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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四处找了找,出去了,一分钟之后又回来嚷着:“这真是一桩怪事!”

伴随着远处传来的锅盆、车辆、门窗等发出的声响,黑夜过去了,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伯纳德嬷嬷下班了,来接班的是另一位修女,年纪很大,穿着天蓝色的裙子,仿佛在爬向天堂的路上被悬在了半空。那两个一直在小声交谈的男人走到咨询台前,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身离去,他们的难题尚未解决。现在只剩下他和埃克里斯了。兔子竖起耳朵,希望听到他孩子的哭声,那哭声会在医院里某个寂静神秘的幽深之处响起。有很多次他都以为听到了;鞋子踩地的摩擦声,街上的狗叫,护士的嬉笑——所有这些声音都可能给他这种错觉。他没有指望詹妮丝阵痛的产物会发出很正常的人声。他不断地胡思乱想着:那会是一个怪物,一个由他制造出来的怪物。在他的脑海中,孕育这怪物时的冲刺情景与几小时前对鲁丝的变态性进入混为一团。此时此刻,他的欲望已经消失殆尽,两眼直愣愣的,仿佛在凝视记忆中自己在欲望驱使下的扭曲姿势。他的生活就像是一连串没有目的的滑稽姿势,是一支空无信仰的魔幻之舞。上帝并不存在;詹妮丝可能会死;这两个念头同时出现了,出现在一道缓缓的波浪中。他感觉自己已沉入水底,手脚被透明的黏液缠住了,那黏液是他迫不及待地射入女人温柔肉体的精液所变成的鬼魂。他的手指不停地扯着膝盖上那看不见的线头。

他想起了玛丽·安。每次打完球后他都感到疲乏四肢僵硬懒洋洋的这时总能在校训牌下找到她因为她正等在那儿的门前台阶上他们会踏着满地潮湿的树叶穿过十一月的白雾朝他父亲新买的蓝色普利茅斯车走去然后开上一段使加热器变热再停车。她的身体像一棵分杈的树,上面有温暖的鸟巢,但只要一碰,就会很羞怯,似乎她还有些犹疑,可他却大得多,是一个胜利者。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她身边,可惜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同样,她是她们所有人中的佼佼者,因为她最令他销魂,使他精疲力竭。有时候体育馆里的喧嚣人声和明亮灯光会在他被汗珠灼痛的眼睛后暂时隐去而朦胧之中他期盼着不久之后在加垫的灰色车顶下的温柔缠绵每次一到车里刚刚结束的那场球赛的辉煌胜利会掠过她无声的皮肤而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也在她的皮肤上投下一道道暗影。于是,两种不同性质的胜利便在他脑海中合而为一。他还在部队服役时,她结了婚,他母亲一封来信的附言把他推进了深渊,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爬上来。

可此刻他却觉得快乐,虽然坐在生了锈的镀铬扶手椅上动弹不得,而且抽烟之后很难受,可想到自己的第一位姑娘,他就觉得快乐,他心里的水已经倒进一只装满快乐的薄花瓶,但埃克里斯却绊倒并打碎了这个花瓶。

“噢,我从头到尾看完了杰基·简森的这篇文章,却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埃克里斯说。

“什么?”

“杰基·简森这篇关于他为什么放弃打棒球的文章。就我所知,当棒球运动员所遇到的问题就跟当牧师所遇到的一样。”

“我说,你难道就不想回家吗?几点了?”

“两点左右吧。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留在这里。”

“我不会跑走的,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埃克里斯笑了起来,但仍然坐着不动。哈利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执拗,现在那种印象又回来了,而此前他所有的居中调停的友好行为则已一笔勾销。

哈利告诉他:“她生纳尔逊时,那可怜的小家伙折腾了十二个小时。”

埃克里斯说:“第二个孩子通常会容易一些。”他看了看表,又说:“现在还不到六个小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在贵宾室等候的斯普林格太太此刻从这里经过,她面无表情地朝埃克里斯点点头,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哈利,那双痛腿不由得一个趔趄——她脚上仍然穿着那双磨破了的便鞋。埃克里斯连忙起身,陪她一同走出门外,过了一会儿,两人又与斯普林格先生一起返身回来。斯普林格先生系着一根小结领带,穿着一件刚刚洗烫过的衬衣,那撇淡褐色的小胡子由于经常修剪,胡子下的上嘴唇似乎也有所萎缩。他说:“你好,哈利。”

尽管埃克里斯事先可能做过一些劝解,丈夫的这声招呼还是惹恼了这位胖老太,她转向哈利,说道:“如果你就像个没脸皮的小无赖一样坐在那儿盼着她死,那还不如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因为没有你她照样过得很好,她一直都过得很好。”

两个男人扶着她走开了,而那位老修女则在桌子后朝这边张望,脸上挂着一丝怪异的笑容,难道她是聋子吗?斯普林格太太的责骂虽然刺痛了哈利,但自从出事以来——特别是透过这阵阵肥皂味,医院里的某处正在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情——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出这种合乎情势的话。在听到这些话之前,他觉得自己就像孤零零地置身于一颗死寂的行星上,围着一轮巨大而炽热的太阳旋转,这太阳就是詹妮丝的阵痛,而斯普林格太太的尖叫尽管充满怨恨,却穿透了他的孤独。听到詹妮丝会死这种想法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的恐惧便消失了一半。詹妮丝所呼吸的奇异的死亡气息,斯普林格太太也能感受得到,这共同的感受似乎是他与这个世界上所有人之间最为宝贵的联系。

斯普林格先生转身经过这里后又朝门外走去,一边朝女婿投来一个感情复杂的苦笑,既有代妻子道歉之意(我们都是男人,我明白),又有保持距离的姿态(可是你的行为不可原谅,别碰我),还有汽车商惯常的机械性礼节。哈利心里想,你这个小人,并把这个念头朝“砰”地一声关上的门扔过去。你这个奴才。人们这是要去哪儿?他们从哪儿来?干吗就不能歇一会儿?埃克里斯回来了,递给他一支烟后再次离去。他抽了一口,立刻觉得胃底一阵颤栗,喉咙也十分难受,就像张着嘴巴睡了一整夜后刚刚醒来。他自己呼出的难闻气味从他的鼻孔边掠过。有位医生略显犹疑地进了等候室,他胸膛宽阔,两只红通通的手叠放在手术衣的口袋外面。他问哈利:“你是安斯特朗先生吗?我是克洛医生。”哈利从没见过他,詹妮丝生头一个孩子时找的是另一位产科医生,那次难产之后,她父亲便要她换成这一位。詹妮丝每月去找他一次,回家后总是说他待人如何亲切,他的手有多么柔软多么舒服,以及他如何深切理解孕妇的感受。

“怎么——?”

“恭喜你,你添了一位漂亮的小丫头。”

他伸出手来,动作非常急促,哈利还没来得及完全起身,便以半蹲的姿势接受了这个消息。医生的脸擦得通红——他的消毒口罩解开了,挂在一只耳朵上,露出苍白的厚嘴唇;兔子意外地听到“丫头”这个词,正在努力设想她的形状和颜色,此时看到医生脸上的红色,便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是吗?孩子好吗?”

“七磅十盎司。你妻子一直都很清醒,分娩后还把孩子抱了一会儿。”

“真的?她抱孩子了?孩子——我妻子很痛苦吗?”

“嗯——没有,情况正常。开始时她好像很紧张,但还是正常分娩。”

“太好了!谢谢你!哎呀,太谢谢你了!”

克洛站在那里不自在地笑着。他刚从创造的深渊来到外面的世界,一时有些木讷。在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比哈利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詹妮丝,他的双手挖掘着她的生命之源,他驾驭着她起伏翻搅的身体,却没有带回任何私密的话语,既没有诅咒,也没有祝福。哈利担心医生的眼睛会雷霆般地骤然流露出它们所了解的秘密,但是,克洛的目光里却不见怒色,甚至没有一丝责怪。他似乎把哈利看成那些多少有点责任感的丈夫中的一员,他们毫无头脑地播下种子,而他则倾其一生来尽力收获。

哈利问:“我能去看看她吗?”

“看看谁?”

谁?这个“她”字已经有了双重含义,他不禁吃了一惊。世界又变复杂了一层。“我的——我的妻子。”

“当然,当然了。”听到哈利请求他的许可,克洛似乎有些惑然。他一准了解实情,但好像并不知道哈利与人性之间隔着一条负罪之沟。“我还以为你指的是孩子。如果要看孩子,我建议你最好等到明天探视时间再说,这会儿没有护士抱她出来。不过你妻子很清醒,我刚才也说过。我们给她用了些艾奎尼尔,那只是一种镇静剂。还有眠尔通。请问——”他稍稍凑近他,他的皮肤通红,衣服洁净,“——让她母亲看她一会儿行吗?她缠了我们一晚上了。”他居然在问他,问他这个逃跑者、私通犯、无情人。他一定是有眼无珠。不过也许是因为你做了父亲,大家就都能原谅你,因为这毕竟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确定的目的。

“当然,她可以去。”

“是你先去,还是她先去?”

哈利略有迟疑,接着想起斯普林格太太来到他那孤身一人的星球上探访他的情形。“她先去吧。”

“谢谢你,那太好了,看完后她就可以回家了。我们不会让她呆久的,一共也就十分钟左右。护士正在帮你妻子做准备。”

“好极了。”他坐了下来,以表明自己非常合作,接着又站起身。“嗯,谢谢你,非常感谢。你们当医生的太了不起了。”

克洛耸了耸肩。“她是个好姑娘。”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真把我吓坏了,折腾了很长时间。”

“当时在哪家医院?”

“在另一家医院,是自然分娩。”

“哦,是这样。”这位刚下过深渊却没有带回雷霆的医生一想到对手医院,便流露出一丝敌意,他重重地摇了摇刚洗过的头,走了。

埃克里斯进了等候室,他像个中学生似的满脸堆笑,兔子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他那张愚蠢的脸上。他提议兔子感恩。当他的朋友默默祈祷时,兔子茫然地垂着头。每一次心跳似乎都撞击在一面宽大的白墙上。他抬起头来,眼前的物体似乎非常坚固,又似乎有些倾斜,看上去都胀鼓鼓的,仿佛即将弹起来。他实实在在的幸福成了一架梯子,他站在最高一级,不停地想跳得更高,因为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

克洛说护士在为詹妮丝做“准备”,听起来仿佛詹妮丝是一位奇特的五朔节女王。当她们领他去病房时,他以为会看到她头发上扎着丝带,床柱上缠着纸花。可出现在眼前的还是过去的詹妮丝,躺在一张铺盖非常齐整的高架铁床上。她转过脸来说:“瞧瞧这是谁呀!”

“嘿,”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吻她,他的动作非常轻柔,那俯下身去的样子就像是去吻一朵玻璃花。她的嘴探寻着,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乙醚味。让他吃惊的是,她居然从被单下伸出双臂,搂住他的头,将他的脸贴在她那柔软、幸福、探寻着的嘴巴上。“嘿,悠着点儿,”他说。

“我的腿没了,”她说,“这感觉太奇怪了。”她的头发紧紧地贴着头皮在脑后利落地挽成一个结,她的脸上未施脂粉,小脑袋在枕头上显得很黑。

“腿没了?”他朝下看去,发现她的腿就在被单底下,呈八字形张开,一动不动。

“不知道他们后来是给我实施了脊髓麻醉还是怎么的,我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是躺在那里,听他们说‘用劲’,然后就是这个可恶的小东西,一张大圆脸气呼呼地望着我。我跟妈妈说小宝宝像你,可她不愿意听这话。”

“她在外面教训了我一顿。”

“要是他们没有让她进来就好了。我不想见她,我想见的是你。”

“是吗?天啊!为什么,宝贝?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

“不,你没有。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于是我一直在想这是你的孩子,感觉就像我生的是你一样。我吸了太多的乙醚,这会儿觉得轻飘飘的,腿也没有了。我可以一直说个不停。”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闭上眼睛笑了。“我真的是醉得很厉害。瞧,我的肚子瘪了。”

“现在你可以穿游泳衣了,”他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并陪着她说起了醉话,仿佛自己也没有了双腿,在黎明前躺在浆洗过的被单里,全身像气泡一般轻盈,四周一片洁净,到处都做了无菌处理。恐惧和懊悔消失了,感激之情充盈了胸腔,并溢向无边无际。“医生说你是个好姑娘。”

“哦,这么说可真傻,我不是。我当时很可怕,又哭又叫的,还要他别碰我。不过我最讨厌的还是那位可怕的老修女用一把干剃刀给我剃毛。”

“可怜的詹妮丝!”

“不,其实也很有趣。我当时想数她的脚趾头,可是头昏眼花数不下去,只好去数她的眼睛,是两只。我们是想要个女孩的吧?告诉我是的。”

“我是的。”他发现这是实话,尽管说出口后才发现自己的愿望的确如此。

“现在我有帮手来对付你和纳尔逊了。”

“纳尔逊好吗?”

“哦,他每天都问,‘爸爸今天回来吗?’到最后我恨不得揍他一顿,可怜的小天真。别让我说这些,太叫人难受了。”

“哦,该死!”他说,那原本似乎不存在的眼泪刺痛了他的鼻梁。“我真不敢相信自己会那样,我不知道我干吗要离开。”

“呣。”她的头更深地陷进枕头里,脸上漾满了笑容。“我生了一个小宝宝。”

“这太好了。”

“你真可爱,这么高,”她闭着眼睛说,当她再睁开双眼时,眼睛里焕发出兴奋的光彩,他从没见过她的眼睛这么闪闪发亮。她悄声说道:“哈利,旁边床上的姑娘今天回家了,所以你离开时干吗不偷偷转一圈,然后再从窗户里溜进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躺着说话到天亮了,就像你从部队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回来时那样。你跟很多女人做爱过吗?”

“嘿,我看你该睡觉了。”

“没关系,这样你就可以更好地跟我做爱了。”她轻轻一笑,想在床上动一下。“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一直都很棒,你又给了我一个孩子。”

“你现在虽然这样,我还是觉得你很性感。”

“那只是你的感觉,”她说,“我很想要你跟我睡在一起,可床太窄了。哎呀!”

“怎么了?”

“我突然特别想喝橘子水。”

“你可真滑稽。”

“你才滑稽呢。对了,小宝宝当时看上去好像很生气。”

一位身材高大的修女出现在门口。“安斯特朗先生,时间到了。”

“吻我一下,”詹妮丝说。他弯下身去,又闻到了她的乙醚味,她抚摸着他的脸,她的嘴犹如一片突然绽开的温暖云彩,牙齿咬住他的下唇。“别走。”她说。

“就一会儿,我明天再来。”

“爱你。”

“听着,我也爱你。”

埃克里斯在等候室里等他,这时问道:“她怎么样?”

“好极了。”

“你现在是回——嗯——你原先呆的地方吗?”

“不,”兔子不禁愕然,答道,“看在上帝分上,我不能回去。”

“那么,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我家吗?”

“瞧,你已经帮太多忙了,我可以去我父母家。”

“现在去吵醒他们未免太晚了。”

“没事儿,真的,我不能给你添麻烦了。”他已经决定接受他的邀请,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松弛了下来。

“谈不上麻烦,我并不是请你跟我们长住。”埃克里斯说。忙乎了一个晚上,他感到很疲惫。“我们的房间多着呢。”

“行,那好吧,谢谢了。”

他们沿着熟悉的公路驾车驶回佳济山镇去。在这种时刻,路上连货车都踪影全无。尽管到了半夜,奇怪的是,天空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灰蒙蒙的。哈利一声不响地坐着,定定地望着挡风玻璃外面,身心都觉得麻木了。那弯弯曲曲的公路就像一条在他面前展开的笔直大道,他只想就这样一路走下去。

牧师住宅已经酣然入梦,前厅里透着一股厕所的气味。埃克里斯领他来到楼上的一个房间,这里的床单边沿缀着流苏。他轻手轻脚地洗过澡后,穿着内衣钻进窸窣作响的干净被单里,并尽力让自己缩成一团。他就这样蜷伏在床的一侧,像乌龟缩进壳里一样进入了梦乡。这天晚上的梦乡不再是思想必须刻意闯入的鬼魂出没的黑暗之地,而是他自身的一个洞穴,他缩在里面,任凭大熊的爪子在外面刨得“哒哒”直响,犹如下雨一般。


阳光这个惯于逗闹的家伙给房间投下了光影。在垂着纱帘的窗户两旁,各有一把红色的椅子,从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斑斑驳驳地照在一张散乱着许多信封的书桌上,书桌的上方挂有一张照片,一位粉红装束的女士正朝照片外走来。门外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安斯特朗先生!安斯特朗先生!”

