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质被扣押。纳尔逊在斯普林格汽车商行工作五个星期了。普露·特里莎怀孕七个月,腰粗得像房子,大房子里的房子,身穿斯潘德克斯孕妇装和他送给她的老爸旧衬衫,在姥姥的房子里晃来晃去。她从卫生间走下过道的台阶,能把过道里的光线挡得干干净净,在厨房尽力帮忙则经常失手打破盘碟。家里现在有五口人,他们只得临时使用姥姥保存在那个中凸橱柜里的细瓷器,普露失手摔碎的碟子就是一个细瓷。尽管姥姥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你看得出她的喉咙变色的样子,这事对她来说非同小可,这种东西对于上年纪的老妇人来说一向是很在意的,那些碟子是他和弗雷德五十多年前一起去克劳尔商店买来的,那时候有轨电车在韦泽街上来来去去,每七分钟一趟,布鲁厄还是一个人气很旺的地方。
纳尔逊对普露难以容忍的是,普露爱放屁。普露肚子很大,睡觉不方便,只好在床上仰躺着睡觉,打呼噜很厉害。一点轻微但令人烦躁的声音他都受不了,躺在那间正面屋子里,街灯的光线在窗户帘子边烦扰,汽车在下面的马路上轰隆隆开过。他怀念房子后面他那间静悄悄的旧屋子。他不清楚普露是不是患有人们所说的中隔偏差毛病。直到把她娶回家,他才注意到她的鼻子眼儿两个不一样大:一个比另一个稍微窄一些,仿佛她那生有雀斑的薄薄的尖勾鼻子还十分柔软时在阿克伦被拧歪了。还有,普露晚饭吃过刚过一个小时就总想早早睡下,可外面车辆来来往往,他一心想到外面去走走,到休闲酒吧喝两杯啤酒,或者到422号道路旁的那家小型超市结识几张新面孔,因为整天在车场晃来晃去和老爸周旋,下班回家后还得和老爸进行更多的周旋,他都快憋死了,瞧老爸那个大脑袋在天花板下蹭来蹭去,他那发傻的懒洋洋的声音对什么都说一不二,如果听他说下去,他就会把纳尔逊按在座位上,神经兮兮地看着他,眼色严峻中略带笑意说:我说过这话吗?这时候他一准认为他说过什么好玩的事情了。老爸的麻烦是他和女人们相处时间太长,妈妈和姥姥为他包办了一切。除了你眼看着行将就木的查利和那些一起打高尔夫球的粗人,他和别的男人都处不来。这个世界上也只有纳尔逊似乎认清了哈利·安斯特朗是多么臭不可闻,那种臭烘烘的压力往往让纳尔逊想大喊大叫,他的老爸走进屋子身高体大,挡人视线,贼头贼脑,根本就是一个杀手,他那相当两个人的大块头会令他身价倍增,会让他的亲生儿子引以为傲,如果他能懂得不露凶相如何表现得当的话。老爸不再喜欢做出气汹汹的样子,那种气汹汹样子过去是令人尊敬的,他过去不在乎外界如何看他,比如他把斯基特带到家邻居如何看他,他当时具有打篮球留下来的不管不顾的模糊信念,或者在众人宠幸中长大而具有的信念,或者他经常对人说“我操”而具有的信念。那种活力一去不复返了,留下来一个大块头的活死人,压在纳尔逊的胸上。他试图向普露解释这一切,她听,可是她并不理解。
在肯特大学时,普露身段苗条,挺直,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她那头很长的红头发如果没有像熨过一样平直地飘在身后,那就巧妙地盘在头上。五点钟左右去洛克威尔办公楼新建的部分与她会面,一个苦苦应付学业的大学生,带着这个大他一岁的上班女子离开打字机、文件和明亮的冷色灯光,他觉得自己身价倍增的样子;行政办公大楼好像是世界真正事务的一片天空,矗立在他每天钻来钻去的课堂隧道之上。普露没有这种虚假的念头,不知道那些死人的名字,那些虚无的死人的名字,只能谈论眼下或者别的什么、电影、唱片、电视节目以及日常工作中的各种丑闻,谁哭天抹泪了,谁被某个院长提出猥亵的非分要求了。另有一个秘书上班期间便让一个她不大喜欢的上司搞颠了,可是对她自己的生活和身体却听之任之,纳尔逊想到普露也可能是这样的女人不禁热血涌动,宾夕法尼亚州的生活本是严格的,在这里却很宽松,听任人们随波逐流,为所欲为。他真的感到热血涌动,普露生活态度是那么随意,总是那种无所谓的样子,与她相随而行,她的香水味扑鼻,她衣服上也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那些所有的树下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论肯特大学,比如学生中心综合区那些体育馆和世界上最大的校园公共汽车路线,又比如大量的搅乱人们记忆的流言蜚语,让人们忘记州立肯特大学唯一名声大作的事件,即一九七〇年五月四日国民警卫队员从布兰科特山开枪射击的惨案。按照纳尔逊当时的看法,国民警卫队员可以开枪打死所有那些没有脑子的傻瓜。一九七七年,肯特城抗议活动不断,纳尔逊呆在自己的宿舍里不为所动。他不认识普露。在清水街的一个酒吧里,普露结交上了第三个白俄罗斯人,向他讲述了她自己成长的可怕故事,挨打受骂,父亲长期不在家里又说不清道不明,后来是她的姐姐成人后的性方面的纠缠行为,而且开始大闹家庭。他的经历比较起来似乎苍白得多。普露让他感到自己生活得比别人好。他认识很多学生,包括梅勒妮,他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总是受嘲弄,好像在做什么他不想参加的游戏,可是和这个女秘书普露·鲁贝尔在一起,他没有感觉到受到嘲弄。他们在许多事情上所见略同,尤其是基本的事情。他们知道说到底这世界是蛮横无理的,没有当老爸的保护你,他们两个在某种意义上是孤单的,不会被有些青年理睬,这些人只知道在各种体育运动队里胡闹,或者充当各种激进分子,或者参加啦啦队或者经营自己的事情,等等。纳尔逊把这一切看得毫无价值,因此对普露的态度开始严肃起来。他们开着普露的车到阿克伦北部的工人聚会的酒吧,在胶合板小隔间的吧桌边相对而谈——普露自己有一辆车,一辆盐碱腐蚀得斑斑驳驳的旧普利茅斯勇士车,车的前挡泥板飘得像一面旗帜,这是他喜欢普露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她还能够开着这样一辆丑陋的老破车,而且是用工作挣来的钱购买的——纳尔逊因此说汽车看样子很好。就这个社会来衡量,她知道他的地位高出一层。而按照当地地理这种环境来衡量,她的地位也高出一层。她不仅有车,还有一处寓所,小是小,可是她自己的呀,有火炉可以做她自己的晚餐,放一张唱片听音乐后她还能给他倒一杯酒喝。从他们第一次约会开始,不算梅勒妮和她的那些争取民主的热心朋友在一起胡闹的场合,普露都会把他带回她在名叫斯托镇的公寓,用不着挑明了说,他们俩都很想上床做爱。她来高潮了就一次次快速推动,把他夹得紧紧的,确保他自己高潮到来。他以前搞过别的女孩,但是一点也不知道她们高潮来了没有。和普露睡觉,他知道得很清楚。她会叫喊出来,甚至小小地急速扭动身体,如同一条鱼摇摆着身子游向混浊湖水的水面一样。事毕,给他做点什么吃的,她会光着身体走来走去,她的头发垂落在她的背后,长及她的脊梁的第六段脊骨,尽管公寓院子对面许多窗户都能看见她的身影。管他是谁?有些夜晚他们出去娱乐,实际上,她还喜欢让别人看见她在跳舞的亮点下跳舞,而且在私下里她会让他从各个角度欣赏她,她那光滑的大身子像是玩具娃娃的身体,臂膊、腿和头你安装在哪里就呆在哪里。尽管这些在别人来说随随便便就接受下来了,可是纳尔逊对所有这一切却感激不尽,而纳尔逊的态度在她的眼里加大了价码,把他紧紧锁在心田,珍贵得永远不会松手让他离去。
现在,她整天坐在家里和姥姥有时和妈妈看下午的肥皂剧,先是十频道的《寻找明天》,然后是三频道的《我们生命的日子》,随后又回到十频道看《世界在转变》,再到六频道看《一生一世》,又回到十频道《向导灯光》,纳尔逊早在她们让他到车场去工作前的那些日子就知道这个惯例了。现在普露因为婴儿在她肚子里占了地方总爱放屁,失手打碎东西,并且说他的父亲好得无可挑剔。
他给她讲贝姬的事儿。他给她讲吉尔的事儿。普露的回答总是:“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对我可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儿。对他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他都忘到脑后了,这个愚蠢的臭狗屎,你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早忘掉了。他对你干过的事情,他都能轻易忘掉。他对妈妈干过的事情简直难以相信,我对这些也许连一半都不知道。他总是沾沾自喜的样子,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对这点反感透了。如果我能只有一次让他明白他自己是臭狗屎,那我也许就罢休了。”
“这样到头来会有什么好处呢,纳尔逊?我是说,你父亲不会十全十美,可谁能十全十美呢?至少他每天晚上都呆在家里,这点连我过去都做不到。”
“他没有那个胆量,这才是他呆在家里的原因。你真以为他不想每天夜里到外面去追女孩子吗?只用看看他过去看梅勒妮的样子吧。把他拴在家里的并不是什么妈妈的伟大爱情,听我说没有错。拴住他的是车场。妈妈现在手里拿着鞭子呢,并不是她自己有什么吸引力。”
“喂,亲爱的。我看你父母亲的样子,彼此是相爱的。两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中间一定有感情的。”
纳尔逊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恶心。墙纸,上面扭结的图案虚虚实实地套在一起,看上去很可恶。小的时候,他对现在他们睡觉的前屋很害怕,隔着过道还听得见姥姥的电视在隆隆作响。约瑟夫街上车来车往,街边那棵枫树的枝杈都已经光秃秃的了,车轮棱角分明的小型货车绕墙而过,各种闪亮的形状一会儿一变,如同现在到处可见的那些电脑游戏一样。有车在街角刹闸,一团红光便会在墙纸上闪现,而一幅装框的浅色印制品,上面是一个山羊胡子农夫提着一只木桶站在一眼石头水井旁边:这幅退色的印制品一直挂在那里。那个农夫在孩子的眼里好像也很可恶,一个斜眼的可恶汉。现在,纳尔逊能够看出来这个形象不过是一个无病呻吟的憨老大。不过,恶毒的东西还真看得出来,透过透明的玻璃不知怎么就看见了。红光闪亮了,一闪又过去了;发动机加大油门,轮胎抓地而行。快走:这辆看不见的车发怒了,夺路而去,在远方变成了一阵嗡嗡声,纳尔逊替它感到快意。
他和普露躺在塌陷的旧床上,这床他和梅勒妮也一起睡过。他想起了梅勒妮,没有怀孕,自由自在,在肯特大学参加晚会,在校园公共汽车上坐车,在学习东方宗教的课程。普露睡实了,穿着老爹的旧衬衫躺在那里,胸部扣上了扣子,肚上却没有扣扣子。他曾送给她几件自己的衬衫,现在他有了工作不得不买几件衬衫,可她说那些衬衫太小,穿上太紧。房间里很热。暖气炉就在正下方,热力往上升腾,对此他们一筹莫展,这时节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他们还穿着衬衫睡觉。纳尔逊清醒异常,一天烦恼不断,几个小时怕是都睡不着了。比利的那些朋友在追着他再买几辆折篷车,尽管老爸说那辆奥尔兹三角洲88型皇家车卖给了那个医生,得到三千六百块钱,可是老爸还是说曼尼在这方面支持他,因为等你上了保险免赔费以及维修费用,实际上没有赚到多少钱。
尽管保险推销员想给水星车申报全额险,但是车仍然在车间里修理,他说对于这样一辆老掉牙的车来说,上全额险是最简单的,零部件可按原价格退赔,而且车头撞歪了,好像有人故意破坏过一样;曼尼估计修理费在清算支票上会达到四百至五百元,他们不会付给你高过账面价值的赔偿,而当纳尔逊问曼尼有没有技师在他们的业余时间能把车修理好了,曼尼脸色一下阴沉起来,眉毛拧得紧紧的,鼻子上的那些黑毛孔冲你张开:孩子,人家没有业余时间啊,这些人是来这里挣面包和黄油吃的,言外之意是他不会在业余时间帮一个富人的儿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老爸不会支持他,他采取的态度是:这小子在接受教训,因此还很欣赏自己的态度。可纳尔逊接受到的唯一教训是人人到这里来都是为了挣到自己那一小沓钱,谁都不会抬头看看有什么前景。他要是以四千五百块钱把水星车卖出去,一定让他们刮目相看,他在休闲酒吧认识很多人,他们都不把钱当回事儿。伊朗事件一发生,把汽油价格惊吓得直往上升,不过这事件会烟消云散的,他们不敢把人质扣留很长时间。老爸一直和他说库存车每天都要花费三到五块钱,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费用,因为车停在车场上是你自己的,公司还要付自己的场地租金,他发现这是在欺骗政府呢。
普露在他身边开始打呼噜,她的头枕着两个枕头,她的肚子闪闪发亮,好像你在树林里看见朽木桩上长出来的一个大蘑菇。楼下,妈妈和爸爸因为什么事情在发笑,他们最近如痴如狂的样子,比年轻人还厉害,和他们那伙酒肉朋友一起出去聚会的次数更多了,可至少年轻人可以借口说他们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他想到那些在德黑兰的人质,像一粒药丸卡在喉咙,那种梅勒妮总是往他嘴里塞的维他命干药片,卡在喉咙下不去又上不来。在风高月黑之夜,乘坐一辆大型黑色直升飞机,突击队员把脸抹黑,用细钢琴弦缠住那些逃避现实的激进的阿拉伯人的脖子,死拉一下勒紧不放,只管压低嗓门儿说:妇女和儿童先走,随后把所有的人拉上飞机乘风飞去。在寺院尖塔上扔下一个战略小小原子弹,权当名片使用。或者像詹姆斯·邦德那样用打洞机挖掘一条隧洞也行。在《太空城》里那个想象丰富的场面里,邦德从飞机上不用降落伞往下跳,正好砸在一个坏蛋身上结果了他,倒比滑翔飞翔危险不了什么。在月光下,普露的肚脐眼儿投下一道小小的黑影,好像从里向外翻一样突出一小截子,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怀孕妇女赤裸身体的样子,没有想到这么难看,宛如一个大炮弹,从背后穿透挂在那里不动了。
过一段时间他们也出去一次。他们有自己的朋友。比利·福斯纳希特回塔夫茨去了,但是休闲酒吧的常客们还在聚会,布鲁厄一带的伙伴和闲人懒汉还在那里厮混,他们有人在新建的电器厂干活,或者在政府部门打杂,或者在城里商业区商店里做工;当今,谁都去克劳尔商店采购,妈妈就是在那里与爸爸认识的,到那里去要穿过那片人造树林,这里曾是韦泽广场的所在地,当时像日本轰炸珍珠港残留的战舰的破破烂烂的甲板一样,在克劳尔商店售货柜台后面站着几个惴惴不安的女售货员,腰部一带露出一截子。妈妈过去在那个咸干果和糖果部上班,不过现在这个部门已经不复存在,也许三十多年来有六个人死于虫类疾病,人们认为这个部门不卫生的缘故吧。不过如果当初没有一个干果柜台存在的话,纳尔逊就不会出生了,或者存在的是另外别的什么人,那样就会是另一番情景。他和普露都不知道他们的朋友的姓氏,比如凯斯、帕姆、贾森、司各特、多迪、莱尔、德雷克和斯利姆等等,而且如果你在休闲酒吧经常露面,你便会被邀请去参加一些他们的派对。他们的住地是那些新建的住宅单元,装着染色的粗木板墙,尖屋顶,如同飞鹰俱乐部附近佩马奎德山侧临时修建的一排滑雪场小房子,或者像砖和石板修建的那些城市住宅,钢筋结构,烟囱林立,是开磨房赚钱老阔主们在杨基斯特街北头一带或者车辆厂一带修建的,现在已经改造成了公寓,人们准备在这里建立养老院或者办公楼供巧立名目的公司使用,比如手工艺皮革商店啦,自己动手设计室啦,专门安装太阳能板和节能装置的年轻建筑师啦,留着蓬松头发的年轻律师啦,这后一类人还蓄着小胡子,身穿职业套装,对他们的年轻客户一律收费三百块,解决客户的离婚、暴力或者非法占有等问题。在这些居住区里,健康食品商店纷纷冒出来,半地下室里的长条小饭馆提供素菜或者长寿饭食或者以色列饭菜;书店的名字各具特色,比如羯磨简装书屋;小商店摆满了流苏、蜡染花布、墨西哥婚礼服、印度丝绸和那种流浪汉帽子,谁戴上这种帽子看上去都好像他的脑袋被削去了一部分。使用煤渣砖做侧墙的旧机械商店现在出售各种不上漆的家具,你买回家自己组装,专为那些多人使用的公寓提供的。
斯利姆和贾森和帕姆共住的那个公寓位于刺槐街高岸一座旧高房子的第三层,和中学相隔几个街区,位于处女泉的方向。三扇四格子窗户形成一个大飘窗,可以俯视城市的死气沉沉的中心:那里曾经有一只靴子、一颗花生、一顶礼帽和一朵大向日葵的霓虹灯轮廓,在当时的韦泽广场上形成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广告牌,现在却只有布鲁厄信托一家机构,花岗岩正门前灯火辉煌,代表商业区的中心:四根大柱子好像四根白指头插在一个丰盛的黑色馅饼上,那个黑色团块便是由栽种的树木构成的,也就是所谓的购物中心。从这商业中心起,标准的钠化黄光城市街灯向城外延伸,形成一道网状向那条弯曲的河流覆盖过去,并且进入郊区,闪亮的灯光渐渐被那些与夜间云团交融在一起的群山吞没。斯利姆家的前面飘窗上半部分是彩色玻璃气窗,彩色玻璃上绘制了简洁的花朵,紫色的、琥珀色的和浅绿的样样齐全,这些花朵连同椒盐卷饼都是布鲁厄的骄傲。不过,陈旧的橡木铺设的地板已经用廉价的地毯铺满,地毯上的斑斑点点宛如多香果,灰泥板仓促隔开的房间把原来宽大的屋子瓜分了。为了节约热能,高高的屋顶降下来,重新装了一层像挂物板一样的白色软镶板。纳尔逊坐在地板上,脑袋向后仰去,一听凉啤酒放在他的脚腕之间;他和普露分享了两根大麻叶烟,天花板上的小窟窿试图告诉他什么东西,其中有一片地方似乎很醒目,很生动,很逼人,仿佛就是曼尼前天鼻子上的黑头儿,随后这片小窟窿消失了,另一片小窟窿已凸现出来,好像一只肥大的水母游动着透明的身体跨过了天花板。他身后的墙上是一张伊利·纳斯塔斯龇牙咧嘴出怪相的招贴画。斯利姆是海明镇购物中心旁边一家网球俱乐部的成员,对纳斯塔斯顶礼膜拜。纳斯塔斯身上到处是汗珠,他的腿像柱子一样粗。汗毛很重,柱子一样的腿疙疙瘩瘩的。立体音响正在播放唐娜·萨默的歌,歌词是关于电话的,音量很高。离开屋子中心,在纳尔逊和几盆像姥姥家过去在起居室旁边那个小房间养过的大叶子蕨类植物之间(纳尔逊记得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和父亲坐在那里呆看那些蕨类植物,可那件事情像天塌下来一样,连他们的身下也空洞得没有着落,而那些蕨类植物的大叶子静静地吸收阳光,如同这些更大的蕨类植物遇到从那些高大飘窗照进来的阳光一定会吸收一样),有一块地方,斯利姆正在那里像绳子操纵的蛇一样跳舞,与他一起跳舞的还有一个名字叫莱尔的短发瘦皮青年。莱尔长着一个窄脑袋,脑后坑坑洼洼的,穿着紧身牛仔裤和像足球衫的长袖衬衣,中间以下是绿色宽条纹。斯利姆搞同性恋,不过纳尔逊对他的行为还不算特别在意。他也注意到有两个圆滑的黑人在集会上搞同性恋,还注意到一个来自布鲁厄南边的白人小女孩长着一副苍白的尖下巴的波兰人脸,一边跳舞一边脱下上衣,可惜她光着身子还是凸现不出她的乳房,眼下仍然裸露着乳房坐在厨房里独自无精打采地喝着利口甜酒和百事可乐。在这样的聚会上,总有人跑进卫生间呕吐或者给自己注射或吸食大麻毒品,纳尔逊对这种行为也注意到了。他对这些没有太往心里去,他只是觉得年纪轻轻很没意思。年轻人浪费精力太多了。他在天花板上看见那种形同水母的团块在小窟窿之间飞来飞去,那也是精力,好似穿过计算机二进制的比特,不过他的幻觉到了这一步就止住了。在肯特大学,他对计算机科学充满好奇,不过只停留在梅里尔楼讲授的10061数学入门课程,以后的数学太深奥他学不下去,学下去的都是那些犹太学生和脸像大浅盘子一样扁平的朝鲜学生,攻读数学轻松得像过平常日子,什么是函数,它好像不是你能够明明白白指出来的东西,只是某种程度上的方程的一般概念,另一只水母,可是怎么才能把它分离出来呢?他被难倒了。所以他掂量一番还是回家分享家产吧。那天,他父亲把他抱在怀里,感受到一个暖和的悲观的大身体全方位包裹着他,与他厮守着,记得阳光照在那张摆满绿色植物的铁桌子上一个绒毛叶子的月牙形边沿上,那一定是贝姬夭折后发生的。姥姥不会长命百岁,她撒手西去后留下他和妈妈负责汽车商行,让老爸在门面上充当那种真人一样大的纸板广告人,过去纸板不那么昂贵时你在汽车展销厅经常能看见剪板广告人。那两个黑人鬼鬼祟祟厮守的样子真是少见,他们打招呼的样子镇定自若,直接面对,看你能否与他们面对面,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这让纳尔逊感到恼火,虽然吸食的大麻这时在他身体里作祟,身体发飘。也许再来一听啤酒。然后他想起来啤酒罐滚进了他的膝盖之间,冷飕飕,沉甸甸,因为满满一听,刚刚从斯利姆的冰箱里取出来,于是打开喝了一口。纳尔逊细细审视他的手,因为他拿着啤酒罐仿佛他戴着露出手指头的手套一般。
老爸为什么不一死了之呢?人活到这个年纪容易得病。然后就剩他和妈妈了。他知道他对付得了妈妈。
他不是小孩子家了,他就要二十三岁了,在这些人中让他感到愚蠢的是,他结婚成家了。在场的这些人没有哪一位看上去已经结婚了。在场的人中没有别人怀孕,一点也看不出来。这让他觉得人家都在看他的笑话,像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公平地讲,普露并不想出来,她很愿意坐在那里,像这些绿色植物一样沐浴电视机的光亮,和姥姥一起观看《爱之船》,然后接着观看《梦幻岛》,姥姥近来一天不如一天,老爸和妈妈过去常和姥姥坐在家里,可是现在如同今天晚上一样和飞鹰俱乐部那伙人到别的地方去找乐子,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所谓的大人一旦处于赢家的地位时便会这样不负责任,妈妈已经告诉他有关他们疯狂倒腾金子的活动,也许他应该主动呆在家里,他和普露陪着姥姥,姥姥毕竟是手里握着所有王牌的人,可是普露已经把自己打扮起来,认为她拖累了纳尔逊的社交生活,他工作那么忙还总是在家里陪她——家庭生活啊,每个人都按自己想象的责任行事,却总是互相碍事,多么麻烦。随后普露一旦到了这里,闻到大麻的味道,阿克伦那个疯女人就还魂了,她决意彻底扮演一个象征性孕妇,把沉重的身体不当回事,穿着连走路都不应该穿的鞋子跳舞,楔形鞋底子很厚,连接鞋底的是薄薄的绿色塑料带子,如同佳济山游乐园的现场管理员使用嵌心丝带编织的往脖子上挂哨子的颈带,他还记得编织蝴蝶结的方法,你可以用这种编织法编织钥匙链,仿佛孩子们有多少钥匙需要拴在一起似的。也许普露跳舞是想出出闷气。但是纳尔逊自己也开始不管不顾,透过烟雾不由自主地欣赏她了。普露开始引人注目,穿着那件闪亮的绿色无腰带裙装闪烁起舞,那是她在洋槐街一家新商店给自己购置的,那里的退休老人正在被绅士阶层往外挤,因为中产阶级开始返回城里了。她旋转起来,像翅膀一样的宽袖子随舞飘动,肚子挺出来像炮弹,把衣服向前面顶出去很多,露出来老长一截医生让她穿上保护娇嫩的血管的桔黄色弹性长袜子。她那双闪亮的厚底鞋只能在长绒地毯上拖着脚步跳,可是依然穿着它们,显示她能把舞跳好,更多的是向他示威;她的身子好像在她的两个肩胛骨之间的一个部位插进去,随着音乐不断扭动,而她的两臂带着闪烁的绿袖子扇动起来,她的飘逸的长发旋转成了圆圈,一圈又一圈。
纳尔逊不会跳舞,更确切地说是他不愿意跳舞,因为所有的舞蹈现在都是站在位置上,听任音乐魔鬼进入你的身体,这需要更多的信心,可他做不到。他不想表现得像一个傻瓜。现在的老爸,只要他在场他准会上场跳舞的,正像吉尔在世时他迷恋斯基特一样,就是天塌下来了他也从来不回头,就是这样一个傻瓜竟然相信上帝存在,还自认是上帝的眼珠子。天花板上的小圆点不允许纳尔逊窥视得更高,他于是把眼睛返回到普露身上,炫目的裙装格外明亮,飘拂得像珠宝变成了流体,她大肚子上的那张脸在音乐中昏昏欲睡,可她的肚子实实在在,不仅是她的也是他的,因此等于他也在跳舞。他在瞬间憎恨自己不能上场跳舞,好比他不能轻松愉快地转动脑子把电脑科学玩转,不能全面地把大学念完,也不能像他父亲过去那样潇洒地做一个运动员。黑色的瞬间过去了,消散了,转变成了一种把握,那就是有朝一日他会对所有这一切复仇。
在跳舞进行中,普露的舞伴有一段时间是布鲁厄两个孟浪黑人中的一个,个头较大的那个,穿着围裙工作服和牛仔靴子,后来斯利姆和莱尔从盆栽植物旁边旋转出来,跟着普露的轨迹旋转起来,普露却不管谁来到跟前,一直在原来的地盘上跳舞,上下摆动两臂,两只手小幅度翻动,头向后仰。她的脸看上去真的昏昏欲睡。她的鼻子侧面看去很尖。人们不断触摸她的肚子,仿佛为了好运:在旋转中突然伸出他们的手指头,他们叉开的手指头耙过那个神圣的突出部位,那里有些东西也属于他。可是怎样才能阻止他们的触摸、怎样才能保护她保持清洁呢?她个头太大,他出面干涉会让人当傻瓜看待,她喜欢肮脏,她就是从肮脏里走出来的。有一次,她开车带他路过她在阿克伦的老家,她无论如何不让他进去看看,多么寒酸的排房,房子的门廊都是用木头做的,摆放着陈旧的冰箱。梅勒妮的家境好一些,她的哥哥打过水球。至少普露应该脱掉她的鞋子。他看见自己站起来去告诉她怎么做,可是实际上觉得像是石头一样动弹不得,不得不坐在这里飘飘忽忽的,脚下的地毯上到处是细毛虫,头顶上天花板上到处是小虫窟窿。音乐里气体嘶嘶作响,在喇叭里噼里啪啦的,唐娜·萨默的独特声音一会儿收一会儿放,双倍响亮,把所有伴奏压倒了。粘住你,像胶水一样粘住你。被斯利姆撇在一边的那个妖冶的同性恋男子向普露递过去一根大麻烟,普露叼住大麻烟的湿头吸了一口,深深地吸进肚子里,却没有乱了音乐节拍,肚子和两脚一直在扭动。纳尔逊看出来,在像她这样一个阿克伦贫民窟的孩子看来,布鲁厄是一个乡下佬居住的城市,她要让他们长长见识。
他刚才注意到的那个女孩,她原来带着一个红脸粗汉来的,大块头粗汉竟然身穿外衣打着领带参加这种喧闹聚会,她这时候走过来坐在纳尔逊一旁的地板上,头顶着伊利·纳斯塔斯,拿起纳尔逊脚腕间的啤酒罐喝了一口。她的圆脸在微笑,看上去对这里感到迷惑,不过很想寻求快活。“你住哪里?”她问,仿佛在与别的什么人交谈随便邀请纳尔逊加入似的。
“佳济山吗?”他认为这就是回答对方了。
“公寓吗?”
“和父母还有姥姥一起住。”
“为什么这样住?”她脸上汗津津的,显得格外亮。她喝得太多了。不过她显得很平静,他为此很感激。她把白裤子腿伸直,和他的并列在一起,白裤子很耀眼,像是那只怪模怪样的水母在上面活动。
“省钱。”他低声说。“我们想在孩子出生前另找地方没有意义。”
“你有妻子了吗?”
“那就是她。”他指向普露。
姑娘细细打量普露一会儿。“她多么了不起呀。”
“你可以这么讲。”
“你说可以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她把我折腾得屎都出来了。”
“她可以那样跳舞吗?我是说,肚里的孩子。”
“呃,人家说应该活动活动。你住哪里?”
“不远。杨基斯特路。我们的公寓远没有这里气派,我们住在一楼的后边,配有一个小院子,各种猫都进院子里来。人们说我们的楼也需要实行独立所有权了。”
“这样好还是不好?”
“你要是有钱就好,要是没钱我看就不好。我们在城里刚刚开始工作,我的——我的男人想在我们稳定下来时去上大学。”
“跟他说,忘掉这个念头。我一直在上大学,那全都是没有用的马屁。”她的上嘴唇鼓鼓的很好看,可是他很遗憾地发现她一直紧紧地抿着嘴,她听到他的话无话可说。“你在做什么工作?”他问她。
“我在一家养老院里做护士助手。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这家养老院,在那个集市旁边,名叫‘阳光岸’。”
“不感到压抑吗?”
“人们都那么说,可是我不觉得。老人们和我交谈,多数人都希望这样,有人陪伴。”
“你和这个男人还没有结婚吗?”
“还没有。他想在生活里再往前发展一下。我想这是好事儿。我们也许会改变想法。”
“太好了。那个穿绿衣服的娘们儿让自己怀孕,我没有办法。”对这话女孩没有说什么。不过女孩也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样子,如同大多数人对待他的情况一样。在车场他看见杰克和拉迪哇啦哇啦聊天,没完没了,他们不觉得很傻,他很有些嫉妒。女孩这张陌生的脸在他面前平静地呆着,温和而专注,眼睛淡蓝淡蓝很少见,皮肤乳白,鼻子有点上翘,姜黄色的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她的耳朵暴露在外面,扎了眼儿但没有戴耳饰。他处于大麻控制的状态,女孩展扬的白耳朵轮廓似乎很生动。“你说你们刚刚搬到城里来,”纳尔逊说。“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加利利一带。知道加利利地区吗?”
