我就要撕烂他的嘴,亲手把他的舌头拽出来。等一下,我现在就踩你的脚。(踩奎特的脚,奎特没反应。冯·武尔瑙鼓起两颊,扇自己耳光,又咬自己的手背。他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忽然又忧虑地理了理头发)你太让我失望了,奎特。可惜,你曾经是所有人中我最喜欢的,我们有那么多的共同之处。我一直还很钦佩你。每做一个决定之前,我都会想,要是奎特,他会怎么做?(大喊)
鼠辈!叛徒犹大!为了20个银币……
奎特圣经里写的是30个。
冯·武尔瑙我说20!
奎特(对着科尔伯-肯特)是写着30个银币,对吧?
科尔伯-肯特对,是30个银币。根据最新的研究结果,是这样……
冯·武尔瑙(大叫)畜生!还没进化的畜生!
〔卢茨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我曾经梦到我们一起变老了。每天我们坐着观光马车穿梭在城里,一边游览一边打牌。难道这一切只能是个梦吗?让我们停止争斗吧!奎特。那会多么美好!就我们四个人,如果我们想把塔克斯女士算上的话,就是五个人。那时,其他人都已经放弃了,只剩下我们。我们是如此强大,也不必有什么约定。这些在散会后帮我们穿大衣的人能够帮我们经营生意。我们之间不要再相互倾轧了!
奎特是我倾轧你们。
〔冯·武尔瑙大吼。
奎特这么着有用吗?
冯·武尔瑙用钉鞋插入身体的软处。理解我吧!我现在究竟是谁呢?脑子里一片混乱!我真想对你张开大口咆哮。你有面包吗?
奎特你饿了吗?
冯·武尔瑙我就是想用手指捏碎什么。我的大脑挤压着我的脑壳。其实是一种舒服的感觉!这就是人的动物性。(对着卢茨)现在我什么也不说了。(对着奎特)我特别想和你互换角色,你这个奸商。另外,这会儿你太太又要来我们这里了,不是吗?说点什么能让我笑的吧!亲爱的赫尔曼……
〔停顿。
〔挽起奎特的胳膊。
你知道吗,就我的岁数都可以当你父亲了。让我们一起去钓鱼吧,做父亲的总是喜欢带儿子去钓鱼。在雷雨来临前,顺着小溪往上游走去。我希望自己现在酩酊大醉,这样才能想起过去的事情。(从奎特的臂弯里收回手臂,大叫)顺便提一下那些溪流,都被你的塑料怪物给毁了,美丽的自然景区里到处散落着塑料物。在这些塑料制品上还能看到“环保材料”的字样,可惜自然环境早已不再。满眼看到的也就是地上各色的霉菌、蜷缩的树叶上厚厚的煤烟灰尘,还有在那冒着泡沫的水中漂起的鱼肚。当孩子们有机会看到真正的成熟的大西红柿时,你知道他们会问什么吗?他们的问题是:这是塑料的吗?我曾亲眼看到一个小孩子在乘坐欧洲特快列车时宁愿站着,因为座椅不是塑料的。让我们停止这种扩张和增长吧!赫尔曼!要不我们只生产环保的产品。要补救的东西还有很多。只有这样,一切才能恢复原样。
奎特你们早就已经停止扩张增长了。另外,你说得对,在我所生产的产品中,真正可以利用的部分,规格越来越小。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提高产品的数量,扩大销路,明白吗?我绝对不会止步于现状。我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有它可利用的地方。一切都能与众不同。你们也能做到。只是你们不再有这个能力。
冯·武尔瑙(离开奎特)你不想理解我们。
奎特我是理解你们的。如果我们中的某个人变得有人性或者在谈论死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的感觉会在第一次受到惊吓后转变成具体的方法。
冯·武尔瑙你针对我们所干的一切,我姑且不称之为背叛。可这不是背叛又是什么呢?是没有诚信?是奸诈、不可靠、虚伪、阴险狠毒还是不仁不义?