“哎,听见了!你好,”他回答道,声音有些嘶哑。

“已经十二点二十了。杰克让我告诉你,医院里的探视时间是一点到三点。”他听出这是埃克里斯太太那清脆而略带挖苦的声音,似乎接着在说,你赖在我家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哦,好的,我马上出来。”他套上昨晚穿过的深褐色裤子,想到鞋袜和衬衣已经穿脏,心里有些不舒服,便将它们拿进卫生间,尽可能地多透透气,才让它们接触自己的皮肤。用水冲过脸后,他还是迷迷糊糊,抱着衣物走出卫生间,只穿一件圆领衫、光着脚就下了楼。

埃克里斯的小妻子正呆在她的大厨房里,这一次她穿着卡其短裤和拖鞋,脚趾甲上涂了油。“睡得好吗?”她在冰箱门后问道。

“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

“那是因为良心清白了,”她说,并将一杯橘子汁“当”地一声放在桌上。他想,大概是因为看到他这种穿着,看到他只套着一件圆领衫,她才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嘿,不用麻烦了,我可以在布鲁厄弄点吃的。”

“我不会给你做鸡蛋什么的,你喜欢奇利奥麦片吗?”

“很喜欢。”

“那好。”

橘子汁冲淡了口中涩蒙蒙的感觉。他从后面打量着她的双腿,当她在台子上拿东西时,腿弯处的白筋在轻轻颤动。“弗洛伊德好吗?”他问她。他知道这样可能会坏事,因为如果他使她想起那个下午,也就会使她想起屁股挨了他一巴掌的事;可是他对埃克里斯太太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觉得自己掌握着主动权,而且一准不会出错。

她转过脸来,舌头顶着一侧的牙齿,摆出一副歪着嘴、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忍俊不禁,她的神情与女中学生极力摆出不懂装懂的姿态如出一辙。“老样子。麦片里是加牛奶还是奶油?”

“牛奶吧,奶油太黏了。其他人都上哪儿了?”

“杰克去教堂了,也许在跟他的某位少年犯打乒乓球。乔伊丝和邦妮在睡觉,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一上午都在闹着要去看客房里的捣蛋鬼,好不容易才哄住她们。”

“谁跟她们说我是捣蛋鬼?”

“是杰克,吃早饭时他告诉她们说:‘我昨晚带回来一个捣蛋鬼,他就要改邪归正了。’孩子们给所有让杰克操心的人都起了绰号——你是‘捣蛋鬼’;酒鬼卡森先生叫‘蠢汉’;麦克米伦太太是‘晚上打电话的女人’。还有‘沮丧小姐’,‘助听器先生’,‘侧门太太’,以及‘快乐豆’。‘快乐豆’几乎是你最不愿意见到的最不快乐的人,可是有一次,他给孩子们带来一些里面装有东西、可以弹跳的小弹球,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快乐豆’。”

兔子笑了起来。露西端来麦片,里面兑了太多的牛奶;他已经习惯与鲁丝一起生活,她总是让他自己加牛奶,他不喜欢加得太多,只需盖住麦片,调得不稀不稠就行。露西推心置腹似的继续说道:“最糟糕的是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当时杰克正在跟一位教区委员打电话,商量什么委员会的事宜,他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如果给这个可怜的人在教堂里谋一份差事,准会振作他的精神,便脱口说道:‘干吗不让快乐豆当个主席什么的呢?’于是,电话那头的人问:‘快乐什么?’杰克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但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搪塞过去,而是把孩子们给快乐豆起名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当然啰,那位古板的老教区委员认为这一点儿也不好笑。你瞧,他是快乐豆的一位朋友,并没有什么工作上的联系,只是经常在布鲁厄一道吃午饭。杰克就是这样,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如今,这位教区委员可能会见人就说,牧师如何拿可怜痛苦的快乐豆寻开心。”

他又大笑起来。咖啡端来了,装在一个印有金字的又浅又薄的杯子里。露西也端起一杯,坐在桌子对面。兔子问:“他说我要改邪归正了?”

“是的,他非常高兴,出门时居然哼着歌呢,他认为这是他到佳济山镇以来所干的第一件有建设性意义的事情。”

兔子打了个呵欠。“哦,我并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说,“不过听他的口气,就好像整个事情全是他在操心。”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说他在被人摆布,兔子不禁有些不快,他感到自己的笑容很勉强。“是吗?他谈过这事儿吗?”

“是的,他总是挂在嘴上。他很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招人喜欢呗。”

“我也总听人这么说,比如可怜的史密斯老太太就对你言听计从,她认为你棒极了。”

“你不这么认为吗?”

“也许我还没有老到那个份上吧,等到了七十三岁也许会不一样。”她把杯子端到嘴边,稍稍倾斜着,在褐色咖啡的热气熏蒸下,那白净而小巧的鼻子上的雀斑更显眼了。她是个淘气的姑娘。是的,显而易见,这是个淘气型姑娘。她放下杯子,一双圆眼睛带着嘲弄的意味望着他。“说说看,重新做人了,是什么感觉?杰克总是希望我能洗心革面,我想知道洗心革面后会怎么样。你获得‘新生’了吗?”

“哦,我感觉还是老样子。”

“可你的行为不一样了。”

他“嗯”了一声,在椅子上动了动。他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就因为他准备回到妻子身边,她就想让他觉得自己很蠢,没有男人气。的确,他的行为不一样了,对她的感觉也不同了,没有了那天使他轻飘飘地拍她屁股的机灵劲。他对她说:“昨天晚上坐车回来时,我突然觉得前面有一条笔直的大道,而在那以前,我就像在丛林里游荡,朝哪儿走都无所谓。”

她的双手像捧着一碗汤似的捧着咖啡杯,杯子上方那娇小的面孔显得既兴奋又紧张;他以为她会放声大笑,可她只是默默一笑。他在心里说,她想要我。

这时他想起了詹妮丝,想起她双腿无法动弹、口里谈着脚趾甲、做爱以及橘子水时的情景,脸上的表情可能随之有了变化,因为露西·埃克里斯不耐烦地转过头去,说道:“行了,你最好赶快踏上你那条美妙笔直的大道吧,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一点了。”

他开始穿上鞋袜。“走到公共汽车站得多长时间?”

“用不了多久。要不是因为孩子,我会开车送你去医院的。”她听了听楼梯上的动静。“真是说起谁谁就到,这就来了一个。”

她的大女儿只穿着短裤,不声不响地进了厨房。

“乔伊丝,”她妈妈拿着空杯子正朝水槽走去,半途停住了。“你立刻回床上去。”

“你好,乔伊丝,”兔子说,“你是下来看捣蛋鬼的吗?”

乔伊丝盯着他,她的肩膀贴在墙上,若有所思地腆着金色的小肚皮。

“乔伊丝,”露西说,“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他干吗不穿衬衣?”孩子声音清晰地问。

“我不知道,”她妈妈说,“我想,他大概认为自己的胸部很好看吧。”

“我穿了圆领衫呀,”他不满地说,仿佛她们都没有看见似的。

“那是他的奶子吗?”乔伊丝问。

“不,亲爱的,只有女士才有奶子。我们不说这个了。”

“见鬼,没想到这也让大家不得安宁,”兔子一边说,一边穿上衬衣。衬衣皱巴巴的,衣领内侧已经发灰,这是他去响板俱乐部时穿上的干净衬衣。他没带外套,从鲁丝那儿离开时太匆忙了。他扎好衬衣下摆,说:“好了,非常感谢。”

“不用谢,”露西说,“别再惹事了。”母女俩送他穿过过道。露西白净的双腿与孩子裸露的胸脯一样白。小乔伊丝一直在仰头看他,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小孩子和狗都能感觉得到无形的东西。他回味着“别再惹事了”这句话,想揣摩出其中有多少讽刺意味,是否有或有什么弦外之音。他真希望她能开车送他,他很想——真的很想——跟她坐进同一辆车里。他的依依不舍使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不自然起来。

他们站在门口,他和埃克里斯这位细皮嫩肉的妻子;乔伊丝仰着脸站在中间,她遗传了她父亲的宽嘴唇和弯眉毛;往下看去,是露西涂过的脚趾甲,犹如一溜小巧的红贝壳排列在地毯上。他随手在空中一挥,似乎想赶走什么念头,然后把手放在坚实的门把手上。他心里还是可笑地想着只有女士才有奶子的说法。他的视线从那些脚趾甲上抬起来,移到那张正望着他的小脸上,再移到她母亲的乳房上,那两座尖尖的乳峰耸立在扣好的罩衫下,透过这夏日的薄衫,白色的胸罩隐约可见。当他与露西四目相对时,有某种奇异的东西进入了不言之中。这女人眨了眨眼,快得像一道闪光;也许只是他的想象吧。他转动门把手,沿着洒满阳光的小路离去,他的心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到医院后,他们说詹妮丝这会儿正跟孩子在一起,他能否稍等片刻?他坐在那把镀铬扶手的椅子里,从后往前翻着一本《妇女节》杂志。突然,有位高个子女人走了进来,她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着,皮肤似乎白得发亮,上面布着细小的皱纹。他觉得她非常面熟,不由得打量起来。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得开口说话了;他觉得她原本是不想打招呼的。她是谁呢?这似曾相识的面孔似乎来自遥远的过去。她不太情愿地直视着他,说:“你是马尔蒂以前的学生,我是哈莉爱特·托瑟罗。我们以前请你吃过饭,可我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是呀,当然有这回事。不过,他记得她倒不是因为那顿饭,而是因为总在街上留意她。佳济山中学的大部分学生都知道托瑟罗喜欢拈花惹草,在他们天真无邪的眼睛里,他妻子似乎处于黑暗的火焰之中,因为他的罪孽,她成了一位活殉道者,一个苟延残喘的幽灵。大家对她的关注与其说是出于同情,不如说是出于病态的好奇心,而托瑟罗本人则一贯口若悬河,高谈阔论,所以,他所作所为留下的污点也就像鸭子身上的油一样一抖就掉。于是,人们对他的不检点行为的指责全都集中在他妻子那高大、庄重的银灰色身影上,再经她像触电似的传进他们年幼的脑海,使他们一看到她,就连忙既害怕又尴尬地将目光移开。哈利站起身,惊讶地感到她置身其中的世界如今也是他的世界。“我叫哈利·安斯特朗,”他说。

“对,就是这个名字。他为你非常自豪,经常跟我谈起你。就在前不久还谈过。”

前不久。他跟她说了些什么?她了解他的事了吗?她责怪他吗?她那女教师特有的长脸跟往常一样显得高深莫测。“我听说他病了。”

“是的,他病了,哈利。病得很重。他已经两次中风,有一次是住院后发作的。”

“他在这儿吗?”

“是的,你想去看看他吗?我知道这会让他很开心的,就一会儿。很少有人来看他,我想这就是教书的可悲之处,你记得很多人,却很少有人记得你。”

“我很想去看他,真的。”

“那就跟我来吧。”穿过走廊时,她说:“恐怕你会觉得他变化很大。”这话他没有完全听懂,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皮肤上,想看清它是否真的像是由许多块小蜥蜴皮缝合而成,可他只能看到她的双手和脖子。

托瑟罗单独住一间病房,他的床头上挂着白色的布帘,就像有所期盼地等在一旁的精灵。窗台上的绿色植物在呼出氧气,倾斜的窗玻璃把夏天的气息送进室内,窗外传来脚步踩在石子上发出的“嚓嚓”声。

“亲爱的,我给你带了一个人来,他刚才正等在外面,真是太巧了。”

“您好,托瑟罗先生,我妻子刚生了孩子,”他一边说,一边朝床前走去,却不期然大吃一惊,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只见老人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舌头在那张歪嘴里蠕动。托瑟罗的脸衬在枕头上,显得颜色蜡黄,上面有些白胡茬,瘦骨嶙峋的手腕从条纹睡衣的袖子里露出来,摆在干瘪的身躯旁。兔子伸出手去。

“他的胳膊抬不起来,哈利,”托瑟罗太太说,“他动不了。但是跟他说话吧,他看得到也听得见。”她说话时声音柔和而有耐性,听上去像一支不祥的乐曲,仿佛她在自顾自地哼着歌儿。

哈利既然已经伸出手去,便把它贴在托瑟罗的手背上。托瑟罗的手虽然干瘦,上面长了些稀疏的粗毛,但还是暖乎乎的。使哈利惊恐的是,这只手动了起来,它执拗地翻动着,直到手掌向上贴住哈利的手。哈利缩回手指,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的老教练将头朝向他挪了一英寸,眼球也在急速而不定地转动,由于眼睛下面的肌肉明显凹陷,使眼球略显突出。说话吧,他必须说点什么。“是个小丫头。我想感谢您——”他大声说道,“——感谢您为了让我和詹妮丝重归于好帮了很多忙。您真是太好了。”

托瑟罗缩回舌头,转过脸去看他妻子。他想开口说话,颌下有块肌肉在颤动,嘴唇撮起来,下巴不停地抽搐,像脉搏跳动一般。几个拖长的元音吐了出来。哈利转向托瑟罗太太,看她能否听懂,却不料她正看着别处,她的目光注视着窗外,注视着那个空无一人的绿色庭院。她的面孔就像一张照片。

是因为她漠不关心吗?如果真是这样,他是否该将玛格丽特的事情告诉托瑟罗?可是关于玛格丽特,并没有什么能让托瑟罗高兴。“我已经没事儿了,托瑟罗先生,希望您尽快康复。”

托瑟罗烦躁而飞快地转过头来,他的嘴巴紧闭,眼睛半斜着,此时此刻,他显得十分清醒,哈利以为他就要开口说话了,以为眼下的停顿不过是他的老教练的训练策略,是刻意保持沉默,直到你已经全神贯注。然而,这停顿却在继续,在膨胀,仿佛这六十年来,由于他总是停顿以拖长说话的时间,这停顿本身终于也患上了不治之症,而将要说的话吞了下去。可是,在沉默的最初瞬间,有某种力量涌了出来,有某种看不见闻不着的东西从人的心底急迫地迸射出来。接着,他眼里的光消失了,耷拉着的眼皮渐渐合拢,双唇张开,舌尖露了出来。

“我得去看我妻子了,”哈利大声说,“她昨晚刚生了孩子,是个女孩。”他有一种被幽闭的恐惧感,仿佛钻进了托瑟罗的头盖骨;当他起身时,甚至害怕会碰着脑袋,尽管白色的天花板还隔了好几码远。

“非常感谢你,哈利,我知道他很高兴见到你,”托瑟罗太太说,可听到她的语气,他觉得自己就像背诵课文不及格一样。他脚步轻松地穿过大厅,有一种解脱之感。他的健康、他洗心革面后的生活,使周围的空间——甚至医院走廊里消过毒的空间——都变得清新美妙。但是,对詹妮丝的探视却令人扫兴。也许是因为他感到压抑,还在想着刚才看到可怜的托瑟罗一动不动地瘫在床上的情形,抑或是因为詹妮丝感到压抑,乙醚劲儿过去之后,她想起了他此前待她的行为。她不停地抱怨伤口缝合处很痛,而当他再次表示懊悔时,她似乎又觉得厌烦。要让人高兴可真不容易,他感到左右为难。她问他昨晚是怎样度过的,当然,还免不了要他将埃克里斯太太描述一番。

“跟你差不多高,”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长了一些雀斑。”

“她丈夫一直为人不错,”她说,“好像对所有的人都很关心。”

“是还不错,”兔子说,“可他总是让我紧张。”

“哦,谁都会让你紧张。”

“不,不是这样。马尔蒂·托瑟罗就从不会让我紧张。我刚才去看了那可怜的老家伙,他就躺在大厅那边的一张病床上。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头也最多只能挪动一英寸。”

“他不会让你紧张,而我让你紧张,对吧?”