“多少知道一点。小时候我到那里看过一两次减重短程汽车拉力比赛。”
“夜深人静时,你从我们家能听见发动机的声音。我的屋子在侧面,什么时候都听见它们鸣响。”
“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也总是车来车往的。我的屋子过去在房子的后面,现在搬到前面来了。”多可爱的小耳朵,像他自己的一样小,不过别的器官在她身上却显得一点也不小。她的大腿把那条白色裤子撑得满满的。“你父亲是干什么的,是农场主吗?”
“我父亲已经过世了。”
“𡂿,对不起。”
“不必,生活艰难,不过他对付得了。他是一个农场主,你说对了,他还和市区签订过校车的合同。”
“是这样,那也很不容易。”
“不过我母亲很了不起。”
“她哪方面了不起?”
他说话没有轻重,听起来总是像打嘴仗。但是她似乎并不在乎。“𡂿。她非常明白事理。遇事非常乐观。我有两个兄弟——”
“是吗?”
“是的,我母亲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作为女孩子就应该让着点什么的。”
“呃,她怎么就能做到这点呢?”他感到很羡慕。
“有的母亲就能做到。她们认为女孩子应该安静,机灵。我母亲说女人能从生活里得到更多的东西。对男人来说,要是你不能每次都占上风,那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很了不起。她说得很有道理。”
“她比我胖,我就喜欢她胖。”
你不胖,你不胖不瘦正好,他想这样跟她说。但是他却改口说:“把啤酒喝完。我再拿一听来。”
“不用了,多谢——你叫什么名字?”
“纳尔逊。”他应该也问问她的名字,但是问不出口来。
“纳尔逊。不用了,谢谢,我只要喝几口就行了。我应该去看看杰米在干什么。他在厨房里和一个女孩——”
“那个暴露奶头的姑娘吧。”
“没错。”
“我对这种做法的理论是,那些奶子真有样子的反倒不会暴露给人看。”他向下扫视了几眼。她的黄褐色针织衫的竖条纹经过胸部那团柔软而丰富的肉球时撑开了一点。下身那条白色的宽松裤,在肚子和大腿的连接处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皱褶,条纹辐射让人一眼看得出线的斜纹,也就是布的织法和裁剪法。裤口上她的脚赤裸着,每个大脚趾的外侧都有一片红印子,是她脱下的鞋留下的。
姑娘被他这番审视弄得脸红了。“你大学毕业后干什么,纳尔逊?”
“我刚刚毕业。不,实际上,我卖汽车。不是你的那种平常的家用车,是各种很特别的折篷车,没有人再制造那种车了。它们的价值一直在往上升,往上升,势头不可阻挡。”
“听来令人振奋。”
“没错。天哪,前天在城中心我看见停着一辆雷鸟车,红色皮革座,虽然车很旧了,可那家伙还是把车顶放了下来,我差一点看疯了。那车看上去像一艘快艇。人们制造出这些好东西时,大家花钱还不是这样锱铢必较。”
“杰米和我刚刚买了一辆科罗拉花冠车。是用他的名字买的,不过使用的却是我,公共汽车开往集市那边的取消了,杰米可以走路去上班,在城里这边制造灭虫器的厂里,你知道,就是那种人们在户外放在游泳池或者野外烧烤炉边的紫光电栅灯。”
“太棒了。不过对他说来现在一定是淡季吧。”
“这样想没错,可是情况不是这样,他们忙着为明年生产呢,产品都发往南方去卖。”
“哦。”也许他们这次谈话说得够多了。他不想再听杰米的灭虫器的话题了。
然而女孩子还在说话,她现在和他在一起放松多了,这么年轻,什么东西在她看来都很新鲜。纳尔逊估计她比自己小三四岁。普露比他大一岁,这点现在让他很恼火,看她在那里跳舞示威的样子,挺着大肚子,身边围着那些个黑人和同性恋者,她一点也不害怕。“所以我应该出一半钱,”她解释说。“尽管他挣的钱是我的两倍。他的父母和我母亲各借给我们首付款的一半,不过我知道我母亲掏不起这笔钱。明年如果我能找到一份兼职工作,我想开始护士培训。那些注册护士挣钱很多,干事儿和我现在所干的一样,不同的是他们可以给病人打针。”
“天哪,你想一辈子都照顾病人吗?”
“我喜欢照看东西。我父亲去世前,农场上总有鸡和猪羊什么的。我过去还给我自己的羊剪羊毛呢。”
“嚯。”纳尔逊一贯对动物神经过敏。
“你跳舞吗,纳尔逊?”她问他。
“不跳。我坐在这里喝啤酒,感到灰心丧气。”普露现在和一个波多黎各人跳舞。曼尼手下有两个波多黎各人在修理部干活儿。他不知道他们小时候得过什么病,他们脸上长着比麻坑儿还糟糕的东西——好像到处划成了小沟壑。
“杰米也不跳舞。”
“叫一个古怪的男同性恋一起跳。要不你自己一个人跳,有人见了会与你配对儿跳舞的。”
“我喜欢跳舞。你为什么灰心丧气?”
“𡂿……我父亲是个蠢材。”他一时不明白为什么会说这种话。也许是这姑娘说到自己的父母如何好如何好的口气招致的吧。但是一想到他的父亲,令纳尔逊惊讶的是那张呆板的大脸上在他脑海里出现的竟然是丧气的无奈表情。他父亲的脸像战争影片里硝烟弥漫的无焦点近镜头一样凸现出来又渐渐隐去。那天贝姬出事儿对他们父子俩来说这世界不堪承受,他把他搂在怀里,那张脸又大又白又模糊。
“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姑娘说过站起来。笔直条顺的两条腿。尽管她站起来了,她的大腿还是显得鼓鼓的。她的脚底板边缘一带发红,陷在长绒地毯里,近在咫尺,让他心酥,它们性感极了。她说那种话什么意思?让他感到罪过,感到内疚。她自己的父亲死了。她让他感觉到他把自己的父亲也谋害了。她滚一边儿去吧。她上场跳舞,在墙边羞答答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向里活动,渐渐放松下来。他不想接着往下看,心里感到嫉妒;他吃力地站起来,又取来一听啤酒,偷看了一眼厨房里那个女孩子。可悲,在一个坐着的女人身上,奶子不过是奶子。鼓起来一半就不错了。杰米的脸和手都显得宽厚,刮擦过的样子,他已经把领带松开,让他那粗脖子呼吸畅快。另一个女孩在看手相;他们都围着一张瓷面小厨桌,上面磨出来一些黑点,是摆放餐具的地方,这让纳尔逊想起了什么东西。什么?这里的一张招贴画是马龙·白兰度,身穿电影《飞车党》里的那种黑色皮装。另一张画儿是艾丽斯·库珀,抹了绿眼睑,留着长指甲。冰箱架子上有纸盒装酸奶,字迹清晰的半打装啤酒罐在所有这冷藏室里好似一个秩序井然的岛屿。纳尔逊因此想到了车场,那里停放着成排的新丰田车,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有时,站在车场展销厅里,看不见一个顾客,他感觉小时候那种遥远的惧怕又回到他脑子里,担心弄错了地方,担心没有人与他分担按部就班的生活。他返回到吊起二层天花板的前面大房间,想到普露比别的跳舞的看上去老许多,滑稽可笑:名叫多迪·温斯坦的小姑娘,鬈发,在克劳尔商店少年时装部做实习生;斯利姆和身穿足球衫的莱尔又混到了一起;他们的女主人帕姆身着柔软的大穆穆袍,她的身体与长袍很般配,布鲁厄市昏暗的灯光在飘窗外渐渐隐退,那个穿白裤子的没有通报姓名的女孩子希望有人来找她跳舞,站在一边不失时机地随着音乐摇晃身子。一生中只要一夜,一夜里只活一次。他看上去有点害羞,可是来到这里又很高兴,终于离开了郊区。喇叭里的怒气冲冲的噗噗声节奏越来越快,他的妻子带着一颗炮弹一样的大肚子快要栽倒在地上了。他走到普露跟前,拉起她的手腕子就走。她那个像无赖的拉丁美洲裔舞伴面无表情摇摇晃晃去找那个白裤子姑娘,拉她起舞。宝贝可别白过通宵,宝贝可别白过通宵。纳尔逊把普露的手腕拉疼了。普露摇摇晃晃的,因为失去了音乐节拍,这更让纳尔逊生气,他的妻子成了东倒西歪的醉鬼。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非要胡乱跳舞出他的洋相。她踉踉跄跄的样子,他看见了恨不得干脆撕烂她算了。
“你拉疼我了,”她说。她的声音又细又干,像是从纳尔逊耳朵后面空中悬浮的一个小盒子里传出来。普露试图从纳尔逊紧紧攥着的手指里挣脱出自己的手腕,这简直是火上加油。
他想把她弄出这个地方。他拉着她穿过过道,寻找一面墙让她扶住歇一歇。他终于在一个小侧屋里找到了一面墙;墙上的电灯开关板正好在普露的肩膀一带,油漆得好像一副张开大口的面孔,伸着一个上下扳动的舌头。他把自己的脸顶在普露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听着。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你举止收敛一点吧。如果你还不收敛,你会伤害你自己的。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把他甩出来吗?现在你要冷静下来。”
“我冷静了。不冷静的是你,纳尔逊。”他们俩的眼睛离得很近,普露的眼睛咄咄逼人,冒着浑浊的绿光要把纳尔逊的眼睛吞下去的样子。“谁告诉你我肚子里会是男孩?”普露对他咧起嘴痴笑。她的嘴唇涂得像吸血鬼一样血红,很新潮,很不协调,正好突出了她消瘦的面孔,她那死人一样没有血色的面容。穷人表情木然的挑衅:你真奈何不了他们。
他恳求道:“你不应该喝酒了,更不应该吸食大麻,你会把遗传基因破坏的。你知道的。”
她慢悠悠地寻找词汇回答说:“纳尔逊。你对遗传基因破坏一点不在乎。”
“你这个傻娘们儿。我在乎。我当然在乎。那是我的孩子。不是吗?你们阿克伦的年轻人乱搞男女吧。”
他们身置一间很陌生的屋子。火烈鸟把他们包围了。不知谁在这间侧屋住过,越过两个狭窄的侧院看到的只是一面砖墙,于是收集火烈鸟当作消遣。一只亮闪闪的粉缎子填充火烈鸟的可笑的长黑腿挂在那张沙发床的后背上,数只木棍腿空心塑料火烈鸟摆在墙边的架子上。有些火烈鸟做成了烟灰缸和咖啡杯,有些是油漆成粉色的三维画的火烈鸟,或是湖水或是棕榈或是落日,全是佛罗里达的纪念品。有一个纪念品是三只聚集在一组的火烈鸟,灯笼裤,苏格兰帽,站立在毡子高尔夫球区里。有些个大的火烈鸟在它们的空心长嘴上架着五六毛钱就可以买到的牛皮糖一样的软性太阳镜。屋子里有几百只火烈鸟,一定是别人送的,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一定是斯利姆,那张沙发床不够贾森和帕姆一起睡。
“孩子是你的,”普露说。“你知道是你的。”
“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表现得像可怕的妓女。”
“我并不想来,你还记得吗?是你一直想出来的。”
他开始哭起来:普露脸上表情异常,是来自阿克伦的那种固执劲儿在和他对峙,她的肚子顶着他的肚子,这个大洋娃娃一样的身体他过去热恋得不得了,她也许会轻易地就委身于另一个人了,她身子的裂缝,她身子的丛毛,现在也许轻易地就离他而去,他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在那座小山上与她结识并漫步树下,在清水街的酒吧泡吧,他先回家并让她留在科罗拉多,他这样做是充当傻瓜,他在德县受煎熬,所有他们这些温柔的时光都什么也不算了。他在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如同他对吉尔来说一样,一个小臭娃娃,一个让人取笑的小爬虫,看看发生了什么结果吧。他觉得爱情像烂肉一样从他的身体里往下过滤,一下子到了像朽木般的膝盖。“你会把你自己毁掉的,”他抽噎着说;泪水掉在她的绿莹莹的裙装的肩部更加闪亮,但是他自己扭曲的脸悬浮在他脑海里清晰可见,如同电视屏幕上的一张脸一样。
“你真奇怪,”普露跟他说,她的声音现在柔和一些,在他的耳边像挑逗的悄悄话。
“我们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吧。”
“你刚才说话的那个姑娘,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的男朋友是做灭虫器的。”
“你们在一起说了很长时间。”
“她想跳舞。”
“我看见你指着我张望。你对我怀孕感到难为情吧。”
“没有。我们感到骄傲。”
“你说假话,纳尔逊。你感到难为情。”
“别这么刻薄。来吧,我们离开吧。”
“看看,你害羞了吧。这孩子给你带来的只有羞耻,丢人。”
“求你离开吧。你还要去干什么,非要让我跪下吗?”
“听着,纳尔逊。我刚才跳舞正在兴头上,你却蛮横地一把拉起来就走。我的手腕现在还疼呢。也许你把它拉断了。”
他想抬起她的手腕亲吻一下,可是她生硬地挣脱了:有时,她,身体和灵魂,对他来说似乎是一块木板,扁平的木板,还有同样生硬的摩擦颗粒。随后他对普露真是一块木板感到害怕了,她扁平得根本容不下深刻的东西,毫无深度可言,这才是最要命的。她有时上了一条轨迹,随后就一路滑下,难以停住。他又把她的手腕拉起来,只是要亲吻一下,可是她不想看见这个,反倒大动肝火,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拉长了,阴沉了。“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她跟他说。“你就是一个小拿破仑。你是一个可怜可鄙的人,纳尔逊。”
“喂,别说了。”
她那血红色的嘴唇周围的空间很狭窄,她的声音像一个难以停下的无级别的发动机。“我过去的确不了解你。我一直在观察你如何与你的家人相处,你娇生惯养坏了。你宠坏了,成了霸王,纳尔逊。”
“闭嘴。”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哭了。“我从来没有受过娇宠,受到的是虐待。你不知道我家的人对我干了些什么。”
“这话我听过上千遍了,对我来说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不管你表现如何,你就知道指望你母亲和姥姥对你呵护有加。你对你父亲的态度让人害怕,可他只是想爱你,想有一个还算正常的儿子。”
“他不想让我在汽车商行工作。”
“他过去认为你条件还不成熟,你过去确是不成熟。你现在也不成熟。你当父亲的条件也不成熟,不过这是我的过错。”
“𡂿,你还能有过错。”她身上的绿色是一种让人憎恨的颜色,带电的砒霜幽光,肥胖的黑人妓女在大街上招徕顾客穿的那种颜色。他把目光转向一边,在一个衣柜顶上看见一些柔软的火烈鸟摆放成了交配的姿势,一只鸟趴在另一只的背上,另一对鸟的姿势他看出来是在进行口交,不过那下垂的长喙制造的效果很不好。
“我犯过很多错误,”普露继续说,“不犯错倒怪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怎么做。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情,纳尔逊·安斯特朗,不管你怎么样,我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可以滚开了。”
“我可以,是吗?”
“是的。”她不得不把口气缓和下来。她的大肚子似乎不再硬挺挺地顶着他的,像是依附起来。“我不想让你怎么样,不过你可以随便了。我不能阻止你,你也不能阻止我,虽然我们两个结婚了,我们还是两个人。你从来不想娶我,现在看来,我也不应该让你娶我。”
“可我过去想娶你的,我想娶,”他辩解说,害怕承认这点会让他的脸再一次扭曲起来。
“那么就别再这么欺负人了。你强迫我到这里来,现在你又强迫我离开。我喜欢这些人。他们要比俄亥俄的人更有幽默感。”
“那我们就赖在这里吧。”这间屋子里还不只有火烈鸟——还有他看来是些无聊的东西。一尊“猫王”的石膏像,底座上摆着红盅托着的许愿蜡烛。一个养鱼缸里没有鱼儿,却装满了芭比娃娃和称为法国老头乐的珊瑚形状的塑料制品。钉起来的明信片上是身穿金丝三角裤的女人,翻跟斗的,傻看的,用银手套手托着大波儿的,都是在德国印制的,在那些密纹里隐藏着两种视角图像,一种忸怩相,一种淫秽相,全看你从哪个角度审视。这间屋子里摆满了各种醒目的恶心之物,能把你一个小时之前晚餐吃的青豆和胡萝卜从胃里掏出来。他不想看却忍不住。
他从一个触目的目标换到下一个精心的目标,普露趁机溜走了,临走在他的手上握了一下,也许是为他们所说过的话表示歉意的。他们俩刚才说什么了?厨房里,那个裸露奶子的女孩子已经穿上了一件印着ERA字母的T恤衫,杰米脱下外衣并解下领带。纳尔逊觉得他非常高大,矗天矗地的高大,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不过这没有什么,他们都在大笑呢。在厨房旁边的一间幽暗的卧室里,有人在看十一点半的来自伊朗的特别报道,聚会时光一阵接一阵倏然而去,时间悄悄溜走了。普露回来要他回家,脸色煞白,死鬼一样的脸上嘴唇血红,像电影里的鬼魂,只是唇缝间的红色磨掉了。她悄悄地告诉他如他所愿把她自己的鞋脱掉跳舞可是现在找不见了,他脑子里顿时觉得各种东西被什么东西染成蓝色,她嘴里的牙齿像是变了形状。她挺着身体坐在一把厨房椅子上,把两条桔黄色的腿伸出去,她的大肚子像一根阴茎竖起来,她身边的人于是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样的猪猡啊。纳尔逊四处为她找鞋没有找到,却在那间到处是可怕的俗丽之物和火烈鸟的侧屋看见那个穿白裤子的姑娘在沙发床上睡着了。她的脸放松下来,看上去比刚才还年轻。她的手窝在圆鼻子旁边,苍白的手掌向上。她的大脑门儿显得很安静,有些轻浅的雀斑,她入睡后没有一点抬头纹的痕迹。只有充满女人深沉的力量的头发从卡子里脱落出来,在鬓角高低不平的地方纠缠在一起,色泽斑驳。他想给她盖上点东西,但是找不到毯子,只看见鱼缸里那些法国的老头乐和芭比娃娃色彩绚丽。她那黄褐色针织毛衣缩上去一截儿,离开裤腰,一窄条乳白色光光的皮肤显露出来。纳尔逊俯视着心下纳闷儿:一个女人为什么只能做你的朋友,哪怕发生了性关系?为什么你不得不经常和这个自我讨价还价,仅仅为了保护自己反受伤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截儿乳白色皮肤,他竟然忘记到这里来寻找什么。他需要撒泡尿,他意识到了这点。
进了卫生间,他刷刷地倾泻起来,尿柱摇摇摆摆,表明尿憋得太多了,完事后他对放在篮子盖顶上的一本光滑的大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很可能是斯利姆的,一本画册上印刷了德国纳粹时期的照片和标语,一队队漂亮的金发孩童和一个身穿挂满像章的白色制服的肥胖美男子,希特勒看上去年轻、细高而英武,凝望着阿尔卑斯山脉。卫生间里摆放这种画册是一种时髦东西,如同那些俗丽的明信片上全都是奇丑无比的女人,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保护措施与那种丑陋对抗,不能保护那个姑娘好好睡觉,不能保护他不受伤害。普露已经找到她那两只可怕的绿色厚底鞋,坐在厨房的一把直背椅子上,她刚才招呼一起跳舞的那个满脸尽是刀痕的波多黎各人跪在地上给她扣上像嵌心丝带一样的鞋襻带。她站起来时身体摇摇晃晃,那些家伙到底给她吃什么东西了?她吃力地穿上那件在肯特大学春秋穿的羽绒外衣,红色上衣配上那件闪亮的绿色裙装,她看上去好像圣诞节提前六周来到了,全身裹得紧紧的。贾森在前面那个房间里跳舞,这时杰米和那个穿上ERA字母的T恤衫罩住可怜的奶头的女孩也在试步起舞,因此他们只与帕姆和斯利姆打招呼告别,帕姆在普露脸颊亲吻女人对女人的吻别,仿佛在普露的耳边嘀咕暗语似的,而斯利姆则把双手合在胸前,按佛教礼节鞠躬告别。他眼睛的斜视眼神,纳尔逊弄不清楚是生就的还是干那些反常事情所致。那只肥厚的水母在斯利姆的嘴唇上爬过去了。最后的小小挥动和浅浅的微笑,屋门关上了聚会的噪音。
公寓的屋门是一扇老式的沉重的门,黄色的橡木木质。他和普露站在这三层的楼梯平台上,一下子被密封在一个寂静无声的东西里。雨滴滴答答打在他们头顶上的六角铁丝网罩玻璃的天窗上。
“还认为我是一个可怜可鄙的人吗?”他问。
“纳尔逊,你怎么就长不大呢?”
右边的结实的木头楼梯扶手绕了令人眼晕的两圈,绕下两节楼梯,到达底层。往下张望,纳尔逊能够看见远处放在地下室里的两个塑料垃圾桶的顶部。普露不耐烦地从左边超过他,根本不想搭理他,着急出去透透空气,后来他只记得她的宽大胯部抗了他的屁股一下,他对她好像故意装出来的行动不便感到非常生气,要不然他会用屁股还她一下,表示小小不言的挑逗。楼梯井左边没有楼梯扶手,灰泥墙斑斑驳驳的,到处是乱糟糟的钉子眼儿,一定是那些修补房子的人把原来的围墙板拆除了。这样,普露穿着那两只楔形厚底鞋把她的脚脖子崴了,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扶一把;她小声呻吟了一下,可是她苍白的脸上却没有痛苦表情,如同前些日子在悬挂滑翔运动中立刻腾空一样不动声色。纳尔逊伸手去抓她的羽绒外衣,可是她跌落很快,没有抓住,她的两条腿软瘫下来;他看见她向墙壁歪扭过去,脸在一个个钉子眼儿边滑过,伸出手寻找支撑的东西,却什么也抓不到。她摇晃起来,接着向侧面倒下,头朝下,那些金属棱梯级碰击在她的大肚子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不过他的脑子却有时间把若干刺激感觉分离出来——先是他的手指触摸到了她的鸭绒外衣的边沿,她胯部愤愤不平地抗了他一下,他对她穿那双厚重鞋子很生气,对卸掉楼梯扶手的那些居民也很生气,这些全部在他的脑子里一层接一层地分离开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大腿旮旯儿一片加厚的深桔黄色袜料,好像一朵刺目的绿花儿的花蕊,因为她刚刚跌倒在楼梯上裙装就把大腿统统露出来了。她的两条胳膊一直在努力稳住下滑的身体,一条胳膊弯成一种角度时她终于停下来,呆在这截陡楼梯的中间,一只鞋脱离得只剩鞋襻连着,她的头隐藏在散乱的美丽头发下边,她整个大长身子静静地趴在那里。
小宝宝睡过去了。
雨溅落在天窗上,一阵阵轻轻地掠过。墙壁传出来聚会的音乐。她跌倒的声音一定很大,那扇黄色橡木门很快嘭一声打开了,人们一下子蜂拥过来,但是纳尔逊所听见的还只是普露刚刚跌倒发出的那一声短促的尖叫,如同那些漂浮的塑料洗澡玩具突然被意外地踩了一下。
“酸皮”在医院里神态怡然,与护士以及员工说说笑笑,身穿黑色的服装在这白色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很像一个快活的细菌,超脱于一切条条框框之外。他急匆匆走过来,仿佛要拥抱斯普林格老太太,可是在最后时刻停下来在她的肩上轻快地拍了一下。对于詹妮丝和哈利,他只是露出他那小颗粒牙齿调皮地笑了笑;对纳尔逊,他的脸色严峻得多,不过眼色还挺善意的。“她看样子很不错,只是一条胳膊固定了一下。不过那里也算走运。那是左胳膊。”
“她是左撇子,”纳尔逊跟她说。这孩子怨气满腹,因为缺觉萎靡不振。他夜里一点到三点一直守在普露身边,现在九点半又回到医院来了。他一点十五分给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二十多年来的郁闷也增加了一层。姥姥在家里,可是她上了年纪,在睡梦中很难听见电话铃声,而他的父母亲与穆尔科特夫妇、哈里斯夫妇一起到422号道旁的一家新开的脱衣舞娱乐场开眼界,那里比通往波茨敦的四季旅馆还远,而且返回来又到穆尔科特夫妇家里喝夜酒。这样一来,家里人对这事儿一点也不知道,纳尔逊夜里三点半爬到空床上睡觉,早上九点钟醒来把事情说出来。纳尔逊开着他母亲的野马去医院的路上,他说鸟儿叽叽喳喳叫起来他才睡着了。
“什么鸟儿?”哈利说。“鸟儿都到南方去了。”
“爸爸,别挤兑我,窗户外面就有那种黑色的鸟嘛。”
“欧椋鸟,”詹妮丝赶紧说,充当和事佬角色。
“它们不会叽叽喳喳,只会吱哇大叫,”哈利揪住不放。“吱哇,吱哇。”
“现在天亮得不是晚多了吗?”斯普林格老太太插话说。他的女婿和外孙子这种没完没了的紧张关系,让她心力交瘁,日渐衰老。
纳尔逊坐在那里两眼通红,闷闷不乐,昨天夜里胡闹的痕迹让哈利深感恼火,再说他自己也缺觉,睡不醒的感觉很难受。他费了很大劲才压下冲动,没有再一次“吱哇”喊出来。在医院里,他问“酸皮”:“你怎么这么快就赶过来了?”他真的感到佩服。尽管你想窃笑,可是这家伙还真有点让你捉摸不透。
“那位女士自己让我来的,”牧师快活地宣布说,向一边挪了一步,把堆放着许多杂志的矮桌子上的一本杂志碰下来。比如《妇女节》。又比如《田野和河流》。医院里当然不会摆放《消费者报道》了。一篇令人注意的文章不久前登在《消费者报道》上,谈论医药费用,对阿司匹林和感冒药片之类东西的涨价有详尽报道。“酸皮”弯下腰捡起那本杂志,站直身体竟然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他告诉他们:“明摆着,他们让这亲爱的姑娘平静下来,活动一下她的胳膊,要她放心胎儿看来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不过七点钟醒来后她还是对这放不下心来,而且知道纳尔逊可能还睡觉,不知道给谁打电话好。于是,他就想到我了。”“酸皮”一脸喜兴之色。“我当然也还沉睡在睡神的怀抱里,不过我一定得管这事儿,告诉她我会在圣餐完毕后很快赶过去,在十点钟礼拜时赶回来,瞧瞧,我在这里吧。就是这个人。她想当着我的面祈祷,保佑婴儿平安,她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一直没有停,至少此时此刻像人们一贯说的一样,祈祷似乎是很应验的!”他的黑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看过这个看那个,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儿。“给她诊断的那个医生八点钟下班走了,不过照看她的护士很认真地和我说,虽然做母亲的摔伤了,不过那个小胎儿的心脏跳得像过去跳的一样有力,没有任何阴道出血或者别的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多亏大自然母亲,她是一只经得住摔打的老火鸡。”他这时已经在对着斯普林格老太太说话。“现在我必须赶回去,要不然那些饥饿的羔羊就要眼巴巴望着讨要东西吃了。探视时间到下午一点钟实际上才开始,不过我相信你们要是短暂地看望一下,医院方面不会干预的。告诉他们我已经祝福过你们了。”他的手灵活地抬起来仿佛要向他们祝福,但是他却顺势放在斯普林格老太太闪亮的皮毛大衣衣袖上。“如果你赶不上做礼拜,”他恳求说,“那一定赶来参加礼拜后的会议。会上要提出来教区更换新的木连杆管风琴的事儿,许多舍不得出钱的人都要从林地赶来。他们一年中只是每星期向盘子里放一块钱,可是他们投的票却像我和你的一样管用。”他一溜烟走了,到了走廊还举着表示胜利的V字型手势。
老兄呀,这些老兄就是喜欢人间苦难,哈利心想。哦,人间苦难是别人不愿意要的东西。圣约瑟医院位于布鲁厄北部中心地带,房屋老旧,曾是旧基督教青年会的所在地,推倒会所修建了另一家免下车的银行,这里的旧木头铁路桥改建成了水泥,只是很快就出现了裂缝。人们过去总说要把铁轨沿途用隧道挡起来,但是火车后来完全停顿,这个问题也算迎刃而解吧。詹妮丝是在这里生下瑞贝卡·琼的,那时候护士还都是修女,她们现在也许还是修女,但是从衣着上看不出来。这层楼的那个接待人穿着鲑肉色套服。她屁股肥硕,膀子下溜,在前面领路。病房门半开着,看得见病人躺在床上病恹恹的,盖着白被子,瞪着白色天花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普露住在四人一间的屋子里,两个人穿着薄纱般的病人服装匆忙回到各自的床上,早早到来的探视者令她们始料不及。普露几乎处于睡眠状态。她还残留着昨天夜里零星的睫毛油,不过别的地方看上去很圣洁的样子,尤其胳膊肘子到手腕的那段非常白净的白色石膏。纳尔逊在普露的嘴唇上轻轻地亲吻一下,然后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他的长辈在一旁站着,他已经把脸靠在了普露胯部弯曲的床沿边上。还是一个吃奶的孩子啊,哈利心想。
“纳尔逊真了不起,”普露和他们说。“很会照顾人。”她的声音显得更加悦耳,更加沉稳,哈利过去还没有听到过。他不清楚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是不是就会说话这样好听:把她声带的角度改变了。
“是呀,他对这事儿感到很难过,”哈利说。“我们是今天早上才听说这事儿的。”
纳尔逊抬起头来。“他们去看脱衣舞表演了,你能想象得到吗?”
“天哪,”哈利对詹妮丝说。“谁应该在这里负责任?他想让我们干什么,整天坐在家里静静地等死吗?”
斯普林格老太太说:“现在我们在这里也只能呆一会儿,我要到教堂去。我想坎贝尔牧师说得很对,我不去参加那个会议不行。”
“去参加那个会议,妈妈,”哈利指出来。“他们只是想敲你一竹杠,让你出钱而已。木连杆管风琴不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詹妮丝对普露说:“你这可怜的姑娘哪。你的胳膊伤得很厉害吗?”