奎特这些字眼都是用在下属员工身上的。对我们这些自主创业的企业主来说,我想应该称为经营作风吧。
冯·武尔瑙现在我真的无话可说了。在你面前,我只想把手指插到喉咙里呕吐。(把手指插到喉咙里,离开,但是很快又回来)我要缠着你。(离开,再回来)你这个令人扫兴的家伙!(离开,又回来)我的口水吐到你身上实在是可惜了!我要张嘴吐满你全身。(照做,离开,又回来,很生气,做了个可怕的鬼脸,最终离开。)
〔卢茨想说些什么。
奎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卢茨说来听听。
奎特是真的,我没有遵守我们的协定。
卢茨你一定不是故意要破坏契约的。
奎特那难道是我把它给忘了?
卢茨也许不是忘了吧,而是没当回事儿。
奎特我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当回事呢?
卢茨(笑)行啊!还是那么嘴硬……
〔停顿。
对不起,打断你了。你本来想说什么?
奎特没什么,该说的都说了。
卢茨总得辩护几句吧。
奎特你先骂骂我吧!
卢茨你肯定非常不幸福。
奎特为什么呢?
卢茨身处窘境时,人们只知道想着自己,没有别人。我自己也是这样。
奎特别拿我跟你比。
卢茨看到了吧!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甚至不愿和别人相比。你的境况一定不怎么样。
〔卢茨一直下意识地用拇指和食指做出数钱的动作。奎特抓住他的手。
奎特你这么说是想表示你的强大,对吧?从你开口跟我说话起,就一直在做数钱的动作。
卢茨那好吧。现在我来说说对你的看法。
奎特且慢!也许你在说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着别的东西。
卢茨这没有什么可怕。当我开始说话时,都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了。我不是结巴。(对着科尔伯-肯特)他让我们亏了本,倒把自己的市场做大了。我并不是反对他的做法,只是他至少应该跟我们协商决定啊!不过,我对他的做法还是不太赞成。他从自由市场上招聘了一些刑满释放人员,然后承诺要给他们提供一个大家可以互相沟通的环境——什么意思呢?他把这些人封闭集中起来让他们生产某一类产品,只付给他们很少的工资。正如他自己刚刚承认的,每一类产品的规格越来越小,但用的包装大小却不变,以至于顾客误以为他们买的都是同样规格的产品。通过这种方式,他的产品价格看上去没有发生变化,但却导致我们必须调高我们的价格。他经营药品时给医生提成,前提是这些医生开处方时都开他的产品。他生产的儿童商品,定价都不会超过孩子们一般所拥有的零花钱,这也是我们事先约定好的。但是,他又特地生产出两种不同的产品,加起来的价钱正好是我们约定的价格。这样一来,孩子们当然愿意购买。因为,在孩子们看来,用同样的价钱买到两样商品肯定比买一样划算。(对着奎特)还有,你用廉价的原材料剽窃我们的昂贵产品;你的产品尽管标着有效期,可是往往还没到有效期就已经没用了,除非是那种非常耗电的三星级冰箱,使用寿命稍微长点儿。有的产品上标着“推荐价格”,价格前面甚至还标有国徽上的老鹰图案,看起来好像这个价格是官方正式推荐的一样。你把价签做得大而醒目,以至于人们都以为在你的商店买东西比别处便宜,实际上跟别的地方差不多。奎特,我们都面临着灭亡的结局,曾经的价格观念让我们面临困境。我们深受其害,步履维艰。你在竞争中的卑鄙手段真是让我们不寒而栗。我现在情绪还算稳定,也许这正是下一次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平浪静——如果你再次违反我们的协议,我会崩溃的。我看到天上下起冰雹,于是惊慌地用双手护住脑袋。奎特,我害怕暴风雨,因为我没有那遮风挡雨的资本“大衣”。我曾经尝试着大量裁员,以精简公司的人事结构!奎特,你毁了我们制定的统一价格!你把价格压到了战前的水平!一切都完了。每天都有一种产品被迫退出市场,导致市场上同一类产品越来越少,市场越来越单一。之前取得的成绩都是白搭,曾经傲人的销售业绩不复存在。我不知所措,绝望至极,走投无路。(对着科尔伯-肯特)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我出生时就让人面临两难,最终我被保下来,可我的母亲却死于难产。四岁时,我能用湿黏土捏成钱币形状。七岁时,为了挣钱,我采摘花朵卖给附近的病人。在学校,我被大家称作“数钱能手”。我父亲说我是个理智的小伙子。而他对财富有某种畏惧心理,亲戚们都这么说。我参加第一次圣餐仪式时,神父说过,如果我们今后有什么愿望,只要坚定信念就一定能实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边回味着圣餐仪式上的教诲,一边低头寻找——我和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坚信,我会捡到一枚渴望已久的硬币。(对着大家)然而从那以后,我对上帝产生了怀疑。(对着科尔伯-肯特)从此我保持理智,并且越来越理智。人们都这样评价我:我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但现在一切都完了,彻底玩完了!我不再相信任何事情。奎特破坏了我们制定的统一价格,毁掉了我们的理智体系,我们还应该遵守什么呢?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啊?还有什么规则可依?到最后我也会胡作非为!