“我可没这么说过。”

“你没有。哎哟!这些该死的缝线,感觉就像带刺铁丝一样。正因为我让你紧张,你才抛弃了我两个月,是两个多月。”

“唉,天哪,詹妮丝,当时你一天到晚除了看电视就是喝酒。当然,我不是说我没有错,可我觉得别无选择。那种感受,就像身上的血还没有干就被扔进了棺材。那第一个晚上,在你父母家门前上车时,就算在那时,我满可以去接上纳尔逊,然后开车回家。可是一松开刹车——”她脸上又出现了厌烦的神情,她的脑袋左右摇晃着,仿佛是为了躲避苍蝇一般。他说:“妈的。”

这话她听到了,说:“我看,你跟那个婊子混过之后,语言还是没什么长进。”

“她并不真的是婊子,她只是跟有些人睡睡觉而已。我想,这样的姑娘到处都多的是。我是说,如果你要把所有没结婚的都叫作婊子——”

“你现在打算住哪儿,在我出院之前?”

“我想,我和纳尔逊可以搬回我们自己家。”

“我看恐怕不行,我们已经两个月没付房租了。”

“什么?没付房租?”

“我的天啊,哈利,你期望太高了,你指望爸爸一直付房租吗?我可是身无分文。”

“房东打过电话来吗?我们的家具怎么样了?他有没有把它们扔到大街上?”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干什么?睡觉吗?”

“我在怀着你的孩子!”

“哦,见鬼。我不知道你从早到晚都得把全部心思放在这件事上。小丫头,你的问题就在于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在乎,真的。”

“听听你这些话吧。”

他的确在听自己这些话,意识到了自己的口气,接着又想起昨晚的感受,顿了片刻,又试着从头再来。“嗨,”他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说,“你有两毛五的硬币吗?”

“可能吧,我看看。你要它干吗?”

“如果放一枚两毛五的硬币进去——”她指了指床头对面一个高架上的小电视机,这样病人就能在床上看电视,“——它就播放一小时。两点钟有一个滑稽节目,在家里时我和妈妈经常看。”

于是,他坐在她的床边,看了半个小时的电视。一位留着平头的节目主持人在跟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打趣,她们有的来自俄亥俄州的阿克伦,有的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这个节目是先让这些女人讲自己的不幸经历,然后根据各自所得的掌声给她们付酬。不过,等到主持人播完商业广告,并拿她们的孙子以及她们那小姑娘式的发型开过一通玩笑之后,节目的不幸色彩就所剩无几了。主持人不管把话说得多快,都像犹太人一般口齿清晰,而兔子则一直在想,主持人马上就要开始兜售魔力削皮器了,可这档产品似乎没能挤进黄金时段。节目本身还不错,一对染了头发、扎着马尾辫的孪生姐妹推着这些女人,在不同的麦克风、包厢和有掌声的地方转来转去。节目还营造出一种平和意境,他和詹妮丝手握着手。他坐着时,病床几乎高及他的肩膀,他喜欢跟女人处于这种奇特的关系——仿佛他把她扛在肩上却感觉不到重量。他把床摇高一些,并为她倒了一杯水,这类小殷勤满足了他的某种需要。节目还没有结束,就有一位护士进来说:“安斯特朗先生,你不是想看孩子吗?护士这会儿正把他们抱到窗口来。”

他跟着她穿过大厅,她宽大的臀部在浆过的白制服下扭来扭去。只需看看她的粗脖子,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壮实的女人,臀部很大,膝盖以上很粗。他就喜欢这种膝盖以上很粗的女人。而且他还在惦记着节目上那位来自伊利诺伊州斯普林菲尔德的女人会接着讲些什么,她儿子在一次可怕的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胳膊,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所以,当婴儿室的护士把他女儿抱到窗口边时,他毫无思想准备,仿佛有块湿抹布又被塞回胸口里。在婴儿室里,许多小包袱都露出橘子般的小脑袋,他们躺的小床就像一排排超市购物篮,有的篮子还东倒西歪。似乎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强风使他无法呼吸。人们总是说新生儿都长得很丑,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大感意外。孩子被护士抱在怀里,在那扣着纽扣的白制服衬托下,孩子的脸显得红扑扑的,鼻孔周围的一道道褶皱非常细小,看上去出奇地精致;她的眼皮合着,中间的细缝十分光滑,形成一条长长的对角线,似乎这眼睛一旦睁开,肯定会大得惊人。那安详的眼皮后面透出一种沉静,噘起的上唇微微侧斜,他从中看出了一丝愉快的不屑。她知道自己很棒。他只是从没料到,自己竟能感觉她的柔弱,感觉到那弯长长的红色头皮内的脆弱和坚韧,她的头皮上覆盖着一绺绺梳理过的黑色茸毛。纳尔逊出生时,除了后颈之外,头上满是肿块和可怕的青筋,而且一根头发都没有。兔子透过玻璃怯怯地俯身看着,仿佛看得稍有不慎,都会使这突如其来的小生命的脆弱机制砰然破碎。

护士带着职业性的笑容,看看他的眼睛,又看看婴儿的鼻子,在表明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她那涂了口红的嘴唇在玻璃那边动了动,问了句什么,他大声答道:“好的,行了!”并把五指张开的双手举到耳边挥了挥。“她真棒!”他又补充了一句,嗓门提得很高,想把声音传到玻璃那边,可护士已经把他女儿放回了购物篮。兔子扭头准备离开,却转错了方向,迎头面对着排在后面的一位满脸倦容的父亲,他不禁笑了起来。他朝詹妮丝的病房走去,感到风儿正从他的心头吹过,而婴儿那红扑扑的皮肤就像燃烧的火焰。在弥漫着肥皂味的大厅里,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他们该给孩子取名为琼。现在是六月,她是在六月出生的。在他所认识的人中,还没有人叫琼,而且这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J,詹妮丝也肯定会高兴。不过詹妮丝也一直在考虑取名的事,并且准备用她母亲的名字。哈利从没想过斯普林格太太也会有名字,她叫瑞贝卡。他为孩子感到由衷的自豪,这使詹妮丝的心软了下来,而詹妮丝的女儿心也让他颇为感动;他以前还常常担心,觉得她好像不爱她母亲。于是,两人各退一步,孩子便成了瑞贝卡·琼·安斯特朗。


那条笔直大道上的障碍已被全部清除。实际上,斯普林格先生一直在替他们付房租,他是房东的一位私交,在处理这件事时没有让女儿操心。他始终有一种预感,觉得哈利会回来,但是他没有声张,以免自己的预感有误。哈利和纳尔逊搬了回来,开始打扫房子。兔子对持家有些天分,看到灰尘被吸进吸尘器,然后通过软管进入纸袋,而当纸袋被挤成绒团的灰色尘埃塞满时,吸尘器的盖子就会“砰”的一声弹开,犹如一位绅士在脱帽致意,于是他就会感到一阵快意。他以前推销“魔力削皮器”也不完全是怀才不遇;对于文明社会的这些小器具,如小型研磨机、切片机、储存器等,他有一种本能的鉴别能力。也许家里的第一个孩子都应该是女孩,在他之后才来到安斯特朗家的米姆就从来没有独当一面地承担过厨房里的琐事,只是在他的带动下才干一点家务事,而且干起来还愁眉苦脸,可到头来她反而得承担更多,因为他毕竟是男孩子。他想,纳尔逊和瑞贝卡之间大概也会这样。

纳尔逊是一位帮手。这孩子已经过了两岁半,可以按大人的要求做一些不用出门的事情,他明白玩具应该放进大篮子里,并为房间的干净、整洁和明亮而感到快乐。家里的窗户已经久未打开,六月的微风在纱窗上轻轻吹拂,阳光在窗纱上洒下无数T形或L形亮光。窗外,威尔勃街向下延伸,邻居家的房子上,那平坦的铁皮柏油屋顶早已被风雨吹打出细小的沟纹,而今又多了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在上面闪闪发光,有石块、糖纸和一摊摊的碎玻璃,这些垃圾大概是从云里掉下来的,要不就是由天上的鸟儿衔到了这条街上。屋顶上还竖有电视天线和消防龙头般大小的戴帽烟囱。下面有三个这样的屋顶,它们呈阶梯状排列以利排水,看上去就像三级不干不净的大台阶,通向一条边界。边界以下,则是更为气派的房屋,那是些刷过灰泥的砖砌堡垒,走廊、天窗和避雷针或高或低地散布其中,那些房屋被一排排的针叶树围了起来,并通过合同而受到银行和律师事务所的保护。奇怪的是,在它们上面还有一排出租屋;城镇的发展欺骗了它们的主人。不过,对于一个依山而建的小镇而言,地势高的地方四处可见,所以不算稀罕。在所有这些房屋之上,则是原始的山岭,那里覆盖着黑压压的森林,几条未铺路面的小路、几幢无人居住的农舍、一处公墓以及几片刚刚竣工的住宅区连为一线,将森林与小镇的繁华区域分隔开来。威尔勃街原本是为兔子家旁边的街区而修筑的,后来却成了一条泥沙遍地的街道,两边各有不长的一排平房,它们颜色各异,于一九五三年在一片平整过的红土之上建成,直到今天,这片红土上也只是零零星星、不甚牢固地点缀着一些小草,所以每逢大雨之后,沟里的水就成了黄色,沿着威尔勃街流去。从这里往上,地势更陡,接着便是树林了。

从窗外笔直望去,兔子的视线可以穿越小镇,一直看到正对面宽阔的乡间山谷,以及那儿的高尔夫球场。他在心里说,我的山谷,我的家。贴着绿色墙纸、沾了污迹的墙壁,边角总是朝里卷的小地毯,门总是碰着电视机的衣橱——几个月来,他已经将这一切都抛在脑后,如今它们又带着意想不到的力量呈现在眼前。每一个角落都与记忆中的某个角落相对应,油漆上的每一道细缝、每一个不规则之处都撞击着早已印在大脑中的缝隙。

在沙发和椅子底下、房门背后以及厨房食品柜的脚下,他搜出一些残缺不全的旧玩具,它们让纳尔逊欣喜不已。孩子对自己的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外婆给的,”他举起一只掉了轮子的塑料鸭子说。

“是吗?”

“是的,外婆给的。”

“外婆可真好,对吧?”

“对。”

“你知道吗?”

“什么?”

“外婆是妈咪的妈咪!”

“知道,妈咪在哪儿?”

“在医院里。”

“在医院里?星期五回来?”

“说得对,她星期五回来。我们把家里清理得这么干净,她回来看到了一定会高兴的,对不对?”

“对。爸爸也在医院里吗?”

“没有,爸爸当时不在医院,爸爸走了。”

“爸爸走了——”孩子的眼睛睁大了,小嘴也张了开来,认真想着“走了”这个熟悉的词的意思,“很久——,”他压低声音,严肃地说,一边伸开双臂,比划着时间的长度,直到手指弯向后面。这是他所能量出的最大长度。

“可爸爸现在没有走,对吗?”

“对。”

这一天,他开车带着纳尔逊去向史密斯太太辞去花园的工作。斯普林格老头在自己的一家车行里给了他一份工作。车道在车轮下咔嚓作响,两旁的杜鹃花树积满了灰尘,显得无精打采,树枝上还挂着几束枯萎的黄花。史密斯太太亲自到门口来迎接。“来了,来了,”她嘴里低声答应着,褐黄的脸上眉开眼笑。

“史密斯太太,这是我儿子纳尔逊。”

“哦,哦,你好吗,纳尔逊?你的脑袋跟你父亲的长得一模一样。”她伸出一只烟叶般干枯的手,拍了拍纳尔逊的小脑袋。“好了,让我想想看,我把以前那罐糖果放哪儿了?他可以吃糖吧?”

“我想可以吃一点,但是用不着费神去找。”

“我也可以吃一点,只要我想吃。年轻人,你的毛病呀,就在于你觉得我什么都干不了。”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开去,一只手拽着衣服的前摆,另一只手在身前划拉着,仿佛在拨开蜘蛛网一般。

等她走出去后,他和纳尔逊站在客厅里四处打量起来。天花板很高,窗户也很高,窗框窄得就像粉笔划出的线条,有几块窗玻璃被涂成了淡紫色,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守护在花园远处边界的松树和丝柏。室内明亮的墙上挂了一些画,其中一幅用暗淡的色调画着一个女人,她裹着飘逸的丝绸,从那挥舞双臂的姿势来看,似乎正与一只站在那儿引颈向前的大天鹅发生争执。在另一面墙上有张年轻女人的肖像,她穿着一袭黑裙,不耐烦地坐在一张有坐垫的椅子上;她的面孔虽然略显方正,却有一种迷人的风韵,由于发式的别致而露出一片三角形前额;那圆润白净的双臂弯曲着放在腿上。兔子走近几步,从正面端详起来。她的上唇小巧丰满,这样的姑娘总是楚楚动人:上唇微微开启,唇间就会露出一线深色的缝隙。她看上去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他觉得她马上就会从椅子里起身,蹙着三角形的前额朝他走来。史密斯太太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酒杯似的带底座的深红色玻璃球,她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说:“我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他干吗非得让我看上去那么气呼呼的?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是个老滑头的小个子意大利人,自以为很懂女人。给你。”她把装糖果的玻璃罐递给纳尔逊。“尝一块试试,放了很久了,但是很不错,就像世界上许多保存了很久的东西一样。”她揭开盖子,那是一个带把的半圆形红色半透明玻璃盖,拿在她手里颤巍巍的。纳尔逊抬起眼睛看着他,兔子点了点头以示同意,他便挑了一块包有彩色锡纸的糖。

“这一种你不会喜欢的,”兔子对他说,“里面有樱桃。”

“你别管,”史密斯太太说,“让孩子随便挑好了。”于是,小家伙走过去,拿起那颗糖,他被上面的锡纸迷住了。

“史密斯太太,”兔子进入正题道,“不知道埃克里斯牧师有没有告诉您,我的情况有了一些变化,所以只好另找工作,我不能再来这儿帮忙了。很抱歉。”

“是的,是的,”她嘴里说着,眼睛却专注地看着纳尔逊拨弄糖纸。

“我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他接着说,“这儿就像天堂,就像那位女士所说的。”

“哦,艾尔玛·福斯特那个蠢女人,”史密斯太太说,“总是恨不得把口红一直涂到鼻子上。我会永远记住她,可爱的人儿。她一点儿脑子都没有。来吧,孩子,把糖给史密斯太太。”她身旁有一张大理石圆桌,上面只有一只插满牡丹花的东方式花瓶,她把糖罐放在桌上,接过纳尔逊手中的糖,利落地用手指挑开糖纸。孩子站在一旁,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她的手猛地向下一伸,将巧克力糖塞进他的嘴里。她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顺手把糖纸扔在桌上,对兔子说:“行了,哈利,至少我们让杜鹃开花了。”

“是啊,没错。”

“贺拉斯为此很高兴,我知道,无论他在哪儿。”

