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
皮尔彻寓所
1986年2月18日
亲爱的巴恩斯博士(我啊,一个老女人,快八十一了):
嗯,我呢,一般读些严肃的著作,不过在夜晚,我换一些轻松的阅读,待在养老院读小说做什么呢?(你会知道我来这儿没多久。)红十字会提供了足够多的小说。讲什么的呢?这有什么好问的!无非是“鬓角斑白”的卷发医生,十有八九被老婆误解了,或者好一点儿,他依然是个鳏夫;有个光彩照人的护士在手术室递给他一把锯子。尽管正处在容易被这种荒唐人生观动摇的年纪,我还是宁可去看达尔文的《腐殖土与蚯蚓》。
因此,我想,为什么不去公共图书馆把“A”打头的小说全过一遍呢?(一个小姑娘曾问我:啤酒厂取名叫作雄鹿我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谎言啤酒厂这样的名字呢?)于是我发现我读过许多对酒馆有趣的描写,还有许多是关于对女性乳房的窥淫癖的,所以我也没觉得不对劲。您知道我将要看什么吗?下一套是巴恩斯著作:《福楼拜的鹦鹉》。噢,那一定是露露。我自以为已经能把“淳朴的心”领悟在心了。但我没有几本书,因为我的房间太小了。
我会两种语言,而且说得还不错,这让您有些许高兴吧。上周,我听到一位老师对一个游客说:“向左,然后向右。”那天,我一直品味着“左”这个字发音的微妙,洗澡的时候还在念着。就像法式黄油面包一样好。您相信吗,我的父亲,活到现在该有一百三十岁了,那时学的法语(就像学拉丁语一样)就按英语来发音:“理查-特”。不,您不会相信的:我自己也不怎么确定。但是至少现在教给学生的发音已经略有进步了:他们发“R”音的时候,卷舌头的方向已基本正确了。
但是,我们还是回来说说我们的鹦鹉吧,这才是我写信的主要目的。我不能接受您在书中关于“巧合”的说法。您说您不相信巧合。您不可能是这个意思。您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有意制造的或者带有目的性的巧合。巧合的存在是您无法否认的,因为它时不时地会出现。但是,您对于它的重大意义置若罔闻。总体而言,本人在此类事情上持不可知论,因而我比您更加不确定。事实上,我有个习惯,几乎每天清早都沿着教堂大街(教堂已不复存在了)走向市场绿苑(也没有市场了)。昨天,我刚放下您的书,沿路行走,突然我好像看见了什么,关在笼子里,在高高的窗户后面?一只灰色大鹦鹉关在笼子里?这是巧合?当然啰。意味着什么?这小东西看着挺悲惨的,羽毛都抖了起来,一直咳嗽着,尖嘴里有什么滴了下来,笼子里也没什么玩具。于是我(礼貌地)写了一张明信片给它(不知名)的主人,告诉他们这种情景让我很痛心,希望他们晚上回来的时候能够对它好一点。我刚回到房间,一个老女人闯了进来,告诉了我她是谁,一边挥舞着明信片一边嚷嚷着威胁说要送我上法庭。我说,好啊,但你会发现这很花钱。她告诉我,她的“多米尼克”之所以把自己的毛毛摊开,是因为它是一只爱卖弄的鸟。它没有玩具,那是因为它才不是一只虎皮鹦鹉呢,如果有了玩具也会把它们给弄得不成样子。她还说,鹦鹉的嘴巴是不可能滴水的,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黏膜。“你是个爱管闲事、极端无知的老婆子。”她对着我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现在呢,这篇研究鹦鹉的论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奥德丽·佩恩夫人显然是位有教养的女士。我现在手头也没其他参考书籍,只有一份破旧的大学花名册,于是我随手一查。她名列其中:玛格丽特·霍尔女士,比我小八岁,奖学金获得者(我得到一等奖学金),攻读法文(而不是动物科学)。