〔停顿。
我曾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不停地奔跑,只有这样,放在我胸口上的那张大钞票才不会掉下来。就像我现在不停地在说。我真希望一头栽进洗脸盆中溺死。
〔卢茨下。
〔科尔伯-肯特想跟卢茨走,但又折回来。奎特来回踱步。
科尔伯-肯特(垂头丧气)奎特,我一点也不羡慕你。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谈谈自己,但那不是我的风格。我从来不谈自己。我很骄傲自己已经很久不以自我为中心进行思考了。我不再局限于考虑自己,而是乐于为别人着想。
〔停顿。
奎特,我真是同情你啊。同时我也为你担忧。不久前我看到一幅画,那是一个画家为他垂死的妻子画的肖像。由于高烧,他妻子的瞳孔变浅,虹膜泛白。失色的眼睛使得眼圈发黑,界线分明,死神的拉拽使黑眼圈更加明显。那双眼睛好像对着观看者露出惋惜的神情。画家在妻子的瞳孔上画出了一笔仍存生气的叹息——这是我的理解。据说第二天早上他的妻子真的离开了人世。
〔舞台后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这是什么声音?
奎特汉斯在干活。他拔瓶塞的技术不太好。每次打开料酒瓶都会有这样的爆炸声。
〔停顿。
科尔伯-肯特你难道一点也不害怕死亡?
〔抬起头想盯着奎特看,奎特却正好站在他后面。
奎特我在这呢!
科尔伯-肯特(转过身来)在死亡面前,你难道不会由于恐惧而迅速地抛开一切?
〔奎特离开他,背对着他站着。科尔伯-肯特又一次低下头,闭上双眼。
有人曾经跟我讲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如何死去。梦中,他坐在一个雪橇车上,自言自语道:我要死了。他说完便果真死了,之后有人把他放进棺材,正要盖上棺盖,就在那时,他忽然开始畏惧死亡,他不希望自己被埋葬。他在棺材里惊醒,心脏剧烈地跳动。实际上,他本人病得很严重,是那个噩梦把他逼上死路的。所以说,他死亡的原因就是一个梦。(很大声地)你看,在睡眠中死亡一点也不平静,反而会是最恐怖的,让人饱受惊吓。
〔奎特一直漫不经心地来回走动,然后站在科尔伯-肯特面前。
奎特(小声地)是吗?
科尔伯-肯特(很是吃惊,直愣愣地看着奎特)我还知道别的故事——
〔舞台后面清晰地响起了扭转钥匙和门把手的声音。
将死的人不会盯着某一处,总是往别处看,好像这样能拖延死亡的时间似的……(认真听着)刚才是不是有人转动了门把手?但为什么我没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呢?
〔停顿。
有一次,我吃饭的时候对面坐着一个人。他突然站起来整理桌子。他把餐具摆放好,用餐巾擦拭玻璃杯的边缘,并把餐巾放进银环中,然后就倒地死了。
奎特(心不在焉)面包怎么掉地上啦?
科尔伯-肯特我说的是那个人倒地死了。(害怕地)你也害怕死亡吧!
奎特(心不在焉地抓挠着裤子)真讨厌,干洗的时候没有把裤子上的污渍洗干净。啊?我听着呢!
科尔伯-肯特这个死者在临死之前还在笑着!(舞台后面很明显地传来了两三下脚步声)但由于害怕死亡,他死时露出的是下排的牙齿,而不是像一般人那样露出上排的牙齿。一般来说,一个小矮人死了,没人会注意,因为这就像是植物的代谢过程。但是,一个健全的人死去,就显得很怪异了,你可以自己想象一下!(倾听)为什么他不继续走了?刚刚绝对有人在走路。
奎特我听您讲话,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双颊圆滚的童年时代。带着您对死亡的恐惧赶快走吧!现在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想象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科尔伯-肯特什么?你说什么?