纳尔逊咬破了樱桃,尝到那令他吃惊的甜浆,不禁愕然地咧开了嘴巴,一滴褐色的东西从一边嘴角流了出来,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环视着宫殿般一尘不染的房间。兔子拢起手掌,放在身体的一侧,孩子走过来,悄悄地将咬得一塌糊涂的东西吐在他手上,里面有巧克力脆皮,有温乎乎的黏稠甜浆,还有咬破的樱桃。

史密斯太太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双透明虹膜中带有血丝的眼睛直盯着兔子,说:“对我而言,照料好贺拉斯的花园成了一项虔诚的职责。”

“我想你肯定能找到别的人,假期开始了,这对中学生是一份理想的工作。”

“不行,”她说,“不行。我不会这么考虑的。等到明年,我就不会再在这儿看哈利的杜鹃开花了。是你使我活了下来,哈利,真的,是你。一整个冬天,我都在与坟墓抗争。然后到了四月,我向窗外望去,看见一位高个子年轻人在我的园子里焚烧枯枝,于是我知道,生命还没有离我而去。这正是你所拥有的,哈利,生命。这是一种奇特的天赋,我不知道我们应该怎样利用它,但是我知道这是我们得到的唯一天赋,是美妙的天赋。”她亮晶晶的双眼模糊了,里面涌出比泪水更浓的液体,她用一双僵硬枯黄的手抓住他的上臂,轻轻说道:“英俊健壮的年轻人。”接着,她的眼睛回过神来,又说了一句:“你有一个自豪的儿子,好好照顾。”

她大概是说,他应该为他儿子感到自豪,并好好照顾他。他被她的拥抱所感动,很想做出回应,而且当她提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他也喃喃了一句“不会的”,但是他的右手掌里还接着那融成一团的糖泥,所以只好无可奈何、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再见。祝福你。祝福你。”

在这次祝福之后的一周里,他和纳尔逊经常很开心,他们在镇里四处散步。有一天,他们观看了一场在中学操场上举行的垒球比赛,球员们一个个面孔黝黑粗糙,就像工人大老粗,他们穿着土里土气的毛呢法兰绒混纺制服。其中一队用了布鲁厄某消防队的名字,另一队则是“阳光体育协会”,他觉得,他们穿的衣服就跟挂在托瑟罗卧室旁的小阁楼里的一样,他在那儿借宿时看见过。坐在活动看台上看球的人并不比打球的人多。球场四周的看台背后以及方格铁丝拦网外面,穿着便鞋的孩子在奔跑打闹,吵吵嚷嚷。他和纳尔逊看了几局比赛,太阳也渐渐沉入树丛。斜照在他面颊上的阳光,稀稀落落、心不在焉的观众,旁边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闲聊,黄色球场上一阵阵飞扬的尘土,以及穿着短裤、边吃巧克力冰棍边姗姗走过的姑娘——所有这一切,将兔子笼罩在一片久违的淡淡暖意之中。姑娘们正值妙龄的双腿呈褐色,踝部丰满,大腿光滑。她们真是见多识广,起码她们的皮肤是这样。而与她们同龄的男孩子则骨瘦如柴,他们穿着工装裤和“克兹”牌运动鞋,为威廉斯队是否已经完蛋而争得面红耳赤。曼特尔队要强一万倍,威廉斯队要强一亿倍。哈利和纳尔逊从一个系着“球员俱乐部”围裙的男人那儿买了一瓶橘子苏打水,一起喝了起来。那个人在树阴底下摆了一个冷饮柜。冰淇淋盒里冒出干冰的雾气,橘子水瓶盖“噗”的一声打开。一种人为的甜蜜之感充溢着他的内心。纳尔逊把饮料凑到自己嘴边时洒了一些在自己身上。

还有一天,他们去了游乐场。纳尔逊荡秋千时非常害怕。兔子站在他的前面让他看见,并要他抓紧,然后轻轻推动。孩子笑着,央求着,“我要下来,”接着哭了起来,“我要下来!我要下来!爸爸!”在沙坑里玩沙时,兔子的头隐隐作痛。从亭子那边,传来了屋顶球的橡皮的“嗵嗵”声以及棋子的“咔嗒”声,它们唤起了他的回忆。各种久违的气味也随风飘来,有用来制作腕带和哨链的窄塑料带的气味,有胶水味,还有运动器材手柄上的汗水味;随风而来的还有孩子们的轻声细语。他感受到了一条真谛:从他生活中离去的东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无论怎么寻找也不会重现,无论飞得多高也难以企及。它就在这里,在小镇的底下,在这些气味之中,在这些声音里面,但已经永远留在了他的身后。当我们向大自然缴纳赎金,当我们为她生出孩子时,那种完满就终结了。然后,她就会抛开我们,于是我们就成了废物,先是里面,接着是外面。就像花茎一样。

他们去看望了斯普林格外婆。孩子兴高采烈;纳尔逊很喜欢她,兔子为此也喜欢她了。尽管她想跟他找茬吵上一顿,可他并不回嘴,而是一个劲地坦白认错:他是个小人,是个笨蛋,他行为恶劣,没进监狱算是万幸。实际上,她的数落并没有什么恶意,一方面是因为纳尔逊在场,另一方面,毕竟他回来了,她也松了一口气,所以不想又将他吓跑。另外,你妻子的父母总不像你自己的父母那样对你知根知底,不管他们怎么数落,都无法击中要害,而且他们身上还有一种使人感到轻松甚至是滑稽的色彩。他和老太太坐在装有纱门的阳台上,一起喝冰茶;她包着绷带的双腿搁在凳子上,每次身体一动,她都要轻轻呻吟,这使他忍俊不禁。对眼前这老太太,他感觉就像中学里某位傻乎乎的姑娘,你虽然有些喜欢,却绝对不会爱上。纳尔逊和比利·福斯纳希特在屋里一声不吭地玩着,他们太安静了。斯普林格太太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又不想挪脚。她心里一阵烦躁,便抱怨起来,开始是说小比利·福斯纳希特是多么没有教养,接着又转到孩子的妈妈身上。斯普林格太太不怎么喜欢她,只要她在一旁,老太太就不大放心。这不仅仅是因为那副墨镜,尽管她觉得那是一种可笑的装模作样;让她不放心的是那姑娘的全部做派,她对詹妮丝总是一副亲热讨好的样子,就因为对那些闲言碎语津津乐道。“哎呀,她经常来这儿,结果我照看纳尔逊的时间比詹妮丝还多,而她们两个每天都像女中学生似的去看电影,哪像个做母亲的,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实际上,兔子当学生时就知道,佩吉·福斯纳希特(当时叫佩吉·格林)之所以戴墨镜,是因为她的眼睛斜视得太厉害而羞于见人;而且,埃克里斯也告诉过他,在刚刚过去的那段艰难日子里,她的陪伴对詹妮丝是很大的安慰。不过,对于这两点事实他只字未提,而只是心满意足地听着,他很高兴与斯普林格太太团结起来,两人同心合力去面对世界。茶里的冰块溶化了,喝起来格外沁人心脾;岳母在耳边絮絮叨叨,犹如溪水潺潺而过。一阵睡意袭来,他垂下眼皮,脸上泛起浅浅的笑容。晚上他一个人总是睡不安稳,而此时此刻,体味着白天里青草的气息,他感到怡然自得,终于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在他自己父母家里,情况却截然不同。他带纳尔逊去过一次。他母亲正为什么事情而生气,他刚一进门,那股怒气就扑面而来,就像家里四处弥漫的陈腐气味一样。与斯普林格家相比,这房子显得寒伧狭小。是什么使她心烦呢?他觉得她一直都是向着他的,就一股脑儿地把贴心话都倒了出来:斯普林格夫妇真是太好了呀,斯普林格太太真是好心肠,好像原谅了他的一切呀,还有斯普林格先生替他们付了房租,现在又答应在自己的一家车行给他提供一份销售汽车的工作呀,等等。斯普林格先生在布鲁厄及周边一带有四家车行,兔子以前可不知道他这么精明能干;他其实只是一个蠢家伙,不过好歹是个成功的蠢家伙;而他,哈利·安斯特朗,不管怎么说,已经轻松地渡过难关。他母亲那轮廓分明的弯鼻子以及那雾气迷蒙的眼镜片都在闪着痛苦之光。她每次从水槽边转过身来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这使他很难受。起初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没有来看她,可如果真是这样,既然他现在来了,她就应该好受一些,而不是更加生气。他转念一想,大概是因为他与鲁丝睡觉、犯了通奸罪而让她觉得恶心吧,可是她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又推翻了这种解释:“在布鲁厄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可怜姑娘以后怎么办呢?”

“她吗?哦,她能照料自己的,她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什么。”可这话刚一出口,他就觉得是言不由衷。任何人都会有所指望。他母亲嘴里居然会提到鲁丝的名字,这使他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她抿起嘴唇,有些得意地摇了摇头,说:“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哈利,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但是,她显然是话中有话,有许多的意思,只是他捉摸不透,从她对纳尔逊的态度就能感觉出来。她对他几乎是不理不睬,既不给他玩具,也不拥抱他,只是说了一句,“你好吗,纳尔逊?”并稍稍点了点头,她的眼镜也随之划出白晃晃的圆圈。与斯普林格太太的热情相比,这种冷淡似乎有些残忍。纳尔逊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不敢吭声,只是怯生生地靠在父亲的腿边。兔子实在不明白他母亲有什么烦心事,但无论如何,她不该发泄在一个两岁的孩子身上。他从没听说有哪位做奶奶的会这样。诚然,就因为有这可怜的孩子在场,他们母子俩无法像以往那样谈心,无法像以往那样,妈妈先告诉他一些发生在左邻右舍的趣事,然后又接着谈他,谈他小时候如何抱着篮球从下午一直打到天黑,并且总是照看小米姆。纳尔逊身上一半的斯普林格血统似乎毁了这一切。在这个时刻,他不再喜欢他母亲了,她这样冷落一个才开始牙牙学语的孩子,真是太狠心了。他恨不得对她说,这到底是怎么了?瞧你这样子,好像我倒向了别人那一边似的。难道你不知道我只有这样才对吗?你怎么不表扬我几句?

但是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他跟她一样倔强。在告诉过她斯普林格夫妇都是好人,结果却白费口舌之后,他就没有再跟她多说什么了。他只是无所事事地在厨房里与纳尔逊一起把一只柠檬滚来滚去。只要柠檬滚到他母亲的脚边,他就得去拣回来,纳尔逊不肯过去。这种沉默使兔子脸红,也说不清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他母亲。他父亲回来后,情况也没有什么好转。老头儿没有生气,但是看到哈利时,那眼光似乎表明哈利并不存在。他疲惫地佝偻着腰,手指甲上脏乎乎的,这使兔子感到不快,似乎是做儿子的在有意使他们衰老。他干吗不装上合适的假牙?他的嘴动起来就像老太婆的一样。但他父亲起码没有对纳尔逊视而不见,当纳尔逊怀着希望把柠檬朝他推去时,他把它滚了回来。“你打算像你爸爸那样,成为一名球员吗?”

“他不行,厄尔,”他妈妈插话了,兔子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暗暗高兴,以为坚冰已经打破,可接着听到的却是,“他长着一双斯普林格家的小手。”

“看在上帝分上,妈妈,别说了!”他话刚出口就后悔不迭,一时间进退两难。纳尔逊的手是大是小本该无关紧要,可现在他却发现这非常重要,他不希望孩子长着斯普林格家的小手,而如果孩子的确是一双小手——既然妈妈注意到了,恐怕就真是这样——那么,他对孩子的爱意就会减少几分。他对孩子的爱意会减少几分,但对母亲的恨意却会增加几分,因为是她使他这样。她好像是有意想毁掉一切,哪怕陪上自己也在所不惜。而他很佩服她这一点,佩服她心甘情愿地挑起他对她的恨意,只要他能明白她的用心。但是,他对她的用心置之不理,他感觉到她这么说是在试探他的反应,但他置之不理。他不想听这种话,不想听她再多说一个字。他只想在离开时,心中还多少保留一点对她的爱。

临出门时,他问父亲:“米姆去哪儿了?”

“我们也很少见到米姆了,”老人说。他浑浊的眼睛垂了下去,伸手碰了碰衬衣口袋,口袋里有两支圆珠笔和一小包脏乎乎的卡片和纸片。就在这近几年来,他父亲一直在收集卡片、清单、收据、小日历之类的东西,并用橡皮筋扎成小卷,再像一般老年人那样煞有介事地装进各个口袋里。兔子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从前的家,心里怅然若失。

只要纳尔逊没有睡着,日子就还好过。孩子睡着之后,他的小脸就会松弛下来,气息在无助的双唇间进出,口水流到了小床的床单上,他柔软的头发一绺绺地搭在脑袋上,胖嘟嘟、软乎乎的脸蛋上皮肤光滑,虽然不再动弹,却透出一层浓郁的红晕。每到这时,哈利心中就会展开一处死寂之地,让他顿生恐惧。孩子睡得太沉了,他惟恐它会撑破生命之膜而坠入无知无觉之中。有时,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从小床上抱起孩子,只是为了让自己感受孩子身上的热度,感受那无力地垂着的四肢下意识的挥动与反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劈里啪啦地打开所有的电灯和电视机,一边喝姜汁酒,一边翻阅过期的《生活》杂志,想尽办法来填补空虚。在自己上床之前,他让纳尔逊站在马桶前,拧开水龙头,抚摩着孩子结实的光屁股,直到他睡眼惺忪地撒出尿来,一抖一颤地落进马桶里。然后,他给纳尔逊夹上尿布,让他回到小床上,自己再鼓起勇气去跨越那道横亘在此刻与清晨之间的鸿沟——当一轮朝阳斜射出朦胧的光芒时,孩子就会醒来,就会夹着湿漉漉的尿布出现在大床边,试探性地拍着爸爸的脸。有时他也爬上大床,兔子的皮肤受到那又冷又湿的尿布的刺激,犹如又触到了潮湿坚实的海岸。夜里的这段时间对哈利毫无意义,但是,由于急不可耐地想打发掉它,他反而觉得分分秒秒都非常难熬。为了不让双脚吊在床外,他斜躺在床上,强压着心里的忐忑。就像无人驾驶的小船一样,他总是撞在同一块礁石上:母亲令人反感的行为,父亲视而不见的眼神,鲁丝在他分手时的沉默,还有母亲那让人难以忍受的“什么意思也没有”,她到底在为什么而心烦呢?他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往下看去,似乎看到了无底的海洋,往下,再往下,一直看到在深不见底的地方影影绰绰的嶙峋怪石。好脾气的鲁丝在游泳池里。可怜的蠢货哈里森挨骂受气的样子,居然摆出那副名牌大学学生的派头,那狗娘养的王八蛋。玛格丽特那只瘦削无力、不太干净的小手扇在托瑟罗的嘴上。托瑟罗躺在那里,一双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舌头也在蠕动。不,他不要想这些。他在燥热干爽的床上又翻了个身,仰面躺着,那种忐忑之感又猛地升腾起来。想点愉快的事吧。在县里边远乡村那个不大的学校也就是黄鹂中学那儿的篮球和苹果酒,但事隔多年,除了苹果酒和坐在看台上的人群,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鲁丝在游泳池里,她轻盈地浮在水面,被水环绕着,闭着眼睛往回游,然后裹着浴巾从水里出来,而他在仰望她大腿根处那隐秘的体毛,然后她躺在他身边,那张大脸黄黄的毫无生气。不行。他必须把托瑟罗和鲁丝从脑海中赶出去,他们两人都让他想起死亡。他们不仅代表着死亡的真空,而且詹妮丝即将回家的威胁也越来越强烈:正因如此他才忐忑不安,心绪难平。虽然他只是独自躺在这儿,周围却似乎挤满了人,所有这些人都让他心烦意乱,倒不是由于他们的面孔或话语,而是因为他们像一群摩肩接踵的无声的精灵,在黑暗中你推我搡,犹如水下的礁石,而在这一切之下,埃克里斯太太的那个媚眼则像一支时有时无的尖细的小曲。那个媚眼。是什么意思呢?是忙乱之中在门口开的一个小玩笑吗?那小家伙穿着内裤与他们走在一起。也许她知道他在看她的脚趾甲,那眼睛轻轻一眨,是在说该走了,祝你好运;也可能那是黑暗大厅里的一丝亮光,在说请进来?那个长着雀斑的有趣的机灵鬼,他真该操她一顿,自从那天以后,那个媚眼一直让他心神不安,她希望他真的操她一顿。胸罩的轮廓。隆起的山峰,在光线明亮的房间里短裤从肌肤细嫩的大腿上滑下来漂亮的屁股就像两只在亮光中悬着的白球弗洛伊德在刷得雪白的客厅里那里还挂着画有运河的水彩画;来吧你这位不开化的父亲你的胸脯真好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他翻了个身,干燥的被单缠在身上,那是她热切的双手在抚摸,他自己下体那毛茸茸之处也有山脊高高耸起,里面粗大的血管绷得紧紧的。他用一只紧张而熟练的手做起了必做之事,只有这样才能止住那尖细的曲子并使自己放松下来准备睡觉。女人甜蜜的汁液。操她。无坚不摧地一头穿进去,从另一边湿漉漉地出来。真蠢。他有些后悔。真奇怪,沾湿的根本就不是你认为该湿的地方,不是下面的床单,而是上面的被单。他的脸在枕头上挪了一个位置。他不再那么忐忑了,露西也隐去不见,她白色的轮廓像解开的绳索一般飘散而去。他一定得睡一觉;想到那远方的海岸越来越近,他就心里发堵,难以入睡。想些愉快的事情吧。在他一生的所有记忆中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踏踏实实地站立而地面不至于变成踩在他脚下的别人的面孔那就是西弗吉尼亚那家餐馆外面的停车场那天晚上开车去那里时他曾进餐馆去喝了杯咖啡。他记得周围的山犹如一串剪纸,映在被月光染蓝的夜空中。他记得那家餐馆,它的窗户金灿灿的,很像他孩提时候从佳济山镇开往布鲁厄的电车上的窗户,还有那空气,冷飕飕的,却洋溢着初春的气息。他听见身后传来踩在柏油路面上的脚步声,接着就看见那对情侣手牵手朝他们的汽车奔去。餐馆里还坐着一位红发姑娘,那头披散的长发宛如随波浪起伏的海草。他似乎就是在那个地方走岔了道,他本该跟上去的,他们本意是要为他领路,而他本该跟上去的;迷迷糊糊之中,他仿佛真的跟了上去,他正在跟着他们,就像一个正在弹奏的音符,虽然原地不动,却被不断地拉长。他踏着这个音符进入了梦乡。