我必须给您写信,因为其他人都理解不了同时性巧合有多奇怪。我没把握说,全凭这些事情就构成了一种巧合。我那些被禁锢的同胞在此非疯即聋。我呢,已经很幸运了,只是失聪。不幸的是,那些疯子却耳朵不聋。可是,我凭什么说聋子不疯呢?事实上,虽然年纪最小,我却是大姐大,因为相比而言,虽然年纪较轻,但我能力颇强。
相信我,亲爱的先生,请相信我真挚的感情。
西尔维娅·温斯坦利
1986年3月4日
亲爱的巴恩斯先生:
为什么您说您是个医生?我嘛,就是个老处女,而您太小气,只给了我三选一:小姐、太太和女士。为何不是西尔维娅淑女呢?毕竟,我还归于名门望族,算个上等人呢。我的伯姨妈告诉我,她小的时候,纽曼大主教从西班牙给她带来了一只橙子。她拿了一个,她的姐妹们每人一个。那时,这种水果在英格兰还是个新鲜货。主教是祖母的教父。
管理员告诉我说多米尼克的主人在街坊邻居这里“口碑不错的”,所以显然闲言碎语会蔓延开来,我最好什么都别说。我写了一封和解信(没有回复)。接着,下一次我经过那里的时候,我发现多米尼克被从窗户里拿走了。或许它生病了。归根结底,要是鹦鹉没有黏膜,它的嘴怎么会不停往下滴东西呢?可是,如果我依然在大家面前这么问的话,我哪一天就得待在法庭了。不过,我才不怕那些治安官呢。
我教授了很多纪德的作品。普鲁斯特让我觉得很没劲,我读不懂季洛杜,本人的脑袋可有趣了,一些地方聪明绝顶,另一些却笨到骨子里去了。当初,我按理定能拔个头筹,校长说,要是我拿不到第一就砍她的脑袋。我没有拿第一(只得了个第二,口语优秀),她就去和负责人争辩;得到的答案是α的数量与γ的数量平衡了,但一个β也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没有上对学校,而且由于是个“淑女”所以没学正统的学科。于是,在入学考试中,与来自舍伯恩的女孩的“有教养”的文章相比,我那篇关于地蜈蚣母性行为习惯的论文给我带来了更多好处。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获得了最高奖学金。
好吧,您为什么说您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博士,而您显然不可能超过四十岁?请说吧!年轻时,我发现男人全都是骗子,于是决计到了六十岁领养老金时才调情卖俏,可是,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这让我多过了二十年调情卖俏的日子。
看完了巴恩斯,我继续看安妮塔·布鲁克纳,并为她当天未出现在电视上而庆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肯定在对我做什么。譬如,我说:“如果这是个正确的决定,那就让我看到一头雄鹿吧。”我选了个那里最不可能出现的生物。雄鹿出现了。同样地,翠鸟和花斑啄木鸟也在其他场合出现。我不相信这只是我的想象,我不相信在我的潜意识中这些生物潜伏在近旁。看起来好像存在一个强大的自我,比方说,它告诉一个不明事理的红细胞在刀伤上结了个血块。那么是什么在控制你我的强大自我,让血液去修复损伤的呢?在《医院观察报》上,我发现他们就是把所有生肉放回洞里,任由它自己把自己变为肌肉;我在三个月前动了一场大手术,可现在全部的肉似乎都各得其所,合在了一起,运作正常。是谁告诉它们该怎么做的?