奎特刚才只是地板发出了噼啪声。
〔保拉出现,她穿着连衣裙,脸上遮着面纱。奎特一看见她,就慢慢拉下裤子的拉链,然后又拉上。舞台后面发出盖子盖在硬物上的啪嗒声,声音很大。
科尔伯-肯特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能一眼看出人的命运。(指着奎特)上唇的细小唇线……(注意到保拉来了)是您!太好了,您来啦!或许您可以……(尝试着用一个词来表达)怎么说来着?
奎特祝贺我?
科尔伯-肯特不是。
奎特恳求我?
科伯-肯特很像……不过还不是。
奎特钻到我的胯下?
科尔伯-肯特(恐慌起来)噢,上帝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不起来那个词,我想不起来那个词!我该怎么办?日食啊,快出现吧!地狱之火,从地下喷涌出来吧!
〔奎特走向保拉,并对她耳语。
保拉(大声地)“死亡恐惧”?(对着科尔伯-肯特)您要让他产生死亡恐惧心理?为什么?难道您认为他会把市场还给我们吗?
科尔伯-肯特(大声地)我很了解自己。我曾经看到很多人死在战壕里!
〔奎特叹了口气。
科尔伯-肯特(很快平静下来)我耽误您时间了?
奎特当然没有。
科伯-肯特 (大声地)我能看出别人的病症。我知道您为什么老是耸着肩膀走路。赫尔曼·奎特,不久你就会感觉到死亡的沉重。如果你还是照旧晃动着胳膊,来回地交叉小跑,你就会面临死亡,就算你一点都不惧怕死亡!(退后几步。汉斯出现了,他戴着厨师帽,仔细听着)你无法想象那个时刻,猛地一阵,你会剧烈地感觉到将死的恐惧。由于害怕,你连唾沫都不敢咽,口水在你嘴里变酸。你的死亡比任何想象还要可怕,它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我知道那情境。伴随着刺耳的尖叫。(科尔伯-肯特倒退着,不小心撞到了汉斯,惊叫。科尔伯-肯特快速下场。汉斯下。奎特和保拉长时间对视。)
奎特如果你再这么凝视着我,我对你最后的那点感觉也会消失。
保拉我赢了。
奎特为什么?
保拉因为你先开始说话了。
奎特现在该你说了。
保拉我爱你,一如既往。(笑)
奎特为什么笑?
保拉因为我已经能够把它说出来了。
奎特我要它有何用?
保拉你还真是做作啊!脱口而出的真心话,你竟然要放弃。
奎特顺便说一下,我可没给你机会。
〔停顿。
看来我必须再次熟悉你。
〔从上到下打量她。
保拉我不是那种人。
奎特谁又是那种人呢?
〔停顿。
我很累!每跨一步,我都感觉自己的身体要落在后面了。我不需要你了。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确实高兴了一阵,可慢慢又失去了兴趣。这就是说,我对你的兴趣已经没有了。
〔保拉笑了。奎特和蔼地看着她,直到她止住笑。
保拉你说的话本来应该让我很心痛才是。但是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又感到十分受用。
奎特你变了。你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以前你抒发感情的时候,总是信心十足。现在为什么不行了?别再假扮怨妇的角色!你只有保持本性才会激起我对你的热情。(嘲讽地)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而不是和他们一起?你就这么一个人跑来对我说这些没谱的话?难道你觉得这样很有创意吗?我头疼。另外,我更喜欢你穿裤子的样子。
保拉你的想法也让我很头疼,特别是你的生活方式……
〔奎特拍拍她的胳膊。
你拍我的感觉就像个指挥家打着音乐节拍……
〔抚摸他。
奎特你摸得我好痒啊!
保拉啊,那是因为你不想去享受它。
〔奎特的妻子走进来。她穿的连衣裙和保拉的一模一样。她注意到这一点,愣住了,然后离开。
保拉现在你也抚摸抚摸我吧!
〔奎特抚摸她,然后走到一边。
保拉就这么一小会儿啊!
〔奎特走近她,又抚摸了一会儿。
保拉噢,好。
〔停顿。
现在来说说你吧!
奎特(显得很活跃)这几天我一直很渴望诉说。
〔停顿。
这一点,我刚刚意识到。
保拉请你看着我。
奎特我不想看着你。
保拉你觉得我怎么样?