“呃,医生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得很清楚。”她的声音飘起来,她一定用了不少镇静药。“胳膊外侧有一块骨头,名字很有意思——”
“股骨,”哈利提示说。这种事情一发生,他就会感到刺激,让他觉得胆大,好斗。昨天晚上那些脱衣舞女,有些很年轻,做他的女儿都不大。金樱桃,那个地方叫这个名字。
纳尔逊把靠在普露身旁的头抬起头来。“股骨是在大腿上,爸爸。普露指的是肱骨。”
“哈哈,”哈利讪笑起来。
普露似乎呻吟了一下。“唔吆,”她主动说。“医生说胳膊只是出现了一个小裂缝。”
“这伤需要养多长时间?”哈利问。
“她说只要按医生说的做,有六个星期就好了。”
“圣诞节之前了吧,”哈利说。圣诞节今年在他的脑子里成为一件大事,因为过了圣诞节,新年前扫扫尾,他们要去旅行,他们已经订好了旅馆和机票,昨天晚上他们趁着看过脱衣舞余兴未尽,又把这事儿讨论了一遍。
“你这可怜的姑娘啊。”詹妮丝又说。
普露又开始唱起来,没有音乐。不过她说出来的话好像是歌词儿。“𡂿,我的上帝,我不怕这点伤痛,我还很高兴出了这种事儿呢,我是应该受点惩罚的。我从心里相信——”她一直看着詹妮丝,那种庄重的神色他们过去没有看见她有过——“这是上帝在提示我,他没有让我失去孩子,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我很高兴付出这笔代价,哪怕我身上的所有骨头都摔折了,我都不会太当回事儿。哦,我的上帝,当时我觉得我一脚踩空,肯定要摔下那些可怕的梯级,我就想到我该受到惩罚了!这点再清楚不过了。”
詹妮丝一定从这番话里听出来失去婴儿是什么样的感受。詹妮丝好像是叫唤了一声,一下子扑在了那个躺在床上的姑娘身上,来势很猛,吓得哈利直哆嗦,赶紧拉住她往后拽。感觉石膏坚硬得如岩石,詹妮丝在他的手下把身体弓起来一些;透过她的衣服,他感觉到她的皮肤绷得很紧,很热。但是普露没有表示出疼痛的样子,脸上露出她那种怪怪的审慎的微笑,坦然地闭着昨天夜里残留的蓝色眼影的眼睑,承受着这个上年纪的女人压在身上的重量。普露用没有打石膏的手轻轻地拍打在詹妮丝的背上;她的手指离哈利的手指很近。她的手指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他想起了辛迪·穆尔科特的圆指头,和普露的指头相比,看起来多么孩子气,多么像树根儿,可普露的指头虽然很嫩却很骨感,骨节发红:他母亲的手就有这种抓挠有力的样子。詹妮丝停不下哭泣,普露便不停地拍打,病房里另外两个醒着的女病人不停地朝这边看。这几种因素并存的局面时时刻刻折磨着哈利的感受。他觉得受到了责难,因为当初那个婴儿死在詹妮丝的手上,家里人都公然把过错归在他的头上了。但是,现在真相似乎表明,他只不过一个旁观者。纳尔逊被他母亲的痛苦冲撞挤到了一边,坐直身体瞪着眼睛看,可怜的疲惫的孩子。这些讨厌的女人如此投入地交流,应该让我们完全不在场的时候再进行。最后,詹妮丝直起身体来了,因为抽搭得太厉害,她的上嘴唇上糊满了鼻涕。
哈利递给詹妮丝他的手绢儿。
“我太高兴了,”她说着狠狠地擤了一大通鼻涕。“为普露感到高兴。”
“来吧,收拾一下,”他嘟哝着接回那方手帕。
斯普林格老太太用处惊不乱的口气说:“看起来真是一个奇迹,一下子掉下来那么多级楼梯,一点事情也没有。布鲁厄旧房子里的楼梯是很高的,上下楼都是仆人的事儿。”
“我当时没有一下子摔到底,”普露说。“因为我用胳膊稳住了自己,所以受伤了。我不记得摔疼了。”
“是啊,”哈利说。“纳尔逊说过你没有感觉疼痛。”
“𡂿,没有,没有。”詹妮丝刚才的一阵搂抱,把普露的头发弄散了,铺满了枕头,像是她正从白色的空间向下坠落,还一边唱歌一样地说:“我差一点什么都没有了,医生们都说我不会的,都是厂家让我们穿那些可怕的厚底鞋。那种样式难道不是最愚笨的设计吗?我一回到家就把它们烧了,彻底烧了。”
“还要多久你才能出院?”斯普林格老太太问,把她的黑坤包换到了另一只手里。纳尔逊还没有醒来大惊小怪说明事情之前,她已经穿戴好准备上教堂了。她是教堂的奴隶。只有上帝知道她从教堂能得到什么。
“一个星期多,医生说的,”普露说。“让我安静呆着,你知道,要保证安静。保证婴儿的安静。今天早上醒来,我心里还是乱糟糟的,我害怕得厉害,就打电话给‘酸皮’了。他真的很好。”
“那是的,很好。”斯普林格老太太说。
哈利很不喜欢他们没完没了叫婴儿的口气。照他的想象,在这个阶段,那小东西像一个猪崽儿,或者像一个摇摆的大青蛙。如果她真的流产了,小东西难道还活得成吗?现在医生能保证五个月的早产儿成活,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在试管里培养出生命了。“我们得把妈妈送到教堂去,”他大声说。“纳尔逊,你想打起精神呢,还是呆在这里打瞌睡?”这小子的脑袋又栽下去靠在医院的床垫上。
“哈利,”詹妮丝说。“别对谁都这么生硬粗鲁。”
“他认为我们俩都为婴儿变傻了,”普露半睡不醒地说,迷糊中还在说笑。
“不,是这样:我认为因为孩子我们都明白了许多事理。”他这时弯下身体与普露吻别,很想贴近她的耳朵悄悄说些关于婴儿的话,死的和活的,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但是他没有跟她说这些话,却直截了当地说:“遇事要冷静。再次来了我们就能一起呆得时间长一些了。”
“别误了去打高尔夫球,”普露说。
“高尔夫球不打了。他们不喜欢你在打到某种积分时到球道上走动。”
纳尔逊问普露:“你想让我干什么,离去还是留下?”
“去吧,纳尔逊,看在老天的分上。让我好好睡一会儿。”
“你知道,我昨天夜里要是说过什么混账话,我很难过。我让这事儿吓坏了。昨天夜里他们告诉我你不会流产,我总算松了口气,忍不住哭了。真的。”他说着就又想哭,不过他一想别人都在听他说话,露出了一脸难看的表情。哈利看出来,我们喜欢灾难的原因就在这里,因为灾难让我们回过头来看清罪过,让我们匍匐在上帝面前求饶。不知道认错,我们和动物没有两样。如果这胎儿真的流产了,就在他观看那个橄榄色皮肤姑娘把她那金银丝内裤扯到她的膝盖、扭过头来窥视观众、一边用鸵鸟羽毛扇动她的屁股的时候,他准会觉得十分可怕。
普露摆摆手不让丈夫颤抖的话语说下去,并且示意为她操心的家人都离去。“我很好。我深爱你们大家。”把头发向外拨弄了几下,她打算好好睡觉,更用心地祈祷一番,沉入到自己粗重的腰身的睡梦流液里去。她把白石膏手臂抬离胸脯一点,树桩一样摇动告别。他们把她留给做过修女的护士们来陪伴,提着步子穿过医院的走廊,他们的脚步在沉默的决意中嘶拉嘶拉作响,把她们的争吵留在汽车里进行。
“一个星期!”他们在野马里刚刚行走起来,哈利便开口了。“你们大家知道当今之日在医院里住一个星期要花多少钱吗?”
“爸爸,你怎么总是把钱挂在口头上呢?”
“总得有人想啊。一个星期最低需要一千块钱。最低。”
“你有蓝十字会做保障了。”
“不是为了儿媳妇而保障。也不是为了你而保障,因为你已经过了十九岁了。”
“呃,我不知道,”纳尔逊说,“可是我不喜欢她呆在一个众多女人整整一夜都在呕吐和呻吟的病房里。其中一个还是黑人,你们看见了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种族偏见了?不是跟我学的。再说了,那里不是大病房,那不过是你们所谓的半个人病房,”哈利说。
“我想要我的妻子住进个人病房,”纳尔逊说。
“既定事实吗?你想要,你想要。可是谁来买单呢,一笔大单?不是你吧。”
斯普林格老太太说:“我记得,我得了憩室炎,弗雷德二话没说,为我安排了单人房间。那是一间墙角屋子。植物园的风景看得很清楚,里边的木兰花正好开放了。”
詹妮丝问:“车场那边怎么样,他在那里没有集体保险吗?”
哈利告诉她:“生育补贴要等你在斯普林格汽车商行工作够九个月才能得到。”
“是胳膊折了,不是所谓的什么生育,”纳尔逊说。
“是啊,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她怀孕,她看过病也许就可以走出医院了。”
“也许可以让米尔里德过问一下这事儿,”詹妮丝建议说。
“好吧,”他让步了,态度很不情愿。“我不清楚我们规定的细节。”
纳尔逊应该在这个时候少说为佳。但是,他从后座上探起身子,声音在哈利耳边逼得很近,说:“米尔里德和查利不在了,你真正了解的东西就不多了。我是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对汽车生意懂得比你不知多多少,除非你停止倒腾那些让我们损失惨重的底特律旧车,开始集中精力推销我们经销的汽车,加快你进步的速度。”
“我们经销的要是戴特森车和这本田车,那我不会说什么,可是坦率地说,爸爸,丰田汽车——”
“丰田汽车经营许可权是老弗雷德·斯普林格获得的,丰田车是我们的主打车。贝茜,你为什么不扇他一下教训教训?我够不着他。”
过了少许,他丈母娘的声音从后座上传过来。“我在犹豫我到底还去不去教堂了。我知道他热衷于来一次大活动,把管风琴换掉,可是热心的人不是很多。要是我露面了,我也许当上什么委员会的头儿,我这把老骨头,当不了了呀。”
“特里莎看来很可爱,不是吗?”詹妮丝大声说。“好像一夜之间她长大了。”
“那是,”哈利说,“要是她一下子掉下那两层楼梯,那么她会比我们还老呢。”
“天哪,爸爸,”纳尔逊说。“你到底喜欢谁呢?”
“我喜欢大家,”哈利说。“我就是不喜欢让人搞得团团转。”
从圣约瑟医院到佳济山要一直穿过铁路,然后继续前行到达洋槐街,路过布鲁厄高地,再往前通过城景大街,然后一如往常左拐到购物中心。在星期天早上,开车出来的人大多数都是上年纪的美国人,染成蓝色和粉色的女人,像那些没有权利过复活节的小鸡的羽毛被染过一样,而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的男人,好像害怕汽车会突然颠簸起来,嘀嘀嘀叫个不停:一些城市加油站把无铅汽油每加仑提高到了一块一毛三,都是老阿亚图拉捣乱,他们尽量把每滴汽油的价值发挥到极致。实际上,人们的处世观似乎是,只要还有汽油他们就得烧且烧,等到支持率下降到百分之二十五和二十七,卡特只能下赌注了。购物中心电影院的四部故事片是:《突破》、《不结婚的男人》、《奔跑》和《十》。他喜欢看《十》,他通过广告了解到,影片中的那个瑞典人长相的女孩子的头发编成了小排辫子,像一个来自扎伊尔的黑人姑娘。独一个世界: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都可性交。他一想到世界上发生过的性交和将要发生的性交,没有一件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坐在这憋闷得要死的汽车里,反倒心灰意冷。他这辈子再也没有指望和别的什么人颠鸾倒凤了,只能和半老徐娘詹妮丝·斯普林格来一次少一次了,他看见自己面前只有这种可能性,直接而冷峻,如同这条熟悉的老路。他的胃因为昨天晚上的取乐在泛酸水,硬绷绷的,像他过去怕迟到学校一路奔跑的感觉一样。他突然对纳尔逊说:“你怎么可以眼看着就让她跌倒,为什么不扶她一把?深更半夜的你们在外边干什么?你妈怀着你时我们哪里都不去。”
“我们至少还在一起呆着,”那孩子说。“你当初自己去过许多地方,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怀着你时我哪里都没去,我们天天晚上坐在那里看电视,像《我爱露西》一类的家庭喜剧,贝茜,难道我们不是吗?我们那时也不吸入什么大麻。”
“你不吸入大麻,可你吸食大麻。你吸食的是可卡因。”
斯普林格老太太慢悠悠地回答哈利的问题。“呃,我不知道你和詹妮丝具体是怎么对付的,”她疲惫地说,说话的当儿一直在看着窗外。“现在的年轻人大不一样了。”
“我说他们是不一样。你开除了别人给他们工作,可他们却对产品吹毛求疵。”
“如果你只是想把产品从此地弄到彼地,那也还算不错的产品吧。”
哈利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想到可怜的普露躺在病床上,身怀嘤嘤闹胎的婴儿,自己脑袋歪在病床一侧,而不是依偎在丈夫身上;想起梅勒妮在那家薄烤饼屋辛辛苦苦地伺候市中心那些讨厌的银行职员来吃午餐;想起他自己甜美的有指望的女儿和那个红脸汉杰米黏糊在一起;想起可怜的小辛迪从后面被操时呲嘴露笑,让老韦布用SX-70宝丽来咔哒照相;想到米姆这么多年一直在和那些意大利后裔混蛋们口交;想到妈妈把衰老的胳膊伸进灰蒙蒙的肥皂沫里洗涮、在厨房里唉声叹气、最终帕金森氏综合征发作才成全她上楼休息一下;想起他能看得见的所有在这个世界上受欺凌被浪费的女人都不会得到像这样的小杂种们的善待。“我来给你讲讲丰田车的事儿吧,”他对身后的纳尔逊说。“它们是由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小个子黄皮肤人组装起来的,他们从生到死都在一家工厂干活儿,要是有一粒灰尘落进喷油系统他们便会如临大敌,而那些底特律生产的烂汽车却是由黑人对付在一起的,瞧他们戴着耳机听那些通通震耳的音乐,吸大麻吸得迷迷糊糊,连螺钉往螺母里拧都犯糊涂,更要命的是在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蛊惑下他们都对公司怀有仇恨。福特汽车公司装配线上下来的一半汽车都遭受了故意破坏,我忘记我是在哪里看到的,应该不是《消费者报道》。”
“爸爸,你种族偏见太过分了。斯基特要是听见了会怎么想?”
斯基特。哈利用截然不同的声音说:“斯基特去年四月在费城被打死了,我没有告诉你吗?”
“你经常跟我提起。”
“我不是在责怪那些在装配线上混工资的黑人,只是说这种现象只能生产出烂汽车。”
纳尔逊处于被攻击的地位,做出一副不堪一击的样子,可怜的小子。“你们只知道指责我和普露出去找朋友,你们不是也和你们的朋友出去观看那些荒唐的脱衣舞去了吗?你怎么受得了那种场合,妈妈?”
詹妮丝说:“那里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糟糕。他们的表演还是有尺度的。比起旧集市上那种恶劣表演,这倒也没有什么。”
“别搭理他,”哈利对詹妮丝说。“他在指责谁?”
“可笑的事情是,”詹妮丝继续说,“辛迪和塞尔玛还有我都认为某个姑娘表演得最好,而男人们看上的某个女孩子却截然相反。我们仨都喜欢那个高个子东方型女孩,举止典雅,富有艺术,可是他们喜欢,妈妈,男人们喜欢一个没有下巴的小金发女郎,她连舞都跳不好。”
“她把她自己的样子表露出来了,”哈利解释说。“我是说她表演得到位。”
“后来那个矮胖的黑女孩把你们煽动起来了。就是因为那根羽毛。”
“是橄榄色皮肤,不是黑的。她是很不赖的。我来安排的话,那根羽毛可以不要。”
“姥姥不想听这些令人恶心的东西,”纳尔逊从后座上说。
“姥姥不在乎,”哈利对他说。“贝茜·斯普林格见多识广。姥姥热爱生活。”
“𡂿,我不知道。”老妇人长叹一口气说。“我们也许有能力见识这种场合时还看不到这些东西。我记得弗雷德有时候会带到家里《花花公子》杂志,但是在我看来杂志上的东西更多的是可怜东西,那些十八岁的姑娘除了身体成熟,不过是些孩子而已。”
“喔,谁不是这样呢?”哈利问。
“说说你自己的感受吧,爸爸,”纳尔逊说。
“现在用不着他说,我是说,”老太太接着说,“你不禁会纳闷儿,看见她们像刚刚生下来一样赤身露体,她们的父母亲抚养她们长大成人到底为了什么。她们的父母亲究竟会怎样想啊。”她感叹说:“这世道变了。”
詹妮丝说:“我估计就在那里,星期一夜里他们专门为女士表演男性脱衣表演。听人说那些年轻人吓坏了,多丽丝·考夫曼跟我说,那些看表演的女人去抓他们,还想爬上舞台去追他们呢。人们说四十多岁的女人最糟糕。”
“实在恶心,”纳尔逊说。
“当心你的嘴巴,”哈利对他说。“你妈妈正好四十多岁了。”
“爸爸。”
“呃,我不会有那种行为的,”她说。“不过我知道有些女人做得出来那种行为。我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做丈夫的令人满意到何种程度。”
“妈妈,”纳尔逊抗议说。
他们已经转过佳济山,拐进中央大道,干洗服装店窗户里的电子钟上是十点四十五分钟。哈利向后边喊道:“看样子我们能赶上会议,贝茜!”
由于人质事件,市政厅的旗帜降下半旗。在教堂门前,人们身穿假日服装,还在排队入场,头上的钟的钟舌在叮当呼唤,十一月的天空疾风吹散了灰色的云团,露出了散乱的银色光点。斯普林格老太太走下野马车,哈利说:“别为了‘酸皮’的管风琴,把咱家的汽车商行都倒贴出去。”
纳尔逊问:“你怎么回家呢,姥姥?”
“𡂿,我想我能搭上格雷丝·斯图尔孙子的车,他一般都会陪她来的。要是没有车,走回家也不会把我累死吧。”
“𡂿,妈妈”詹妮丝说。“你千万不要走着回家。如果没有车可以搭乘,会开完了你往家里打电话。我们都在家里。”俱乐部现在把职员减少到了最低限度;他们只供应现成的三明治,网球场的一半网子都卸掉了,他们还在临时的高尔夫球场终打区重新安装了标号旗杆。这种颓势在兔子心头升起了悲凉之感。与詹妮丝和纳尔逊开车回家,他回想起他们过去的生活,就他们三个人住在一起,都比现在年轻。这孩子和詹妮丝之间还保持着那种情愫。他却失去了。他大声说:“这么说你不喜欢丰田车了。”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爸爸,丰田车不存在多么让人喜欢不喜欢的东西。我昨天夜里在聚会上和一个刚刚买了一辆科罗拉花冠车的女孩子交谈,我们所谈的差不多都是美国旧汽车,觉得它们都很有特点。好比说沃尔沃车,人们也不再喜欢了,这不是有什么人能够左右的。这好比,你知道,生命的时间。”
这孩子努力做出善谈的样子,把不和谐因素挽回来;哈利静静的,在想心事,生命的时间,你在追求疯狂的生活方式,或左或右,还学会吸毒,你以后达到我的生命时间,你算是走运了。
“马自达车,”纳尔逊说。“这才是我想代理的汽车。那种旋转发动机要比四缸活塞效率高得多,一旦密封完善,你跑遍这个国家可以少用一半汽油。”
“那么你去找找阿贝·查菲兹要份工作干吧。我听说他要破产了,马自达车有许多毛病。曼尼说厂家永远解决不了密封问题。”
詹妮丝用缓和气氛的口气说:“我认为丰田车的电视广告做得很机灵,很迷人的。”
“哎,那些广告魅力超凡,”纳尔逊说。“这些广告真是厉害。我说的汽车都把广告做得很好。”
“难道你不喜欢,”哈利问,“那个有吝啬鬼形象的新广告吗?瞧他嘎嘎叫着逃之夭夭的样子?”他也嘎嘎叫了几声,詹妮丝和纳尔逊听了哈哈大笑,说话便到了家的最后一个街区,来到约瑟夫街边那棵光秃秃的枫树下,他们三个脑子里都留下共同的愉快记忆,关于丰田汽车的,关于男男女女欢呼雀跃的,普通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衣服在连续的慢镜头中上下翻飞,如同天使的长衫,如同某种化学反应的交媾的亲密的猛烈活动,如同蜂鸟翅膀在扇动,动作放大,裸露无遗,跳起来又落下去,笑意满面,随后漂浮着定格在那里,向地球的重力挑战。
“我们应该从这里搬出去了,”几天过去,哈利在他们的卧室里压着嗓子对詹妮丝说;普露在医院里疗养一个星期后,马上就要回家了。夜色渐浓;紫叶山毛榉的叶子全部落光,哗啦作响的果荚也掉干净,比夏天更多的阳光照到屋子里来了。在离街更近的这侧的窗户上有一两个窗格玻璃,兔子睡觉的这侧,上面瑕疵不少,不是片状的波纹便是细长的气泡,白天很难看得清楚,但是夜间这些瑕疵兀然跑到了远处墙壁上,影子如同蛾子的团花图样,成倍地放大,而且因为放大颜色也加深了许多,这样一来一种彩色玻璃的效果在詹妮丝的从柯纳家族带过来的旧桃花心木梳妆台那里晃来晃去,一旁便是四块装板门,把世界闩在了外边。住在这里十年了,打发走了时时刻刻,床头灯关上,睡意来临,这些闪光的长方形影子已经进入哈利的脑海,如同宝贵的存在物,如同四散的压缩气体的珠宝,如果他离开这间屋子,便会惦记这些东西的陪伴。他一定要离开这里。在这些瑕疵玻璃映照出来的抽象的图案上,还有山毛榉枝杈在外面冷风中瑟瑟抖动的活动影子。
“我们能去哪里呢?”詹妮丝问。
“我们购置一所房子,像别人家一样,”他说,话音又低又哑,仿佛斯普林格老太太可以透过墙壁听到这种背叛的吐露,正好她的电视节目模糊的隆隆声处在最低的关键时刻,随后电视广告突然播放起来,另一个关键时刻又开始营造了。“布鲁厄的另一端,离汽车商行更近一些的地方。每天开车穿过这城市中心让我紧张得受不了。还浪费汽油呢。”
“不去宾州别墅区,”她说。“你永远别想让我回到宾州别墅区。”
“我也不想去。不过宾园怎么样?和那些处理离婚案的有趣的律师和皮肤科医生做邻居如何?自从我们过去和他们打过篮球,我就一直梦想在那一带居住下来。找一所起码前面石砌的房子,也许还有下沉式起居室,这样我们可以按像样的方式招待穆尔科特夫妇。在这里招待人很是别扭,尽管妈妈晚餐后就上楼去了,可是这地方幽暗得让人受不了,现在我们又要和纳尔逊和她的新媳妇黏糊在一起。”
“纳尔逊一直说,等努力把成果干出来了,他们计划置办一套公寓住。”
“成果不会干出来的,他的态度就那样。你很清楚这点。在家里开车一分钱不出,有他在,我们离开你母亲而去不会感到太内疚。这是我们的好机会。”他的手已经悄悄伸进她的睡衣里了;他希求脑子里保持美妙的景象,把她的乳房紧紧握住,握在手里很熟悉,随着年龄老化,奶子有一点发软,好似漏气的气球;不过由于打网球和游泳以及老弗雷德·斯普林格难得的少脂肪基因,她的身体保持得比大多数人好得多。她的奶头儿硬起来,而他的鸟儿也不知不觉地悄悄变硬了。“要么这样也行,”他劝说道,声音依然沙哑。“弄一套模仿都铎时代的建筑物,看上去像馅饼硬皮,陡直的尖屋顶像巫师的房子。天哪,我的老父亲要是能看见我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还不高兴坏了?”
“我们买得起吗?”詹妮丝问。“现在抵押贷款利息高达百分之十三了。”
他把手换一下方向,顺着如银般平滑的腹部的起伏往下,摸到了她的那片阴毛,经他一摸好像立时竖立起来。他应该啃噬她一会儿。让她仰身躺在床上,两条腿悬垂在床侧,跪下来舔她的阴部,等她达到高潮。他们过去在另一个姑娘的那套公寓里约会,看得见河边那些灰色的旧储油罐,他经常这样干,跪下来在她那片毛茸茸的草地上一连几个小时找草吃,用鼻子和眼睫毛在那个美妙的地方蹭来蹭去。任何女人,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这么啃噬一次,她们来不了高潮,你满嘴也像含着一个牡蛎,真不懂妓女们如何受得了,一个男人搞过又一个男人来干,即使带来花柳病,也不得不强咽下,一星期下来一定吞咽下几品脱精液。鲁丝当初还不喜欢这一套,但是,如果你看过《谁》里的性录像带介绍文章,便会知道现在有些女人欣然接受,有一位还说那滋味对她来说像品尝香槟酒。也许那味道不是下沉式起居室,而是洞穴,有一两节台阶铺上了地毯,这样你便知道你身置一个现代家庭里。“这正是通货膨胀的美丽所在,”他突然对詹妮丝说。“你欠得越多,你过得越好。问问韦布去。你是用缩水的美元还债的,山姆大叔收取利息,只是把所得税扣除了。虽然买下克鲁格金币,付清了九月份的杂税,我们在银行里还有不少存款,现在把钱放在银行里是傻瓜才干的事。把这笔存款作为买房子的首付,我们便可以让银行为美元的下滑担心了,却能让房子同时每年升值百分之十,或百分之二十。”她的阴道渐渐变稀,阴唇渐渐裂开。
“这对母亲来说似乎够狠心的,”詹妮丝用她做爱时喜欢用的微弱声音说。“她有朝一日会把这房子留给我们的,我知道她指望我们和她一起待到那一天。”
“她还能再活二十年,”哈利说,把他的中指插了进去。“二十年之后你就六十多岁了。”
“这在纳尔逊来说似乎很反常了吧?”
“为什么?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我主动撤离别挡道好了。我让这孩子感到压抑。”
“哈利,我看压抑不一定是你造成的。我认为他只是心里没有底,害怕。”
“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你在他这个岁数时同样害怕的东西。生活。”
生活。生活真够人腻歪的,可生活没有够的时候。害怕终有了结的一天,明天会有的害怕和昨天出现过的害怕是一样的。“呃,如果他对生活感到害怕,那他就不应该回家来。”哈利说。他的勃起疲软下来。
“他没有料到哪,”詹妮丝说。他的中指还在她的体内,因此他能感觉出来她的心思正在脱离他们俩的肉体,进入了家庭的烦人的领域。“他没有料到你会对他这么狠心哪。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这操蛋孩子还不到十三岁,便一心想把吉尔从他身边抢走,那是发生在宾州别墅的往事,詹妮丝已经离家出走。“是他对我狠心啊,”哈利说。他停下来说悄悄话。他直耳静听,斯普林格老太太的电视机还在播放——隆隆的、嗡嗡的、哗哗的声音,不像人弄出的声音,更像大自然在树木或者海岸制造出来的声音。老妇人近来对美国广播公司晚间十一点半关于人质的特别报道特别上心,每天早上都会告诉他们人质相安无事的最新版本。霍梅尼和卡特两个人都被一帮不修边幅、不懂人事的小青年搞得焦头烂额,那帮小子大谈什么老人把年轻人派去打仗送死,倘若你能把这帮白痴小子清理出这个世界,那么这世界有可能相安无事,成为一个理智的去处。“只要我开口说话,他就会满脸阴云,一副不满的样子。在车场我想告诉他的每一件事情,他都会和你对着干。有人进车场来买那辆这小子那次故意撞坏的折篷水星车,主动提出用一辆机动雪车折价。我以为这只是在说笑,结果我前天进车场一看,水星车不见了,一辆黄色的卡瓦萨吉机动雪车停放在前排,旁边是崭新的特塞尔车。我气不打一处来,大发雷霆,纳尔逊告诉我别气坏了,他给那个人的机动雪车打了四百块钱折价,这能让我们车场得到比广告多两倍的公共效应,这发疯的车场竟然折价接受下一辆机动雪车。”
詹妮丝软软地哼了一声,要是她不是很累,一定会大笑起来的。“爸爸活着时就总干这种事情。”
“他后来又背着我花了一万多块钱买进来好多辆旧折篷车,这些油耗子一加仑油只能跑十英里,没有人会要,这次带普露出去闹出事故要破费一笔大钱。没有什么保险津贴能为她付医疗费。”
“嘘——嘘。妈妈听得见的。”
“我还就想让她听见呢,正是她让那小子好高骛远不求实际的。昨天夜里,你听见他们在一起嘀咕了吗?他还打算为自己和普露配置一辆车,让老太太那辆纽伯特车停放在车库里一星期闲置六天。”一阵模糊的赞美的欢呼透过壁纸墙传过来,伊朗人在美国大使馆外面对着电视摄影机游行示威。兔子的喉咙发紧,感觉受挫了。“我得搬出去,亲爱的。”
“跟我说说房子的事儿,”詹妮丝说,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阴部。“房子里会有多少房间呢?”
他开始抚摩她,让他的手指在阴部一侧沿着折缝滑动,然后在另一侧滑动,紧紧围绕三角地带,接着体贴地沿两侧抚摩,寻找那个舌骨,那个核心。辛迪的阴毛看上去比詹妮丝的阴毛黑,弯曲却少,也许像闪光的银针那般有活力,像斯普林格老太太的旧皮衣上的兽毛。“我们不需要很多卧室,”他跟詹妮丝说,“我们俩要一个大的,安装一面大镜子,我们从中能看见床——”
“大镜子!你怎么会想到安装一面大镜子?”