但是天还没亮,他就在空荡荡的床上醒了过来,还是那种忐忑之感,仍然觉得恐惧,害怕纳尔逊已经死去。他尽力想返回刚才的梦境可是那噩梦般的恐惧在不断膨胀最后他只好从床上起来去倾听孩子的呼吸接着上了一趟卫生间由于睡觉前的释放他小便时有一丝痛感然后回到床上这时黎明前的迷蒙光亮在皱巴巴的床单上画出了一条条黑线。他在这张网上躺下,抓紧这剩下的时间迷糊一阵,直到一小时后,孩子又冷又饿地来找他。

詹妮丝星期五回到了家中。在最初的几天里,家里到处都充满婴儿的气息,就像教堂里充满香盒中散发的气息一样。瑞贝卡·琼睡在一张漆成白色并装有脚轮的柳条摇床上,兔子常常走过去看她,去确定她真的在那儿。可是不知怎的,他似乎看不清楚,仿佛小宝宝还没有积蓄足够的力量来形成清晰的轮廓。那侧向一边的脸蛋失去了他在医院里看到的红晕,而显得灰、黄、蓝兼而有之,跟大理石一般,他自己恶心想吐的时候,手掌就是这种颜色。当詹妮丝给瑞贝卡喂奶时,她的乳房上就会渗出一些黄色的斑点,仿佛是要与婴儿皮肤上隐隐约约的黄色相呼应。乳房贴在婴儿的脸蛋上,形成两个对称的圆形,使他和纳尔逊都想去亲近。瑞贝卡吃奶时,纳尔逊就变得焦躁不安,他蹭到她们身上,将手指插在婴儿的嘴唇和母亲的乳房之间,一旦受到责骂并被推开,他就围着小床转来转去,口里念着“大老鼠来了”,这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吓唬小孩子的话。兔子自己则喜欢躺在她们旁边,看詹妮丝摆弄那胀鼓鼓的乳房,白皙的皮肤胀得发亮。她把饱满的乳头像武器一样塞进宝宝的嘴里,那张嘴长了水泡,正急切地寻找着,这时便像小鸟一般飞快地张口就咬。“哎唷!”詹妮丝瑟缩了一下,接着,小宝宝的嘴巴一颤一颤地动了起来,而她的乳腺也同时分泌;对称形成了,她的脸放松下来,低头看着孩子,露出了微笑。她用一块棉纱布隔在另一只乳房上,擦掉同时渗出的乳汁。在起初那几天里,由于休息充分,而且在医院里恢复很快,她的奶水很充足,孩子根本就吃不完,不喂奶时,奶水经常外溢,她所有的睡衣胸前都留下了两块硬邦邦的奶渍。有时候,她光着身子,除了那条用来固定卫生垫的松紧带之外,她一丝不挂;她的下腹剃过了,软鼓鼓的,还留下了只有做母亲的人才有的褐色直线;她的乳房因为胀满了奶水而高高隆起,从那苗条的身体上凸出来,就像长着绿色纹路和粗糙的紫色尖头的滑溜溜的水果——看到这具有强烈冲击力的情景,他总是心旌摇动。詹妮丝的乳房沉甸甸的,下面又有卫生带,所以她行动非常小心,仿佛稍不留意,她的奶水就会溢出,脚下就会绊倒。由于有了孩子,她的乳房成了工具,就像她的手一样,所以她摆弄它们时毫无羞色,但是在他面前,她仍然感到难为情,只要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就连忙掩住自己。不过,他现在的感觉跟他们最开始做爱时不一样了。那时,他们并排躺在借来的床上,他闭着眼睛,两人侧着身子在朦胧之中融为一体。而现在,她常常漫不经心、赤身裸体地走出卫生间,轻拍婴儿让她打嗝时,带子垂了下来,似乎是怀着一种不经意的感激之情,将自己当成一台机器,一台柔软的白色机器,只会性交、孕育和喂养子嗣。于是他也情不自禁,胸中装满了浓情蜜意,他想要她——只是抚摸一下,他知道她的伤口还在出血,只要她触摸一下,让他的汁液释放出来,给她。尽管在乙醚的作用下,她曾经昏昏沉沉地说过要与他做爱,但现在在床上,她却背过身去睡得很沉,一副他不得接近的样子。由于对她心怀感激,充满自豪,他也就顺着她。在这个星期里,他对她几乎是怀着崇拜之情。

埃克里斯登门拜访,并说希望能在教堂里见到他们。他们欠他的太多了,因此一致认为应该去,起码两个人中要去一个,而这一个只能是哈利。詹妮丝不可能去,到这个星期日,她才出院九天,而且由于哈利从星期一起去新的地方上班,她开始感到疲惫、乏力和焦头烂额了。哈利很愿意去埃克里斯的教堂,这不仅是因为对埃克里斯既愧疚又感激——尽管的确存在着这种因素,还因为他觉得快乐,幸运,得到了祝福和宽恕,所以想去感恩。他本能地相信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他的所作所为更多地是在与那个世界打交道,尽管别人很少会这么认为。在夏至的前一天,他穿着销售汽车时穿的灰色新西服,于十一点差一刻出了家门,走在礼拜日上午那辽阔蔚蓝的天空下。在鲁丝那儿时,他总是喜欢观看街对面鱼贯进入教堂的人群,现在他也成了其中一员。在眼下的这一个小时里,他终于可以撇开斯普林格家的人了;一个多星期以来,他时时刻刻都与他们家的人在一起,在家里是詹妮丝,上班时是她父亲。车行里的工作原本不累,只是你得想办法编瞎话。每天下午刚过一半时,他就精疲力竭了。总是看到那些开了八万英里的老爷车开进来,活塞松垮垮的,汽油直往外流,但经过一番洗刷,再把里程表往回一拨,你就听见自己在那儿说,这是一桩很划算的好买卖。他要去请求宽恕。

他讨厌街上那些穿着随意、不修边幅的人,他们似乎在招摇自己的信念,认为世界是一个陷阱,死亡才是终结,感情的流浪之线没有归依。相应而言,他喜欢那些去教堂时衣冠整齐得体的人:身材魁梧的男人们穿着笔挺的西装,这使他依稀感觉到的那个无形的世界变得更实在,更可敬;他们的妻子帽子上饰有鲜花,似乎使那个世界渐渐清晰起来;他们的女儿本身就是完美的鲜花,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朵花,那衣裙上的薄纱和花边就是花瓣,那是信仰之花,所以,在兔子的眼里,即使是最平常的步态也焕发出美的光彩,那是信仰之美。他满怀感激,恨不得去亲吻她们的脚,是她们驱除了他的恐惧。走进教堂后,巨大的幸福之感使他忘了请求宽恕。他在一条长椅前的红凳上跪下,凳子虽然衬有软垫,他全身的重量却依然压得膝盖生痛。他的脑袋兴奋得嗡嗡作响,血液在头颅里奔流,他说出了上帝,瑞贝卡,谢谢这几个字,它们断断续续地在莫名的快乐漩涡里跳跃。上帝的信徒们在他周围窸窸窣窣地各就各位,他们在黑暗中支持着他。他坐起身来,前面那个人的脑袋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头戴宽边草帽的女人,身材比一般女人要小,肩膀很窄,上面有些斑点,可能很年轻,不过女人从背后看往往都很年轻。在宽边帽的半掩下,她那略微侧着的头显得非常优雅,后颈上拳曲的金发成了一个唯有他才知道的隐隐约约的秘密。一层细小的白色汗毛使她的脖子和肩膀闪烁着摇曳不定的微光,那些汗毛只有在光线底下才能看见。他想起托瑟罗曾经说过女人全身都是毛,不禁笑了。不知道托瑟罗现在死了没有,想到这里,他连忙祈祷他没有死。他迫不及待地盼望那女人转过头来,好让他看到那帽檐下的侧影。那是一顶编织而成的大遮阳帽,缀了一圈纸做的紫罗兰花。她转身低头看着旁边的什么东西,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只见一抹新月形的面孔闪了一下又消失了,一个扎着粉红缎带的东西从她肩膀旁边探了出来。他直愣愣地看着,那是小乔伊丝·埃克里斯带着探究神情的褐色脸蛋。随着一阵风琴声,仪式开始了,他用手指翻着赞美歌集;那缓缓起身的是埃克里斯的妻子,离他只有一臂之遥。

埃克里斯跟在一群神职人员和合唱队员后面,从过道上慢吞吞地踱了过来。站在讲坛的栏杆后面时,他显得心不在焉,而且焦躁、漠然、虚幻和僵硬,就像一个穿着法衣的日本洋娃娃。他装模作样地用表示虔诚的鼻音念着祈祷文,让兔子觉得非常别扭。圣公会的仪式中自始至终都有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那刻意的抑扬顿挫,那千篇一律的祷告,还有那些粗制滥造的短圣歌,都是如此。他跪在垫子上很不舒服,腰背发痛,于是用手肘勾住面前的长椅靠背,以免仰面跌倒。他怀念起那熟悉的路德教祷告文来,它如同经过风吹雨打的铭文已经刻在他的心里。而在这里的仪式上,他常常错得厉害,似乎是由于有意的信仰混乱所致。他觉得其中有太多的筹募钱款的成分。他几乎没怎么听布道。

布道是关于荒野中的四十天以及基督与魔鬼谈话的故事。这个故事与此时此地的我们有任何关系吗?此时是二十世纪,此地是美利坚合众国。是的,一般认为,所有的基督徒都必须同魔鬼交谈,必须了解他的方式,必须听到他的声音。这个传说背后的传统非常古老,是由早期基督徒口口相传而来。在埃克里斯看来,它更广泛的意义和更重大的义理就在于:对所有跟随耶稣基督的人而言,受难、损失、穷困、艰辛以及清贫等都是他们教育和成长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埃克里斯尖着嗓子在讲坛上声嘶力竭地讲着,他的眉毛像挂在钓鱼钩上似的轻轻颤动。这是一种紧张不快的表演,有些装腔作势,他的虔诚劲儿还不如开车时表现得那么轻松自如。他穿着法袍,看上去就像一个邪恶的神父。哈利不喜欢基督教中那些阴暗、复杂、有关内心世界的内容,如忍辱负重的品质,走向死亡的旅程,受苦受难以便赎罪和使命运逆转,就像吹翻了的雨伞一样。他内心里不愿意沿着一条自相矛盾的道路去下去。他的两眼向着光明,哪怕光明直射在他的视网膜上。

露西·埃克里斯亮丽的面孔在草帽下时隐时现。全身被长椅挡住、只露出发带的孩子在对她悄声说着什么,大概是说捣蛋鬼就在后面吧。但是那女人一直都没有回头看看。这不必要的怠慢让他兴奋起来。他最多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当她低头朝身边的孩子皱眉时,那柔软的双下巴更明显了。她穿着一条长裙,裙子上细长的蓝色条纹在衣缝处相交,形成很多尖锐的V字。她在教堂里的默然不语,以及在这以男人为中心的严肃仪式中的顺从,体现出某种性的力量。他自我安慰地想,她真正的注意力是在背后,在他的身上。一颗颗低垂的头、彩色玻璃、墙上各种发黄的纪念匾,还有那些精心刻有圆球和珠子的木制品等,形成一幅阴郁的画面,在其中,只有她的头发、皮肤、帽子在熠熠生辉,它们不同的色调犹如一团火焰中的层层光彩。

布道结束后,赞美诗唱了起来,她弯下光洁的脖子接受祝福。接着,令人紧张的沉默过去了。当她起身转向他时,他感到有些失望:他看到了她的面孔,上面高高低低地分布着她的眼睛、鼻孔、雀斑以及若隐若现的小酒窝,这对酒窝使她的嘴角略微收紧,显出一丝讽刺意味。她居然带有表情,这使他暗暗惊讶;他欣赏了一个小时的奇观异景似乎不可能这么快地缩小到一个小人儿身上。

“嘿,你好,”他说。

“你好,”她说,“在这儿见到你是我最意想不到的事情。”

“为什么?”他很高兴自己成了她心目中的一个“之最”。

“不知道,你好像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她是否又要眨眼。对几个星期前的那次眨眼,他已经不再相信真有其事。她迎着他的目光,直到他垂下眼帘。“喂,乔伊丝,”他说,“你好吗?”

小姑娘一愣,躲到妈妈身后,而她妈妈则迈着轻快的碎步,在拥挤的过道里继续往前走着,一边朝上帝的这些羔羊频频微笑。他不得不佩服她的社交能力。

走到门口时,埃克里斯用一双大手握住了哈利,这热情的一握在该放松时反而变得更紧了。“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太令人高兴了!”他嘴里说着,手上仍然握住不放。兔子觉得身后的人流挤成了一团,在推搡着。

“来这儿很不错,”他说,“布道很精彩。”

埃克里斯一直在看着兔子,他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和似乎表示愧疚的红晕,此刻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上颚随之一闪,然后松开了手。

哈利听到他对露西说:“大概一小时后回来。”

“家里正烤着肉,你是想吃冷的还是老一点儿的?”

“老一点儿的吧,”他说。接着,他一本正经地握住乔伊丝的小手,说:“你好吗,小不点儿太太?你今天上午美极了!”