奎特没什么变化。
保拉以前我不太了解你,总觉得你又冷酷又狡猾。我有一次听别人说你是这么评价我的:那个金发女郎,就像一个妓女。
奎特人们总愿意对这种事嚼舌根。
保拉我现在说出来了,你们又会怎么评价我?
奎特别对我说“你们”。
〔保拉把手放在奎特肩上,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奎特让她掐了一会儿,然后才甩开她。
〔奎特的妻子换了另一条裙子进来。她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把拇指放在嘴里,无声地窃笑。奎特坐在躺椅上,低着头。保拉蹲下,想抱住奎特的头。他用脚反踢了她一下。她摔倒在地,然后哼着小曲站了起来。他又把她推倒。她还是哼着曲子站了起来。他还想推她,她却哼着曲子避开了。
奎特你那假惺惺的巧舌,你那可笑的胯骨。
保拉(把裙子提起来)看,我的大腿在抽搐。看到了吗?走近点看。
〔奎特小声嘟囔着。
保拉 走近点。
〔奎特把手放在保拉的大腿上。
〔保拉依偎向他。
〔停顿。
奎特现在你可以消失了吧!(退后几步)
〔停顿。
你的眼珠一直在转动!你嘴里的唾液都要流下来了。
〔转过身去。
〔停顿。
保拉我要走了。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会把公司卖给你。
奎特(看着她)附加条件由我决定。
保拉答应我,不要我一走就清盘。
奎特给自己买顶帽子戴吧!它能给你安慰。
保拉我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因为你说话的时候,我可以美美地想其他事情。
奎特明天这个时候,情况也许就会好了,或许更糟。即便这样,你也会安心的。
〔保拉突然伸手抱住奎特的妻子,然后放开她。离开时,保拉给了奎特一个诚挚友好的飞吻。
保拉别难过……
〔奎特把椅子扔向保拉。保拉下。
〔奎特的妻子走近了些。他们面对面站着,沉默不语。少顷,舞台上的灯光发生了变化。起初艳阳高照,而后两人头顶飘过了几片乌云。蟋蟀发出的啾啾声、远处传来的犬吠声、大海的浪涛声、一个孩子在风中的叫喊声、礼拜日的教堂钟声纷纷响起。〔舞台上空飘浮着毛茸茸的树种。城市的灯光逐渐亮起,昏暗的灯光中出现奎特夫妇两人模糊的身影。一阵飞机飞过的声音,很近,声音慢慢变小。舞台上的灯光恢复先前的状态。
〔寂静。
奎特妻(小声地)你看上去让人难以接近。
奎特都是回忆惹的祸,我刚才正在回忆往事。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我还没回忆完。
〔沉默。奎特微笑。他坐到躺椅上。奎特妻子走近他,他用脚轻轻地碰了碰妻子。
奎特妻干吗啊?
奎特没事,没事。
〔躺下来,闭上双眼。
奎特妻(叹气)唉!
奎特 (自言自语)一切都完了……
奎特妻那你准备做什么?
奎特 (自言自语)停下来。毁灭。(看着妻子)这真是奇怪,一看你,我就有新的想法。
奎特妻我想说说我自己。
奎特又要说?
奎特妻你会认真听吗?
奎特你问我的这段工夫够你说半天啦!你洗头发了?
奎特妻对。但不是为你而洗的。我感觉不舒服。
奎特那就叫喊着寻求帮助吧。
奎特妻我要是喊着要人帮忙,你一定会讲个故事,讲你自己有一次也需要帮助的故事。
〔停顿。
〔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
〔奎特没有反应。
奎特妻帮帮忙啊!
奎特你至少要喊两声。
奎特妻我喊不出来了。
奎特 (站起来)那就别生事。(转过身去)
奎特妻 (在后面机械地给他拍去头屑)你已经有了打算。我不可以长时间地盯着你看,否则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奎特你想要什么?我有红润的脸庞、热血沸腾的身躯,我的脉搏稳健地跳动着,每分钟八十下。
〔停顿。
奎特妻我的眼睛好痛。由于悲伤痛苦,我都忘记了眨眼。
奎特今天吃什么?
奎特妻香菇炒牛里脊。
奎特噢,好,不错。今天吃什么?