“现在谁家里都配有大镜子。你能在大镜子里看见自己做爱。”
“𡂿,哈利,我可受不了。”
“我想你受得了的。那么至少还得有一间卧室,等你妈妈不得已和我们一起生活时使用,或者我们有客人来使用,但是不能紧挨着我们的卧室,至少中间隔着卫生间,这样我就听不见老太太的电视机了,楼下全部配备新的设备,包括烹调牌烤箱——”
“我害怕新厨具。多丽丝·考夫曼说,最初三个星期她从那烤箱里做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软面团。一天晚上是粉色软面团,另一天晚上又成了绿面团,这就是唯一的不同之处。”
“你可以学会,”她轻声哼哼起来,在她的身前画圆圈儿,圆圈儿渐渐扩大,把她的乳房和阴毛都圈进来,随后渐渐缩小,在她的肚脐眼儿羽毛般地轻触,那肚脐眼儿像422号道边上那个橄榄色小妞儿的屁股眼儿。“看说明书就行了,冰箱要带自动制冰机,装在墙上的烤炉,高度和你的脸一样,这样你就不需要低头哈腰干活儿了,这类微波炉我不懂,我在什么地方看过介绍文章,哪怕你在别的房间里,它们也还能按你脑子里想到的烹调……”湿了,她的阴门湿得一塌糊涂,把他吓了一跳,摸一摸,竟像花园里叶子下面的鼻涕虫。他的鸟儿膨胀得好粗好大,都有些隐隐作痛了。“……那种下沉式起居室侧面安装一溜灯光,我们在里面举行派对。”
“我们请谁来参加派对呢?”她的声音沉落进了枕头了,好像木乃伊脸上的灰尘,微弱细小。
“𡂿……”他的手继续滑动,绕圈又绕圈,把摸到的黏液抹在了她的奶头上,先抹在一个奶头上然后往另一个上抹,像往圣诞节树梢上挂金银丝一样。“……谁都可以请嘛。多丽丝·考夫曼和所有飞鹰俱乐部打网球搞同性恋的女人,辛迪·穆尔科特和她的莫逆之交巴迪·英格尔芬格,所有在金樱桃舞厅为一个更好的美国露出她们漂亮屁股的靓女们,所有斯普林格汽车商行维修部和配件部的靓仔们——”
詹妮丝咯咯笑了,就在这时候楼下的前门咣当打开了。探望普露之后,纳尔逊总会到过去叫做凤凰的酒吧和那帮讨厌的家伙消磨时光。这种行径让哈利受不了,这种自由:如果这小子一周以来借口探望普露而逃避晚间扫地的义务,那么他怎么也不应该在这样的时间里再去酒吧里酗酒。如果这小子看见普露摔下楼梯受到震动,那他应该出于感激或者忏悔或者别的什么表现得像那么回事儿。纳尔逊的脚步在楼下走动让人听得出他醉了,扑腾,扑腾,在起居室里穿过沙发和巴卡大座椅,经过楼梯口,把橱柜里的瓷器震得叮当作响,走进厨房再找啤酒喝。哈利的呼吸变得又急又快,想到那张阴沉迷惘的脸往下猛灌一听啤酒的酒沫子:把这个世界吃干喝净,发泄心头的恶毒。他感觉出这孩子的母亲在他身边聆听楼下的脚步,一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鸟儿上;她的手指轻车熟路般地上下捋弄那话儿的松动的包皮。这时,楼下纳尔逊的脚步走回起居室的巴卡大座椅前,哈利挺拔起来,坚硬无比,仿佛捅进了那橄榄色小妞儿的屁股里,被詹妮丝为妻的手紧紧握着,而他则加快了他催眠般的抚摸,快速的圆圈转了一个又一个,滑下她腹部饥渴的凹陷之处,压低声音对他自己想要的房子向她鼓气说:“你会喜欢它的。你会喜欢它的。”
纳尔逊和普露一块儿开着斯普林格老太太堂皇的海军蓝克莱斯勒车进入布鲁厄,他对她说:“真是难以猜想。他说服妈妈两个人去买房子。他们已经看了六七个地方了,妈妈和我说的。看过的房子她觉得都很大,可是爸爸说她应该学会享用大房子。我看他是精神失常了。”
普露平静地说:“我不清楚这与我们俩住进家里有多大关系。”她曾经想他们俩寻找一套他们自己住的公寓,就在斯利姆和贾森还有帕姆居住的那个居住区里,因此她不明白纳尔逊为什么非要和他的外祖母住在一起。
一股防卫的怒火一下子从他心头升起。“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凡是做爸爸有点样子的,都很乐意和儿女们住在一起。家里的屋子够用,姥姥不应该孤零零一个人生活。”
“我认为这也许很自然,”他的妻子说,“这个年龄的夫妇都想有自己的地盘。”
“什么很自然,留下上年纪的老太太孤零零地死去吗?”
“呃,我们现在住在家里。”
“只是暂时的。”
“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纳尔逊,可是现在我不相信你还想我们俩寻找自己的住处了。我在你眼里早看够了,只是我们两个在一起,你和我,你会烦的。”
“我很不喜欢一模一样的公寓和单元房。”
“很好,我没有怨言。我现在住这里很有家的感觉。我喜欢你的外祖母。”
“我不喜欢破旧的城里街区,只是开办了迎合同性恋男女和痴情异族婚姻的夫妇的时髦小店才有了点人气。住那种地方只能让我想起肯特。我回到这里就是为了摆脱那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像斯利姆这种人,完全是反文化的典型,吸可卡因,吃致幻剂,什么坏干什么,你知道他干什么维持生计吗?他是戴蒙德县照明电力公司的出纳员,糊上信封寄走账单,如果他把这份工作干够十年,他就可以当上账务部头儿了,为这种功名有什么意思?”
“他没有装出革命的样子,他只是喜欢奇装异服,喜欢别的男孩子。”
“人应该表里一致,”纳尔逊说,“先把社会吃光喝光,然后又对社会冷嘲热讽,这不公平。我喜欢你胜过梅勒妮,原因之一就是梅勒妮对那种激进的东西十分热衷,我认为你不会的。”
“我当时不清楚,”普露说,口气更加平静。“梅勒妮和我为你在明争暗斗。今年夏天,你们两个有过多少次性交?”
纳尔逊两眼瞪着前方,很后悔说出心里话导致这种结果。圣诞节的灯光已经在布鲁厄亮起来,红红绿绿,闪动的金银丝线挂在没有雪的树枝上,显得又干巴又枯萎,这种景象展示了他小时候记得的那种季节性假日的盛况,那时候能源丰富,鲜有破坏公物的现象。随后,每一根街灯柱都挂上一个在当地山上砍来的真正的四季青编织的花环,一个真人大小的笑哈哈的圣诞老人乘坐着雪白如银的雪橇和八只满身看上去好像真毛的皮毛的玻璃眼球驯鹿,悬挂在克劳尔商店二层楼拉往原来对面的香烟专卖店的屋顶上的那些电缆上。从第四大街到第七大街的商业区窗户上全是彩漆木头士兵、骆驼、东方三博士和金色管风琴管子,其间缠绕着成团的玻璃丝,到了夜间人行道上挤满购物的人,圣诞颂歌从热烈的商店飘进了像圣诞树一样带刺的天空,你不可能不相信在什么地方,在城市遥远的黑暗处,婴儿耶稣正在出生。现在的景象却大不如前了。城市预算已经大大削减,城市中心的一半商店都变成了壳子。
普露追问说:“跟我说说吧。我知道你们上床睡觉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他下决心转守为攻:现在就让这些年轻的小媳妇占了上风,她们以后准会说一不二。“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告诉她。“你唯一知道的事情是如何把你肚子里的小东西保护好,这倒真是你的强项。好家伙。”
这时普露凝视着前方,她胳膊上的吊带在他的眼角余光里是一团白色的模糊块儿。他的眼睛在十二月的黑夜受到节日灯光的照耀感到刺疼。让她扮演她一心想扮演的淑女吧。你想把真话说出来,可你得到的却是郁闷。
姥姥的旧车在他身下稳稳当当地行走,不过缺乏活力:厂家过去在车上使用了太多的金属,连手套格子都用铁皮镶嵌起来。普露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时,一种味道会在他的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一种不公道的味道。他没有要求她怀着个小东西,没有人要求过,这下他娶了她,她倒来劲了,抱怨他没有为她添置一套自己的公寓,这种人总是得到一种东西马上接着要下一样东西。女人哪。她们是窟窿,你往里边填了一件东西还得填下一件东西,一件一件无穷尽也,你把你的整个生命填进去,她们只是冷起脸无奈地微笑一下,为你没有干得更好感到难过,可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他对她已经了解相当深了,可她对他却不甚了了。有时候,他从背后观察她,很难相信她长了这样一个大躯体,胯部宽得像谷仓,仿佛不是用来孕育某个粉红色的小生命,而是养育满身疙瘩皮的白犀牛,和纳尔逊不是一个尺寸,和月亮上那个奇装怪服的人有一拼,一旦天性占了主动,这样的女子会立即发难:摆脱你的控制。
他喉咙里冒出来的这种味道十分强烈;他不得不开口说话了;“说到性交,”他说,“我们俩的情况怎样?”
“我认为我近期不应该进行。再说了,我觉得我奇丑无比。”
“丑不丑你都是我的。你是我的老婆。”
“我太贪睡了,你想象不出来的。不过你说的对。我们今天晚上做点什么吧。我们早些回家。如果出了休闲酒吧有人请我们去他们家玩,我们婉言拒绝好了。”
“看看吧,如果我们有一套像你念念不忘的公寓,那么我们就得请人去家里玩耍。”
“我在家里感觉很安全,”她说着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他不应该晚上带她出来:他现在结婚成家了,他心下捉摸,他不应该只是惦记着玩耍。纳尔逊害怕工作,他在每个工作日早上醒来胃里都会泛酸水烧得慌,好像是他肚子里生出了什么东西,生出了那头白犀牛。那些折篷车每天没有人问津,都在瞪着眼睛看他,杰克和拉迪对他收下那辆小卡瓦萨吉车显然不理解,这一切好像是他故意在和爸爸开天大的玩笑,而实际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那个家伙当时一直在苦苦求他,纳尔逊又急于把那辆水星车推出车场,因为他每次看见它都会想起那次爸爸极端蔑视的样子,根本不听他解释,很不公平,他才不得不把两辆车撞在一起,把他脸上那种“除了胡闹你还能干什么”的耻笑咔嚓撞掉。
展销厅的地面像一个舞台,他还没有把舞台的情况完全摸清楚。也许是他一直服用毒品造成的,可卡因吸多了会烧坏中隔,现在人们说大麻真的损坏你的脑细胞,四氢大麻酚渗入脂肪组织里,让你在几个月里发傻发呆,那些十几岁男孩现在乳房看上去奇大,这是因为他们十三岁上吸毒成瘾某些东西被抑制了,近来纳尔逊站直身子睁大眼睛便会看见那些幻象,因为服用可卡因过多他在人家长鼻子的地方总看见两个大窟窿,或者普露躺在医院里他能看见她怀里有个红眼睛犀牛胎儿,也许这和她胳膊上的石膏有关系,因为石膏模的边沿又脏又乱,下面的纱布磨烂了。还有爸爸。尽管再也不跑步了,可他的块头越来越大了,他的皮肤很有光泽,好像他的毛孔在从空气里吸收食物。
纳尔逊小时候看过一本小画书,封皮是那种有光泽的卡通硬皮,书脊却像黑色的录像带盒子,里面有一幅巨人画像,巨人的脸上疙疙瘩瘩,青面,长满了毛发,面带微笑——这让他的面相更加凶恶,因为那是在狞笑,肥嘟噜噜的厚嘴唇,缝隙很大的牙齿,都是巨人特有的,瞪着眼睛朝一个山洞里看,因为里面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也许是兄妹两个,他们俩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哆哆嗦嗦蜷伏着身子,黑色的轮廓侧影,你看见的只是他们的后背和头部,他们就是你呀,被追赶着,吓破了胆,不敢动,不敢呼吸,因为那张疙疙瘩瘩的青面獠牙的大脸堵在洞口,挡住了阳光。这些日子他看见爸爸时就总会出现这个画面:他纳尔逊被堵在了一个通道里,他父亲的脸堵在通道的一端,那里或许是他跑出去见见太阳的出口。这个老头儿根本不知道他纳尔逊在寻求出路,脸上总是挂着那种浅浅的勉强的遗憾的微笑,转身离去时又总是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失望啊,是的,他让他的父亲深感失望,他应该比他现在的样子胜出好多,现在车场里的所有职工,不仅杰克和拉迪还有曼尼和他手下的技师,别看他们一身油腻,只有眼圈周围的皮肤是白的,却在看笑话,看出了差异:他不是他父亲的种,没有身高,没有哈利·安斯特朗可以达到的举重若轻的水准。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是纳尔逊却站在全世界面前大声宣布,他的父亲有罪,是一个骗子、懦夫和凶手,可是在他竭力大声宣布时却什么效果都没有,这世界都在嘲笑他站在那里大张着嘴悄然无声。这个巨人探视洞内,狞笑,纳尔逊向洞内更深的地方退缩。他喜欢休闲酒吧的气氛,有那种洞穴里的藏身感觉,香烟和烈酒和大麻卷烟在桌子下面传来传去,总有人接受,这里的人全都躲在烟雾缭绕的洞穴里,老鼠,输家,没人搭理,你不得不对随便什么人的话都洗耳恭听,因为谁都不打算购买丰田汽车或者保险单或者别的什么。人们为什么不营造一个人们有求必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社会呢?爸爸会说这是异想天开,可是动物们从来就是这样生活的。
“我还是认为你把梅勒妮搞了,”普露说,她的声音是贫民窟女孩子那种干巴巴无声气的调子。紧追不放,一追到底。
没有踩闸,纳尔逊把大克莱斯勒车往一边猛打,绕过挡住前往韦泽街的草木丛生的公园的拐角。松树街已经改成了单行线,他不得不绕过这个街区到达松树街,这样普露就用不着走很远的路了。“啊,我把她搞了又如何呢?”他说。“你和我已经结婚了,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吗?”
“从你的角度看,这是没有什么关系,我们都知道你很贪婪,你能抓住的东西你都不肯放过,可这还是有什么关系的,因为梅勒妮是我的朋友。我信任她。我相信你们两个。”
“看在基督的分上,别哭呀。”
“我没有哭。”但是他看得出来,在酒吧隔间里坐定后她会呆在他身旁闷闷不乐,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只注意她肚子里胎儿在踢腾,她摔坏的胳膊让她看去更加可笑,大肚子和石膏模,想象到这副样子令他觉得对不起她,心中有几分安慰的是他关心她的这种方式,把她带出来活动,许多年轻人是不愿意这样做的。
“喂,”他生硬地说。“爱你。”
“爱你,纳尔逊,”普露回答说,从怀里抬起没有打着石膏的手,纳尔逊见了也从方向盘上伸出一只手,握了握她的手。奇怪,她腰部变得越肥大,她的手和脸似乎变得越细薄,越干枯。
“我们喝过两听啤酒就离去吧,”他许诺说。说不定那个穿白裤子的女孩子在酒吧。有时候她和那个大个子傻蛋杰米一起来喝酒,纳尔逊说实话是因为她来,他们夫妇才来喝酒的;那姑娘喜欢酒吧现场,可他不喜欢。
休闲酒吧使用了新名字后经营很成功,松树街停满了车,很难找到车位;他想让普露在寒冷的天气里起码别走很多路,尽管医生说多活动有好处。他不喜欢寒冷的天气。他很小的时候喜欢十二月,那是因为十二月快过完时圣诞节就来了,世界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东西,这让他兴奋不已,因此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天气是那么阴暗和阴冷,让人越来越受不了。爸爸带上妈妈和那几对腐败的夫妇,到什么海岛上过这个闹哄哄的圣诞节,躺在那里晒太阳浴,留下纳尔逊挨冷受冻,在车场守摊儿;这不公平。那个姑娘不总是穿那条宽松的白裤子,最近一次看见她穿着一款样式很新的裙子,裙侧开着很大的裂缝。那栋原本是维里蒂印刷厂的低矮的长砖楼前有一个空位,一边是一辆旧两吨费尔兰卡车,一边是一辆青铜色本田客货两用车,空间看起来足够大,就停这里了。在狭窄的地方停车的窍门是把车的后挡板调到另一辆车的前灯相对的位置,别离开路沿很远,要不然你需要没完没了地往车位里靠。用不着害怕左边留的地方不够大,空间往往会比想象的宽敞得多。他向那辆费尔兰卡车靠得太近,普露吓得大声叫喊起来:“纳尔逊。”
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别咋呼,让我别分心好不好。”他紧握着沉重的克莱斯勒车的天鹅绒方向盘——结实得足可以让你驾驭一艘巡洋舰——打算猛地一下把车调过来对准停车空位的光面上,像滑冰运动员突然在冰面上停住一样。天哪,花样滑冰运动员的服装就是性感,瞧她们挺起屁股滑冰的时候她们的小裙子飘飞的样子,他因此记起来,一边紧张地观看本田车很低的小前灯,那个姑娘的裂缝裙子在她往吧凳上坐时裂缝大开,暴露出一大段白光光的大腿,她和纳尔逊点头相认,羞涩地微笑了一下。姥姥的结实的克莱斯勒车慢慢后退,由于他对理想的流畅的滑动期望太多,他没有听见金属摩擦金属的隐约难辨的声音,车子整整摩擦了半个车身,普露才不停地叫喊起来,老天爷,好像她这是正在生孩子一样。
韦布·穆尔科特说,目前金子升值已经到头了:美国这个小个子赶上了竞选热,在这个小个子参加胜利在望的竞选活动时,反应灵敏的金币就要掉价了。银子,目前却是另一番景象:得克萨斯州的亨特兄弟一天花几百万元买入银子期货,这样的大亨们一定知道了什么消息。哈利决定把他的金币兑换成银子。
詹妮丝要到市中心进行一些圣诞节的采购,于是哈利在烤薄饼屋(他还叫这里为约翰尼·弗赖伊餐馆)和她相会,吃顿午餐,然后他们一起带上保险箱的钥匙去布鲁厄信托,取出那三十枚三个月前用一万一千三百一十四块两毛买的克鲁格金币。在银行让你和你的保险箱接触的小隔间里,他从那些保险单和美国储蓄公债后面取出来那两个像玩具屋小恭桶的蓝色圆筒,交到詹妮丝手里,一只手里放了一个,看见詹妮丝因为感觉到金币沉甸甸的重量面露惊讶之色,他微笑了。殷实的市民又镀了一层金,他们俩随后走出布鲁厄信托的那些大花岗岩柱子,进入十二月柔软的阳光下,穿过那片树林,只见这里的喷泉干了,那些水泥板凳上被喷漆枪喷满了年轻人的名字;他们接着路过两个经营散乱的圣诞节生意的街区,走到韦泽街的东端。营养不良的小个子波多黎各妇女在减价商店门口出出进进忙得团团转,其中也有应该上学的孩童,还有身穿脏兮兮棉大衣、猎人帽、下巴胡子拉碴的老眼昏花的退休老人;那些制造厂把这些老家伙用乏了,便把他们唾弃了。
悬挂在铅制灯柱上的金银丝圈呜呜作响,哈利路过每一根柱子都听得见抖动的声响。金子,金子,他的心在歌唱,感觉到外衣的两个口袋在两边沉甸甸地往下坠,随着他的步子摇来摆去。詹妮丝步幅比他的小,在他身边急匆匆跟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身穿一件长及靴子的羊皮外衣,仅仅抓着几个纸包装袋子,吹动金银丝圈的寒风把袋子吹得哗啦哗啦响。哈利在一家鞋店门口斑斑点点的镜子里看见了他们走在一起:他高高的个子,身板挺直,脸上白净,而她个矮,皮黑,在他身边紧跟不舍,深红色皮靴的拉链紧紧地通到脚脖子,高跟儿,从晃来摆去的大衣下面戳出来,造成一个很显眼的漂亮侧影,整洁利落,如同他的黑色绒毛大衣和爱尔兰沼泽地区帽子在他身上备显精神一样,他们两个穿戴得很般配,面带微笑走在大街上,可以从容对付朝他们投来的恶意的冷眼,超然离去。
理财通商行挂着长而薄的软百叶窗帘,位于下一个街区,一个曾经名声不好的街区,但是市中心现在普遍不景气,现在倒显得不比周围的街区差了。进入店内,那个一头淡金黄色头发、留着长指甲的姑娘认出他来,面露微笑,从等候区拖出来一把塑料椅子给詹妮丝。给远处一个交易场地打过电话,她在自己的小计算器上计算一下,对身穿大衣坐在她的办公桌角边的他们说,今天上午早些时候黄金价每盎司接近五百块,不过现在她只能每枚付给他们四百八十八块七毛五分,总计数目是——她的手指快速跳动着,一点不受长指甲的影响;计算机灰色的小显示屏上跳出了和蔼的有磁性的答案——一万四千六百六十二块五毛。哈利在心里计算一下,他的金子一个月为他赚得一千块钱,随后问那个姑娘现在他能够买到多少银子。这年轻女子从眼睫毛下瞅了一眼,仿佛她是一个指甲修剪师,在决定是否承认她也在后面的房间里提供按摩服务。詹妮丝在一旁点上一支香烟,她吐出的烟雾飘过办公桌,污染了这个淡黄色头发女郎和哈利建立起来的关系。
姑娘解释说:“我们不做银锭生意。我们只做一九六五年以前的银元买卖,不过我们是按熔化后的价值卖出的。”
“熔化后的价值?”哈利问。他原来想象是整整齐齐的银锭滑进保险箱里,如同一支手枪插进枪套一样。
这个女店员不急不忙,把她的冷静努力用什么东西掩蔽起来。也许是贵重金属的光滑的重量摩擦下来,让她沾染上了。“你知道,是那种老式银元,”——她用攮子一样的食指和拇指作了一个示范性圆圈——“美国造币局十五年前停止铸造了。每一块银元含有零点七十五金衡盎司银子。银子今天中午价格升到——”她查阅一下办公桌上香子兰牌按键电话机旁边的一张纸条——“每金衡盎司二十三块五毛五分,不算收藏价值,这让每块银元价格达到”——又在计算器上计算一遍——“十七块六毛六。不过有些银元会有些磨损,就这些,如果您和您妻子决定现在购买,那我会根据这个给你们报价。”
“这些都是旧银元吗?”詹妮丝问,她的声音里有斯普林格老太太的调子。
“有些是旧的,有些不是,”那个姑娘冷静地回答说。“我们是按重量从收藏者手里买下的,他们却是按收藏价格互相倒手的。”
这可不是哈利原来想象的样子,不过韦布已经肯定说银子现在成了升值的钱币。他问:“我们用那些金币可以买到多少银元?”
一连串计算器按键随之按下;一万四千六百六十二块五毛可以买到八百八十八块银元,一个魔术般的数字。八百八十八块银元,每块价值十六块五毛,包括手续费和宾夕法尼亚的销售税。在兔子看来,八百八十八块银元似乎是一大堆东西,就是火柴棍堆在一起也够人看的。他看了看詹妮丝。“亲爱的。你怎么想?”
“哈利,我不知道怎么想。这是你的投资。”
“可这是我们的钱啊。”
“你不想继续保存金币了。”
“韦布说只要他们不释放人质,银子就会往上翻。”
詹妮丝转身对姑娘说:“我刚才还在想,如果我们找到一所房子,我们想把首付出了,这些银元能变成现金吗?”
金发女郎做出一种新的尊重姿态和詹妮丝说话,声音柔和许多,女人对女人的口气。“非常容易转换成现金。要比收藏品和土地更容易。理财通商行承诺收回卖出去的任何东西。今天这些银元,如果你们把它们带回本店,我们出价”——她又在办公桌上翻了翻那些单子——“每块银元十三块五毛钱。”
“那么,我们损失就是三块钱乘以八百八十八了,”哈利说。他的手掌已经开始出汗了,也许是外衣太厚了。在这个世界赚了一点钱,转眼这个世界就又会从你的手里把它拿走。他多希望把那笔金币要回来算了。金币背面的那只精巧的小鹿,可是百看不厌的呀。
“呃,不过银子一直在上涨,”姑娘说,停住话头挠了挠她嘴角边一小片糙皮。“你在一星期里就把这点损失找补回来了。我认为你们在干一件划算的事情。”
“是啊,不过像你说的,假如伊朗的事情解决了,”哈利忧心忡忡地说。“这如意算盘不就冒泡了吗?”
“贵重金属不会冒泡的。贵重金属是最后的保险关。我本人认为,阿拉伯钱换成金子的原因,基本上不是因为伊朗人占领了大清真寺。沙特阿拉伯人有了麻烦,那时新游戏才会开场。”
新游戏开场,好啊。“好吧,”他说,“我们成交吧。我们买银子。”
淡黄色头发女郎对她的这番左右逢源的推销辞令的作用似乎感到意外,她咋咋唬唬打了很长时间电话才把这么多的银元找够了。最后,一个她叫做莱尔的伙计提来一个灰色的布袋,样子很像装剩余邮件的那种袋子;他因为用力身子摇晃,累得哼哼呀呀的,把那个袋子提到她的办公桌上,这时候他才显得身材瘦高,身上有点同性恋的特征,也许是因为他留着短头发吧。想来有意思,头型来了一个大颠倒:古板守旧的人现在留起了长头发,同性恋者和朋客们却理成了平头。哈利不清楚海军陆战队的士兵情况怎样,或许头发都披到肩膀上了。这个莱尔对哈利疑疑惑惑地看了几眼才离开了,好像哈利不只买到了按摩服务,还弄到了黑皮衣加鞭子的把戏。
一开始,哈利和詹妮丝以为只有这位淡黄色头发、皮肤姣好的姑娘可以触动这些银元。她把文件推到她的办公桌的一边,费劲地提起口袋的一个角。银元倒出来了。“该死。”她吮吸了一下小拇指。“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帮忙清点一下。”他们夫妇脱下他们的外衣,加入进来,数够十个摞成一摞。银元堆满了办公桌,数百个自由女神一下子冒出来,有些银元磨损薄了一点,有些饱满仿佛刚出模子的崭新银币。詹妮丝清点着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奢侈的女神侧影、金融短语以及浮雕老鹰,忍不住吃吃发笑,哈利知道她在笑什么:在泥泞里玩耍。东西够多了。一摞摞银元越来越多,按十摞一组排列起来。布袋终于倒空了,还带出几绺布线头。顾不上微笑,她那红指甲手在银元摞上指点一会儿,说:“我清点了三百九十枚。”
哈利数了数他的银元摞,汇报说:“二百四十枚。”
詹妮丝说她的是:“二百五十八枚。”她比他手快。他为她感到骄傲。如果他突然死了,她倒是可以去做出纳员。
计算器相加的结果是:八百八十八。“一点没错,”那姑娘说,和他们俩一样感到惊讶。她开始办理单据,把两枚两毛五硬币和十块钞票的零头交给哈利。哈利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把这笔零钱还给她,当作小费。银元装满了三个大砖头一样的硬纸盒子。哈利把三个盒子摞起来,试图把三个盒子统统搬走,詹妮丝和那个姑娘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天,”他说。“怎么这么重呢?”
淡黄色头发女郎在计算器上按了一会儿键钮。“如果每枚至少按一金衡盎司计算,加起来一共七十四磅呢。按金衡制换算,一磅是十二盎司。”
他转身对詹妮丝说:“你抱一盒吧。”
詹妮丝搬起一盒,这次轮到他大笑了,看她脸上的表情,连眼皮都拉宽了。“我搬不动,”她说。
“搬不动也得搬,”他说。“只是到银行这么点路。来吧,我还得回车场去。你要是没有点肌肉,你怎么打得了那么好的网球呢?”
他对打网球的事儿感到自豪;他现在是说给那个金发女郎听的,在扮演高级宾园的阔住户呢。女店员建议说:“也许莱尔可以和你们去。”
兔子不想让满大街人看见他们和那个同性恋在一起。“我们对付得了。”随后他对詹妮丝说:“权当你怀孕了嘛。来来,我们走吧。”然后他对那个姑娘说:“她一会儿回来取她的这些袋子。”他搬起两个盒子,用膀子把门扛开,逼着詹妮丝跟着走。走在韦泽街冷飕飕的阳光下和微光习习的寒风里,他尽力做出不怎费力的样子,对路人注视的目光视而不见,因为他们看见他两只手把两个小盒子搬在裤口前很吃力的样子感到不解,纷纷投来一瞥。
一个头戴蓝色水手冬帽的黑人,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好像弹子掉进桔汁里一样,在人行道上停下来,磕磕绊绊向哈利走过去一步。“喂,兄弟,你需要朋友的帮助吗?”这些黑人身上有些东西确实让兔子害怕。他扭转身子护住银子,银子的重量把他的重心坠往一旁,他不得不趔趄一步。他离开时没有敢向后看,不知道詹妮丝跟上来了没有。但是在一个弯扭的停车计费器旁边的马路沿上刚刚站定,他便听见了詹妮丝的喘息声,知道她拼命赶到他身边来了。
“这件外衣也太沉了,”她喘着气说。
“我们过马路吧,”他说。
“在这当不当正不正的地方吗?”
“别争辩了,”他小声说,感觉那个可疑的黑人就在他身后。他离开马路沿,逼迫一辆驶近一个街区的公共汽车吱吱啦啦刹闸。赶到马路中间,这里的双条白线由于夏季晒软的沥青变得歪歪扭扭的,他等待詹妮丝赶上来。那个女店员送给她那个邮袋装第三个银元盒子,可是她没有把邮袋挎在肩上,却用左胳膊挎着,像一个婴儿。“你怎么样?”他问她。
“我能对付得了。接着走吧,哈利。”
他们走到了对面的马路沿。那家花生店里不仅摆上了黄色杂志,还在店外一个架子上摆上了一排。年轻的满身肌肉疙瘩块儿的油光光的小伙子或者个人或者双人摆姿作态,标题是“鼓手”和“皮肤”之类。一个日本人身穿三件套细条纹西装,头戴灰色的圆顶礼帽大模大样地走出门来,把一份《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掖进了腋下。这日本人怎么就会来到布鲁厄市呢?店门慢慢关上,那个老马戏场里暖融融的炒花生的香味飘到这冷飕飕的人行道上来了。哈利对詹妮丝说:“我们不妨把这三个盒子装进邮袋里,这样我可以扛在肩上。你知道,就像圣诞老人一样。吼——吼。”
他们正在商议,一小群脸有麻点的黑人街童和身着冬季混穿式服装的寒酸醉汉咄咄逼人地围上来。哈利把手里的两个盒子抱得更紧了。詹妮丝也搂紧她的盒子,说:“我们就这样往前走吧。银行只有一个街区远了。”她的脸由于天冷冻红了,眼睛眯着,泪汪汪的样子,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道有力的缝。
“一个半街区。”他纠正说。
然后路过布鲁厄壁纸公司,只见这里落满灰尘的窗户里矗立着一根根展示壁纸卷,像套管一样;接着路过布里姆兰三明治店和曼德巴赫办公用品批发店和一处堆满扁箱的名叫爱好天堂的地方;随后路过悬挂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年鉴牌子的雪茄店和康拉德韦泽街牡蛎老店的几个装饰性铁棍的窗户,现在这家老店在黑色门上用醒目的红色字母承诺“活货现吃”;交通灯终于亮起绿灯后,又穿过第四大街,经过阿克米的长玻璃镶嵌正面,人们说年底这个最高点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再往前走是好莱坞美容用品店和帝国地板用品店以及顶级汽车零件配件店,这里的新轮胎还散发着好闻的烘烤味道,窗户上挂着镀铬排气尾管;男人和妻子就这么赶路,不顾寒风越吹越紧,有光泽的人行道铺的方砖一块接着一块。
哈利手里的方形重量已经变成了一样可恶的东西,把他的手掌坠得火烧火燎的,一下又一下磕碰他的裤裆。正当他恨不得有人来抢劫时,他却觉得街头西边的人们在躲闪他们,好像遇到什么威胁似的,看见他们格外沉重的盒子占据的攻击区域,纷纷做出左躲右闪的样子。他不断停下来等待詹妮丝跟上来,他手搬的东西比她的重两倍,把他的两条胳膊狠狠地往下拉扯。金银丝线缠绕在铝制街灯柱上,剧烈地抖动。他身穿昂贵的外衣,里边汗流浃背,衬衣领子风吹过后成了冰冷黏湿的冰刃儿。在这些等待中,他向韦泽街通往佳济山紫红与深棕相间的山体望去;孩提时代,在他的眼里上帝就安歇在佳济山的山坡上,而现在他可以想象出来,上帝从高耸的位置上看见了他和詹妮丝在凡间的奔波模样:两只小蚂蚁正力图从卫生间洗脸盆的盆帮爬上来。
他们路过一家宣传阿克发胶卷的照相机店;接着是海克塞瑞妇女时装店,这里人体模型没有奶头的乳房透过透明的衬衫和金色锁子甲背心毕露无遗;接着是雷克塞尔商店,在用棉花和安琪儿毛发布置成彩花的橱窗里,众多的圣诞节礼物中还有彩色震颤按摩器;接着是烤薄饼屋,成对成双的人儿在吃午餐;接着是当地著名的雪茄店,作为历史保护遗产保护下来了;接着是叫做“适足”的新鞋店,专门经营男女运动鞋,例如跑步鞋、网球鞋甚至短拍壁球鞋和壁球鞋,目前年轻的夫妇或者年轻单身伴侣都一起进行这类运动,这从橱窗大纸板放大的图片上看得出来,瞧瞧那个身穿达克伦牌运动衣的姑娘,穿着合脚的运动鞋哈哈大笑着打网球,黄褐色的头发飘动得像液化气燃烧的气流。接着是,终于,布鲁厄信托门前四根大柱子的第一根柱子出现了。哈利腰酸背痛,靠在这罗马式的厚实柱面上,等待詹妮丝跟上来。如果有人从她手里把那个盒子抢走,那将会把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二块钱的三分之一丢掉,也就是将近五千块钱没了,不过目前看来这种危险似乎不会出现。在不远的地方,他看见在购物中心树丛里那些水泥板凳的背上有人用喷气枪喷下一条标语:斯基特永生。如果他能走近一点看看,他能够弄清楚标语下面还有什么内容。但是,他不能乱动。詹妮丝来到了他的身边。脸红通通的,她的样子很像她的母亲。“我们别站在这里呀,”她喘着气说。她在前边领路,走过这些大柱子都成了很长的距离,她终于在他前面把那道旋转门推开了。
圣诞颂歌在大厅高耸的穹顶下回荡。高高的穹棱式天花板刷上了蓝漆,一年四季都一样,金星均匀地分配在天花板上。哈利把手里的两个盒子放在填写单据的一个架子上,大有如释重负之感,轻松得好像要飞向这个虚假的蓝天去。出纳员是一个身穿淡紫色衣裤套装的女士,微笑着很快把他们领到了银行保险箱前。他们的保险箱是一个四分米见方的盒子——他们一看要比他们装银元的三个盒子并列起来窄一些。哈利和詹妮丝的心还在突突地跳动,手还在发抖,毛玻璃门一下子把他们关进那个小隔间,他们反应迟钝,很晚才明白三个盒子比保险箱体积大。哈利几次拿一个纸盒盖和保险箱的宽度比较,最后得出结论:“我们需要一个更大的保险箱。”詹妮丝出面回到银行前面要求换一个。她的父亲曾经是银行经理的好朋友。她返回来却告诉哈利,近来保险箱很吃紧,银行方面能做到的是把安斯特朗夫妇列入排队的名单。她父亲认识的那位经理已经退休了。现任经理詹妮丝看来很年轻,不过他实际上没有一口拒绝詹妮丝。
哈利大笑起来。“哈,我们总不能把这些东西送回那个金发女郎那里吧,那样我们可就亏透了。我们可以把所有的银元倒进袋子里塞进保险箱里吗?”