这页上我还能为鹦鹉毛腾出点空间吗?这儿的负责人,瑟斯顿小姐,长了张马脸,性格莽撞,比我大二十四岁,“渴求美丽”,戴了一顶图案不太搭的她骑车(剑桥式的车,篮子在后面)时戴的帽子。我们曾经非常要好,计划合住一座房子。但随后她很及时地发现我有多么讨厌。一夜,我梦到她;她在欢快地跳着舞;她戴着一顶硕大无比的帽子,鹦鹉羽毛从帽子上纷纷飘落。她说:“我们之间现在一切都好了。”(或者类似的话)我对自己说:“可这个女人从来都不坦诚。”吃早餐时,我对表亲说:“瑟斯顿小姐肯定已经死了。”我们翻了翻《每日电讯报》——没有讣告,可本来应该有的嘛。邮件到了——信封背面写着:“你看到瑟斯顿小姐死了吗?”我们拜访了其他表亲;《泰晤士报》上有讣告与照片。我得补充一点,我没有一点“精神失常”。
我不会说当初我无意于说教。我是这儿最年轻的大姐大,最有能力的大姐大。有车,也会开。而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像石头一样失了聪,角落里听不见小声絮语。我可以用一个很大的字眼——写信不休(书信狂热症?)——来形容。我深表歉意。
深深祝福。祝您写作顺畅。
西尔维娅·温斯坦利
1986年4月18日
亲爱的朱利安:
我这样叫您是经过许可的,我这样带着挑逗地叫您也是经您允许的;但是您想啊,只穿着一件薄风衣来挑逗,这样的事情还未有过。我还走得了路,也开得了车,能因别人告上法庭的恐吓而振奋,那我为什么还选择把自己关在养老院里呢?这其实就是别等人推你再跳,法文叫前进是为了更好地后退。我挚爱的表亲过世了,我也面临一场大手术的威胁,同时发现一件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事情:在我离世前,还要照顾自己的起居。随后,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有了个“意外空缺”。你或许推测到了吧,我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发现大众智慧不过如此。C.W.说,我们都理应长期独立自主,直到我们的家人再也无法忍受我们,或者我们开始忘记关燃气阀,被自己的阿华田烫伤,我们才乖乖地到养老院去。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养老院简直就是一大挫折,使我们失去了理智,突变成了糟糠,这样,就催生了另一个“意外空缺”。于是,功能尚完备的我,就下定决心来到了这儿。况且我没有孩子,我的心理医生就欣然同意了。
哎呀,亲爱的巴恩斯先生啊!现在啊!您让我不要读你的那本书,可它是图书馆里唯一能借到的书了。《她遇见我之前》从一月至今已经外借了十一次,您知道了一定会欣喜吧,有一位读者把书中随处出现的“操”字都狠狠地画了线。可是,他竟然俯就屈尊地一路读到了一百七十八页,最后一个“操”字那儿。我可还没读到那里呢。晚饭的时候,我尝试把书里面的故事讲给那些聋子听,但是没有成功。“我觉得,”我说,“这是一本有关鱼水之欢的书。”“什么?什么?说什么?说什么了?”“欢纵!你知道不!舒舒服服的枕头,柔软的褥子,然后睡在上面。”因此,没人认为这有什么好说的。唉,我一定要读它,必定能学到很多。
我很生气,我痛心,等等,全都是因为护工的丈夫——他当过军士长——油嘴滑舌,无比粗鲁,我真想把他从楼梯口倒推下去,但我清楚他可能比我强壮。让我再跟您唠叨些什么吧,这次就讲一讲养老院。当南妮最后开始狂热的时候,我调查了一下好多这样的机构。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温顺的老婆娘们坐在廉价的扶手椅上那不变的月牙形儿的身姿,任凭电视机像墨索里尼那样向她们高声嚷嚷,这并不能提振精神。有一次,我问护工:“你们提供些什么样的活动?”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因为,难道还不清楚,又老又聋的我们日子已经过得很热闹了吗?最后,她终于答道:“他们每周都有个人过来跟大家玩游戏。”“游戏?”我问道,没见过很多人参加过奥运会。“是啊,”她很淡定地说,“他把大家排成一圈,向她们扔沙滩球,她们得把球扔回去。”呃,今天早上,我在军士长面前评价了这项活动,不过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不足为奇。这儿的聋子和疯子老是害怕成为讨厌鬼。你不想成为讨厌鬼,唯一的办法就是乖乖待在棺材里。所以,我决定继续好好活着,当个讨厌鬼。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这个养老院简直就是巴尔扎克小说中的翻版。我们花费毕生的积蓄,想把自己的人生大权交出去。我想象出一种伏尔泰所认可的开明独裁体制,但我怀疑这样的政体是否存在,或可能存在。无论是刻意而为,还是出于无意识的习惯,护工们在渐渐地侵蚀我们的精神。政体理应是我们的同盟。