奎特妻你刚刚问过了。你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奎特(自言自语)我为什么心不在焉?因为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可最后我们还得努力试试,不能只是空想。对了,你刚刚已经说过了,今天吃香菇炒牛里脊——我现在才听明白。我怎么这么心不在焉?亲爱的,我要和你说点事儿。
〔停顿。
〔她看着他。
奎特妻别,别说出来。(退后几步)
奎特但我必须向某个人诉说。
奎特妻(又退后了几步,捂住双耳)我不想听。
奎特(跟着她)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奎特妻别说,请你别说出来。
〔转身下场,奎特紧随其后。
〔寂静。
〔停顿。
〔奎特妻子缓缓地倒退着回来,然后又缓缓地下场,看不到她的脸。
〔基尔布冲了进来。汉斯戴着厨师帽跟在后面。基尔布拿着刀,来回跑着。
基尔布我现在就杀了他。无所谓了。反正我孤身一人。没人会付给我钱,他们也不会。这是我们最后的出路。别还嘴。(注意到并没有人在场,所以把刀子收了起来)他不在这儿。那我刚刚算是预习了一遍——
走进来,直接冲向他。一!二!无语的场景,只有一堆破折号。一句话也不用说,怎么想就怎么做。
汉斯您一定要再试一次。
基尔布为此我必须再一次集中注意力。如果我还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我想,那一切可能都是别的样子了,包括我自己在内。这种感觉真不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汉斯但是请你先看看我,现在我终于找回了自我。过去大家经常这样说我:这个人一直忍气吞声,但终有一天他会勃然大怒,把一切都毁掉。这一天到了。我走了,我要把肉煮得嫩嫩的,心里想着,这是给自己煮的。让奎特先生听天由命吧——他相信命运。我现在会克制自己了,并且很好奇,将会发生什么。我的大脚趾发痒,这是一个好兆头,我要脱胎换骨了。
基尔布为什么?
汉斯大脚趾发痒就意味着应该回忆过去,而一个会回忆往事的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人。我要做的事就是回忆。
有一段时间,我和本我抗争,
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去做梦。
我把做梦学起,为了能让自己和琐事脱离。
学习,学习,于是我的双眼学会了紧闭,
剖析,剖析,心中之事更加清晰。
过去,有人看我的手相,
他说,我能改变世界的模样。
而现在,我至少要开始改变自己。
〔汉斯像对待一个沙袋一样击打气球。气球爆破。汉斯下。
〔基尔布集中注意力,他支起板凳,小心翼翼地合上钢琴盖,然后整理那些摆放不整齐的东西。奎特上。
基尔布还没整理好。
奎特您又来了。
基尔布我们很久没见了。
奎特还不算久。前些时,我发觉自己好像曾经做了件错事,但又不记得做错了什么。于是我马上断定,这件错事无关紧要。可是后来我又想起来了,这还真不是一个小错。我是在和您打交道的过程中犯了个错。
基尔布请别说了。
〔停顿。
奎特基尔布,我很高兴您能来。您注意到了吗?我是说“我很高兴您能来”,而不是说“您来了,我很高兴”。
基尔布现在别假装对我友好的样子。
〔停顿。
〔奎特一直看着他。
基尔布干吗看我?