他们憋屈在小隔子间里,两个人不断地碰撞在一起,他于是第一次从她身上闻出来一股怀疑的味道,那便是他在这个通货膨胀的世界里是不是领对了路;或者他这种怀疑根本就是来自他本身。然而,回头路是没有的。他们把银元从盒子倒进了布袋里。银元丁丁当当响声大作,詹妮丝哆嗦一下,说:“嘘,轻点。”
“为什么?谁能听见?”
“外面的人。出纳员。”
“他们在意这个干什么?”
“我在意,”詹妮丝说。“呆在这里憋死人了。”她脱下了羊皮外衣,因为没有挂钩可以挂起来,便叠了一下放在了地上。他也脱下他的黑色大衣,放在上边。劳累的汗水把她的头发弄湿许多;她的刘海向后弯去,把那个明晃晃的大脑门儿露出来,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不知吻过那里多少次,总有一股咸味儿。他纳闷儿是不是有人曾在这些小隔子间乱搞过,不禁想象到地下保险库倒是一个不错的去处,一个艳抹浓妆的出纳员和一个好色的老抵押官员把时间定在黎明时分尽情作乐一番。詹妮丝把一摞摞银元偷偷摸摸地放入那个粗布灰口袋里,不让银元发出响声。“要是有一个女职员进来,”她说,“这样子真够难堪的。”听这话仿佛银元赤身裸体见不得人似的;在二十三年的夫妻生活中,只要生活碰巧把他弄进狭窄的空间,他不是第一次感觉到爱她的克制的冲动。他拿起一枚银元悄悄放入她的亚麻衬衫领口下的乳罩里。正如他料到的,她尖叫一声,又极力压制尖叫的声音。他这下更喜欢她了,看着她解开她的衬衫扣子,紧皱眉头伸手到乳罩里摸索那个银币;尽管他这把年纪了,可是看见女人在她们的内衣内裤里摸索,还是兴奋异常。在这种地方为我们的大衣准备好挂钩就好了。
忙乱了一阵子,她宣布说:“根本装不进去。”他们又塞又调整,差不多有半袋银元装不进去。他们的保险单和存款单、纳尔逊的出生证明以及一直没有扔掉的佩恩别墅房子的抵押购房证——所有证明他们经历的经济收支和法律程序的保存文件——统统拿出来重新摆放,都不解决问题。袋子的布很厚,散开的银元支支棱棱,灰色的铁盒子又是细长条的,他们两个一起一会儿塞一会儿拽一点作用也没有,如同外科医生处理一个没有希望的病例。八百八十八个银元不断从布袋口挤出来,掉在地上,滚进角落。他们好不容易把保险箱装满到了最大限度,保险箱的周边撑得鼓鼓的,可是还剩下三百个银元装不进去,哈利只好分开装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他们从小隔间里出来后,身穿淡紫色套装的出纳员主动伸手要那个装满银元的保险箱。“很重很重,”他告诫她说,“还是让我拿吧。”出纳员的眉毛跳了一下;她转过身去带领他走进了地下保险库。他们穿过一扇门棱呈梯级形发光的大门,进入一个房间,四壁都是光溜溜的长方形小格子,地上打着白色的蜡。他刚才想错了,这里并非一个性交的好地方。出纳员让哈利把保险箱装进一个长方形空格子里。愿它们安息吧。哈利弓腰曲背鼓捣半天,累得冒汗。他站直身子表示歉意:“很抱歉,我们把这盒子塞得太满了。”
“𡂿,没什么,”淡紫色套装的女士说。“如今许多人都这样……全是因为偷盗猖獗。”
“这里如果发生了偷盗,那会怎么样呢?”他开玩笑说。
这种玩笑开不得的。“𡂿……他们偷盗不了。”
走出银行,下午已经过去好多了,建筑物投下的影子把灯柱上的金银丝线的闪光淹没许多。詹妮丝出于好玩拍打他外衣的一个口袋,听他身上发出的叮当声。“你把剩下的这些银元送哪里保存?”
“送给穷人。街头理财通商行的那个女骚货,这是我最后一次从她手里买东西了。”冷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汗水。他认识的扶轮俱乐部的几个家伙从烤薄饼屋走出来,午餐吃得酒足饭饱的样子,他向他们大步走去,挥手示意。天知道车场没有他在会发生什么事情,那小子说不定会让顾客用旱冰鞋以旧换新呢。
“你可以使用车场的那个保险箱,”詹妮丝建议说。“这些银元可以装进一个保险箱里。”她把一个空纸盒子递给他。
“纳尔逊会偷盗的,”他说。“他现在知道密码了。”
“哈利。你说的什么话呀。”
“你知道他把你母亲的克莱斯勒车刮坏,需要多少钱修补吗?至少需要他妈的八百块钱。他脑子一定出毛病了。你看得出来可怜的普露丢不起这个人,我不知道她经历多少羞辱才能清醒过来,要求离婚。我们就等着受累吧。”他的大衣太重了,把他的肩膀直往下坠。他觉得好像脚下的人行道成了一道斜坡,整整一年都在他脚下流失,损失一桩接一桩。他的银元撒出去了,像那些金银丝线。他的保险箱会撑破,看守人会把银元清扫掉。说到底银子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人们对孩子说是圣诞节把韦泽街从头到尾点缀一新,真是可悲的弥天大谎,他拨开这层黑幕看清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发财必会受到劫掠,致富就会变穷。
詹妮丝把他叫回现实中,说:“哈利,别这样。别把事情看得这样悲观。普露爱纳尔逊,纳尔逊也爱她。他们不会离婚的。”
“我没有多想这个。我在想银子会跌价的。”
“𡂿,银子真要跌价,我们发愁又有什么用?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在赌博。”
保佑这个傻子吧,还在费这种口舌。老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女儿,她老子就是当地的高级强盗呀。老头子自己终于拱进缎子衬里的棺材里去了。在过去,人们经常把银子埋在地下,把本钱塞进墙壁的缝隙里。
“我和你一起走到停车的地方,”詹妮丝说,像一个体贴的妻子。“我得去你刚才叫做女骚货的那里拿我的包装袋。喂,你原来有多想和那个女骚货上床?”她想找个话题让他高兴高兴。
“根本就没想过,”他承认说。“也真是,几乎没有想过,想来可怕。你看见她的长指甲了吗?就是为了抓捞的。”
假日期间的这一周是出售车的低潮:人们过了圣诞节,觉得身上没钱了,而冬季来了,路上有冰和盐,挡泥板也就有了冰和盐,人们索性守着旧车开吧。开到春暖花开再说,是人们的一致想法。起码把那辆机动雪车挪到了车场后边,别让人看见,在它原来的位置上摆放了一辆十分相像的前轮驱动的小特塞尔车。它们是根据什么起这样的名字呢?乍一听像埃德塞尔。就是丰田车也叫得怪,又是丰又是田的,让人以为是在种地。戴特森和本田,你也很难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戴特森听发音像德国汽车,戴——特——森,很像德语念“日出”的发音。111号道路那边的那辆活动餐车没有多少生意可做,现在天气太冷,无论在户外还是在车里都冷得要命,除非你让汽车的马达一直开着,可每年冬季人们开着马达在车里性交都有憋死的。不过,英雄牌三明治包装纸和牛奶混合饮料盒子越积越多,在车场上被风吹得乱飞,带起来许多尘土。十二月总有不一样的尘土,比夏天的尘土更灰,更细小,也许是冷空气包裹不了尘土,如同冷空气存不住水分一样,在挡风驱寒的窗户内,你一觉醒来看见满是水花,也正是这个原因。想一想有多少麻烦吧。生锈。干耗。早上起来发动机发动不起来,你只好取下配电盘的盖子,把电线擦干。没有冷凝现象,这个世界也许会一成不变的。在月球上,比如说,麻烦就不存在。在火星上,又比如说,麻烦也没有。新年到了,巴迪·英格尔芬格这个年过得不会顺心,想想他多么害怕看不见老伙计们踪影,还是因为他们到海岛旅行而不邀请他一起去。不清楚他如今的陪伴女郎是谁,那个在布鲁厄经营一个出色商店、黑头发、大平胸、爱唠叨的女孩子呢,还是那个身穿游泳衣你能看见大腿内侧甚至乳房之间的疱疹的姑娘?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金格尔。乔治恩。他和詹妮丝只想作出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人活到一定岁数,你不知道在各种聚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午夜一过马上离去。再有六天时间,哇哈,海岛上见了。只有他们六个人。小辛迪就躺在那里的海滩上。他需要休息一下,事务缠身,他难以承受了。在这个行当,不算星期天,一天卖不了一辆车,你就麻烦了。所有铁皮便会渐渐落灰,渐渐生锈。镀铬的地方渐渐出现小麻点。金属开始腐蚀。他从那个女骚货手里买出来那一刻,银子价格每盎司就掉下去两块钱。
纳尔逊一直在车间里和曼尼对克莱斯勒车的修理忙活,这小子想打破每小时十八块五毛的顾客最高限价,曼尼像对白痴一样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说如果你为代理雇员降低收费标准,这会在账上反映出来,影响到大家月底的增产奖金;这时他走过来站到窗户前的父亲身边。
哈利对这孩子穿西服很不习惯,这让他看上去好像短许多,好像一个身穿燕尾服的侏儒主持人,现在头发留得长了一些,每次冲过澡后都会用普露的电吹风吹得干松一些,这样纳利似乎成了一个獐头鼠目的花花公子,哈利简直不敢认了。这孩子小的时候,詹妮丝爱说他的耳朵多么像哈利的,耳尖折子上有一个折缝,像过去的火车检票员打穿了一个小窟窿,但是纳尔逊的耳尖被柔软的头发几乎盖上了,哈利也懒得观察自己的耳尖,因为到了四十岁左右他对自己还年轻不年轻这些无聊的旅程不再回望了。他现在胡子长了只求快快理短完事儿,从镜子面前赶快走开。他记得,鲁丝长了一对小巧玲珑的耳朵。詹妮丝的耳朵尖儿和耳廓都晒黑了,出现了许多小黑点。她的父亲去世前耳朵很长,像中国人的耳朵。纳尔逊鼻子上边的那道缝里一个扎眼的青春痘快要出脓的样子,哈利在窗户照进来的明亮阳光下看得很清楚。每年这个时候,太阳光的倾斜的光束照在玻璃上的灰尘上,看去厚厚一层,像金箔一样,每一天的弧线都那么低。这孩子尽力表现得友善的样子。来吧。别缩肩弓背的样子。
哈利问他:“你看完76人队的比赛了吗?”
“没有。”
“圣安东尼队的那个戈文真是好样的,不是吗?今天早上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他全场得到四十六分。”
“要我说,篮球全是粗人在玩。”
“与我那时候相比,变化很大,”兔子承认说。“裁判过去每隔一段时间才要求跑动一次;现在呢,天哪,他们为了一次切入上篮满场飞跑。”
“我喜欢冰球,”纳尔逊说。
“我知道你喜欢冰球。只要有可恶的飞人队的比赛,家里不管哪里都能听见你的嚷叫声。人群里那些狂热分子去现场看球,就是要看队员打架,有的队员牙齿都给打掉了。冰层上洒满血迹,这就是叫座的场面。”这话说得不对路子;他赶紧换了一个话题。“你对俄国人进入阿富汗有什么看法?他们肯定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圣诞节礼物。”
“愚蠢,”纳尔逊说。“我是说,卡特这下坐不住了。这和我们陷入越南是一回事儿,或者说情况好一点儿吧,因为至少事情发生在隔壁家门口,俄国人多年来在那里扶持了一个傀儡政府。”
“傀儡政府不错,是吗?”
“呃,大家都在扶持傀儡政府。南美洲全是我们的傀儡政府。”
“我敢说拉丁美洲人听了这话会觉得新鲜。”
“至少俄国人听了是新闻,爸爸,因为他们正在做这样的事情。我们这样尝试的时候,却一切都会陷入政治漩涡。我们很难更进一步。”
“唔,有像你这样讲话的人,我们是不行呀,”哈利对自己的儿子说。“要是到阿富汗去打仗,你觉得如何?”
这孩子咯咯笑起来。“爸爸,我是已经结婚的人了。再说,我已经过了服兵役的年龄。”
这可能吗?哈利还没有感觉到人老体衰,不能打仗了,尽管他到了二月份四十七岁。他总有点遗憾当初他在军队服役时没有人送他去朝鲜打仗,虽然他那时也确实喜欢赖在得克萨斯。他们对东方的世界充满好奇,觉得好玩:金钱、好酒和女人,就是这样的世界。骨子里就是这样想的。米姆喜欢怎么说来着?上帝没有到西方去,他死在了寻找路线的途中。他对纳尔逊说:“你是说你结婚是为了躲避下一次战争吗?”
“不存在什么下一次战争,卡特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到头来还得让俄国人得逞,就好比他让伊朗扣押人质得逞一样。其实,比利·福斯纳希特都说要是俄国人入侵伊朗,才是我们要回人质的唯一途径。那时候,因为他们需要我们的小麦,就只好交还人质,卖给我们石油。”
“比利·福斯纳希特——这家伙又跑回来了吗?”
“休假嘛。”
“他爱怎样都行,纳尔逊,可是你怎么能和那个讨厌东西在一起呢?”
“他是我的朋友。不过我知道为什么你讨厌他。”
“为什么?”哈利问,父子两个看样子又开始较劲儿,他的心开始往上提。
他向站在布满金色灰尘玻璃旁的父亲完全转过身来,这孩子的脸上似乎藏满了仇恨,怀恨却又害怕老爸说出来的话击中要害。“因为你和比利的母亲睡觉的那个夜晚比利在场,而斯基特却在那所我们应该在场保护吉尔的房子里把吉尔烧死了。”
那个夜晚啊。十年前的事情了,仍然在这小子的脑子里酝酿仇恨,如同一只不死的蛆妨碍他长大成人。“这事还在折磨你吗?”兔子和蔼地问。
这孩子没有听进去,他的眼睛陷入眼窝里,仿佛大拇指深深抠进一摊泥土里,试图抠出一块。“是你让吉尔死掉的。”
“我没有,斯基特也没有。我们都不知道谁点着了那房子,但是肯定不是我们。是邻居们干的,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欢迎礼品车。你应该把这事儿忘掉,孩子。你母亲和我都把这事儿忘了。”
“我知道你们忘了,”米尔里德·克劳斯特的电子打字机在远处噼啪作响,一对身穿酱紫色派克风衣的夫妇在车场走来走去,察看贴在车窗里面的价格标签,这孩子两眼圆睁,仿佛被他父亲试图说服他的声音吓住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哈利接着说,“你应该生活在现在。吉尔认准了那条路,我们大家做什么也无济于事。我第一次看见她,她脸上就有死神的亲吻。”
“我知道你准会这样想。”
“我们只能这样想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会明白的。我这个年纪,如果你把所有经历的苦难都背在背上,你早上醒来就别打算起床了。”瞬间他感觉到这孩子在倾听,哈利于是得到了一点点鼓励,用更加深沉更加热情的声音接着说:“你们的婴儿出生了,”他告诉儿子说,“你会忙得腾不出手来。那时你会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想知道点什么吗?”纳尔逊问,声音毫无活力,用斜阳光芒压住光彩的抬起的眼神看着哈利。
“知道什么?”兔子的心跳起来。
“普露跌倒在楼梯上,我弄不清楚是不是我推了她一把。我记不清楚了。”
哈利大笑起来,心下一惊。“你当然没有推她一把。你怎么会推她呢?”
“因为我像你一样脑子有病。”
“我们脑子没有毛病,我们爷儿俩脑子都没有毛病。只是受到了挫折,有时候不顺而已。”
“真的吗?”这话好像这孩子听进去了,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真的。不管怎样,大人小孩都没事儿。他什么时候出生?男的或者女的。”恐惧的表情从这孩子脸上消失,哈利不想再跟他说什么。瞬间这孩子的眼睛看去好清澈,所有的棕色都不见了。
纳尔逊垂下眼睛,又是那种凶巴巴的样子。“他们以为还有三个星期的样子。”
“太好了。我们回来还有足够的时间。看看,纳尔逊,我也许这辈子没有干对过多少事情。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没有放弃等死吧。”
“谁说那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大家都这样说。教堂,政府。躺倒不干是有悖天性的,你应该不停地活动。你就有这种问题啊。你没有不停地活动。你不想呆在这里,销售斯普林格老头子的破旧汽车。你想从这里逃出去,去学点新东西。”他向西边打了一个手势,指向西布鲁厄更远的地方。“搞搞悬挂式滑翔,或者弄弄计算机,或者别的什么。”
他已经说得够多了,没有纳尔逊开口反击的余地。纳尔逊一语道破:“你不想让我呆在这里。”
“我想让你呆在你高兴的地方,可不是这里。现在我不想再说什么,可是我和米尔里德合计了一下账目,情况很不乐观。自从你来到这里,查利离开,码洋销售额和去年同期相比下降了百分之十一,九月至十二月这段时间。”
这孩子的眼里满是泪水。“我努力了,爸爸。我努力表现得友好待人,遇事主动,只要有顾客来我都这样。”
“我知道你努力了,纳尔逊。我知道你努力干了。”
“我总不能到大街上把他们从大冷天硬拉进车场吧。”
“你说得好。别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儿。查利表现出来的能耐,是因为他结交广泛。我这一辈子都在这个县生活,只有当兵那两年例外,可我没有他那种广泛的交往。”
“我认识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很多很多,”纳尔逊争辩说。
“那是,”哈利说,“你认识的那些人把他们的旧折篷车卖给你,漫天要价。可是查利认识的那类人,却是确确实实来买汽车的。他预计他们会买车;他不觉得吃惊,他们也不觉得吃惊。也许希腊人就有这能耐,我不清楚。不管别人怎么对我和你评头论足,孩子,我们不是希腊人。”
这句开玩笑的话于事无补;这孩子受到了伤害,比哈利想到的深得多。“我认为买卖不好不是我的事儿,”纳尔逊说。“是经济不景气。”
111号道路上的车辆来往不断;人们在阴沉的天气里纷纷往家赶。哈利也能回家了;纳尔逊在车场要守到八点钟。钻进克罗纳花冠车,打开四喇叭收音机,听听银子价格怎么样。哇哈,银子。哈利的叫喊像圣哲人的声音在他自己耳边回响,简直和韦布·穆尔科特的一样:“是啦,哦,这才是银子效应。石油这玩意儿伤害日本人远比我们厉害,他们受伤害对我们应该有好处。日元贬值,这些汽车按货真价实的美元计算,要比去年价位低,这应该在我们的汽车销售中发生影响。”辛迪在照片上的表情,在哈利的脑海里驱之不去:一种急不可耐的惊吓的喜悦,仿佛她乘坐气球飘去,刚刚感觉到地球向一边滚去了。“数字,”他毫不含糊地对纳尔逊下结论说。“数字是不会撒谎的,它们不懂得饶恕。”
哈利和詹妮丝早已决定把他们买房的消息告诉斯普林格老太太,憋在心里快一个星期了,他们选定新年这天把这层纸捅破。因为害怕这个老妇人反响强烈,这事儿一拖再拖,再说对仪式也需想一想,也就是希望选择一个有意义的日子,新十年的第一天,宣布散伙,表示对家庭神圣关系的尊重。这一天说来就来了,他们感到昏昏沉沉,身上乏力,因为他们在巴迪·英格尔芬格家一直呆到早上三点。他们离去已经很晚,偏偏在车道上腾挪几辆车忙乱了好一会儿——一辆车发动不起来,那是塞尔玛·哈里斯的一位表亲的车,他从马里兰州来走亲戚。跨接电缆线终于找到,罗尼的沃尔沃车和这位表弟的诺瓦车头对上了头,车灯前一阵醉言醉语的嚷嚷,有人弯下身体帮忙,大家纷纷打亮手电筒,确保罗尼把电线的正负极接对,免得烧坏蓄电池。哈利亲眼看见过跨接电缆线像这样对接时被烧毁的情形。有个女人哈利差一点认不出来,嘴巴大得惊人,把手电筒的头塞进嘴里,她的脸颊被映照得红彤彤的,像一盏灯笼。这就是巴迪的新伴侣,很瘦很瘦的六英尺悍婆,头发向外拳曲,离婚后带着三个孩子;巴迪和她配制了一些凤梨汁、朗姆酒和白兰地的混合饮料,直到今天中午那种凤梨混合酒味儿还在反胃。让哈利备感头疼的是纳尔逊和普露,昨天晚上他们陪姥姥看电视转播追念盖伊·罗姆巴多去世的时代广场音乐会,是由罗姆巴多的弟弟指挥的;现在他们俩还赖在起居室里观看得克萨斯棉花碗杯节日游行的实况转播,这样一来哈利和詹妮丝不得不搀扶着斯普林格老太太走进厨房,求得一些私密性。一种强烈的陈腐味儿笼罩着新的十年。他们三个在厨桌边落座进行交谈,哈利好像觉得他们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情,现在坐下来重新商议似的。
詹妮丝因为睡眠不足眼圈儿发青,转身对着茫然的哈利说:“哈利,你先说吧。”
“我?”
“我的天,这是要干什么?”老太太说,装出很烦的样子,其实很满意这种礼节,是他们夫妇俩扶着她的胳膊,把她领到这里来的。“看你们俩作出的样子,好像詹妮丝怀孕了,可是我知道她已经做了输卵管结扎。”
“输卵管烧灼术,”詹妮丝轻声说,一种痛苦的样子。
哈利终于开口说:“贝茜,你知道我们一直在看房子。”
老太太的滑稽相倏然从脸上消失,仿佛被一块橡皮一下子擦掉了。哈利突然看见,她紧抿的嘴角的皮肤折叠起一层又一层。在他的印象中,从他第一次看见这位岳母大人,她的皮肤一直紧绷绷的;但是在他不经意之间,贝茜的皮肤已经松弛,像地窖窗户的油灰一样干裂,这张脸皮生出了复杂的纹路后又光滑起来。他感觉到了凤梨酒的味道。老太太脸上出现了一小片极端厌恶的表情,渐渐扩大,仿佛正在迅速接近下边她突然一声不吭的那张干透的大嘴。
“目前呢,”他必须接着说下去,吞咽一口唾沫。“我们想我们找到了我们喜欢的房子。宾园的一所小石头两层楼。房地产经纪人认为小楼也许是园丁的小房子,那片地产破产时有人卖掉了,后来进行过扩修,配备了一个好一点的厨房。这房子位于富兰克林大街不远的拐弯处,在几所大房子的后面;环境很清静的。”
“只有二十分钟的路,妈妈。”
厨房的灯光显得清凉,哈利忍不住细细观察老妇人的皮肤。詹妮丝已继承的、让老妇人形成暗红色面相的皮下血管跳动着深色活力,随着岁月覆盖上了一层灰尘一样的细灰丝,离他最近的脸颊扁平处在灯光下出现的皱纹像一排排无法破译的文字乱画在远处的土崖上。他觉得自己顶天立地,目眩发晕,他说出的可怜的气馁的词句跨越巨大的空间才投射到她老人家的命运上,因为老人家一动不动地听着空间还在扩大。“其实就是紧挨着的邻居,”他对她说,“楼上有三间卧室,我是说有一间小屋子是曾经住在那里的孩子们的游艺室,不过两间绝对是卧室,只要你想过去,我们随时都高兴你去住,想住多久住多久。”他觉得这番话他信口说来,好像他已经让老太太又和他们俩住在了一起,老太太的电视就在隔壁嗡嗡作响。
詹妮丝插话说:“是的,妈妈,这对于哈利和我活到这个年纪意义非同一般。”
“不过我不得不说服詹妮丝这样做,妈妈;这是我的主意。你和弗雷德当初毫无怨言地把我们两口子接纳下来,我从来没想到要一直住到底。我原想也是暂住一下,等我们站稳脚跟另做打算。”
他现在看清了,他当初之所以愿意住进来,是因为这样一来他很容易离开詹妮丝而去:抬腿走到街灯下,让她和她父母亲生活。但是,他一直没有离开她,现在不可能了。她是他的福星。
詹妮丝在努力挽回她母亲的沉默。“这也是一种投资,妈妈。我们认识的每一对夫妇都有他们自己的房子,就连我们昨天晚上在一起聚会的那个单身汉都有自己的房子,况且多数男人还没有哈利挣得多呢。但凡有几个钱,房产是唯一可以投资的地方,看看通货膨胀成了什么样子了。”
斯普林格老太太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不由自主地往上升。“我哪天死了,你们夫妇就是主人了,多少等等就是了。你们怎么就不能多少等等呢?”
“妈妈,你这样讲话太吓人了。我们不想等你百年后的房子;哈利和我现在想要我们自己的房子。”詹妮丝点上一支香烟,不得不把胳膊肘子架在桌子面上,让火柴保持稳定。
哈利让老妇人放心,说:“贝茜,你会长命百岁的。”但是看到老太太脸皮上发生的变化,他知道这话说得不真实。
她突然睁大眼睛,问:“那时候这所房子可怎么办?”
兔子差一点笑出来,老妇人的表情完全像孩子的一样,讲话的调子也像孩子。“房子不会有事儿的,”他跟她说。“人们修建这样的房子很用心,会流传百世。不像现在修建的那些烂房子。”
“弗雷德一直打算让詹妮丝继承这所房子。”斯普林格老太太说,两眼又眯缝起来凝视着哈利和詹妮丝头与头之间的地方。“为了她有个保障。”
詹妮丝现在大笑起来。“母亲,我的保障很多。我们告诉过你,我们在倒腾金子和银子呢。”
“这样倒腾钱,只会丢失得更快,”斯普林格老太太说。“我不想让这所房子拍卖给那些布鲁厄的犹太人。他们正在向这边活动,因为波多黎各人和黑人都到城北去了。”
“得了,贝茜,”哈利说,“你操这份心干什么?我早说过了,你的生活长久着呢,就算哪天你走了,你就真走了。该怎么随他去,你总得让别人也操心点事情嘛。《圣经》就是这样讲的,每一页上都有这样的话。随他去吧;上帝知道得最清楚。”
詹妮丝挤眉弄眼,显然认为他说得太多了。“妈妈,我们说不定还会回到这座房子——”
“等着老东西死了才回来吧。你和哈利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在这世上就是你们承受不了的负担呢?我总是知趣地尽量呆在我的屋子里。我连进厨房也只是在看样子没有人做饭的时候——”
“妈妈,别说下去了。我们得到你的关爱。我们两个也爱你。”
“格雷丝·斯图尔一直想接我过去,她多次提起这个话题。只是她的房子没有这所房子一半大,门前的台阶又那么多。”她抽噎起来,声音很大,好像叫喊求救一样。
纳尔逊在起居室喊叫:“姥姥,午饭什么时候吃呀?”