兔子吃了一惊,转过身去,发现他身后那位胖女人也大惊失色。他妻子说得没错,埃克里斯说话太口无遮拦了。露西走在他旁边,身后跟着乔伊丝,她的草帽与他的肩膀一样高。

“你开车了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咱们一起走吧。”

“好的。”她的提议这么直率,显然别无他意,但他心中与她相连的那根弦还是颤动起来。阳光在树枝间颤动,同时在大街以及未被遮蔽的人行道上慷慨而干爽地倾泻而下,而不再是清晨那种点点滴滴的柔和阳光。人行道上的云母片在闪烁;一辆辆汽车疾驰而过,车顶和窗户在空气中投下白色的反光。露西取下帽子,摇摇头,让头发披了下来。在他们身后,从教堂里出来的人群渐渐散去。在人行道和路沿之间种着一排枫树,日渐茂密的树叶闪闪发亮,一次又一次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在那些阳光照耀着的地方,她的脸庞和他的衬衣都显得很白,很白。汽车奔驰的声音,三轮车的嘎吱声,以及旁边一户人家里杯碟的碰撞声,都像是顺着一根锃亮的钢条传进他的耳中。他们往前走着,他在亮光下颤栗,那亮光似乎来自于她。

“你妻子和孩子好吗?”她问。

“是的,她们都很好。”

“那就好。你喜欢你的新工作吗?”

“不太喜欢。”

“哦,这可不是好兆头,对吧?”

“不知道。我想,人们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工作,否则就不叫工作了。”

“杰克喜欢他的工作。”

“那它就算不上是工作了。”

“他也这么说。他说那不是工作,我也宁愿这么看。不过我相信,对他那一行你和我一样了解。”

他知道她在有意刺他,可并不觉得难受;他已经是全身刺痛了。“我想,我和他在某些方面很相似,”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回答快得出奇,他不由得心跳加速。她又说:“不过,我所注意到的当然是不同之处。”话音收住时,变得干巴巴的,下唇也侧向一边。

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一种摸到玻璃的感觉。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毫无意义地闲聊,还是在说些含意深奥的暗语。他不知道她的挑逗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一直在想,等他们再见面时,他要坚决地说出来,要告诉她他爱她或诸如此类直截了当的话,要把真情袒露出来;可是在她面前,他的脑袋却一片空白;他的呼吸使玻璃变得迷蒙,他想不起该说什么,而真正说出口的话又很愚蠢。他只知道:在这一切的后面,在他们的意识和处境后面,就像对一片遥远的土地拥有世袭的处置权一样,他对她拥有统治权,她皮肤上的纹理、她的头发、神经以及毛细血管都做好了接受这种统治的准备。然而,在他与这种准备之间,却横亘着所有理性的成分。他问:“比如说——”

“哦,比如说你不怕女人。”

“谁怕呢?”

“杰克。”

“你这么认为吗?”

“当然。对于年老的或十几岁的,他都相处得很好,这些人把他看作牧师。但是对其他的人他却怀有戒心,他不喜欢她们。事实上,他认为她们甚至不该到教堂里来,她们身上带有婴儿和床的气息。不仅杰克有这种想法,整个基督教都这么认为。真是一种神经过敏的宗教!”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倒出来时,哈利觉得这很愚蠢,结果他自己的愚蠢之感反而消失了。他搀着她的手臂跨下一级很高的路沿。由于佳济山镇是依山而建,跨度较高的路沿随处可见,小个子女人要不失优雅地迈过去很不容易。他的手指感觉到她赤裸的手臂凉悠悠的。

“可别跟教民们说这些,”他说。

“瞧,你跟杰克是一个腔调。”

“这是好还是不好?”行了,他觉得这样可以试试她是否在故作声势,她得要么说好,要么说不好,这样就能知道结果了。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他感觉到她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她对回答问题已经习以为常。他们跨上对面的路沿,他不大自然地松开她的手臂。尽管不大自然,他却仍然有一种她乐意被他搀扶、两人配合默契的感觉。

“妈妈?”乔伊丝问。

“什么?”

“什么叫神经敏?”

“神经敏?哦,是神经过敏,就是说脑袋有点儿毛病。”

“就像脑袋感冒了一样吗?”

“嗯,有点儿像,差不多有那么严重。别担心这个,宝贝。这毛病人人都有,只有我们的朋友安斯特朗先生除外。”

小姑娘从她母亲腿边抬起头来看着他,存心淘气地咧嘴笑了。“他很捣蛋,”她说。

“也不是太捣蛋,”她母亲说。

在牧师住宅的砖墙尽头,扔着一辆蓝色的三轮童车,乔伊丝奔上前去,蹬上车骑走了,她穿着海蓝色的礼拜服,头上扎着粉红的发带,三轮车上的金属吱吱叫着,向空中抛出一串串表演口技似的声音。他们一同注视着孩子,过了一会儿,露西问:“你要进来吗?”在等待回答的时候,她的视线停在他的肩膀上,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睫毛遮住了双眼;她张着嘴唇,下巴动了动,他从中不难看出,她用舌头顶了顶上颚。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的面孔一览无余,口红也有所脱落。他能看见她下唇内侧是湿润的,那里挨着牙齿。一阵迟来的布道,一种絮叨的劝谕,就像从沙漠上刮来的夹带着尘土的微风,朝他全身袭来,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随之而来的还有詹妮丝的乳房,上面有青色的血管,非常柔软。这个心地邪恶的小女人想把他从詹妮丝身边夺走。

“不,谢谢,真的。我不能。”

“哦,得了,你做过礼拜了,应该得到奖赏。喝杯咖啡吧。”

“不,你瞧,”他说得很委婉,却又似乎很郑重,“你很迷人,可我有了妻子。”他的手从两侧抬起,含糊地解释着,她见了急忙后退一步。

“你说什么?”

他只注意到那黑色瞳仁周围像破纸巾一样的绿虹膜上的小斑点,然后便目送着她那绷紧的圆屁股颠颠地走上便道。“不过还是谢谢了!”他用空洞而心虚的声音喊道。他讨厌别人不喜欢他。她使劲甩上身后的门,那鱼形门环在空荡荡的门廊上自顾自地“哐啷”响着。

在回家的路上,他对阳光了无知觉。她那么生气,是因为他拒绝了她的提议呢,还是因为他表明自己认为她是在提议?还是二者兼而有之,从而使她在不经意间看清了自己?他母亲如果突然陷入某种慌乱之中,也会这样勃然大怒。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此刻穿着礼拜服,在树下大步流星地走着,觉得自己身材魁梧,举止优雅,气宇轩昂。埃克里斯的妻子被他拒绝了,不过也可能是他误会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她已经使他兴奋起来,于是他自认聪明、情急煎煎地赶回家中。


整个下午,想与詹妮丝做爱的愿望一直都像背负着小铅球的天使一样纠缠着他。小宝宝不知疲倦地哭着。整个下午,她躺在摇床里,一直拼命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嗯嗳,嗯嗳……呣……那声音虽然微弱,却持续不停,仿佛在刮擦一扇看不见的门。她到底想要什么?干吗不睡觉呢?他做完礼拜回来,给詹妮丝带回了宝贵的东西,却一直被挡着无法给她。孩子的哭声给家里罩上了一层不安的气氛,这使他的胃隐隐作痛;他抱起孩子让她打嗝,结果自己却打起嗝来,胃里的压力不断地爆裂,再形成更大的气泡,可孩子胃中的气泡却没有爆裂。那柔软的大理石般光滑的小身子轻得像纸一样,贴在他胸前时有些发僵,接着又变得软绵绵的,发烫的脑袋摇晃着,好像会与脖子脱节一般。“贝姬,贝姬,贝姬,”他说,“睡觉吧,睡吧,睡吧,睡觉吧。”

宝宝的哭闹使纳尔逊也烦躁不安,哭哭啼啼。仿佛是由于离宝宝刚出来不久的那扇黑门最近,他对宝宝所提醒的威胁最为敏感。瑞贝卡只要被单独撇下,就似乎有个影子在缠着她,而他们那健全的感官却无从觉察。兔子把她放下,踮起脚尖走到客厅,他们都屏住呼吸,可是紧接着,随着一声痛苦的刮擦声,那层宁静之膜又破了,颤抖的哭声再度开始,嗯嗳,嗯嗳……呣……

“哎呀天啊!”兔子说,“狗娘养的!狗娘养的!”

下午五点钟左右,詹妮丝也哭了起来,泪水淌下她那痛苦发青的面颊。“我没有奶了!”她说。“我没有奶了,我没有什么可以喂她了!”孩子已经在她的乳房上吸过多次了。

“算了,”他说,“她哭累了就会睡着的。喝一杯吧,厨房里还有以前的威士忌。”

“喂,你这套‘喝一杯吧’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喝酒,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喝酒。你整个下午都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还说什么‘喝一杯吧,喝一杯吧’。”

“我以为这会让你放松一些,你太紧张了。”

“我可没有你紧张。是什么让你不安呢?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你的奶水怎么了?怎么不够宝宝吃了?”

“四个小时里我已经喂了她三次,已经吸空了。”她隔着衣服按了按自己的乳房,那动作既无所顾忌,又无可奈何。

“那就喝点什么吧。”

“喂,他们在教堂里对你说什么了?‘回家去,把老婆灌饱’吗?如果你想的是这个,那你自己喝好了!”

“我不需要喝酒。”

“可你总需要点儿什么,是你在搅得贝姬心烦,她一上午都好好的,你回来之后才这样。”

“算了,算了,别管他妈的这事儿了!”

“宝宝哭!”

詹妮丝搂住纳尔逊。“我知道,宝贝。她热了,过一会儿就会停下来的。”

“宝宝热?”

他们听了一会儿,哭声并没有停下来,虽然偶尔被一阵捉弄人的安静所打断,那不管不顾的微弱提醒却无休止地响着。他们听到了提醒,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不安地转来转去,屋里满地都是星期日的废报纸,墙壁就像监狱的墙壁一样冒出水来。而屋外,辽阔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高高的太阳,一连几个小时都是蔚蓝一片。兔子想起以前在这种天气里,他的父母总是带着他和米姆去采石场散步,心里不由得更加急切——他们在白白浪费一个美好的礼拜日。但他们不可能收拾整齐一同出门。他和纳尔逊倒是可以去,但纳尔逊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使他不肯离开他妈妈,而兔子则希望最终能得到她,所以就像守财奴守着自己的珍宝似的,一直在她身边晃悠。他的欲望把他们粘在了一起。

她觉察到了这一点,并感到压抑。“你干吗不出去?你让宝宝很紧张,也让我很紧张。”

“你不想喝一杯吗?”

“不,不想。我只希望你坐下来,或者别抽烟了,或者摇摇孩子,怎么都行。而且别再碰我。太热了,我想我应该回医院去。”

“你痛吗?我是说下面。”

“如果宝宝不哭的话,我就不痛了。我已经喂了她三次,现在又得给你们做晚饭了。唉!礼拜日真让人难受。你在教堂里干了些什么,回来后这么忙乎?”

“我没有忙乎,我只是想帮帮你。”

“我知道,正因为这样才反常。你的皮肤上有一股怪味。”

“怎么会呢?”

“哦,我不知道。别烦我了。”

“我爱你。”

“别说了,你不可能。我这会儿不可爱。”

“你在沙发上躺一躺,我去做点儿汤。”

“不,不,不。你去给纳尔逊洗澡,我再来试着喂宝宝吃一点。真可怜,已经挤不出什么了!”

他们的晚餐吃得很迟,可是天色仍然很亮,这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日子之一。他们喝汤时,瑞贝卡急促的哭声像摇曳的灯光一样就在旁边,那微弱的声音时断时续,宛如因供电不畅而闪烁不定的细灯丝。水槽里成堆的盘子中间、潮湿的旧家具底下以及棺材般的柳条摇床里,夜晚的影子越来越浓,而贝姬一下午都在与之挣扎的影子这时却松了手,她突然安静下来,留下一片肃然而令人愧疚的宁静。他们使她失望了,她是个不会说话却怀着巨大而痛苦的忧虑的陌生人,置身于他们之中,他们却使她失望了。黑夜终于降临,像冲掉一片破布似的将她冲走了。

“不会是腹痛,她太小了,不可能是腹痛,”詹妮丝说,“也许只是饿了,也许是我没有奶了。”

“这怎么可能?你一直都像足球一样。”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他,感觉到他在转着什么念头。“别以为你可以玩了。”但是他觉得瞥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纳尔逊抽抽搭搭地主动去睡了,他不舒服时总是这样。他妹妹今天折腾得他够戗。纳尔逊棕色的脑袋挨在枕头上,显得文静而小巧。小家伙迫不及待地将奶瓶上的奶嘴塞进口中时,兔子守在旁边,寻找着永远不可能找到的表情,来交流和转移那些转瞬即逝的负担,这些负担虽然不祥却饱含温情,刚刚落在你肩上又被迅速移开,就像拿刷子刷了你一下。他嘴里感受到一股模糊的悔意,一股随时光和行为而生的悔意,他为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而悲哀,在这个世界上,长着褐色小脑袋的男孩们心满意足地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吸吮着玻璃奶瓶上的橡胶奶嘴。他把手掌贴在纳尔逊饱满的额头上。孩子不耐烦地摇摇头,睡意沉沉地想摆开它。于是,兔子抽回手,走进另一间房里。

他劝詹妮丝喝点酒,并兑好一杯,威士忌和水各掺一半——他对酒一类的东西不大在行。她说味道糟透了,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喝得一干二净。

在床上,他想象自己能感觉到她肉体的新的韵味,想象她的身体迎接着他的手、贴住他手掌时的撩人的性感。从睡衣里面的身子直到颈窝,她全身上下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他们面对面地侧躺着。他摩挲着她的背部,开始时动作轻柔,可很快就用起力来,推着她贴住自己的胸脯,并从她的柔顺中获得了力量。他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探到她身上。他吻着她那散发着酒气的黑黝黝而毫无表情的脸。她没有转过头来,因此他只是笨拙地吻着她的侧面,但从她这不予配合的小小表示之中,他没有看出拒绝之意。他忍住心中的不满,让自己去重新适应她的迟缓。他再度抚摸着她的背部,同时为自己的耐心而感到自豪。她的肌肤没有反应,舌头也一样;她感觉到了吗?有过鲁丝之后,她变得神秘了,变成了让人揣摩不透的圣女式妻子。他有没有擦出火花?手腕已经酸痛了。他放胆解开她睡衣前面的两颗纽扣,掀起睡衣,于是,朦朦胧胧的床上呈现出一道修长的弧形,她温暖的乳房紧贴着他赤裸的胸脯。她任他摆布着,他得意地想,是他才让她如此丰盈。他是一位好情人。他放松下来,躺回温暖的床上,拉开睡衣的腰带。她的毛已被剃过,有些扎人,他往下挪去,触到了棉卫生垫。这不自然的东西使他想起了她的伤口,不由得信心大减,而她紧接着说出的话终于使他意兴全无——她用那单薄、刺耳和一如既往地愚蠢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哈利,你不知道我想睡觉吗?”

“哦,那你干吗不早说?”

“我不知道,我早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以为你只是表示亲热。”

“而这样就不是亲热了。”

“当我什么事儿也干不了的时候,就不是亲热。”

“可有的事儿你能干。”

“不,我不能,就算瑞贝卡哭闹一整天没有搅得我疲惫不堪,头昏脑涨,我还是不能。六周之内都不行,这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不过我以为——”他觉得无地自容。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不管怎么说,你可能还爱我。”

她顿了一下,说:“我的确爱你。”

“只是碰一下,詹妮,就让我碰一下。”

“你睡不着吗?”