我在半心半意地为您收集“蠢事”;在英格兰,有种东西叫“夏天”,迟早“它要到来”,一想到这儿,我就愁恼不已。在琐事缠绕的晚饭后,我们都坐在花园里。我保证,要是气温再暖和个十摄氏度,您就可以在茶点之后出去散步啦。中年人告诉我说,他们年轻时,夏天烈日炎炎,人们坐在四轮运草马车上纵酒欢闹,可是我告诉他们,我比他们要大上三十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们年轻时,五月很没劲,而他们全都不记得了。你懂什么叫“冰雪三圣”吗——我忘记他们是谁了,但是只有当他们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你才能拥有一个真正的、拉丁的夏天。某年五月,我是在多尔多涅度过的,当时一直在下雨,他们对狗很残忍,并展示给我看他们的残暴行径。面包也要两个礼拜做一次,阿基坦真是糟透了!不过我喜欢机场。
我还没看过的书:
狄更斯 全部
司各特 全部
萨克雷 全部
莎士比亚 全部,除《麦克白》以外
简·奥斯丁 全部,除一本以外
我衷心希望您能找到一个可爱的小屋;我喜欢比利牛斯山,喜爱花儿,还有那些细小的“山间激流”。
您知道吗,我在1935年之前就周游了世界,那时候一切都还没被人们糟蹋。当然喽,坐了很多船,但没有乘过飞机。
您问,关于巧合,为什么不想看看犰狳或者雪鸮呢?那才可以验证刻意巧合的威力呢。我倒不至于说这个,不过我要告诉您十六岁的时候,我们住在帕特尼。帕特尼就挨着巴恩斯。
当然,还是谢谢给我写信。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月亮已经爬上了近处松树的后面。
西尔维娅·温
多米尼克已回到窗中。
1986年9月16日
亲爱的朱利安:
您的小说很有教育意义,并不是那些关于性的字句,而是您的人物,芭芭拉,她的说话套路,和我们的护工一样狡黠。她的丈夫对我极其无礼,但我知道要是我不小心说了句“该死的”,我就和管理机构一样沉沦了,但迄今它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昨天,我正要去寄信,突然军士长凑了过来跟我搭讪,说我完全没有必要走这一遭。这里所有的聋子和疯子都把信交给他,让他去寄。我说:“虽然我已经不再开车了,但我还是可以继续坐巴士到镇上的嘛,我完全能够慢慢走到邮筒那儿。”他无礼地看着我,我可以想象到他在夜晚把所有的信都用蒸汽打开,然后把那些抱怨这养老院不好的信一一撕掉。如果突然收不到我的信了,那您就可以断定,要么我死了,要么我就被当局牢牢掌控了。
您喜欢音乐吗?我觉得我还是有些喜欢的,不过呢,由于我很聪明,在六岁时便开始学钢琴,所以很早就学会了视奏、低音提琴和长笛(或多或少吧),时不时地去教堂演奏管风琴。我喜欢摆弄这些乐器,叫它们发出轰轰之声(不过不是在教堂里面,我只是在脑袋里纯臆想罢了)。我喜欢到镇上去,在巴士上和人打趣,或者在购物区跟着机器里面放的勃兰登堡协奏曲跳莫里斯舞,旁边还有几个人跟着一起拉小提琴。
我还读了另外一些以字母A和B打头的书籍。某一天,我要把喝下的酒和抽掉的烟加在一起,作为铺垫,填充我小说的内涵。还有侍者、出租车司机、售货员和其他人的“花边插曲”,虽然他们在故事中扮演更多的角色。小说家们要么渲染,要么空谈被视为“泛泛之论”的概念,如巴尔扎克。小说为谁而写的,我自问。对我而言,小说是为有闲情逸致的人而写,他想在晚上10点与就寝时分之间迷失自我。我看得出来,对此说,您可能不甚满意。当然喽,如要做到这点,还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与之琴瑟相鸣,不过我是如此特立独行,这样的人物往往难得一见。
尽管如此,以字母A和B打头的书仍然比红十字会每月所供的书略胜一筹。这些书似乎是值夜班的护士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所写的。其中的主题就是对婚姻的渴求。至于结婚之后发生什么,她们好像兴致寥寥,虽然对我来说那才是真正的要害。