奎特我只是太困了,懒得往别处看。您至少坐下吧,让我不要看着你那么累。
〔指了指躺椅,示意基尔布坐下。
基尔布我不坐那儿,躺椅太深,坐下去让人起都起不来。
〔奎特自己坐到躺椅上。
基尔布像您这样把手插在裤兜里坐下去,更不容易起来。我碰到危险的时候,从来不把手插在裤兜里。
奎特基尔布,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而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其实,作为一个幸存者感觉应该很不错,但是我对此没有自信,我脑子里整天想到的就是无限空旷的屋子里到处都充斥着垃圾。试想一下:电话不再响了,邮递员不再来了,街上再也没有嘈杂声了,只剩下呼啸的风声把梦吹跑——整个世界已经毁灭了,只有我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个大灾难。我只是一个灵魂的躯壳。我所见到的一切只是事物的影子,我所想到的一切只是幻想。一绺头发散在我的头上,我吓得要死。下一个时刻就是我最后的时刻,我的死期已近。刚刚在我这儿还有一个气泡,现在却没了。我知道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保拉刚才说得很对。
基尔布很对。奎特,您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就像现在您的灵魂还在运作。
奎特安静。现在只有我可以这么说自己。(拍着一个小球,看着基尔布)四目相对的时候,眼里只有恐惧,它们害怕变成别的东西。(停顿)我再也不会草率鲁莽了。所谓潜意识里的失误其实也是一种管理方式。就算是潜意识里的梦境,也还是希望能够解梦。我再也不做无语的梦了,梦里的画面像每天的日程表一样,有条不紊地转换。早上醒来,我发现我在梦里所说的话对自己完全没有影响。现在的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能让我恍然大悟。(小球跳得越来越远了,不见了)唉,真遗憾……(站起来。基尔布走近了些)这躺椅果然凹陷得很深。如果要我定义自己,我觉得自己真的很糟糕——作为一名企业主,身穿英国精纺西装,上衣口袋里塞着方巾。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坐着自己的私人飞机,飞机尾气扫过工人的住所。机舱里的扩音器播放着古典音乐大师们悠扬的管风琴乐曲——突然,音乐停止,声音关掉,炸弹随之引爆。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但是,我对每个符合逻辑的结局都感觉既没谱,却又无比肯定。
基尔布有道理。因为您想继续活着。
奎特小人物都觉得自己很重要。
基尔布可不是吗?他们还能有什么?
奎特没错。可不是吗?这句话说得好。我还一直沉浸于梦中的角色。拥挤的诊室里坐满了那些靠医疗保险接受医治的患者,我会幸灾乐祸地从医生身边走过;餐车里,当一个陌生人站在我桌旁时,我连看都不看他。这是为什么呢?大家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有一次,走在大街上,突然觉得我的脸好像不是自己的……
基尔布又是以前那个关于面具的老故事。
奎特对,但现在是当事人亲自讲述。我的肌肉上箍着一层死皮。整个肉体麻木无比,内心深处才是我应该存在的地方——只有那里还有些轻微的颤动,还能让人感觉到些许湿润。快点让电车从我身上轧过吧!这样才能让我不再戴着面具生活。我想,我不再躲避迎面而来的电车,这样才会露出我的本来面目。但现在这张死皮就是我真实的脸面。
基尔布您讲的这些故事相互之间有什么关系?
奎特我事先对自己一无所知。在叙述的过程中,我才想到了自己经历的点点滴滴,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地串到了一起。我现在要告诉您,地狱对我来说是什么。地狱就是那些所谓的廉价物、便宜货。天黑的时候,我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餐馆,菜单上列的每道菜其实都和别的餐厅一样,只是价格要便宜一半。但最后我发现这里做的菜其实和其他餐馆不一样:肉还没解冻就直接放进锅里煎;土豆是周一做的,放了好几天了;蔬菜则像是打翻了的罐头食品;餐巾纸显然被人用过;另外还有那块带静电的桌布,惹得我手指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我紧贴着桌子,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人。透过缝隙唯一能看到的是窗户上的牛眼形玻璃,窗前的盆栽花在暖气的热风中微微摇摆。我想,只有奢侈的生活才让人舒坦。只有极其奢侈的生活才是人应该过的,简朴低成本的生活完全没有人性。
基尔布这么说,您的产品的价格是最低廉的。