詹妮丝急忙说:“看看,妈妈。你把纳尔逊忘记了。他会住在这里的,和他的家人都住这里。”
老妇人擤了擤鼻子,显得不那么悲惨,把嘴嘬起来,红红的眼圈儿平视前方,说:“他也许住得下来,也许住不下来。年轻人靠不住啊。”
哈利跟她说:“你在这事儿上看得很准。他们不奋斗,不学习,只会坐吃山空,醉心吸毒。”
纳尔逊走进厨房,拿着一份报纸,是今天的布鲁厄《旗报》。他看上去兴致很好,这倒难得一见,是他昨天晚上睡得好吧。他把报纸折叠起来,露出报上登载的有关七十年代平凡事件的问答题,对他们三个提问:“报上的这些人你们能辨认出几个?雷内·理查德、斯蒂芬·韦德、梅甘·马沙科、马乔·格特纳、格雷塔·利道特、斯柏德·萨比奇、D·B·库珀。我认出来六个,普露只认出来四个。”
“雷内·理查德是巴蒂·赫斯特的男朋友,”兔子开始说。
纳尔逊看见她外祖母神色不对,问:“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詹妮丝说:“我们以后会说明白的,亲爱的。”
哈利告诉他说:“你妈妈和我找到了一所房子,我们就要搬过去住了。”
纳尔逊对自己的父母看过一个看一个,看样子他会惊叫起来,因为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但是他没有叫喊,而是平静地说:“这完全是逃避。多她妈般配的一对逃避艺术家啊。你们两个真丢人。妈妈,爸爸,你们真丢人。”
他返回起居室,那里电视的鼓声和号声隆隆响着,他和普露在新婚磨合期交谈的那种唧唧咕咕的模糊话语让鼓乐声压住了。这孩子早已感到害怕了。他感觉别人扔下他不管了。对他来说,事情来势太猛,接受不了。兔子理解这种感觉。他们父子之间虽然存在那么多摩擦,可是有不少时候他的心和纳尔逊的心也许只是一根短铁棍的两头而已,他知道这孩子的真实感受。还有,仅仅因为人害怕独处,就意味着他就不得不坐着不动,甘当大家伙儿的肥大的替罪羊,正如米姆说过的。
詹妮丝和她母亲把手拉起来了,娘儿俩的脸上充满了泪水。詹妮丝哭起来,脸便没有了形状,歪扭成了她当小姑娘时的丑样子。她母亲在诉说,呜呜咽咽仿佛自言自语:“呃,我早知道你们在看房子,可是我硬是不相信你真的会找到一所房子并且买下来了,因为这座房子你们不用花钱就能得到。我们在这里难道不可以调整一下,这样你们会改变主意?起码让我先调整一下不行吗?我老不中用了,问题在这里,老得承担不起任何责任了。纳尔逊这孩子所作所为用意是好的,可是现在他根本不入门道,那姑娘呢,我不了解。她想把事情全包了,可我看她没那个能耐。说实话,我是在担心那个婴儿,我一直在回忆你和纳尔逊当时的情况,可是看我生活的样子,我干不了什么了。我记得奶水当时来的不怎么如意,医生因此对你粗鲁,弗雷德只得闯进去说明情况。”
詹妮丝不断点头,点头,泪水流到她的鼻侧亮晶晶的,她喉咙的筋络随着抽噎不停地跳动。“或许我们可以等等再说,尽管我们说好就要去办证件了,可是你既然这样想,那至少等到这孩子出生吧。”
母女俩有节奏地摇来晃去,娘俩的手在桌子上拉在一起,头挨在一起。“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们幸福,”斯普林格妈妈说。“留下来的人总会对付下去的。大不过就是我死了算,那倒真是福分了。”
她这一手让詹妮丝无地自容:脸上泪水涟涟,满面横流,她眼睛里满含罪责,下面的眼袋发紫,紧紧地依偎在她母亲身上,表示不买房子了,只求得到原谅:“妈妈,我们原以为,哈利更是觉得,你不会感到太孤独,因为和——”
“和让你操不完心的纳尔逊在一个房子里吗?”
真是一只啃不动的老火鸡。哈利在詹妮丝还没有完全投降之前还是抢先出击为好。他让动情的喉部坚硬起来。“听着,贝茜。你要他到你跟前来,这下如愿以偿了。”
放飞啦!麦卡戴姆机场在飞机轮子下向后退去,一座褐色的旧城堡闪现出来,他们正从巨大机翼的圆铆钉边缘下的飞机跑道上升起来,费城南部的汽油罐越来越小,成了一组白色的棋子。飞机轮子收拢回来,砰然响一声,刺目的光子在机窗外一动不动的铝板上闪耀。飞机迅速向高空升腾,让他们的血液直往下沉;詹妮丝的手在他的手里出了汗。她让他坐在了靠窗的座位,这样她想看也看不见外面了。飞机下边有一片沼泽地,已经干裂成了黑不溜秋的盐碱滩。哈利看见特拉华湾远处的工业建筑群,不免感到惊愕:平整的石子屋顶如同停车场一样宽大,而停车场上则停满了车顶闪烁的汽车,像卫生间的地上铺满了珠宝。废旧汽车停放场看上去几乎同样令人振奋。禁止吸烟的字幕熄灭了。在安斯特朗夫妇后边,穆尔科特夫妇和哈里斯夫妇开始小声交谈起来。他们在候机场酒吧都喝了些酒,尽管只是上午十一点钟的光景。哈利以前坐过飞机,不过只是随军飞到得克萨斯,还有是到克里夫兰和奥尔巴尼参加汽车代理商会议:从来还没有像这样乘坐飞机去度假,迎着太阳向东飞去。
多么快速,多么安静,波音747把下边小小不言的英里一口口吞咽下去!阳光闪耀,随飞机而行,跨过湖泊和河流,只是一眨眼的闪亮。冬天到目前为止还一直温吞吞的,使那位阿亚图拉感到十分为难;高尔夫球场上的终打区看起来像白色豆点般的沙坑中的活动圆形碟和椭圆形碟,他在球场通道上看到了活动的黑点,是人们在打球。在这样的高度往下看,综合网球场像多米诺骨牌,露天电影院好像一把扇子,棒球钻石形场地如同撕碎的钞票的碎片。汽车行驶得慢悠悠的,各行其道规规矩矩,仿佛公路上铺设了轨道似的。卡姆登地区的房子杂乱无章,因此很容易看见耕地和尖屋顶住宅的庄园以及隐藏在灰蒙蒙树丛中像眼睛一样明亮的游泳池;随后又过了一分钟,飞机还在往上升,哈利到了深色地毯般的泽西松林上空,黄色的道路和砍伐的地段在松林中像划痕一样,不过大多数树林原封未动,散射状的灰色的落叶的树木顺着陆地的斜坡和深色常青植物中的水流而生长,大地上争奇斗艳的色彩在这样深邃的高空看得清清楚楚。詹妮丝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恐惧强咽下去,神色坦然起来。
“你看见什么了?”她问。
“海岸。”
这是实话,又一阵不动声色的飞跃,飞机引擎已经把他们带出了树木海洋的边沿,在他们的身下弄出了一条沙子条状地带,由一股闪亮的水域把它与大陆分隔开,地带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线条状的避暑城镇,当初规划这些避暑城镇的建设者们不能像哈利现在这样看得清楚,海洋那亮闪闪的大膀子只要轻易地抖动一下,便会把人类制造的痕迹淹没和抹掉。大海冲击白色沙滩的地方,会出现一溜参差不齐的缓缓的海浪,像一条花边一样的大白蛇固定在那里。随后,飞机驶入大西洋高空,飞机下方成了蓝色的半球,再难看见白浪翻滚的海岸了。飞机外面高风呼呼作响,飞机里面人群小声交谈,刀叉叮当相碰,构成了这飞行世界的一切。
一个瓷娃娃长相的女乘务员给他们送来午餐,密封在一个金黄色塑料盘子里。虽然她浓妆艳抹,可她探过身子笑眯眯地问哈利要喝什么饮料时,哈利感觉还是由表及里看出来她前一天夜里颠鸾倒凤的痕迹。她们每次中途停留都要找人云雨一番,哈利在《俱乐部》和《谁》两种杂志里都看到这样的内容,每个城市都有一个男朋友,二三十个男人呢,这些空姐就是我们时代神话般的好色的水手。自从到了机场,他看到别人的行为每每吃惊:铺了地毯的通道好像挤满了行为反常的人,他们的衣服的尺码特别宽大;女孩子脸上抹得像死人皮一样惨白,眼镜把半个脸都罩上了,头发向外鬈曲得可以装满一只大篮子;黑人们身披皮毛大衣内穿紧绷屁股的天鹅绒套装,晃来晃去;一个高个子男孩子脸色苍白,头上裹着穆斯林缠头巾,穿了一件鸭绒背心;一个侏儒头戴方格呢宽顶无沿圆帽;一个女人无比肥大壮硕,无法坐进候机室的模压塑料椅子,不得不站着斜倚在一个三条腿铝拐杖上。布鲁厄之外的生活无比精彩,放荡不羁。每个人都穿戴得像小丑。兔子和同行的五个人也都刻意穿戴了一下,冬季的外衣下面是单薄的夏季服装。辛迪·穆尔科特赤裸的脚脖子下穿了一双高跟皮拖;塞尔玛·哈里斯穿着短毛袜和网球鞋。他们在一起又说又笑,一看就是戴蒙德县出来的小地方人。哈利不在乎喝酒喝得高一点,不过他可不想醉眼蒙眬地看不清身边的花花世界,看不清布鲁厄以外这种全然打破常规的世界。在这样目不暇接的时刻,他对自己的身体失去耐心,身上的五官根本不够用,他无法把这大千世界尽收体内啊。他欣喜得心脏怦怦乱跳。上帝对人到中年的哈利来说已经严重缩水,成了汽车座位下的一粒葡萄干,这下却突然间又变得巨大无比,无处不在,像一阵辉煌的大风。放风了:死者和活着的人都一样,统统留在五英里之下的尘埃中,像镜子里的一层热气把地球遮掩起来。
哈利从某种染色的软材料制造的双层机窗边转过身来,窗外的表面已经被刮蹭出许多平行线,好像被陨石雨打过一样。詹妮丝正在翻看飞机上的杂志。他问她:“你认为他们会干什么?”
“谁?”
“你妈妈与纳尔逊和普露,还会有谁?”
她翻过一张光亮的书页。她母亲还是那样紧绷着嘴巴,仿佛他们只是报了一次丧,不会再改口了。“我觉得他们比我们在家还过得好。”
“他们和你说房子的事儿了吗?”
哈利和詹妮丝两天前已经把房子手续都办过了,星期二的事儿。前一天,星期一,七号,他们把他们的银元卖回给理财通商行。银元价格一路飙升,因为阿富汗局势不稳引起恐慌,石油赚钱的大股东们纷纷买进银子,那天的银价达到了三十六块七毛钱,当初他们的买价包括营业税是十六块五毛钱,根据那个淡黄发女郎计算的结果,已经升值到了二十三块三毛七了。詹妮丝这些年一直没有再到他父亲的售车场临时帮忙,却仍能利落地把计算器拉过来,按了一会儿键钮,客气地指出说,如果银价是每金衡盎司三十六块七毛,那么按百分之七十五比率计算,熔化价格应该是二十七块五毛二。哦,那个年轻女人指出,你们不能指望理财通商行以低于熔化价格的钱出售东西而买回东西又高出这个价吧。她打扮得不如上一次讲究;她嘴角边那小片皮疹已经扩大许多,需要用一块圆圆的邦迪牌创可贴覆盖上。不过她还是给一个位置比她的更深的办公室打去电话,隐藏的位置还不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软百叶帘,然后让了些步,说他们可以按二十四块钱买回。八百八十八乘以二十四就是两万一千三百一十二块,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月赚到了六千六百六十块。哈利想保存八个十分好看的旧银元,当作纪念品,这样支票上的数字减少到了两万一千一百二十块,一个更有魔力的数字。从布鲁厄信托的保险箱和斯普林格汽车商行的保险柜分别取走了他们的麻烦多多的财宝,这次尽量降低搬动银元的辛苦,他们把克罗纳花冠车在韦泽街停放了两次。第二天,银价一下子掉到了一盎司三十一块七毛五,他们却在布鲁厄信托签订了二十年期限的六万两千四百块的抵押贷款合同,利息是百分之十三点五,比通行的最低优惠利息还低了百分之一点五,百分之一的手续费共计六百二十四块,附加条件是三年之内还可以谈判买卖合同。宾园那座曾经是园丁的小石头房子,售价为七万八千块钱。詹妮丝想一次付上两万五千块,可是哈利向她指明,说在通货膨胀的时代欠债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因为抵押款的利息是扣税的,目前半年期的最低存款额一万块钱的金融市场单据要付的利息才接近百分之十二。这样,他们选择了百分之二十的首付最低房款,也就是一万五千六百块钱,银行方面考虑到安斯特朗先生及其家庭在社区的良好信誉,欣然答应下来。走出银行前面那几根宏伟的大石柱,进入冬天耀眼的日光下,詹妮丝和哈利便拥有一所房子了,后天坐飞机去度夏。多年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然后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凉水开锅了,仙人掌开花了,痼疾显露出了真面貌。
詹妮丝回答:“妈妈好像听天由命了。她向我讲述了她父母亲的许多事情,他们当时要比斯普林格家族在这个县里还有地位,你知道,因此他们主动要求她和爸爸与他们一起生活,可是爸爸还在学习会计,爸爸说,不行,如果他不能给妻子弄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那他就不应该娶妻成家。”
“她应该把这事儿讲给纳尔逊听。”
“最近这些日子我不会把纳尔逊逼得太狠。他内心正在发生变化。”
“我也没有逼他干什么呀,是他在逼我。他已经把我逼出了那个家门。”
“也许我们决意离开把他吓坏了。这让他更实际一些,明白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是这小子醒醒的时候了。你觉得可怜的普露对这事会怎么看?”
詹妮丝叹了一口气,不过叹息声很快淹没在他们周围庞大的低声细语之中。他们头上的乏味的小喷嘴在嘶嘶地输送氧气。哈利很想听到普露对纳尔逊的不满情绪,说她后悔嫁给了纳尔逊,因为纳尔逊的父亲把这儿子养出了毛病。“𡂿,我觉得普露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詹妮丝说。“我们有时谈到这些问题,她知道纳尔逊不快活,不过对纳尔逊还很倚重。实际情况是,特里莎当初一心想离开俄亥俄她自己的亲人,因此对她看上的男人就无法过分挑剔了。”
“她还一直在喝那种薄荷酒吧。”
“她有些不管不顾,不过你在这个年龄也是这样的。你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能应付过去;连魔鬼都不敢碰你。”
他用胳膊肘会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表示他记下这话了。魔鬼二十多年前碰撞了詹妮丝。他们分担的罪责一直在他们怀里挥之不去,就像他们系着的安全带,紧紧地束缚着他们,只有他们挪动时才感到动弹不得。
“快看这对相思鸟。”罗尼·哈里森的粗哑的大嗓门儿从他们上方传下来;他从他们夫妇的座位后边往下看,喷着满嘴酒气。“给大家留点面子,你们可以在家里亲热嘛。”为了打发剩下的三个乏味的小时,他们和另外四个人打成一片,相互交换座位,在过道里站一站,在波音747宽大的机舱里活动,仿佛在韦布·穆尔科特家里那个长长的起居室里聚会。他们不停地喝饮料,怀恋他们过去一起度过的好时光,仿佛一旦沉默起来忘掉往事便会连同这次度假一起像肥皂泡一样冒泡,六个人全都会在环抱和支撑这抖动的机身的这个虚体中滚做一团,不复存在。在这样的交往中,辛迪看样子可亲可近却远不可及,一会儿像一个小妹妹,一会儿又像专门来为他们的度假氛围助兴的乘客。她前倾身体坐在临窗的倾斜的座位沿儿上,捕捉每一个带来欢乐的情趣;看着她这副外表,一身整洁的黑色套装,打着松软的白色领饰,让哈利想起乔治·华盛顿的穿戴,真的很难相信她还有隐秘的地方,有折叠皮肉和阴毛和稀糊糊的黏膜,能够放进去子宫帽,争取捅进这样美妙的地方便是他哈利这次旅游的目的,是他哈利锁定的目的地。
飞机下跌;他的肚子猛收一下;飞机驾驶员那种至高无上的得克萨斯口音响起来,告诉他们返回各自的座位,准备降落。哈利问詹妮丝现在她喝了些酒放松下来了,是不是喜欢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她说不想坐了,在飞机着陆之前她还是不敢往下看。透过有划痕的树脂透明机窗,他看见一片湛蓝的大海,海面上显现出海下投射出来的阴影,那是海岛在海里的影子吧。只看见一艘孤零零的航船。随后看见一片衣袖状的沙滩里伸出一条边缘破碎的臂膊状的岩石陆地。红色波纹屋顶的小房子向他扑上来。飞机轮子砰砰响起,放下来固定在机舱下。他们掠过一片沼泽地。他想祈祷,可是思绪纷乱;詹妮丝把他的指头骨节握得紧紧的。一座房子上挂着一个套筒风标,一部无人驾驶的推土机,没有枝杈的棕榈树一闪而过;砰的一声着陆,小小的一个转弯,刺耳的嘶嘶声,一阵向后拉紧的吼叫,一阵尖叫的刹闸声。轰鸣声停下,他们也随机慢下来,降落在了陆地上,波音747开始滑行,一座粉色机场候机楼缓缓进入视野。乘客活动起来,突然热得流汗,赶快把他们的冬季服装扒下来,摸出来太阳镜,向机门走去。在通向下面碎石路的银色舷梯口边,热带的空气,热乎乎的,潮乎乎的,包含着细小的漩流,仁慈地扑向兔子的脸,仿佛从喷雾器喷射出来的雾气;但是,罗尼·哈里森突然在他的耳朵边大呼小叫起来,破坏了这美妙的时刻。“呃,伙计,这可比来一次口交还带劲。”比罗尼这样污言秽语破坏刚刚进入一个新世界的这种宝贵时刻还要糟糕的是,女人们大笑起来,表明她们都听见罗尼的粗话了。詹妮丝大笑不已,真是个大傻蛋呀。那个空姐,她那脸浓妆在热气浪里冒出了一层小汗珠儿,站在门口频频点头,一声接一声说再见,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
辛迪女孩子般的笑声比别的女人都响亮,紧接着又传来她拉长调子的说话声:“罗——尼。”兔子在厌恶中兴奋起来,不由得想起了放在抽屉里的那些宝丽来相机拍下的照片。
随着假日一天天过去,辛迪变得像夏天在飞鹰俱乐部游泳池边晒成的那种红黑肤色,穿着那同一件黑色襻带比基尼游泳装从淡蓝色的加勒比海水淋淋地爬上来,只有皮肤上生出一层明亮的小盐粒。塞尔玛·哈里斯第一天晒坏了,因为患有那种潜在的疾病而隐隐疼痛。她在他们的平房里整整呆了一天,罗尼却水里水外地跳来跳去,并且把从用稻草修建在沙滩上的那个酒吧取饮料的活儿揽下来。黑人老太太在沙滩上转来转去,兜售珠子、贝壳和防晒衣,第三天早上塞尔玛从她们手里买了一顶宽沿草帽和一件粉色的长及脚脖子的长袖袍子,穿在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大草帽挡住照到脸上的阳光,一条毛巾搭在她的脚面上,她这下可以坐在海葡萄树荫下看书了。她有时看一眼躺在太阳下日光浴的哈利,她的脸在草帽的阴影里看似灰黄、单薄且带点恶作剧的样子。除了塞尔玛,哈利是最不容易晒黑的人,但是他决心和群体保持一致。太阳晒过的疼痛总让他想起往昔运动员练习后的肌肉疼痛。在海里,他喜欢狗刨式游泳,内心深处害怕鲨鱼。
男人们每天上午都在与海滨浴场相连的高尔夫球场度过,乘坐带天篷的马车进入枯干的球场草地,两边是荆棘满地的丛林,从中找回东西是很难的;的确,在里面寻找打飞的高尔夫球,随时有掉入一个深窟窿里的危险。这个海岛是由珊瑚形成的,到处是洞穴。夜间举办娱乐活动,每种节目一星期固定循环一次。他们星期四到达,当天晚上是螃蟹赛跑,第二天晚上观看林波舞,第三天晚上,即星期六,他们自己也随着钢带的节奏跳起来。每天晚上都有音乐伴舞,就在奥林匹克游泳池旁边的场地上,繁星离地面好像更近,悬在天际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如同冰球爆炸开的碎片。一些星座样子很奇怪;韦布·穆尔科特在海军服役期间学习过一些星象知识——他是一九四五年应征入伍的,当时他十八岁,战争即将结束之际乘坐航空母舰穿过了太平洋——他指出了南十字星座的位置,而且他还指出天空一片奇形怪状的模糊团块是另一条银河;他们都能看见北斗七星形同一把长柄大勺,那样子在宾夕法尼亚东南部是永远看不见的。
哦,那个小辛迪,每次吃晚餐的时候都晒得更黑一点,就是为了让人爱戴。你从她的牙齿上都能看出这点,瞧那些牙齿变得多么白净,还有就是她每天晚上都会从他们的平房外面的灌木丛采摘一朵夹竹桃花,插在她因为游泳过多变得蓬松的头发里,还有她那脚趾变黑让脚趾甲看上去像花瓣一样淡白。她黑色的皮肤外面穿着白色的裙装,从竹子酒吧那边的女厕所走过来,隔着游泳池远远地闪现出白色的影子——游泳池夜里从底部照亮,仿佛把月亮吞下去似的。她宣称说她越来越胖了:整天喝那些果子朗姆冰酒和香蕉代克利酒以及朗姆潘趣酒,这些都是热量饮料,又喝得不懂节制。确实,她从来没有谢绝喝酒,他们谁也没有谢绝喝酒;从早上为男人在高尔夫球场增添活力的血腥玛丽酒到午夜以后的最后一轮威士忌苏打水,他们一团和气地聚在一起喝得晕晕乎乎为止。詹妮丝提醒说:“哈利,最后的账单加在一起会有多少呢?你为大家没完没了地签单啊。”
他跟她说:“放心吧。有钱好好花吧,总比让通货膨胀吃掉强。你没有听韦布说吗?现在的一块钱也就值十年前一九七〇年的一半。也就是说,花一块钱才花去五毛;放心吧。”在他心里,这样出手花钱是进行一场有价值的战役的一部分,在他们七天假期度过去之前争取和辛迪上床睡觉。他感觉出这事儿有戏,大家都在往这方面试探,他们之间的壁垒正在一步步捅透,他完全知道韦布什么时候清理喉咙,如何把烟卷儿点上,会意的一瞥和默契的沉默时时刻刻都在消磨着彼此的束缚,不管在日头下还是在群星下,他们都在维尼纶带子折叠椅子上把六具躯体伸展开,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他们手碰手传递饮料、火柴和防晒霜,他们在彼此的平房里串门儿;水到渠成,一天下午兔子在归还防晒霜时碰巧就看见了塞尔玛·哈里斯赤身裸体的样子。她当时躺在床上让晒坏的皮肤透气儿,听见哈利在门口的声音赶紧躲进了卫生间,但是躲得不够快。他看见了她脸颊间的皱褶,看见了她匆匆离去的整个瘦长的发黄的胴体;他把防晒霜交给罗尼,罗尼也赤身裸体,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歉意,他们整天都半裸着身体呆在一起的,可是塞尔玛却整天躲在那海葡萄树下:詹妮丝曾为韦布的红脖子的纵横交错的皱纹搓抹棕色护肤膏,罗尼那粗大的家伙儿在他那淫荡的欧洲款式游泳裤前边撑得满满的,甜美的辛迪把游泳装的背带揭开晒背部,在她伸出手来从黑人侍童托盘上取果农牌潘趣酒时,她整个奶子的侧影便会全部裸露出来。这里的黑人比美国的黑人皮肤光滑,也更黑一些,他们的身体走动起来也更加柔软。将近四点钟,海葡萄的阴影向前移动,宛如大骨节的指头插进了沙子,男人尽管乘坐带顶棚的高尔夫球马车活动,可是脸还是晒得红黑红黑的,他们把活动从海滩(棕榈树叶沙沙作响,让哈利的神经难以忍受;到了夜里,他还禁不住想到外面在下雨,实际从来没有)移往那个奥林匹克游泳池,年轻的岛民们身着白色服务员制服在他们中间伺候饮料,太阳这个坚硬的白色小球体缓慢向大海的地平线移动,快到六点钟时急速冲向地平线,溅起一片紫色和粉色交杂的模糊光团。哈利凝视着这幕景色,如痴如醉,快乐得心痛,这时候辛迪在折叠椅子里转动身子,换了一个新姿势,椅子的维尼纶带子在她那娇嫩的腴体上勒出了一道道痕迹,如同轮胎在泥道上碾下的轮辙。塞尔玛坐在他们中间包裹得严严实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韦布拉长调子在说话,罗尼在竹子酒吧结交新的朋友。他骨子里具备推销员的东西,他不得不一直进行宣传活动。他的声音像在孩童般清脆的交谈中嗡嗡作响,夸大其词,令人厌烦,善于利用时间和打发光阴,转眼便到了晚餐时间。詹妮丝,哈利经常会对她产生爱意,坐在现场却像天电干扰,让哈利和辛迪之间也许递送的什么信号受阻;幸好韦布不断让詹妮丝开心,与她交谈,做出布鲁厄略逊一等的绅士的派头待人,对让人感兴趣的货币问题侃侃而谈。“你认为百分之十四的通货膨胀率是灾难性的,可在以色列他们陪伴着百分之一百一十的通货膨胀率生活得很好,一台彩电要花去他们一千八百块大洋。在阿根廷,每年的通货膨胀率是百分之一百五十,相信我吧,我没有拿你们开玩笑。在东京,一磅牛排价值二十块大洋,而在沙特阿拉伯一盒香烟要卖高价。一盒五块大洋呢。你也许认为我们在受伤害,可是美国消费者受益之好,是任何工业化国家都无法相比的。”詹妮丝对他的话听得聚精会神,还向他要烟吸。过夏以来,她的头发已经长长,可以在脑后扎起一个粗短的小马尾巴了;她坐在韦布的脚边,两条腿伸进游泳池的水里。韦布瘦长腿上的汗毛长成了螺旋状,像理发店旋转柱上的黑白条纹一样,他的脸上长满智慧的纹路,被太阳晒得像涂上了一层薄漆的松木。哈利突然想到,詹妮丝听她父亲侃大山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喜欢这个样子。
到了星期六晚上,他们对这旅游胜地安排的那一套感到厌烦,便叫了一辆出租车拉上他们穿过海岛去赌场。在黑天里,他们路过一座座村庄,黑人孩子辨认不出来,等到他们在路边眼白反射出光才看清人影。一群山羊拖着缰绳一下子在出租车前的灯光里出现了。煤渣砖垒成的百叶窗小房子都开着门,一看才知道是酒店,架子上摆满瓶子,里边有一群站立的顾客。一座古老的石头教堂从尖拱的窗户中闪烁着烛光,窗户上没有玻璃,一阵赞美诗的吟唱很快被甩在了后边。出租车是一九六九年生产的庞蒂亚克小轿车,挡风板上挂了许多伏都教小人儿,在公路左侧疯狂地行驶,因为这是英国殖民地时期的路制。尖顶的圆锥形的废弃糖厂与天空的星星遥遥相对,是对过去的记忆,让人想起那些死去的奴隶,与此同时,詹妮丝和塞尔玛和辛迪在夜气如磐的黑暗中谈论起留在布鲁厄的人们。比如巴迪·英格尔芬格的新女友,真有点吓人,那么高的个子,那么多孩子,巴迪成了一种牺牲品;又比如让人难以相处的佩吉·福斯纳希特,传言说她和奥利因为没有被邀请来加勒比海旅行感到备受伤害,尽管大家都清楚他们掏不起这样的费用。
赌场与另一所海滩度假村比邻,海滩胜地比他们的住地更加气派。木板通道通向远处,铺在灯光照明的珊瑚礁架上。这里真是别有洞天呀,哈利想。如同烂面条袋子的生物从金黄绿色的泥水池里往上翻腾。他出来到这里是为了清醒头脑的。他在二十一点上出牌犯了迷糊,为了挽回损失,他押上了双倍赌注后又押了双倍赌注,后又在旅行支票上开出三百块的现金,他的朋友们为此大感惊讶,到头来输了个精光。哦,这不过卖掉一辆特塞尔车不到一半利润的钱,也不到纳尔逊在车场胡来造成的损失的百分之三。虽然如此,哈利的脑袋嘣嘣直跳,身子微微颤抖,觉得很丢面子。那个黑人清理过赌资推开赌桌上华丽的毡垫离去时,连抬头看一眼都没有。他沿着木板道向黑暗的地平线走去,热带的空气安抚着他的脸,像微小的旋风亲吻了他一下又一下。他想象着他能够一直走到南美洲去,那里有巴拉圭那个国家;他由此想到了车场沥青地后边那片高高的芦苇地,也叫巴拉圭,也想到那个他总是偷偷接近的农场,像一个特务一样穿过生长在那道坍塌的石头墙旁边的树篱。果园里的杂草会被䠀平,会被冬季从那座单独的房子里冒上来的烟雾熏白。另一个世界呀。
辛迪突然站到了他的身边,与大海啪嗒啪嗒有节奏的海浪一起呼吸。他害怕他们美妙的时刻到来了,因为他还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但是她用一种冷淡的同情的声音说:“韦布说你在赌桌边坐定之前就应该把你的赌注限额定下来,那样你才不会被弄昏头脑。”
“我没有被弄昏头脑,”哈利告诉她。“我有一套玩法。”也许她推测到他的损失已经赢得了补偿,而她就是这种补偿。她晒黑的胳膊被一条钩针编织的白披肩映衬得格外显眼;耳朵后面插着一朵野花,这让人看上去有些卖弄风情的味道。把他自己这张又高又沉重的脸凑在她那苹果一般圆浑脸上,蹭遍她的脸颊、眉毛、鼻尖儿、机警的生动的细眼睛、宽宽的嘴儿以及像淘气的孩子似的闪动的黑眼睛,那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呢?啪嗒啪嗒的海浪。他们两个的脸能配合好吗?她抬起眼睛看哈利的眼睛,他却把眼睛扭向一边,仰望斜卧在天空的月亮,你在宾夕法尼亚永远看不见的月上天际的角度。仿佛不经意之间,在凝望大海之际,他的指甲尖蹭到了她的胳膊。一股触电般的温暖好像是她星期天在太阳下积聚起来的。海藻拍打着人行小道的桩子,一道海浪沿着海岸冲刷过来,这正是他把她揽在怀里的好时刻。她脸上突出的部位里有某种东西非常坚定,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虽然她在浅浅地微笑,脸向上倾斜着,仿佛为他做好姿势,让他把嘴很容易地伸到她的鼻子下面。
但是,通通的脚步声朝他们这边来了,韦布和詹妮丝几乎在奔跑,他们的手在月光、水下光点和远处赌场耀眼的灯光混合起来的光线下好像拉在一起,然后松开,赶到木板道这个拐弯处激动地宣布说罗尼·哈里森在里边双骰子赌台上炙手可热。“快来看看吧,哈利,”詹妮丝说。“他至少赢了八百块钱了。”
“这个罗尼,”辛迪说,女孩子般的声音里有一种冷淡的责备,她匆匆向赌场赶去,赌场的灯光把她的长裙子照出了影子,她的两条腿在黑乎乎的大屁股下变得模糊不清。
他们回到他们自己的海边度假村已过凌晨两点。罗尼在双骰子赌台旁边呆得太久,到头来只赢得了几块钱。返回的路程很长,兔子和詹妮丝睡着了,而塞尔玛紧紧挨着兔子的衣服下摆坐着,韦布和辛迪坐在前排与司机坐着,韦布问了一些海岛上的问题,司机爱搭不理的样子,呜呜哝哝的话语简直不是英语。到了海滨度假村大门口,一个身穿制服的门卫把他们放了进去。这里的所有东西都需要防护,偷盗十分猖獗,小偷甚至歹徒纷纷从海岛黑暗中心溜出来,来这些边缘海边分享阔绰的游客的钱财。宾客平房前边均是铺在沙子上的绿漆水泥小道,路边的棕榈树沙沙作响,周围到处是轻盈的花朵,早上起来会把蜂鸟招来。男人商量明天的高尔夫球应该推迟到什么时候,三个女人却在远处低声细语,在水泥小道通往各家住房的岔口上停下。詹妮丝、辛迪和塞尔玛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向男人们这边偷瞧,投来的飞眼好像月色朦胧的温暖午夜中的小鸟频频飞舞。辛迪的披肩一闪一闪的,宛如波涛涌动的海浪上漂浮的一朵浪花。但是最后,她们还是在棕榈树的沙沙响声中大声喊“晚安——晚安”,随后每位妻子和自己的丈夫走进了他们自己的平房。兔子在男女交往通常引起的刺激下把詹妮丝搞了一通,随即睡下,希望早上会无休无止地推迟到来。
但是早上还是如期而至,窗户的百叶帘子漏进来的阳光,一条条地照在六角形地砖上,随着水泥通道上响起丁丁当当的早餐盘碟声,经常光顾的黄色的小鸟鸣叫起来。起床站立起来,兔子感觉还不太坏。身体是在逆境中进化出来的。按照已经形成的习惯,他在人迹稀少的海滩警觉地游泳,昨天夜里扔下的塑料杯子还在沙滩上。不管白天还是夜间,只有这个时刻是哈利一个人活动的,此外只有一些老年夫妇在活动,颤巍巍的老妻需要搀扶胳膊走过沙滩,他们也喜欢清早的游泳。温和的碎浪一次次涌来,大海好像香蜜瓜的颜色,呈现淡淡的绿色。仰身漂浮在水面上,他能够看见把海湾围起来的高高低低的陡直的小山,一条条道路穿插其间,身穿简单的鲜艳衣服的黑人上路去干活儿,这海岛对他们来说不是度假胜地,有些黑女人背负巨大的柴禾,甚至头顶篮子。她们真的干得了这种活儿。他们的声音在清早的空气里飘荡,与他脚边滑动和激荡的温暖的咸海水发出的哗啦哗啦的泼溅声遥相呼应。白色的沙滩像海绵一样,布满了螃蟹呼吸的小窟窿。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白净的沙子,细碎的珊瑚颗粒像白砂糖一样。早晨的太阳轻轻地降临在他敏感的肩膀上。就是这种感觉,健康。后来,女侍者端着早餐盘子来到他们的门前——他们的平房是九号——詹妮丝身穿线绒浴衣打开百叶气孔门,隔着海滩大声喊叫“哈利”,这时候海滩上有一个穿着咔叽布裤子的老黑人已经在清理海草和塑料杯子,人群聚集,寻求快活,又一轮就要到来了。
他今天打高尔夫球打得很糟糕;他身体疲乏了,打球容易把杆甩过头,两只手使劲挥杆,而不是两条胳膊顺着劲儿打球。保持腕关节往上翘,不要在腕关节上部浪费力量。别用脚趾旋转,想象你的鼻子顶在一块玻璃格子上。想到火车铁轨。顺着铁轨往下用力。这些小技巧今天只有小小的帮助;高尔夫球活动似乎成了上午一次漫长的苦差事儿,身置珊瑚丛林随时会划破衣服的树枝之间,一个个终打区像棉花被子一样高低不平,尽管他认为在这种阳光下弄出这些终打区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他对韦布·穆尔科特恨得要死,他今天居然能够把二十英尺之内的球全部打入球洞。为什么这个一身筋骨爱嚼舌根的老家伙既能霸占那个让人着迷的小女子,还能在高尔夫球场独领风骚?哈利想念巴迪·英格尔芬格了,这是他的优越感所在。罗尼弯腰击球的时候他那稀毛天灵盖和光秃秃的高脑门儿,看上去像一个剥了皮的粉色鸡蛋。身体摇晃起来像一个大猩猩,他头上的毛发都长到胳膊上去了,塞尔玛怎么能忍受得了他呢?女人哪,显然为了一根硕大的鸟儿,什么事情都可以将就下来。哈利还是忍不住想起来他昨天夜里输掉的那三百块大洋,他老父亲苦干六个星期才挣得到这笔钱。可怜的爸爸,他没有能够活到今天,看看金钱可以这样糟踏。
喝过两杯果汁朗姆冰酒,吃下一份蟹肉沙拉三明治后,下午的事情有了转机。他们全都同意租下三艘太阳鱼牌运动帆船,他们男女成对搭配,于是他和辛迪一起驾驭一艘。他从来没有摆弄过帆船,因此辛迪站到齐奶子深的水里,忙着安装船舵,他则高高地坐在上面,一身干爽,拽着几根操纵这艘条纹三角帆的绳索,在他看来三角帆依附得不够紧,左右摇摆,同时挂帆的铝桅杆也互相碰撞。整艘运动帆船都感觉摇摇晃晃。他们还让你在腰间系上一个黑色的橡胶救生衣,而辛迪穿上后与她的水獭式发型,也就是板寸头型,搭配起来看上去非常帅气,很像电视里的那些女警察或者女蛙人。他过去一直没有注意到她的眉毛是那样黑,那样厚;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几乎就要连成一条了,船舵终于咔哒一声安装到位,她才舒展开眉头。然后她尖叫一声,跃上了帆船,平趴在船板上,她的奶子从旁边挤出了泳装,阳光没有晒到的部分白净得像鱼肚,她的两条腿在水里踢腾着把她晒黑晒亮的屁股带到了船上,她这样女人气十足的动作真让这小船受不了,小船一下子倾斜得歪七倒八的。他拉住了她的胳膊,帆船尾部的那根铝桅杆斜刺里打过来,正好击中了他的脑后勺。打得挺狠的。他吓得直愣神儿。她已经从他手里抓住了那根绳子,同时仍然紧紧握着船舵摇柄,不停地喊叫:“中插板,中插板。”一直喊得他明白该干什么。他腿下的那个裂片似的长木头板应该安装进那个槽眼儿里。他从腿下取出来,装了进去。辛迪见了并没有祝贺他,反倒说:“臭大粪。”帆船小小的玻璃纤维船壳和沙滩平行,海滩上一群游泳的人已经在围观,每一个浪头都会把他们俩往岸边推进一些。后来,一阵海风把船帆吹了起来,吹得胀鼓鼓的,铝桅杆立刻发出叽咕叽咕的响声,他们缓缓地上下颠簸着飘出去,冲破海浪,驶向海湾尽头那个陆地尖角。
一旦行驶起来,你很难感觉到你跑得多么快,海水没有任何行程的标志。哈利向前边活动了一下,蜷缩着身体,害怕三角帆下桁会再次击中他的脑袋。辛迪身穿鼓鼓囊囊的橡胶救生衣,瑜伽功的坐姿,比基尼的中心襻带简直遮挡不住她叉腿盘坐的裆部,她掌握着舵柄,第一次微笑起来:“哈利,你用不着一直把持那个中插板的顶部,要到海滩边才要把它卸下来。”海滩,棕榈树,那些平房,越来越小,变得像明信片那么大。
“我们需要走出去那么远吗?”