“是的,我睡不着,睡不着。我太爱你了,你只要不动就行。”

如果是一分钟之前,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完事,可这番话却将美妙的意境给毁 了。这是一次勉为其难的亲近,而她又自始至终无精打采,使得事情更加无趣。她使他觉得对不起她,觉得羞愧和愚蠢,从而让他大为扫兴。所有的温存现在只变成了出汗、出力,而更为难堪的是,对着她那热乎乎却了无生气的墙壁似的肚子,他怎么都无法完事。她推开他。“你只是在利用我,”她说,“这太恶心了!”

“求求你,宝贝,我马上就好。”

“真让人觉得下贱!”

她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他不禁怒火中烧。他明白她已经三个月没有这样,其间,对于性,她渐渐产生了不现实的想法,把它想象成一种她拥有其中一半的珍稀之宝,而他却只想摆脱它的纠缠,以便继续往前,进入梦乡,迈上那条笔直的大道,这是为了她,全是为了她呀!

“转过去,”他说。

“我爱你,”她说,松了口气,误以为他已经放过她了。她告别式地摸摸他的脸,然后转过身去。

他窸窸窣窣地滑下去,将自己的下体挨近她的两股之间,两人正好贴在一起。感觉很稳实,很热乎,他的劲儿开始上来了,可正在这时,她却扭过头来,从肩膀上对他说:“这一招是你那婊子教你的吧?”

他在她肩膀上擂了一拳,随即翻身下床,睡裤也掉在地上。夜晚的微风透过纱窗吹了进来。她翻身仰卧在床中央,她的脸隐在黑暗中,只听她愚蠢地解释道:“我可不是你的婊子,哈利。”

“该死,”他说,“自从你回家后,这是我第一次向你提出要求。”

“你真是太好了,”她说。

“谢谢。”

“你要去哪儿?”

他在穿衣服。“我要出去,我已经在这个该死的洞里关了一整天了。”

“你今天上午才出去过。”

他找到裤子穿好。她问:“你怎么就不能想想我的感受?我刚刚生了孩子。”

“我能,我能想,可我不愿意想,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我自己怎么想,而我现在只想出去。”

“别这样,哈利,别这样。”

“你就跟你那宝贝屁股一起躺在那儿好了,替我吻吻它。”

“哦,天啊!”她哭了起来,在被单下猛地一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即使到了这一地步,如果她没有用这种方式来承认失败,他可能仍会留下来。他想做爱的冲动已经过去,所以没有了要走的理由。他对她的欲望终于消失了,所以本可以在她身边躺下来睡上一觉。可她是咎由自取,竟然在床上缩成一团哭哭啼啼。在外面,在镇上不远的地方,一辆摩托车发动了,他想起了空气、树木和在街灯下空荡荡地延伸开去的街道,于是走出门去。


说来也怪,他刚走不久,她就睡着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觉,此时此刻,没有他在床上踢腾着热乎乎的腿和把床单拧得跟绳子一般,她的身体反而松弛下来。他刚才那样抵在她的后面,戳痛了她缝过针的伤口。她忍着隐隐的疼痛进入了梦乡。凌晨四点左右,她被贝姬的哭声惊醒了,便起身下床,睡衣在她身上轻轻地飘来荡去。她在屋里走动着,皮肤敏感得出奇。她给孩子换了尿布,然后躺在床上喂她。贝姬吸奶时,仿佛在吸着她妈妈身体里的一个空洞。哈利没有回来。

乳头一次又一次地从孩子嘴里滑出来,因为她一直心不在焉;她在侧耳倾听哈利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如果她再次失去他,妈妈的邻居们一准会笑掉大牙。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了妈妈的邻居们只记得以前在家里时妈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他们如何笑话她而且妈妈总是觉得她既不聪明又不漂亮非常令人失望。原以为有了丈夫之后,所有这一切就会过去,她将成为一个自立门户的女人。原以为给小宝宝取了这个名字妈妈就会心平气和可到头来当孩子张着急切的小嘴在她怀里乱动时这小可怜却似乎变成了妈妈而她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根柱顶上镇里的男女老少都能看见她孤身一人。她感到冷飕飕的。孩子不肯含着乳头,谁也不愿跟她在一起。

她站起身把孩子抱在肩上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好让她胃里的气体出来那小可怜软绵绵的不停地往下滑还想把那双柔若无骨的小腿揣进她怀里紧贴着她而她的睡衣被风吹起轻拂着她的小腿肚和大腿后侧以及她的屁股他刚才就是这么说的。让你觉得肮脏透顶对你身上的一些地方他们甚至连体面的名字都没有。

只要门锁上有声音只要他开门进来他对她想干什么都行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他愿意她又干吗在乎婚姻就是这样。但今天晚上,当他想那样时,似乎是那么不公平,她的伤口还在疼痛而他这几个星期里一直跟那个妓女睡在一起如今却只是不耐烦地对她说一声转过去仿佛他只是在干一件他想尽快解决掉的事情而她又算得了什么居然不让他干既然她已经让他离家出走她还有什么资格感到骄傲?还有什么资格维持自尊?正因为这样她才必须保持一点自尊因为他认为既然她已经让他离家出走就不该再保持自尊这可真是奇怪本来不检点的是他可到头来她却无权保持自尊而只配充当一把尿壶来接住他的秽物。他在她后面那么干时动作是那么熟练使她想起了前面那几个星期他在外面为所欲为而她却孤苦无告只有妈妈和佩吉为她难受而所有其他的人都在看笑话让她忍无可忍。

而接着,他去了一趟教堂,回来时就欲火烧心。他有什么资格去教堂?他和上帝在所有那些挤眉弄眼的女人背后讲了些什么她所不能释怀的是他们在做爱时是否想到了爱情而不是只想着他们头脑中的那些念头——想着在他们解决掉那一小摊让他们心急火燎的热乎乎黏糊糊的玩意儿后再去干些什么。从男人的手指上你就能感觉到他们心里想的是否是你而今天晚上刚开始时哈利就是这样所以她才没有阻止他你感觉就像躺在自己的躯壳里而他的双手抚摩着你的周身可突然之间他开始变得粗暴变得不容拒绝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的是她能感觉到他心里想的只是自己干得多么漂亮而一个劲地消耗她压根儿不顾她的感受,不顾她的疲劳和疼痛,只管用他那玩意儿在她肚子上戳来戳去就像用胳膊把人戳到一边。真是粗野。

真是十足的粗野。他在那儿骂她愚蠢而他自己才是愚蠢透顶压根儿就不知道她的感受不知道他自己的离家出走会改变了她不知道他得爱抚她的背部而不是闯进她的皮肤里却不明白皮肤底下有什么。从小就让她发怵的就是这个就是没有人知道她的感受而且她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或有人在意她的感受。她不喜欢自己的皮肤,从来就不喜欢,太黑了,使她看起来像意大利人尽管她从来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长粉刺后来当他们俩都在克劳尔商场工作而她负责销售干果的那段时间里哈利常常躺在她身边那是在琳达·汉拉切尔的床上他非常喜欢那里的银白色墙纸他总是闭上眼睛只是让她的近在身旁来使底下的事情水到渠成而且她自己也变得兴奋起来于是她想一切都过去了她终于跟一个人在一起了。可是后来他们结婚了(她因为未婚先孕而感到羞于见人可哈利谈论结婚的事儿已经有一阵子了当她在二月初告诉他她的例假没有来时他笑了起来还说好极了她非常害怕而他却说好极了还伸出双臂搂住她的大腿像抱小孩子一样把她抱了起来当你不曾指望的时候他可能会非常好所以到头来好像关键就是你不要去指望当时他身上有那么多的优点当她无法对任何人说清她因为怀孕而多么害怕时他却使她感到自豪)当她三月份再一次没来例假时他们结婚了她还是那个个子小皮肤黑笨手笨脚的詹妮丝·斯普林格而她丈夫则是个自以为是却毫不中用的笨蛋爸爸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每次喝一点酒那种孤独的感觉就会减少几分。倒不是说可以消除心中的郁结,而是觉得轻松、飘然一些。

她一直抱着孩子,轻轻拍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手脚酸痛,可怜的小瑞贝卡已经睡着了,两腿搭在她那只奶水还没有动的乳房上。她拿不准是否该让孩子吃一点奶,可转念一想,算了吧,孩子能睡就让她睡吧。她把轻得像纸一样的小可怜从她汗津津的肩膀上放下来,让她躺在凉爽幽暗的摇床里。夜幕已经在渐渐退去,小镇朝东的山峦上,黎明早早地来到了。詹妮丝在床上躺下来,感到身旁白床单上的光线越来越亮,所以无法入睡。起初,醒着时的感觉很惬意,清晨的脚步十分轻柔,让她觉得平静泰然,就像哈利离家出走后第二个月时她的心情一样。妈妈家那棵高大的日本樱花树在窗外繁花盛开,地面绿草如茵,散发出潮湿和温暖的泥土味。她把事情想清楚了,她承认自己的婚姻已经完结。她将生下孩子,然后离婚,并永远不再结婚。她将过着修女般的生活,就像前不久看到的那张漂亮照片上的奥黛丽·赫本一样。而如果他回来,事情也同样简单;她会原谅他的一切并且不再喝酒因为他非常讨厌她喝酒尽管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然后他们就会亲亲热热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地在一起因为他已经宣泄过了会很爱她因为她原谅了他并且已经明白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她跟佩吉和埃克里斯牧师谈过也祈祷过并且已经明白婚姻不是逃避而是共同的义务所以她和哈利将开始分担或分享一切。而随后,在这刚刚过去的两个星期里,他们的确如此,这简直是个奇迹。

可紧接着,哈利突然把他的婊子的肮脏行为带了进来,还要她喜欢它,这太不公平了,她轻轻地哭出声来,仿佛空荡荡的床上有什么东西在一旁使她受了惊吓。

刚才的几个小时就像一根管子里的一处狭窄弯道,她的思绪怎么也绕不过去。他说的那句转过去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响起,挥之不去,使她感到恐惧和气闷。她下了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只乳房胀鼓鼓的,乳头发痛。她赤着脚走进厨房,闻了闻那只空酒杯,哈利就是用这只杯子盛了威士忌要她喝。那味道又黑暗又浓烈又香郁又醇厚,她想,喝一小口也许能赶走失眠,能让她睡上一觉直到开门声吵醒她于是她会看到他那高大白净的身躯怯怯地走进来然后她就可以说上床吧,哈利,没关系,你干好了,我愿意与你分享,我真的愿意,真的。

她在杯子里只倒了一英寸高的威士忌,水兑得很少,否则就会喝得太久,也没有放冰块,以免冰盒的响声把孩子们惊醒。她端着酒来到窗前,站在那儿,目光越过那三处柏油屋顶,落在沉睡的小镇上。已经有几间厨房和卧室亮起了星星点点的暗淡灯光。有辆汽车从威尔勃街上缓缓开了出来,朝镇中心驶去,车前灯像两只昏暗的圆盘,没有在渐渐收起的夜幕中投出光柱。在朦胧的房舍半掩下,公路就像一条两岸树木掩映的河流,在这么早的时刻,就开始有车辆“嗖嗖”驶过。她觉得这个工作日犹如一支光明的大军正在临近,而下面那些影影绰绰的房屋也正在骚动、苏醒,并像城堡一样打开大门让自己的男人们出来,她很遗憾自己的丈夫不能加入到这即将开始新的一拍的节奏中去。为什么偏偏是他?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心头升起对哈利的怒气,为了压抑这股怒气,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并在晨光中转过身来,打量着自己的住所;房间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褐色的光影。宝宝没有动过的那只乳房使她的一边身子沉甸甸的。

她进了厨房,又调了一杯,比上次的更浓,心里想,现在该是她享受一下的时候了。从医院回来之后,她还没有过片刻的空闲。一想到享受,她的动作变得轻快起来,赤着脚,几乎是一溜烟地穿过质地粗糙的地毯,回到了窗前,仿佛是去观看一场专门为她安排的表演。她一眼看见白睡袍下的隆起之处,便用手指挤了挤发胀的乳房,乳汁流了出来,带着一股暖意缓缓濡湿了她的白衣。

胸前的湿迹向下漫延,又在窗前的空气侵袭下渐渐变冷。站了一会儿之后,她的静脉胀得发痛。她走回来坐在那张发霉的褐色椅子上,可是,那斑驳的墙壁和惨白的天花板相接的角度让她感到恶心,那角度使她一阵眩晕,胃里也翻腾起来。墙纸上的图案也蜂拥而动,一朵朵花儿都变成在暗影中游移的褐色斑点,穷凶极恶地互相追逐和融合。真是可恶。她转过脸去对着那台一动不动的电视机,端详着它平静的绿色球面。睡衣的前襟干了些,变得硬邦邦的有些扎人。育儿书上说要保持乳头清洁,用肥皂轻轻擦洗,因为细菌可能从擦破之处进入。她把酒杯放在圆形的椅子扶手上,站起身,从头上脱下睡袍,又重新坐下,赤裸的身子感觉滑溜溜的。她把睡袍揉成一团放在腿上,掩住卫生垫及其带子,然后用脚趾灵巧地把小板凳勾到面前,再把脚踝搁在上面,欣赏起自己的腿来。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腿很漂亮。她的大腿笔直,小巧,秀美,匀称。这双腿的确很漂亮,在深色地毯的映衬下,显出粗细有致、曲线毕露的白色轮廓。昏暗的光线掩去了因为抱贝姬而出现的青筋。她不知道自己的腿是否会变得像妈妈的那样难看。她想象着脚踝与膝盖一样粗的情景,脚踝却似乎真的肿了起来。她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那坚硬窄小的踝骨,好让自己放心,结果肩膀碰翻了椅子扶手上的威士忌酒杯。她跳了起来,觉得空气拥抱着她赤裸的皮肤,不由得一个愣怔,那清凉的空气轻拂着她晃晃悠悠、凹凸分明的身体。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如果哈利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该多有趣啊。好在杯子里的酒不多。她试图壮着胆子像妓女似的一丝不挂地朝厨房走去,可是却有一种被人看着的强烈感觉,刚才站在窗前挤奶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于是她闪进卧室,裹上蓝色的浴袍,然后又调了一点酒。瓶子里还剩三分之一。她疲惫不堪,眼皮发涩,但又不想回床上去睡觉。她对床有一种恐惧,因为哈利本该在那儿,而他的不在就像一个越来越大的洞,她往里面倒了一点酒,却填不满它;当她第三次走到窗口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那单调的情景尽显眼前。在一处柏油屋顶上,有人砸碎了一个瓶子。威尔勃街的水沟里满是从新开发区冲下来的淤泥。就在她观看之间,那一串串苍白的街灯一片接一片地熄灭了。她想象着在发电厂拉闸的人的模样,一定是个子瘦小,头发花白,驼着背,而且昏昏欲睡。她走到电视机前,那绿色的矩形屏幕上有一束光亮突然闪了闪,她不禁一阵欣喜,可是时间太早了,那光亮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雪花点,而声音也只是静电的杂音。她坐在那儿,盯着电视机上的空白亮光,总是感到背后站着一个人,有好几次她都转过头来,但尽管她动作很快,她的视线却总有无法顾及之处,如果真有人在,他就可以躲进那里。是电视把他引进来的,可关掉电视机后,她马上哭了起来。她坐在那儿,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滚滚落下,她的抽泣声在屋子里回荡。她没有压抑自己的哭声,因为她希望有人惊醒,她讨厌独自一人。在发白的光线中,墙壁和家具都清晰可见,现出本来的颜色,那些互相融合的褐色斑点与她自己融在一处了。

她走过去看看婴儿,那小可怜躺在那儿,鼻子呼噜呼噜地吹着床单,小手在耳边轻轻抽动。她弯下腰,摸了摸那耷拉着几绺可怜的黑发的热乎乎、软绵绵的小脑袋,接着又抱起孩子。小家伙的双腿全湿了,她抱着她到面朝窗户的椅子上给她喂奶。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柔滑的浅蓝,就像是画在窗玻璃上。坐在椅子里看去,进入眼帘的只有天空,可能有一百英里高,大概是放在一个挂在大气球上的篮子里吧。隔壁单元里有扇门“砰”地响了一声,她的心跳了起来,但是那显然只会是别的房客,也许是卡佩罗先生出门去上班,那老头从来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楼梯在不情愿地嘎吱作响。纳尔逊被惊醒了,于是,一时间她手忙脚乱。为他们准备早餐时,她打碎了一个装橘子汁的玻璃杯,它不知怎么就从手里滑脱,掉进了硬邦邦的水槽里。她弯腰给纳尔逊倒脆米饼时,他抬头看着她,鼻子也皱了起来;他闻到了伤心的味道,这熟悉的气味使他在她面前有些胆怯。“爸爸走了?”他真是个乖孩子,这么问就使她容易回答了,她只需要说声“是的”就行。

“没有,”她说,“爸爸今天很早就去上班了,那时你还没有起床。他会回来吃晚饭的,就像平常一样。”

孩子朝她蹙起眉头,然后满怀希望地跟着她说:“就像平常一样?”