奎特您这么说有啥意义吗?是冲着我来的?我就是那个让自己都会感到害怕的人,到现在我已经受够自己了,可我又难以释怀,总想着自己。这件事就像是只活鼹鼠一样,怪异又好笑。我感觉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块伤疤旁边的结痂,但我内心的自我意识仍然十分强烈。是的,我内心的自我意识很强烈!有一次,我怅然若失地坐在阳光下。太阳照着我,我却一点也没感觉到,觉得自己就像在空气中四处游荡的行尸走肉的影子一样。但是那起码还是我啊!是我,是我!我绝望至极,没有预想也没有回忆,感觉像失去了记忆。每一段回忆都很零碎,就像一段不和谐的性交记忆。这种麻木感令人痛苦万分,这就是我,不仅仅是我,整个世界都如此。当然我也会探究原因。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态呢?为什么不是故事,而是状态?一切有条件的需求都满足了,但我却找不出这些“为什么”的原因。剩下的就是一些绝对的需求了。有一次,一个小孩子说:“我好无聊啊!”他得到的回答是:“那就玩些什么吧,画画、读书,做些事情。”小孩说:“我做不到,因为我很无聊。”(一直从兜里往外掏东西,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回兜里)你刚刚说我的灵魂还在运作?(笑)我愿意随便讲讲我自己。我再也不想做一个有意义的人,也不想做一个有行为能力的人。五月的一个夜晚,我都快冻僵了。您看,这些都是我的照片。在所有照片上我都显得很开心,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您知不知道裤子穿反了是什么感觉?有一次我很幸运,我去拜访一个人,他住在租来的公寓里,我们在谈话间隙中听到了隔壁冲马桶的声音。这声音让我觉得充满乐感,我顿时幸福无比!噢,真让人羡慕,他们可以在午后时光躺在租住的公寓里美美地眯一觉,厕所里还有抽水马桶潺潺的声音。我渴望能够住在这样的地方——地处城郊,高层公寓楼,楼下的电话亭夜里还亮着灯光。我走进机场旁一家旅馆,在那儿简单住下。为什么没有一个能够让人脱胎换骨的机构?想想以前打开新买的鞋油盒,那感觉可真好!我还想起买火腿三明治、参观公墓、与人分享一些东西。有的时候需要一个人鼓励另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现在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臃肿笨重、带着伤口的人。(说话时手握拳头支着下巴,小腿交叉站立)我感觉呼吸不顺畅,我不行了。您知道吗?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可不是疯人臆想出来的声音——它既不是传教者的套话,也不是小学生独创的诗歌,不是一句话的哲理箴言,更不是流传下来的俗语,而是电影名字、大字标题、广告口号。“雨点敲打着窗户”,这声音时常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可是在我和别人拥抱的时候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你猜,谁要来吃饭?”或者“这里不让吸烟……”我敢肯定,今后我们这些狂人只能听到这些声音,再也听不到高度文明的超我之声:“好好认识你自己”或者“你要尊敬父母……”一批妖魔鬼怪刚被解除魔法,另一批就已经站在窗前打嗝儿了。(停顿了一会儿)很奇怪,我现在说话很有逻辑,但是眼前却看到了一个湖,冬天的黄昏,湖面已经结冰了;又看到一棵小树,树梢上挂着一个瓶子;还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国人,站在门拐角处张望,现在他又走了。另外,我心里一直在哼着某种沉闷的旋律。(哼着某种沉闷的曲调。基尔布想说点什么)别,让我说完。您就站在那儿。我说话时喷唾沫星子吗?应该是吧!我能感觉到牙上有唾沫。但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完。我过去经常想,在我的新西装还没做好前,千万别爆发世界大战!现在,在您和我断绝交往之前,我要把我的想法开口告诉您。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没有兴致张开嘴说话。(突然紧紧抱住基尔布)为什么我现在说话这么流利?我宁愿自己是结巴。(弯下身子,更紧地搂住基尔布。基尔布蜷缩起来)我……想结……结巴……为什么我看东西这么清楚?我不想看到地板上这么清晰的纹路。我想近视。我想哆嗦。为什么我不哆嗦呢?为什么我不结巴呢?(腰弯得更厉害了,基尔布也随之弯得更加厉害)我曾经很想睡觉,但是房间实在太大,无论躺在哪儿都会失眠。这房子对我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大了。哪儿是可以睡觉的地方呢?小点儿的房间!小点儿!〔奎特弯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基尔布开始呻吟。他继续使劲,刚刚的呻吟声停止了。基尔布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奎特交叉着两臂。
〔停顿。
我闻到他身上有股香水味。
〔停顿。
那时候,我穿着刚缝好扣子的衬衫,何等惬意啊!
我的衬衫撕破了。太好了!这件衬衫我穿了好长时间了,一撕就破。
〔停顿。
〔大声打嗝儿,整个房间都能听到。
〔长时间的停顿。
〔又一阵打嗝儿声。
〔奎特奔跑着,头撞向岩石。又站起来,继续撞向岩石。过了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再一次撞向岩石。他最后一次站起来,撞向岩石,倒地不动了。舞台灯光逐渐消失,只有几处还有亮光:面盆里的面已经饧好,冰块正在融化,大气球已经瘪皱,岩石还立在原处。一个水果箱滚下来,好像滚过了好几级台阶,停在岩石前。一块很长的灰色地毯从岩石后铺展开。水果箱里、展开的地毯上,群蛇蠕动。
——幕落
(19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