她又一次微笑了。“我们没有走出去多远。”她用两手把帆具拉紧一些,帆船倾斜了。这里的海水不再是香蜜瓜那样的淡绿色,而像胆汁一样是绿色,浪谷间则是黑色的。
“我们没有出去多远,”她重复说。
“快看看那边。”一面船帆比波浪一闪的亮点大不了多少。“那是韦布和塞尔玛。他们比我们远得多。”
“你敢肯定是他们吗?”
辛迪有些遗憾。“我们再离那些岩石近一点,就该转向了。你知道转向是什么意思嘛,哈利?”
“不很清楚。”
“我们就要改变方向了。帆船下桁要转圈儿,当心你的脑袋啊。”
“你觉得这里有鲨鱼吗?”尽管心下惴惴不安,他还是告诉自己,此情此景还是有一种亲密感,就他们两个人,同样的飞沫溅在他的和她的皮肤上,海风和海水的声音把别的一切都淹没了,她肩头的弧线在那强烈的白色太阳照射下像金属一样闪亮,相比之下,他那个记忆中的照耀他成长的太阳变成了桔黄色,显得很肥大。
“你看过《大白鲨Ⅱ》吗?”她反问道。
“你没有觉得现在什么东西都要有个续集吗?”他也问了一句。“好像人们想不出更好的点子了。”他觉得这样手忙脚乱地拉拽一气,浑身疲惫,而且不管不顾生活一次的欲望久久受到了压制。就连太阳在海水上面的反光也感觉残酷,是天上直接掉下来的恶毒,如同太阳照射在飞机翅膀上的光子一样刺目。
“转向,”辛迪说。“强硬的下风。”
他蜷缩起身子,帆船下桁没有打到他。他看见另一艘帆船冲过来到了他们这里,是罗尼和詹妮丝,朝着地平线行驶。詹妮丝好像坐在后面,是掌舵的。她什么时候学会驾驭帆船了?某个夏令营里吧。你不得不从一开始就富有,才能享受到全面的好处。辛迪说:“现在你来掌舵吧,哈利。很简单的。桅杆顶上那个小布条,叫做舵角指示器。它专门告诉你风从哪个方向来。还有,看看海浪的走势。你要让船帆与风保持一个角度。你不要让船帆的边缘出现甩动的样子。那样驾驶叫做贴风行驶。也就是说你是直接冲着风去的,接着你必须避开风头。你把舵柄推离你身边,推离船帆。你会找到感觉的,我敢保证。舵柄和航线之间的张力——就好像一把剪刀,像剪刀的样子。很有意思的。来吧,哈利,什么事儿都不会有的。和我换一换位置。”他们两个设法腾挪换位,小帆船乘机摇晃起来,好像他们的身体下面是一个小吊床。一片小小的云彩遮挡住了太阳,海水一下子变暗了,随后云彩放出了太阳,光芒四射,刺人眼目。哈利掌握住了舵柄,摸索一会儿,终于和风配合自如了。接下来,如辛迪所说,很有意思的:船帆和舵柄互相较劲,看不见的海风推着船行走,一旦你控制了局面,一段段距离就显得不那么遥远和无望了。“你干得很棒呀,”辛迪对他说,她眼下盘腿坐着,面向前方,他看见她腿下的一只脚的五个脚趾头,薄薄的发紫的皮肤泡起了皱纹,最小的脚趾委屈在邻近的小脚趾下边,仿佛存心要躲藏起来似的。她信任他。她爱他。这下他掌握了要领,他就敢让帆船倾斜行驶,把主帆脚索拉得越来越紧,这下海浪飞跑起来,他的手掌火烧火燎的疼。陆地跳动着越来越近,他们眼看就要安全到达,他在调整海滩着陆地点,詹妮丝和罗尼已经在那里往岸上拖他们的太阳鱼牌帆船,这时他却失去了对船帆的控制,风从后面把帆吹得胀鼓鼓的;船头一下子扎进了猛烈晃动的水层;整个船体旋转起来,向一边翘起;他和辛迪别无选择,一起掉进了海水里,身上还缠满了帆索。一个纹络清晰的半透明体把他的头罩住。他首先想到的是空气,在突然出现的阴影下站稳身体,小船倒扣过来把他们罩住了。辛迪站在他身后的海水里。大口喘息着,想着道歉,他和她瞬间搂抱在了一起。她给人的感觉像一条鲨鱼,滑溜溜的,像研磨过似的。他们两个的泡沫橡胶救生衣在水里碰撞在一起。她眉毛的每根毛发在这种怪异的光线下都在闪光,置身被罩住的海浪和平息的海风的静默之中,只有轻轻的海水在拍打空空的船体的声音。她做了一个怪相,把他推开,深吸一口气,消失在船下面了。他试图跟出去,可是他的救生衣把他猛地推回来。他听见她吭吭哧哧的,拍打着海水爬上直立龙骨的另一边,一开始拉扯几下,然后站在中插板上让太阳鱼牌帆船直立起来,只见条纹船帆在太阳下横扫过去,巨大的水珠从船帆上泼溅开来。哈利自己也使了些劲,她利落地把船拖到了岸上。
这段插曲很不光彩,但是他们在海滩上都哈哈大笑,他心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他们在水下搂抱在一起的情景很快浓缩成了某种温馨的有希望的东西。两个人的皮肤在水里磨蹭,她的两条腿在他的腿间踩水。她眉毛几乎相接的地方那几绺黑头发。她毫无顾忌的瑜伽功坐姿把她腿旮旯儿的阴毛暴露出来。集腋成裘啊。
海滨度假村的午餐是在游泳池边供应的,用盘子端到海滩上凑合,不过晚餐是一件正经事儿,在一所大亭子里享用,这亭子椽头吊着几码长的羽毛般的蕨类植物叶子,亭子后面通往厨房的几扇门旁边有一个大敞口烤肉炉,呼呼地往上蹿火苗,一道道影子在茅草式背景装饰和雕刻的面具上忽闪忽闪的,助理厨师那汗津津的黑脸上映照得油光闪亮。主厨是一个瘦巴巴的比利时人,在两顿饭之间总能看见他在酒吧坐着,要不然就和主管前台的那个受过教育的端庄的当地女人交谈,口气总是唉长吁短的。星期一晚上是烧烤自助餐,用餐期间一个歌手即兴演唱当地歌曲,之后在电子马林木琴伴奏下跳舞;但是,来自戴蒙德县的六名度假游客都说前一天夜里他们在赌场累坏了,今晚要早早上床睡觉。哈利下午差一点淹死在辛迪的怀里,在沙滩睡着了,后来又到平房里瞌睡一觉。他睡得正香,突然下起一阵热带暴雨,在他的屋顶上唰唰唰响了十分钟。他醒来后,暴雨已经过去,太阳西下,沉落在海湾口的一片桔黄色晚霞中,阵雨过后一个小时前他的伙伴们就一直在酒吧里嘻嘻哈哈谈笑。什么事情正在酝酿之中。那三个女人在桌子上一盏防风灯的烛灯光照射下显得和颜悦色,烛灯周围是淡色花朵,用餐过后它们就枯萎了。她们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姐妹般的交往在这里得到加强和激励。辛迪今天晚上头上插了一朵黄木槿花,身上那件阿拉伯罩衫下半部分没有扣扣子。韦布的饮料和青筋毕露的棕色手都摆在桌布上,辛迪不止一次越过这些去触摸詹妮丝的手腕,回忆说:“今天那个吧台后面的靓小伙子,我告诉他说我和丈夫来过这里,他听了耸了耸肩膀,好像根本不当回事儿!”韦布一副圣哲模样,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听之任之,罗尼睡眼惺忪,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但是仍然兴致勃勃,一副运动场上组织进攻的认真劲头。哈利和罗尼过去在佳济山篮球队一起打球,兔子不止一次不得不把他作为明星队员的情绪强压下去,因为罗尼从不言退,在篮板一带更敢“身体接触”,教练马尔蒂·托瑟罗偏爱他。这个世界是在推进中运转的。兔子对事物的一贯看法是,如果什么事情自身不发生,那就不值得促使它发生。不过,这个辛迪例外。为了这样一件好东西,可以大开杀戒。像唧筒一样在里面上下滑动过后,然后像一只公蜘蛛一样死去。那个即兴演唱歌手走到他们的餐桌边,演唱了一首名叫《粗竹竿》的淫秽的长歌曲。哈利听不明白歌词里黄色暗示,但是三个做妻子的却每听一句歌词都咯咯发笑。歌手微微发笑,歌曲也在微笑,不过他血红的眼睛却闪闪有光,像爬在墙壁上一动不动的蜥蜴的眼睛,他的脑袋低向吉他之际露出了灰白的头发。一种衰老的演唱。一种垂死的艺术。哈利一时不知道他们应该给他小费还是鼓鼓掌就行了。他们开始鼓掌,歌手的手便像蜥蜴的信子一样快速伸出来,去接韦布仰身刚掏出口袋的钞票。老歌手向另一张餐桌走去,开始演唱《背对背肚贴肚》。辛迪咯咯笑起来,触摸着詹妮丝的小臂,说:“我敢说,回去布鲁厄后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们在这里交换过丈夫了。”
“那么我们也许真来他一回呢,”罗尼说,忍不住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嗝儿。
詹妮丝说话是那种吸烟和年龄造成的成熟女人的声音,可是哈利听见了总是感到惊奇,她温柔地问坐在他身边的韦布:“你对这种事情怎么看,韦布?”
这个老狐狸知道他是拿着一件宝贝作交换,便拖延时间,在自己的椅子里坐直身体,把他坐在上边的外衣角扯出来,一件舵轮状纽扣的深蓝色海军上校外衣,从旁边的口袋取出一盒万宝路香烟。兔子心脏跳速加快,怦怦作响,两眼瞪着餐桌,只见满桌都是带血的骨头、肋骨和脊骨,都是等待清理的烧烤残余。韦布拉长调子说:“呃,我经历过两次婚姻,我想你们都会说是不成功的,我过去有过这种事情的经历,婚后也好,婚姻生活之间也好,我必须承认在朋友之间多少分享一下性生活不是什么坏事情,只是干这种事情要懂得感情和尊重。尊重又是关键的关键。每对参与者,我是指每对参与者,都一定要自愿,而且大家要完全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以后都不允许超越这种特殊的场合。暗中的风流韵事,这是伤害一桩婚姻的所在。人们有了浪漫情绪的时候最难把握。”
他才没有浪漫情绪呢,这个用宝丽来快照春宫图的大王。哈利的脸感觉热辣辣的。也许是烧烤材料里的辣味在作怪,要不是韦布的说教太长了,要不就是因感谢穆尔科特夫妇自感羞愧,感谢他们安排了这一切。他想象他的脸贴在辛迪的大腿根之间,尽力想象那里黑黑的阴毛像一块弯曲的舒适的浓眉毛,在内裤里压得平整而温暖,散发着香气,而且还有一圈比基尼泳装底部不得不为体面遮住阴部而留下的白印子。他会顺着她的那条裂缝用舌头舔下去,她的两条腿大叉着,就像今天在海水下他感觉到的那种没有重量的踩水动作一样,往下舔,往里舔,他鼻子尖下边一带拐过弯儿就是那整个又大又美的屁股了,他成千上万次欣赏过那个颤悠悠的屁股,那是在佩马奎德山浓厚的绿荫笼罩过来,她在飞鹰俱乐部的游泳池游泳后擦身的时候。还有她的奶子,她顺从地弯下身子时它们便会向前倾斜。他的裤子里一些事情正在发生,好像桌布上一朵发蔫的花儿的雄蕊,随着蜡烛火苗影子的闪动而跳动一样。
“顺道而下,”歌手在另一张餐桌边唱道。“那儿夜夜寻欢作乐,待到白天日照山坡。”黑色的手伸过来,利索地清理掉那些黑乎乎的骨头,送上甜食菜谱。这里供应一种核桃糕,哈利特别喜欢,虽然它算不上加勒比海的特色食品,说不定还是从劳德代尔堡空运过来的。
塞尔玛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上衣,你能看见里面的可可色乳罩,只见她凝视着不远不近的地方,俨然一个对着她班里一个个脑袋说话的教师,说:“……不过是女性好奇心而已。这种事情你很难在那些谈论女性性生活的文章里看得到,不过我认为女人之所以对男性脱衣舞者趋之若鹜,不是她们真有欲望和那些男孩子上床睡觉。她们只是对那话儿充满好奇,看看它们长得什么样子。它们确是各有各的样子,我想是的。”
“你是这样感觉的吗?”哈利问詹妮丝。“充满好奇?”
她垂下眼睛看着淌蜡的防风灯。她小声说:“当然了。”
“呃,我可不是,”辛迪说,“对什么样子不感兴趣。我认为我不是的。我真的不是的。”
“你还很年轻,”塞尔玛说。
“我三十了,”她反驳说。“这个年龄还不应该是我的性欲高峰期吗?”
仿佛和她重新回到海水里一样,哈利试图站在她一边说话。“它们都难看死了。我见过的大多数大鸟儿都很难看。”
“你没有看见它们勃起的样子,”塞尔玛轻松地指出。
“感谢上帝,没见识过,”他说,被噎住了,他经常有这种时候,他交往的这群朋友真糙——人类一般情况下表现出来的糙劲儿。
“不过他很爱惜他自己的那东西,”詹妮丝说,保持着那种轻松而冷静的口气,像是科学治学的口气,在这安静下来的用餐亭子里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歌手停止唱歌。别的餐桌边的人纷纷离去,走向游泳池附近舞池周围的比较小的桌子。
“我才不爱惜它呢,”他小声抗议说。“我是让它缠上了。”
“它就是你嘛,”辛迪不动声色地告诉他。
“不仅仅是对那话儿好奇,”塞尔玛进一步澄清说法。“对整个让你感兴趣的人也好奇。他支配自己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笑起来的样子。不过这一切又与那话儿密切相关,我琢磨。”
那话儿。可能吗?甜食和咖啡上来了,他们暂时停下了这个微妙的话题。食物和聊天让他们来了精神,他们决定干脆坐着喝喝斯丁格鸡尾酒,看一会儿跳舞,头上的星星这天夜里在哈利看来,好像是镶满珠宝的钟表,走得慢极了,一分一分地难熬,等待他和辛迪坠落在一起,仿佛一颗星星坠落,哧溜一声掉进这个奥林匹克游泳池里。有一次,好像是在很遥远的儿童夏季游乐场,有个人,一定是他妈妈,尽管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告诉他,如果你凝视夜空从一数到一百,你一定能看见一颗流星,因为实际上流星多不胜数。但是,虽然他现在仰起身子看星星,躲开斯丁格鸡尾酒、玻璃桌子和朋友们的安慰的、密谋的窃窃议论,把脖子都绷得酸疼,但是他头上的所有星星牢牢地挂在他们的星座上一动不动。韦布·穆尔科特沙哑的声音嗡嗡响起来:“呃,伙计们。我是这里最老的家伙,我有资格宣布,我累了,想去睡觉了。”哈利赶紧从天空把脸收回来,说时迟那时快,他眼角的余光出现了一颗坠落的星星,生动而短暂,宛如划着的火柴,熄灭在墨一般漆黑的瀚海里。女人们都站起来,把她们的裙子整理一下;马林木琴演奏一段窃窃私语般的乐曲后音符渐渐落下,而后突然响起《小丑登场》的曲子。他们沿着游泳池离去,这个曲子消失在他们的身后,他们路过前台时看见那个憔悴的酒水经理在向纽约打长途电话;然后他们穿过白色珊瑚曲线的旅馆环形交叉区,走进了沉睡的花丛间的水泥小路的影影绰绰的地段。音乐渐渐远去,他们上方的棕榈树叶沙沙作响。海浪的哗哗声越来越近。在水泥小道一分为三的月光照射的交汇点上,大家颇为不安地道过晚安,可是没有人离去;然后,一个女人的手悄悄地伸出来拉住一个男人的手腕,却不是自己的丈夫。另外两个女人照章办事,谁也不看谁,低着头,无语,这样一番拉拽后分成了三对伴侣,每个女人拉着男人走上通往各自女人的平房的小路。哈利听见辛迪咯咯发笑,在远处,因为温柔而坚定不移拉着他离去的手不是辛迪的,而是塞尔玛的。
塞尔玛感觉出来他往后拉手腕,于是拉得更紧,一声不吭。他看见海岸有一群人带着防风灯和饮料在活动;那盏灯和烟头在影子里闪烁,在斜挂在天空的半月照射下,远处的大海灰蒙蒙地延伸出去,像牛奶,一艘停泊在海湾的大帆船映出一个黑色的侧影。塞尔玛松开他的胳膊,从金属片坤袋里掏出平房钥匙。“明天夜里你可以得到辛迪,”她小声说。“我们商量过了。”
“可以,很好,”他随口说,只是不希望怠慢对方。他捉摸出来,这就是说辛迪想要那个蠢猪一样的哈里斯,而詹妮丝得到了韦布。他原来猜想詹妮丝会把罗尼拉走,不由得为她感到难过,除了罗尼长相不佳,他很可能马上睡着了,而韦布和塞尔玛应该走到一起,因为两个人都是黄皮肤消瘦型长相。塞尔玛关上了他们身后平房的门,打开了床上方一个草编球形灯。他问她:“啊,今晚的男人是你们几位女士的首选,还是违反常规作出的第二种选择?”
“别这么非争出个先后不可,哈利。这种事情的本意是性爱分享而已,你听韦布说过这点了。我们在一件事情上是绝对一致的,那就是不要把这件事情的任何后果带回布鲁厄。将要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一场游戏,哪怕这可以让我们心动神摇。”她站在草席子中间一副挑战的样子,他几乎不认识这个黄脸婆女人了。她的鼻子被日头晒坏后变成了粉色,她眼睛下面的几块皮肤也出了问题:她脸上出现了蝴蝶状的斑纹。哈利捉摸应该亲吻她一下,可是他跨出去的步子被她接下来毫不含糊的口气止住了:“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哈利·安斯特朗。你是我的首选。”
“我是?”
“当然。我很喜欢你。很喜欢你。”
“我?”
“你一直没有感觉到吗?”
他没有承认不曾感觉到,只是傻乎乎地晃动着。
“臭大粪,”塞尔玛说。“詹妮丝都感觉到了。我们没有被邀请参加纳尔逊的婚礼,你认为是别的什么原因吗?”她扭过身体,对着镜子开始摘下耳坠,镜子与他和詹妮丝的平房里的一样,用竹子编织的镜框。这房子的蜡染画是一幅热带落日图,前景是一棵棕榈树,而他和詹妮丝房子里的蜡染画的前景是一个黑人老婆婆在卖水果,不过蜡染画制作者却是同一个人。行李箱是哈里斯的,衣服挂在油漆过的管子上,相当于大衣柜的作用。塞尔玛问:“你在乎使用罗尼的牙刷吗?我还要耽搁一会儿,你先冲一个澡吧。”
在卫生间里,哈利看出来罗尼使用刮脸膏,吉列牌泡沫型的,装在压力筒里,一种破坏臭氧层的玩意儿,危及千秋后代。新型的带有单面窄刃的刮胡刀,电视广告上咔哒装上和卸下的那种。哈利看不出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多花几个钱而已,他仍然使用生锈的双面刃保险刮胡刀,是他七年前花一块九毛九买的,并且用一把仿獾毛小刷子蘸上手边的肥皂沫往脸上抹一抹就行了。他晚餐前小睡一觉后刮过脸,因此现在不需要再刮了。哈里斯夫妇也使用那种大管装的冠牌叶绿素牙膏,他和詹妮丝为了节省几个小钱曾经买过一管,可是总是挤压得乱七八糟,泄出牙膏。他不知道伊帕纳牌牙膏怎么了,前几期的《消费者报道》有几篇谈论牙膏的文章他也没有好好看,也许得出的结果有利于碳酸氢钠型的牙膏吧,伊帕纳牌是他和米姆过去使用的牙膏,因为妈妈有一种说法,认为人造香精在牙膏里会增加牙垢。消费主义的问题在于,隔壁那个家伙好像总是比你所用的东西拿得出手。哈里斯夫妇的卫生间的用品让他羡慕。塞尔玛相貌平平,却也备有一个大号药箱、美容用品,还有名叫遮光牌的防晒霜和太阳牌防晒膏。凡士林,也有什么用途吧。坦佩斯牌月经巾,一大包,可比詹妮丝的大得多。还有许多镇痛药,阿司匹林有好几种,包括达而丰牌止痛片,装在各种处方瓶子的药物多不胜数,大大超出了哈利的预料。人的小病小灾总是比你知道的多一些。哈利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坐下来把尿释放了,免得塞尔玛听见刷刷的溅尿声,后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是一心想和他性交的。尿流哗哗地冲进恭桶里,似乎尿不完了,令人难为情,把晚餐时喝的饮料统统尿出来了。然后他到底还是坐在了恭桶上,把肚子里的气放出来一些。吃的甲壳类食物太多了。他想象自己闻到了昨天的蟹肉,他往起站时用一根指头在下边那里摸了摸,闻闻有没有气味。他认定还是有气味。还是用毛巾擦一擦为好。他拿不准哪一条是罗尼的,蓝的还是棕色的。他认定是棕色的,便拿起来把他的下部构造擦了一下。为性交活动做好准备。不管是谁的毛巾,为了清除他的气味,他把毛巾好好地漂洗了一下。
他回到房间时,塞尔玛脱得只剩下了内衣内裤,可可色乳罩和黑色的内裤。他没有料到这一幕,也没有料到这一幕会让他心旌摇荡。乳房是难以捉摸的:有的在衣服里显得比实际样子大,有的则显得小。塞尔玛的乳房是第二种的;她的乳罩被乳房撑得满满的,很生动。她的整个身体按四十岁的年龄看,保持得整齐顺眼,看哪儿是哪儿,护士和小学老师在这方面让你刮目相看,别看她们的脸上总是一本正经的。她大笑,伸出两条胳膊像一个扇舞者。“这就是我呀。你看样子吃惊不小啊。你总是这样一副可爱的拘谨样子,哈利——这正是我很喜欢的东西之一。我五分钟就回来。可别睡着了啊。”
这是她的精明之处。他们睡眠不足,在这里他们都马不停蹄地活动,没完没了地喝酒,今天在水里又受损伤——他一头扎进水里,他的两条腿上碰出了深不见底的一块乌青——他疲劳不堪。他开始脱衣服,可是不知道脱到什么程度为好。一夫一妻一起生活多年会养成许多生活细节,和一个陌生女人上床这些细节又会全都冒出来。塞尔玛会喜欢他赤条条钻进被窝里吗?或是躺在床上?在他看来,她从卫生间出来时他要是脱得还没有她脱得彻底,那会显得很冒昧。另一方面,这盏在床上方摇摆的草编灯罩电灯这么明亮,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躺在床上展露无遗,以为他在学着《花花女郎》里的样子展示性感。他知道他掉了三十磅肉也照样有一颗大肚子。他穿着内裤走到房间里那个竹子边框写字台前把台灯打开,看见台灯的廉价木头底座上镶着粘连在一起的小海贝壳。他脱下来自己的内裤。内裤的松紧腰带已经掉了按扣,可以买到这种内裤的唯一牌子是“乔基牌”,但是布鲁厄的那些廉价商店不喜欢经营这个牌子,质量问题到处每况愈下。他把床上方的那个灯关上,在阴影下伸展开身子,全部伸展开,在床单上,像现在的他,像过去的他,也像殡仪工最后给他穿衣服之前的他,一丝不挂,连婚戒都没有。他和詹妮丝结婚时,没有谁认定你非戴戒指不可。他闭上眼睛让眼睛休息一会儿,眼皮下立刻出现红彤彤一片。他不得不把这场戏对付下来,也许她只想和他说说话,然后真正休息一下,为明天夜里养精蓄锐。争取那个地方……在水下上下滑动的大腿根儿……
塞尔玛从卫生间出来咣当一通响动,像地震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她在胸前抱着内衣内裤,扭过身去把内裤挑出来放到哈里斯夫妇扔在写字台旁边的脏衣服堆上,藏在草编废纸篓后面;胸罩还相当干净,她叠起来放回了抽屉里。在这次旅游活动中,他睡意蒙眬地记得,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的屁股。她的身子在她转身之际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挡住了,她身体的前面由亮转暗;她小心地往前挪了挪,仿佛在水里摸索。她探过身子打开兔子关上的电灯时她的乳房向前移动。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他的鸟儿仍然软塌塌的。她把鸟儿拿在手里。“你没有割掉包皮。”
“没有,那天医院不知为什么没有割掉它。说不定是我的母亲有自己的一套,我不清楚。我一直没有问问这事儿。很遗憾。”
“没割更可爱。多像一顶小圆顶帽子。”坐在床沿儿上,塞尔玛的裸体比他记忆中她穿着衣服时柔软得多,她弯下身体把他的鸟儿含进了嘴里。她的身体在灯光下是一块百衲布,皮肤上有太阳晒过的浅黑色,有脱皮的粉色,还有自然的淡黄色。她的肚皮弯曲成了扁平的褶子,像折叠过的报纸,她的两根指头扶着他的鸟儿的根部,手背露出了浅浅的闪电一样的青筋。但是她的气息温暖,潮湿,在灯光映照下单根的白头发或隐或现,仿佛在众多淡褐色的头发中被烧焦一样,兔子因此忍不住想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脑袋,或者摸一摸她腮帮上嘬进去的小坑儿。不过他担心会打断她正在带给他的肉体刺激。她迅速抬起一只手把她的一绺头发掖到脑后,仿佛要让他看得更真切一些。
他小声说:“好受用啊。”为了让自己行动自如,她把两条腿叉开来。
“你真的,”他出言谨慎地问,“喜欢我一段时间了吗?”