由于担心,他的头抬得很高,脖子就像一根细小的麻秆,似乎难以支撑那颗圆脑袋,他满头的头发被枕头揉得乱糟糟的。“爸爸会回来的,”她重复道。由于背上了撒谎的包袱,她需要再喝点儿酒来坚持下去。她心中横着一道阴影,必须给它涂上明亮的色彩,否则她一定会崩溃。她把盘子收进厨房,它们在她手里滑溜溜的,所以她打算暂时不洗。她觉得应该把睡袍换下来,穿上裙子,可一步步走进卧室之后,她却忘了自己的目的,转而铺起床来。她觉得皱巴巴的床上有人,不由得心里发慌,连忙退出来进了另一个房间,跟孩子们呆在一起。当她告诉孩子们哈利会跟平时一样回来时,仿佛在家里放进了一个幽灵。可那人感觉又不像哈利,而像一个小偷,一个耍弄着她的小偷,在她前面从一个房间跳到另一个房间。

她再一次抱起小宝宝时,摸到那尿湿的双腿,正想给她换换,却机灵地意识到自己已经醉了,别针可能会扎着孩子。对于自己还能考虑到这一点,她感到很自豪,并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碰酒瓶,那么一小时后就可以给孩子换尿布了。她把乖贝姬放进摇床里,令人欣慰的是,再也没有听到她哭过一声。然后,她和纳尔逊坐下来观看 《大卫·加洛威》的最后一集,接着又看了另一个节目,这是关于伊丽莎白和她丈夫招待他的一位朋友的故事,那朋友是个单身汉,总是在外面野营旅行,结果他的厨艺比伊丽莎白的还高明。不知怎么,看到这里她十分不安,出于看电视时养成的习惯,她又走进厨房为自己调了一点酒,主要是冰块,这么做只是为了封紧心中那个随时都可能再次裂开的大洞。她只喝了一小口,感觉就像吞下了一片光明,将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她只需要把短短的这段时间熬过去,傍晚下班后,哈利就会回来,于是就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笑话妈妈。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道彩虹,架在哈利的头顶保护着他,而他在下面则显得非常渺小,犹如某种儿童玩具。她想,陪纳尔逊一起玩玩该有多好,看一上午电视对他可没有益处。于是她关上电视,找出他的填图本和蜡笔,两人一同坐在地毯上,一人一页地填起色来。

詹妮丝一遍又一遍地拥抱他,说笑话逗他,并且自己也填得非常开心。读中学时,她唯一不怕的就是美术这门课,总是能得到B的成绩。她把这一页上的晒谷场涂得非常漂亮,她感觉到那小小的蜡笔在她的手指间居然能画出如此整齐匀称的线条,而她儿子的小小身体很结实,正全神贯注地与她并排而坐,她不禁高兴地笑了。她的浴袍散在身旁的地板上,她的体形显得迷人而丰满。她挪动了一下,让自己的影子从那页纸上移开,却发现有只小鸡被自己涂上了一些绿色,而且涂到了线条之外,她这一页非常难看;她哭了起来;这太不公平了,就像有人站在她身后,虽然一窍不通,却说她填图的画非常难看。纳尔逊抬头一看,小脸猛地耷拉下来,哭道:“不要!不要!妈咪!”她以为他会一头扑进她怀里,可他却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冲进卧室,然后睡在地上乱踢起来。

她带着平静的微笑,吃力地让自己站起身,然后走进厨房,她记得自己把酒放在这里。重要的是要熬到今天傍晚,不让哈利的事情露馅,如果再喝一口,会使她有能力对付过去,不喝的话可就太傻了。她从厨房里出来,对纳尔逊说:“妈妈没哭了,宝贝,那是闹着玩的。妈妈没哭,妈妈很高兴,她非常爱你。”他抬起抹得脏乎乎的脸看着她。突然,就像有人从背后扎来一针似的,电话铃骤然响起。她保持着刚才的平静,拿起电话。“喂?”

“亲爱的,我是爸爸。”

“哦,爸爸!”她喜不自禁。

他顿了一下。“孩子,哈利病了吗?已经十一点过了,他还没有到车行来。”

“没有,他很好。我们都很好。”

又是片刻的沉默。她对父亲的爱通过无声的电话线传了过去。她希望谈话永远继续下去。爸爸那么能干,可妈妈却从不感激他。他问:“那他在哪儿?在家里吗?让我跟他讲话,詹妮丝。”

“爸爸,他不在,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他上哪儿了?他不在车行呀!”她好像已经上万次地听他说过“车行”这个词,他说的时候与所有的人都不同,从他嘴里说出来时,这个词意蕴浓厚而丰富,仿佛整个世界都集于其中。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好东西,她的衣服,她的玩具,他们的房子,都来自于“车行。”

她灵机一动,对于汽车销售这个话题她还算内行。“他一大早就出去了,爸爸,让顾客看一辆旅行车,那位顾客得去上班还是怎么回事。等一等,让我想想看。他说那人今天一大早要去艾伦顿。他要去艾伦顿,所以哈利得请他看旅行车。一切都很好,爸爸,哈利喜欢他的工作。”

第三次沉默时间最长。“亲爱的,你确定他不在家里吗?”

“爸爸,你可真有意思,他不在家里,你瞧!”仿佛听筒长了眼睛似的,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把它举向半空。这本是女儿开的一个调皮玩笑,可没想到仅仅是伸直手臂就让她一个趔趄。她把听筒放回耳边,听到他那遥远的声音在不紧不慢地说,“——亲爱的,没事儿的。什么也别担心。孩子们都在你那儿吗?”

她头昏脑涨地挂上电话。这是一个错误,但总体而言,她认为自己还算够机灵。她觉得应该犒劳自己一口。褐色的液体倒在冒着冷气的冰块上,她要它停下来它却不听使唤,她气冲冲地将酒瓶猛地一拽,几滴很浓的酒液溅进了水槽。她端着酒杯走进卫生间,然后又两手空空地出来,嘴里泛着一股牙膏味。她记得自己照了照镜子,拢了拢头发,后来还刷了牙。用的是哈利的牙刷。

她发觉自己在做午饭,就像在低头浏览杂志上的食品广告,一只蓝色的大手臂握着一口锅,几片熏肉在锅里哧哧作响。她看到油花乱溅,在空中飞舞,就像公园喷泉里迸出的小水珠,她没想到它们飞得这么快。她握着锅柄的手被油花烫痛了,于是将紫色的火焰拧小。她为纳尔逊倒了一杯牛奶,又从一棵莴苣上摘下些菜叶,放在一只黄色塑料盘中,自己先吃了几口。她想,不必为自己准备餐具了,可一转念,觉得还是准备一份吧,因为她胃里的颤栗可能就是因为饿了,于是又取了一个盘子,站在那里,两手抓着它放在胸前,心里想,不知道爸爸凭什么断定哈利就在家里。她知道这屋里的确还有一个人可那不是哈利而且那人与这里毫不相干所以她决定不去管他而是继续摆午饭她全身上下都有些发僵。每一样东西她都握得紧紧的,直到它们稳稳地放在桌上。

纳尔逊说熏肉很油腻,然后再一次问起爸爸是不是走了;对于她费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勇敢地做好的熏肉,纳尔逊却要挑毛病,她简直气坏了,所以当他第二十次拒绝吃莴苣,连一口都不肯尝时,她伸出手去,在他那张无礼的小脸上扇了一耳光。那蠢小子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坐在那儿瞪着眼睛不停地倒抽气,最后才“哇”地放声大哭。不过,幸好她还能对付这种局面,能沉着镇静,她知道他这一番取闹毫无道理,所以不能让他得逞。她一口气干脆利落地给他装了一瓶牛奶,牵他去撒了尿,并打发他上了床。他哭过之后还在抽噎,一边把奶瓶塞进嘴里,她从他呆滞地看着她的眼神中断定,他马上就要睡了。她站在床边,对自己能这么严厉感到惊讶。

电话又响了,比上一次更为急促,由于不想惊着纳尔逊,她连忙跑了过去,但觉得自己的力量在渐渐消失,一股褐色的怪味涌上喉咙。

“詹妮丝。”是她妈妈的声音,平稳而生硬。“我刚从布鲁厄购物回来,你爸爸打电话找了我一上午。他认为哈利又走了,是这样吗?”

詹妮丝闭上眼睛,说:“他去艾伦顿了。”

“去那儿干什么?”

“去卖车。”

“别傻了。詹妮丝,你没事吧?”

“你是指什么?”

“你喝了吗?”

“喝什么了?”

“行了,别担心,我马上过来。”

“妈妈,不用,一切都很好。我刚让纳尔逊去午睡了。”

“我先在冰箱里找点儿吃的,然后马上就过来,你去躺一下。”

“妈妈,求求你别过来。”

“詹妮丝,不要顶嘴。他什么时候走的?”

“别过来,妈妈,他晚上就会回来的。”她听了听,又说:“别哭了。”

她妈妈说:“是呀,你在那儿说别哭了,可你总是让我们大家丢尽了脸。上一次我还以为都是他的错,可现在就很难说了。听见了吗?很难说了。”

听到这里,詹妮丝全身上下十分难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抓住话筒。“别过来,妈妈,”她央求道,“求求你了。”

“我先吃口午饭,二十分钟后就过来。你去睡一会儿。”

詹妮丝放下电话,惊恐万状地看着四周。家里太可怕了,填图本扔在地上,杯子东倒西歪,床还没有铺好,脏盘子满处都是。她奔到刚才和纳尔逊一起填图的地方,想试着弯下腰去,却一下子跪在地上,小宝宝这时也哭了起来。她惊慌失措,既担心纳尔逊被吵醒,又想掩盖哈利的出走。她冲到摇床边,发现里面已经一塌糊涂,沾满了黄色的脏东西。“你真该死!真该死!”她对瑞贝卡低声骂道,然后把这个小脏东西拎起来,考虑着该往哪儿放。她把孩子放在扶手椅里,咬着嘴唇打开尿布。“哦,你这个脏丫头!”她喃喃道,觉得自己的声音能使那个即将在房里现身的人不敢靠近。她把湿透了的脏尿布拿到卫生间,扔进马桶,然后跪下去摸索着把浴缸的塞子塞进出水口。她将两个水阀都开到最大,以前她试过,知道两个水阀同时开大时,流出的水温度恰到好处。拳头般粗的水流从龙头里喷涌而出。她发现自己将那杯兑了水的酒放在马桶的水箱上,便拿起来喝了一大口,接着又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瑞贝卡一直在哇哇大哭,仿佛她已经懂事,知道自己很脏。詹妮丝手里端着酒杯,在给孩子脱掉睡衣和套衫时,膝盖不小心把杯子碰翻在地毯上。她拿着湿淋淋的衣服走到电视机旁,将它们搭在机顶上,然后跪下来想把蜡笔塞进笔盒里。这样时起时跪地忙了一阵后,她的头痛了起来。她把蜡笔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并把没有吃的熏肉和莴苣倒进水槽下面的纸袋,可是纸袋口耷拉着只开了一半,莴苣掉进了垃圾筒背后的黑角落里。她脑袋嗡嗡作响,蹲下身想去看看,或者用手指把它掏出来,可是做不到。她跪得太久了,膝盖发痛,于是只得作罢。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直挺挺地坐在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盯着那些从笔盒里伸出来的鲜艳光滑的蜡笔头。得把威士忌藏起来。她的身体一时没有动弹可是动起来后却看见自己那双指甲上留有污迹的手正在把酒瓶塞进下层衣橱里那里放着哈利的几件旧衬衣她准备留着当抹布用的他从来不穿有补丁的衬衣倒不是因为她不会补。她关上橱门,只听得“砰”的一声,门却没有关上。水槽旁的毡布边上,威士忌酒瓶的软木塞像只小礼帽似的瞪着她。她把它扔进垃圾袋。厨房现在比较干净了。在客厅里,瑞贝卡光着身子躺在毛茸茸的椅子里,哭得小肚子歪向一边一起一伏,那弯弯的胖腿缩成一团,红红的。詹妮丝的另一个孩子是男孩,所以当她看到小丫头两腿之间是两块小肥肉,而不是男孩子的小三件时,仍然觉得有悖常情。当初医生给纳尔逊割包皮时,哈利很不愿意,他自己以前就没有割,认为这样做有悖常情,她笑话了他,他简直气坏了。小宝宝哭得满脸通红,詹妮丝闭上眼睛,心里想,妈妈就为了想弄清她是否又丢了哈利,就要跑过来把她这一天给毁掉,真是太可怕了。为了弄清这个她一分钟都不能等,这讨厌的孩子也一分钟都不能等,而电视机顶上还有脏衣服。她把衣服拿进卫生间,丢在马桶里的尿布上面,又关上水龙头。灰色的水波几乎漫及浴缸的边沿。水面上泛着急促的涟漪,底下是一缸无色的深水在等待着。她真希望自己能去洗个澡。她非常镇静地回到客厅,想从椅子里把那个柔软的小东西抱起来,可是她的腰弯得太厉害,一下子跪了下去。她把瑞贝卡搂进怀里,侧抱在胸前进了卫生间。她为自己能做到这一步而自豪;等妈妈来时,至少孩子会干干净净。她在平静的大浴缸前慢慢跪下,没打算浸湿衣袖。浴缸里的水犹如两只大手环住她的前臂;满身通红的孩子像一块灰色的石头在她眼皮底下沉了下去。

她挣扎着抽泣了一声,想抓住孩子,但是她的双手被水向上推着,浴袍也总是浮在上面。那滑溜溜的东西在被突然搅动的水中蠕动。她抓到过一次,大拇指感觉到了她的心跳,可接着又脱手了,水面晃晃悠悠,折射出那苍白的椭圆形体,但她怎么也抓不着。这只是一眨眼功夫,可当人意识不清时,一眨眼功夫就会延长。后来,她的双手抓住了贝姬,没事儿了。

她把这小生命拎出水面,紧搂在自己湿淋淋的胸前。水从她们身上淌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这轻飘飘的小身体在她脖子边晃来晃去,她松了口气,朝孩子的脸上瞥了一眼,不由得血液都凝固了。她脑海里依稀出现人们进行人工呼吸的画面,冰凉潮湿的双臂不由得剧烈颤抖起来,将孩子也搂得更紧了;在她紧闭的眼皮里,升起一串红色的祈祷,那是无言的祈祷,单一的祈祷,她似乎在抓住一个高大的第三者的膝盖,那人是爸爸,爸爸,这个词像木棒在敲打着她的脑袋。尽管她发狂般的心把整个宇宙都已经染红,她怀抱中这个小空间里的火花却没有点燃。尽管她的祈祷潮涌般倾泻而来,却感觉不到从胸前的黑暗中发出的哪怕是最轻微的回应。那种还有一个人与她们在一起的感觉骤然加剧,而当敲门声响起时,她明白了,明白了,世界上的女人可能遭遇的最大不幸已降临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