几年前,文艺界一位名流写了部自传,其中他说他对女人的爱起始于一场预备学校的舞会,他在那时爱上了一个小姑娘。他十一岁,她九岁。毫无疑问,那小姑娘说的就是我:他描述的就是我的裙子,而且那正是我哥哥的预备学校,日期无左。那以后就没有人爱上过我了,但那时的我真的很漂亮。如果我当时肯赏脸看他一眼,他说,他就会跟着我白头到老。可他这一辈子偷香窃玉,弄得他老婆很不开心,成了个酒鬼,而我至今未婚。您能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吗,小说家巴恩斯先生?这是七十年前的一次误失良机吗?还是双方的幸运脱逃?他哪里知道我后来成了个女才子,完全跟他不搭嘛。说不定和他在一起,他会把我逼成酒鬼,我呢,会把他推上寻花问柳之路,大家谁也没好日子过,除了他的妻子以外,否则他也就不会娶了她。而且,在他的自传中他会说,他希望他从未将目光投注在我身上。对于这类问题,您还太年轻,似乎难以回答,但是,当您逐渐变聋变傻的时候,您就会越来越频繁地问自己。如果大战前两年我朝不同的方向观望,我现在会身处何方呢?
唉,实在是太感谢您了,祝您生活美满幸福,同样祝福您的子子孙孙。
爱您的西尔维娅·温
1987年1月24日
亲爱的朱利安:
这儿有个疯子说她老是见到鬼。如果你一心想看的话,会发现这些鬼魂像一道道绿光一样显现。当她从家里搬到这儿的时候,它们就一直跟着她。麻烦的是,在原来住着的公寓里面,它们一直挺安分的,但是换了个地方以后,当它们发觉自己被关在养老院时,就开始捣蛋了。因为怕晚上饿着,所以我们每人在“小隔间”中都有一个小小的冰箱放宵夜,加洛韦太太在她的冰箱里面放了巧克力和雪利酒。于是,那些捣蛋鬼半夜里就把她的巧克力和酒一扫而光!我们对此都表示了应有的关心——那些聋子更加关心,无疑是因为他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并且对她的惨重损失深表慰问。此事持续了一段时间,她一直都不高兴,直到有一天她来吃午饭的时候,表情就和柴郡猫一样。“我终于报仇啦!”她欢呼道,“我把它们剩在冰箱里的雪利酒给喝了!”于是我们都庆贺她。唉,但是高兴得过早了,不管加洛韦太太怎样在冰箱上贴纸条,措辞严正恳切,巧克力还是照样在晚上被消灭一空(你觉得鬼魂能读懂什么语言?)。这件事情终于在养老院的一次集体晚餐时间被提了出来,护工和军士长都在。怎样防止鬼魂们偷吃她的巧克力?大家看着班长,她答不上来,很狼狈的样子。说到这儿,我得破例夸夸军士长,他此刻一副令人啼笑皆非的模样,除非——好像还真是呢——他确实相信绿光的存在。“为什么不给冰箱上锁呢?”他提议道。全体鼓掌,一致表示同意,他还自告奋勇地说要去百安居帮加洛韦太太买把锁来。我需要让你察觉,说不定这对您的小说有帮助。我想知道,您会像您的小说人物一样经常骂骂咧咧的吗?在这儿没有人这么做,就除了我对自己说两句以外。
您认识我的死党达芙妮·查特里斯吗?或许是您大姨子的嫂子?不对,您说您来自克拉斯中部。她是来自上部的,我认识的人里面的第一个女飞行员,是苏格兰地主的女儿,她拿到执照以后,经常将德克斯特牛空运到各地。她是战争期间被训练驾驶兰开斯特轰炸机的十一个女人之一。她养了几头猪,将它们中最小的那头起名为亨利,那是她最小的弟弟的名字。在她的住所,有个“克里姆林宫”一样的房间,连她丈夫都不能进去打扰她。我一向认为这就是幸福婚姻的秘诀。不管怎样,她老公后来死了,她就回老家和亨利一起过日子。那地方就是一个猪窝,但他们日子过得心满意得,月复一月地一起慢慢失聪。当他们听不见门铃的时候,亨利就把门铃换成了一个汽车喇叭。达芙妮不愿戴助听器,因为戴上它们很容易被树枝给挂住。
半夜时分,鬼魂们试图打开加洛韦太太的冰箱,想要吃掉里面的鸡蛋奶酪,而我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月亮在这松树间缓缓移动,想着死亡的种种好处。虽然面对死亡我们根本没得选择。呃,当然可以选择自杀,但是,在我看来,这种行为实在是太粗鄙、太自大了,有点类似中途从剧院或者交响音乐会中离场的人。我想说的是——唉,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选择死亡的主要原因:当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大多数人巴望着你去死;逐渐逼近老朽;用尽钱财——花光遗产——等同于脑死亡,只剩一堆老骨头;对新闻、饥荒、战争等越来越不感兴趣;害怕陷入军士长的淫威;渴望探求后世(或许没有后世?)。
选择不死的主要原因:尚未履行别人对你的期望,所以干吗现在就死呢;可能对他人造成痛苦(可是如果这样的话,这也是早晚免不了的);而且我只看到了B,谎言啤酒厂;舍我谁会惹急军士长?