“好多年了,”她说。“好多年了呀。可你从来就没有注意到。你真臭大粪。总是让詹妮丝牵着鼻子走,或者看着屁事不懂的辛迪愣神儿。得,你知道辛迪现在在哪里了。她正被我的老公搞着呢。我老公原本不想和她搞,宁愿和我上床睡觉。”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悲情的自我厌烦,接着又把嘴伸下来,他在又紧贴又迅猛的快感中,纳闷儿他是不是应该对她的诱惑来者不拒。
“等等,”哈利说。“难道我不应该为你先做点什么吗?如果我来了高潮,这次就到头了。”
“如果你来了一次高潮,那么你还会来二次高潮嘛。”
“我这岁数不行了。我想不行了。”
“你这岁数。总是谈论你这岁数。”塞尔玛把头依偎在他的肚子上,向上看着他,第一次露出顽皮的样子,她的两只眼睛按合适的角度盯着他惶惑不安的样子。他过去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的颜色:那是可以成为淡褐色的不确定颜色,不过在头顶上强烈的灯光下,眼内成了茶色般的苍白,一种无思想动物的半透明色。“我激动过头,来不了高潮,”她告诉他。“还有呢,哈利,我正在来例假,血来得真多,每隔一个月就这副狼狈样子。我害怕找出病因。这种情况间隔期间,连续几个月又会腹痛,几乎不来什么血。”
“看看医生,”他建议。
“我经常看医生,他们全没有用。我就要死了,你知道,不是吗?”
“要死了?”
“是啊,也许说这种话过分戏剧性了。谁都不知道这命还有多少活头,主要看我的态度吧。有一点非常肯定的是我不能到太阳下去曝晒。我来这里是发疯的行为,罗尼劝我别来,劝不住。”
“为什么你非要来?”
“猜一猜。得,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我走火入魔了,哈利。我早应该把你忘干净才是。”看样子她也许又要出于厌恶的悲情抽噎一下了,可是她把头向后仰去,审视他的鸟儿。关于死亡的这些谈话让他的鸟儿又软瘫了一半。
“这就是那种红斑狼疮吗?”他问。
“嗯,”塞尔玛说。“看吧。看看这片皮疹了吗?”她把后面的头发分向两边。“难道不可爱吗?这是星期五我卖傻,在太阳下曝晒的结果。我当时就是一心想和你们大家在一起活动,不想当病号。星期六的日子真是难熬呀。关节疼,肠胃不消化。罗尼在我打过一针可的松后主动把我送回平房来了。”
“他对你很好吧。”
“他爱我。”
他的鸟儿又挺拔起来,她向它弯下身去。“塞尔玛。”今天晚上之前他没有直接叫过她的名字。“我来为你做点什么吧。我的意思是,你做了什么,我也应该做什么。”
“经血那么多,你不要动那下边。”
“那就让我咂咂这两个甜奶子吧。”她的奶头不像詹妮丝的奶头那么饱满,不过像婴儿的大拇指一样完美。这下是他伺候,他觉得可以按意愿把头上的电灯关掉了。在黑暗中,她的皮疹看不见,他便可以看见她的微笑,准备好接受他伺候。他盘腿坐在床上,像辛迪在帆船上的瑜伽坐姿,女人天生身体柔软,随后把一个枕头放在怀里让哈利枕脑袋。她把一根指头放进哈利的嘴里,拨弄她的奶头,也拨弄他的舌头。塞尔玛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像收音机没有完全关掉一样。他的手摸到了她的屁股,温暖的屁股沟;塞尔玛的皮肤像玻璃一样光滑,詹妮丝的皮肤摸上去则像很细很细的砂纸。他的鸟儿,在塞尔玛的指头的轻轻挑逗下,回到了良好状态。“哈利。”她的声音贴在他的耳朵上。“我想为你做件事情,让你一辈子忘不掉,是你和别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我猜度别的女人吮吸过你的那话儿吧?”
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把她的奶子牵动了。
“你搞过多少次屁股?”
他让她的奶头从嘴里滑落出来。“一次也没有。从来没有过。”
“你和詹妮丝呢?”
“𡂿,上帝,没有。我们连想都没想过那种事儿。”
“哈利。你不是在愚弄我吧?”
听起来多么亲切,她使用“愚弄”这个过时的词儿。对那些三年级学生就是使用这样的词儿吧。“不,说的是实话。我原以为只有同性恋的人才……你和罗尼有过吗?”
“常有的事儿。哦,许多次都那样干。他喜欢那样干。”
“你呢?”
“那样干也有难割难舍之处。”
“那样干不疼吗?我是说,他的家伙儿很大。”
“一开始疼。你得使用凡士林。我去把咱们用的拿来。”
“塞尔玛,等等。我能行吗?”
她咯咯笑起来。“你行。”她溜进了卫生间,她离去的工夫他的鸟儿一直硬邦邦的。她返回来给他的鸟儿彻底涂上凡士林,凉丝丝很专业的手法。哈利打了一个冷战。塞尔玛在他旁边躺下,后背转过来,向前蜷起身体,仿佛从大炮发射出来,手伸向后边引导他。“轻轻地。”
一开始好像进不去,可是突然间进去了。挤下来的凡士林发出一股药味,冒进了哈利的鼻子里。
他用一只手摸着她的头顶,另一只手稳稳地卡住她的臀部,只捅咕了几下子。他高潮来了精液喷泻在哪里呢?只会和她的臭大粪掺和在一起了。和温馨的塞尔玛的温馨的臭大粪掺和在一起。他们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一起静静地呆着,直到他的鸟儿慢慢软下来,从里面撤出来。“完事儿了,”他说。“谢谢你。这下我忘不了了。”
“下保证吗?”
“我觉得难堪。你从中得到了什么感受?”
“让我彻底地感觉到了你。是可爱的哈利·安斯特朗在搞呀。”
“塞尔玛,”他承认说,“我很难相信你如此喜欢我。我有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伺候?”
“只要你在场。只要看到你的身影。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在那些聚会上或者俱乐部里,我总是呆在你身边吗?”
“呃,真的没注意。没有很多坐在身边的时候。我是说,我们看见你和罗尼——”
“詹妮丝和辛迪都注意到了。她们知道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哦——没觉出来你这样痴情,你知道,可是我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痴情呢?”
“𡂿,亲爱的。所有的东西。你的身高,你的举止,仿佛你还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棒小伙子呢。你看不到退身的出口是决不会放心坐下来的,这很合我心意。你脸上浅浅的笑意,像一个小男孩参加聚会,担心恶少随时会欺负他。你生就一副好脾气。你对人是那么信任——韦布,比如说,他说的话别人都当耳旁风,你却言听计从;詹妮丝呢,你以她自豪不分场合,让人可怜你。好像她无所不能,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是她的网球,多丽丝·考夫曼也告诉我,真的——”
“啊,我高兴看见她喜欢干什么事情,因为她的生活很单调。”
“高兴看见?你真是太宽宏大量了。你在什么地方都抱着知足常乐的态度,你认为那个不上档次的俱乐部和辛迪的那个令人厌烦的房子就是天堂。真是少见啊。你只要活着就心满意足。”
“呃,我的意思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正是我迷恋的。我爱你很深就是因为你的这种态度。还有你的两只手。我从一开始就对你的两只手着迷。”她坐在床沿儿上,拿起哈利的随意放置的左手,把每根指头的又白又大的月牙斑亲吻一遍。“现在看见你的那话儿,还带着一顶小圆帽子。𡂿,哈利,我不在乎这次到这里来会不会要我的命,有了这一夜情,死也值得了。”
她屁眼儿里是空虚的。他发现了这个情况,脑子里就难以摆脱了,他的鸟儿那只小独眼儿看见的是一片空虚。阴影中,湿漉漉的蓝色月光和棕榈叶的沙沙响声通过门上的百叶窗来到了床上,他把塞尔玛视为知己,仿佛在祈祷,自言自语诉说起来,仿佛没有面对任何人:谈论纳尔逊和他对纳尔逊的不满以及纳尔逊对他本人的不满;谈论他的女儿,那个他认为是他自己的女儿,现在长大成人却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塞尔玛为了证明对他的爱而让他搞了她的屁股,他才敢向塞尔玛吐露心事,吐露他保持自我的奇迹的感受,他就是他而不是别人的感受,他往昔的模糊感觉在眼下这场石油危机中正在消失,他没有什么事情再想弄个究竟了,他生存在这地球上是一种上苍的恩赐。
“你这样想事情太可爱了,”塞尔玛说。“这样想问题”——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真是好辉煌啊。也好悲情啊。”她在一些事情上给他出主意。他认为他应该去把鲁丝找到,直接问一问那是不是他的女儿,如果是的话他能帮点什么忙?谈到纳尔逊的问题,她认为那孩子的麻烦说不定就是哈利的麻烦的延续;如果他本人在吉尔死亡以及过去瑞贝卡死亡的事情上没有过错,那他不应该感到纳尔逊会形成什么威胁,应该和他在一起感到更舒服,更和蔼。“记住,”她说,“他只是一个年轻人,像你年轻时候一样,正在寻找适合自己的道路。”
“可是他不像我!”哈利辩解说,终于表明到他惧怕真相,那种巨大的隔阂,会被人看穿。“他是一个十足的小斯普林格,彻头彻尾的斯普林格家族的人。”
塞尔玛认为纳尔逊更像哈利,只是当事者迷而已。纳尔逊想学习悬挂滑翔运动——他难道从这种行为里看不出自己的影子吗?还有纳尔逊同时和两个女孩子交往这件事儿。他难道不可能是对纳尔逊有点眼红吗?
“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对梅勒妮有过非分之想。”他表白说。“普露就更不会了。她们在某种程度上置身这个世界之外。”
塞尔玛说:“你当然不应该对她们两个有非分之想。她们都可以做你的女儿。对辛迪都不应该。你应该和我发生性关系。我和你是一辈人,哈利。我能知道你的心思。在那些女孩子看来,你只是熬走了许多年头,有了几个钱,稀松得很。”
他们谈论着兔子生活的种种必然,话题渐渐游离出来,她开始叙说她和罗尼的婚姻,叙说罗尼虚张声势的外表下种种不安全感和焦虑,她知道这种行为让哈利反感。“他不像你,从来没有做过明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会儿这样的辉煌。”她在二十多岁时正好就遇上了罗尼,她当时正发愁她是不是到死都是一个嫁不出去的小学老师了。她已经老大不小,和男人有过一些经历,生来有几分放任的脾气,对罗尼想出来的怪事情倒也有兴趣。如果你在这方面事事顺着罗尼,那他会表现出少有的忠诚,甚至可以说俯首帖耳。他对别的女人没有兴趣,她对这点深信不疑,想到男人的天性,甚至感到奇怪。他是无可挑剔的父亲。他当初在斯库吉尔共同基金职位降低时一下子掉了二十磅肉,每天夜里难过得睡不着觉。只是最近几年他的体重才有所增加。她第一次被确诊是红斑狼疮后,在一定程度上他比她自己还难过。“对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来说,哈利,要是你有了孩子……比如说,如果纳粹或者别的恶魔来我身边抢夺我或者小乔吉——小乔吉一定是那个最需要帮助的,首先应该想到他——这不应该是什么艰难的选择。罗尼我认为会做出这种选择。把我舍弃了。他认为我为他所做的一切,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的。我怀疑他的想法不对,可是他就是这么想的。”她承认她喜欢罗尼的大鸟儿。不过哈利作为男人却不欣赏,因为像罗尼那么大的鸟儿,真正坚挺了并不会增大尺寸,只是角度变化了。和他的鸟儿没的可比,一个小小的戴圆帽子睡觉的婴儿眨眼就成了高大威猛的士兵。她又把他的鸟儿逗弄起来了,她一边说话一边顺手拨弄,百叶窗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最后一个醉鬼的大喊大叫和音乐早已经消失,万籁俱寂,只有大海还在不停喘息,他们房子里的几只尖声尖调的蟋蟀在叫唤。他周到礼貌地提出与她浴血性交,她一口拒绝,简直像一个处女一样害怕,这样一来他搞不清是不是她借口来例假牢牢守住她那个地方,不让他接近,既成全她的爱和内疚,又保证她的婚姻的纯洁。她则解释说:“我意识到我爱上你了时,我恨死自己了,因为我在任何事情都不会有多大作为了。可是后来我看出来我和罗尼之间一定缺少什么东西,或者说任何生活都会缺少点什么吧,于是我试着把这种爱接受下来,甚至默默地享受它,在一旁看看你也好呀。我的贴身刚毛衬衫啊。”到这个份上他还没有吻过她的嘴唇,不过现在他看出来她因为拒绝正常的性交而感到内疚,便开始吻她。是他造成了这种内疚。她的嘴唇给人冰凉干枯的感觉,真的。他们相拥而睡,不像偷了几个小时的情,而像合法夫妻亲密无间的完整婚姻生活与他们相伴到老。
门边响起野蛮的敲门声。“塞尔玛。哈利。是我们。”塞尔玛穿上睡袍去开门,兔子钻进被单里向外窥视。韦布和罗尼站在新一天明亮的光线里。韦布精神焕发,穿着葡萄色鳄鱼衬衫,淡蓝色方格高尔夫球裤子。罗尼身穿昨天晚餐时的衣服,需要进来换一身衣服。塞尔玛把门关上,躲进卫生间里,哈利赶紧穿上昨天夜里的皱巴巴的衣服,懒得再打领带。他觉得他还能闻见臊尿的味道。他匆匆赶向自己住的平房更换高尔夫运动衣服。黑人姑娘,哼着小曲儿,黄色的小鸟在身边飞来飞去,端着丁丁当当的早餐在水泥小路上走来走去。詹妮丝在卫生间里把浴缸里的水放掉。
他大声喊:“你好吗?”
她大声回答:“像你一样好,”但是没有走出卫生间。
哈利出门前,胡乱往嘴里塞了一块未涂黄油的羊角面包,喝下一些热咖啡。他的头碰到了门边的精薄的桔黄色花朵和洋红花朵。韦布和罗尼在几条绿色水泥小路相会的地方等他。他们三个男人在高尔夫球场继续打球,三个人之间说说笑笑,笑话不断,但是谁也没有看谁一眼。一点左右他们从球场上返回,看见詹妮丝坐在奥林匹克游泳池边,身穿在飞机场穿过的那套米色亚麻裙装。亚麻布皱巴巴的。“哈利,妈妈打来电话了。我们得回去。”
“你在骗人。为什么?”他头昏眼花,早已想好下午好好睡上一觉,为晚上做好准备。另外,他的包皮经过昨天夜里的折腾变得娇嫩起来,只要他摇晃身体便会微微发疼,想到辛迪,一心希望她的阴道不会发生摩擦。他脑子里净是塞尔玛下身的一个个逼真的景象,同时感觉出他的两个一本正经的伙伴心里也默默地回味着各自昨天夜里的情景,不过他的高尔夫球打得莫名其妙的好,他挥杆发力的劲头好像要把种种不贞的行径清理干净,后来疲劳在第十五洞时袭击他了,结果三个高尔夫球顺着同一个天然壕沟,落进了仙人掌、珊瑚和灌木丛的容易丢球的地段。“出什么事儿啦?婴儿吗?”
“不是,”詹妮丝说,看她一开口就哭的样子,他知道她一直在哭,整个上午都在哭,就在这太阳下面。“是纳尔逊。他跑了。”
“他跑了?我坐下来说为好。”他对前来流苏阳伞下玻璃桌边服务的黑人侍者说:“杰夫,来些果汁朗姆冰酒。最好来两份吧,詹妮丝?”她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尽管她面前已经摆着一个空玻璃杯。哈利看了看身边朋友们的脸。“杰夫,你干脆端六杯来吧。”他已经对这个地方很熟了。坐在游泳池的其他人看样子灰头灰脸的,刚刚下飞机来到这里。
辛迪刚刚从游泳池里上来,她的肩膀很黑,菱形比基尼臀部水淋淋地贴在身上。她拽了拽布沿儿把臀部下边皮肤发白的地方遮上。她在发福,一天一个样子。他心下说,还是抓紧为好。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转身之际,用毛巾擦干背部扭动厉害,一个奶子差一点从三角乳罩里挣脱出来,她的脸色一本正经。她和塞尔玛已经听詹妮丝讲述过情况了。塞尔玛身穿长及脚脖子的袍子坐在玻璃桌旁,鼻子上还是暗粉色,这袍子和宽边草帽是她在这里购买的。那副棕色太阳镜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眼镜上部颜色更深一些,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哈利拉过椅子在她身边的玻璃桌旁坐下。他的膝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膝盖;她马上躲开了。
詹妮丝带着泪水对他说:“他和普露星期六夜里打了一架,他想去布鲁厄和斯利姆那家伙家聚会,普露说她怀孕的身子越来越重,受不了那些人盯着她的肚子看,他就自己去了。”她咽了咽泪水。“可他没有回来。”她的声音因为吞咽咸泪水变得沙哑了。韦布和罗尼拉过椅子围在玻璃桌子周围紧凑的圆阴影里,刮蹭的声音让哈利头疼。杰夫把饮料端来分发,詹妮丝没有再把话说下去,罗尼开始交涉午餐吃什么。和妻子一样,他也戴着太阳镜。韦布相信他那浓密的眉毛和坚定的眼睛的皱纹,没有戴眼镜,这时正注视着詹妮丝,宛如一个做父亲的傻老头的眼睛在鼓励。
詹妮丝的脸颊浸湿泪水,愁容满面,哈利看她变丑反倒心生爱意。“我早告诉你那小子是一个小无赖,”他对她说。他觉得把他过去的言行一一证实了。实际上他感到如释重负。
“他没有回来,”詹妮丝说着又哭起来,只看着他,没有看韦布,那种哭丧的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他们刚刚交往的时期,她还没有变得趾高气扬。“不过妈妈不想打扰我们的度假,普露认为他只是需要出去消消气,装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但是星期天和妈妈从教堂回来她给斯利姆打了电话,才知道纳尔逊根本就没有去找他。”
“他开车了吗?”哈利问。
“你的克罗纳花冠车。”
“𡂿,真行。”
“我只想为自己要炒鸡蛋,”罗尼对走过来的女侍者说。“嫩一些。你明白吗?不要炒过了头。”
这次兔子故意在桌子下面用他的膝盖碰塞尔玛的膝盖,可是塞尔玛的膝盖不在桌子下面。像詹妮丝坐在那里一样,她也变成了一股静电。女侍者站在他的肩头旁边,他一时拿不准是不是敢再来一份蟹肉沙拉三明治,或者安全地来一份猪肉莴苣番茄三明治。詹妮丝随着头上的太阳移动这时移出了阴影,她要是大喊起来眼睛和嘴都会变得宽大。“哈利,你不能吃午饭了,你必须穿戴起来离开这里!我为你把行装打好了,只有那套灰西装没有打点起来。前台的那个女人为我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电话,试图给我们弄到回费城的机票,可是在一年的这个时候办不到。就连去纽约的机票也弄不到。他为我们弄到两张去圣胡安的机票,在机场定下一个房间,这样我们可以一大早起来就飞往大陆去了。先到亚特兰大,然后到费城。”
“为什么不利用星期四我们的正常预定飞机座位?多呆一天有什么不好呢?”
“我已经取消了预定的飞机座位。哈利,你没有和妈妈通话。她都急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她那样说话,你知道她是一向沉得住气的。我回电话说我们订了星期三的飞机,她说她无法一路开车到费城去接我们,随后忍不住哭起来,还说她老得不中用了。”
“取消了。”这下让他的心直往下沉。“你的意思是我们因为纳尔逊干出了不冒烟的事儿,我们今晚就不能呆在这里了吗?”
“把话说完,简,”韦布催促说。现在发展到了叫简的亲密程度吗?哈利突然憎恨起他似乎很了解的人;他们惯于把我们蒙蔽,不让我们了解那种一无所知的事实。我们大家都有心底黑暗的一面呀。
詹妮丝再次忍住眼泪,擤鼻涕,听到韦布的声音安静下来。“事情还没有一点头绪呢。他星期天或者星期一都没有回来,他们在布鲁厄的朋友没有人看见过他,妈妈最后再也受不了了,今天上午终于把电话打过来,不过普露一直劝说她别打扰我们,那是她的丈夫,她应该负责。”
“可怜的孩子。正像你说过的,她原来以为她能创造奇迹呢。”他告诉她说。“可我今天晚上之前不想离去。”
“那就呆在这里吧,”詹妮丝说。“我要走。”
哈利看着韦布,想请他说几句有力的话,却没有看见圣哲之相,得到的是没有用处的事不关己的怪相。他看看辛迪,可是她只管低头喝着她的果汁朗姆冰酒,她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着急,”他说。“没有人死得了。”
“还没有死人,”詹妮丝说。“你是等着有人死了才好吗?”
他心里好像一根绳子扭成了疙瘩。“他妈的狗娘养的,”他说,站起来,头碰在了阳伞的流苏儿上。“你说到圣胡安的飞机是什么时候?”
詹妮丝擤过鼻子,现在感到内疚。“三点钟之前吧。”
“好吧。”他叹口气。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解脱。“我去换衣服,把旅行箱带来。哪位伙计怎么也可以给我要一份汉堡吧?辛迪。塞尔。回头见。”两位女士凑过去让兔子亲吻,塞尔玛按常理噘起嘴儿,辛迪则伸过她那苹果般瓷实的脸蛋儿,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
他们二十四小时一路回家的旅途,詹妮丝一直在哭泣。出租车经过那家旧制糖厂,穿过牧羊人和散漫的黑人居住的小镇,这里的空气似乎在向他们飞吻;这四十分钟的颠簸航行时乘坐到波多黎各的双引擎螺旋桨飞机,晃晃悠悠越过淡绿色的水面,水下到处是潜伏的礁石和成群的鲨鱼;中转站所在地圣胡安的居民全都是真正的拉丁美洲人;时睡时醒的漫长而昏暗的夜晚是在一家与422号道上那家鲁贝尔夫人不久前住过的汽车旅馆相像的旅馆度过的;第二天早上乘坐一架喷气客机的两个座位前往亚特兰大,然后到了费城:这一路上詹妮丝坐在他身旁,脸颊明亮,眼睛凝视前方,眼睫毛上挂着微小的露珠儿。那样子好像在纳尔逊婚礼上袭击他的那种悲伤,现在终于到达了詹妮丝的伤感地带,而他却很平静,心无旁骛,像飞机振颤飞行的下方悬浮的空间一样冰冷。他问她:“就是因为纳尔逊吗?”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把脑门上的刘海摇得乱蹦乱跳。“每一件事情啊,”她脱口而出,声音很大,他担心前排座位上刚好看得见头顶的人会扭过头来打量。
“是互换的事儿吗?”他轻声地问。
她点了点头,不那么激烈,把下嘴唇咬住,那样子像她母亲有时候会做出的乌龟嘴形。
“韦布怎么样?”
“很好。他总是对我很好的。他很尊重爸爸。”这话又把她的眼泪带出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安定下来。“我为你感到万分难过,你那么想要辛迪,得到的却是塞尔玛。”这话说过,她还是忍不住哭起来了。
他把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松松地拿着一团潮湿的舒洁卫生纸摆放在她的怀里。“听着,我敢保证纳尔逊一切都好,不管他在哪里都不会有事儿的。”
“他”——她似乎要被哭泣噎住了,一个空姐从旁走过时向下瞅了一眼,这局面令人难堪——“憎恨自己,哈利。”
他竭力思考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他坏笑起来。“呃,他肯定打算搅黄我的好事儿。昨天夜里是我的梦想约会。”
詹妮丝吸溜一下鼻子,用舒洁卫生纸把每个鼻子眼儿擦了擦。“韦布说辛迪不像她看去那么有味道。他关于前两任妻子倒是说了不少话。”
在他们下方,透过椭圆形有机玻璃机窗,是一片南方景色,错落有致的田地和干枯的褐色森林,到处是树木,超出他的预料。他过去梦想到南方去转转,在那些连绵的棉花田里休整一下他那饱受折磨的心,而现在他身下就是南方,好像他们在缓慢地爬上一座大山的片片落落连接起来的大山坡,田野、森林和城市一一呈现在河流的拐弯处和河口上,一条条街道延伸进草地里,美国丢尽脸面,束手无策,在为它的人质哀悼。他们飞在万米高空,他无法看见高尔夫球场。他们整个冬季都在打高尔夫球,挥杆自如。他乘坐的巨大的飞机马达在轰鸣。他睡着了。他最后看见的东西是詹妮丝在注视前方,十分清醒,充盈的眼泪充满了肿胀的角膜。他梦见了普露,他在竭力控制她的肢体,她却噗地破了,羊水哗哗地流出来,他开始恐慌起来。他在更换重心之际一下子就醒来了。他们在下降。他回想起他和塞尔玛过夜的情景,那和做梦好像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有詹妮丝是真实的,在她的亚麻衣袖和下巴混浊的纹路里隐藏着一些灾难性的折痕,她的头向下耷拉,好像断了脖子似的。她睡着了,她来的时候翻看的那同一种杂志在她的怀里翻开。他们在马里兰和特拉华往下跌落,看得见马儿在奔跑,这里是杜邦公司的王土。富有的女人们挺着饱满的小乳房,脚蹬高腰黑色靴子,狩猎归来了。把马交给管家,走进长长的过道,经过一张张大理石桌子,她们不停地甩动着马鞭。这些女人他这一辈子是睡不上了。他使出浑身解数上升到现有的高度,和这样的女人同床共寐的可能性却在下跌,随着他们的飞机下落许多别的可能性都在下跌。下方的干燥的土地上没有白雪的尘埃,屋顶、田野和车来车往的道路,宛如看不见的车辙上跑动的上发条的玩具车。可是,坐在那些汽车里便会感觉到它们在奔跑,感觉到自由。河流的水面映照出飞机的铝片薄板,飞机一下子倾斜起来,令人悬心吊胆,他头上响起的嘶嘶喷气声也许是他听到的最后动静,詹妮丝醒来,一激灵坐直了。原谅我吧。米夫林航空港在他们的机轮下出现了,他们的速度快得惊人。请求上帝保佑吧。詹妮丝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但是机轮砰然放下的声音太大听不清楚。他们着陆,飞机在滑行。他抓紧了詹妮丝潮湿的手,这才意识到他正握着她的手。“你刚才说什么?”他问她。
“我说我爱你。”
“𡂿,真的吗?哦,我也爱你。这次旅行很带劲。我觉得很满意。”
在又长又慢的轮子滚动声中走向他们的出口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塞尔玛比我带劲吗?”
他很感激问起这样的问题,便没有撒谎。“在某些方面是的。韦布怎么样?”
她点头又点头,仿佛要把最后的泪水从眼睛里摇晃出来。
他回答她说:“那老色鬼有几下子。”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哭吗?”
他心头一惊,承认说:“我原想是在为纳尔逊操心。”
她又抽噎了一下,声音很大,一个头戴一顶俄罗斯皮帽遮住晒黑的头皮的男人已经迈步走开,这时停下来瞪了一眼。她有些勉强地说:“是的,差不多都是在为他操心。”她和哈利又一次把手拉得紧紧地,像两个密谋的人。
在很长的飞机场通道的尽头,斯普林格妈妈站在别的迎接者的人群一旁。在这座机场楼那种未来派风格的视角衬托下,她看上去枯萎了,锅腰了,身穿她那件稍逊一筹的大衣,不是貂皮的而是镶着银狐皮边的布料的,头戴一顶后边配有折叠发网的樱桃红无边帽子,这在布鲁厄也许说得过去,可是在这里便显得十分古怪,周围毕竟都是牛仔和性别混杂的瘦高年轻人,剪短的朋克式头发染成了彩色羽毛状,黑人姑娘的头发拳曲起来,像立体的米老鼠耳朵的结构。兔子上前拥抱住老太太,这位他年轻时威严十足的贵妇人,这时变得十分矮小。她过去的相貌一贯尽显科纳家族的傲气和潜在的威风,这时已经荡然无存,只落得一层萎缩得皱巴巴的皮肤,连血色也没有。她眼窝里的眼睛红红的,她皮松多褶的脖子好像糟透的皮肉。
她着急讲话,后退了一步让讲话的声音有余地产生效果。“婴儿昨天夜里出生了。一个女孩,七磅多重。我把普露送到医院里,接下来等待医生的电话,连眼睛都没有敢合一下。”她的声音颤悠悠的,满含责备。机场的米尤扎克背景音乐是众多小提琴弦上弹拨出来的曲子,把她的一席话衬托得如同一曲凯歌,哈利和詹妮丝不得不收回笑脸,在拥挤和磕碰的人群中甚至不敢向前跨一步,老太太全然一副孩子气,深一句浅一句的把她想说出来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了。“随后一路开车在收费公路上,大卡车不停地向我按喇叭,他们那种大喇叭嘟嘟响个不停,仿佛我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走似的;我总不能把克莱斯勒车开下大路去吧,”贝茜说。“过了康绍霍肯,上了高速公路,我没有被他们撞死,真是一个奇迹。我活了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车辆,可我还以为中午时间会车少一些呢,你们知道那些路牌一点也不清楚,就是眼睛好使也看不清楚。沿河开车的一路上,我不停地祈求弗雷德保佑我,我真诚地相信是他保佑我顺利来到这里的,我一个人做不到这点。”
她那样子明白地表明,她再也不会冒险做这样的事情了;詹妮丝和哈利在她最后一次拼老命到达的终点找到了她。从此以后,她就全指望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