所以想着想着我就跑出去了。你还能给些其他的理由不?我发现“赞成”总是比“反对”强悍。
上周,有个精神失常的人一丝不挂地站在花园的一头,被发现的时候,手提箱里装满了报纸,俨然在等车。自不待言,火车是不会经过养老院附近的,因为一路的山毛榉让铁路支线无法铺进。
对了,再次感谢您的回信。原谅我的书信狂热症。
西尔维娅
附:为什么我会和您讲这些?其实我只是想说达芙妮是一个只会向前看的人,从不回望。这或许对您来说算不上什么,但是您会逐渐意识到它的深刻性的。
1987年10月5日
亲爱的朱利安:
难道您不觉得语言就是为了达到沟通的目的吗?我的第一个实习学校(培训学校)不让我授课,而只能听课,因为我把一般过去时弄错了。这么说吧,如果当初我学过语法,而不是懂法文,我就可以反驳他们没有人会说“Lui écrivistu?”之类的话。在我就学的那所“学校”,我们主要学词组短语,而不分析句子的时态。我经常和一个法国女人通信,她只有普通中学水平,写出“J' était”或者“Elle sést blessait”也无所谓。而解雇我的老板,把法语中的“R”发成她那糟糕透顶的闭锁音,听着还像是英语。现在一切都有所改进,这令我甚感欣慰,我们不会把“Paris”的音发成和“Marry”押韵了。
至今我也不确定我写的那一封封长信是否已堕入老年人的唠叨。关键是,小说家巴恩斯先生,懂法语与懂语法是不同的,而这一点适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找不到你的那封信了,在这封信中,你提到你碰到了一位比我还古董的作家(格拉德?Sp?——我去图书馆里找了找,结果没找到他。不管怎样,我想,我没等读到以G开头的作家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记得,他问你信不信死后复生,你说不信,他答道:“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也许就信了。”我不是说死后可复生,但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三四十岁的你,语法会很好,但是等你又聋又疯的时候,你还得识些法语。(听懂我在说些什么了吗?)
哦!哦!哦!就像是一个地道的可颂!用法国面粉做的才是法式面包。您这个年龄段的人,能够悟到这些吗?昨晚我们吃了罐头咸牛肉丁和烤豆子;我还真希望我不怎么喜欢我吃的东西。有的时候我会梦到杏子。在这个国家你买不到杏子。它们尝起来就像装着橙汁的棉毛线一样。与军士长吵了一通之后,我直接跳过午饭,在镇上吃了三明治和高杯水果冰激凌。
您说,只要你不把死亡当作生命的终点,你就不怕死亡。这话听上去像是诡辩。不管怎样,也许您不会注意中间的过渡。我的朋友达芙妮·查特里斯度过一段漫长的死亡期。“我还没死吗?”她常常问道,有时她说:“我死了多久了?”她的临终之语是:“我都死了好久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嘛。”
这儿没人和你讨论死亡的问题。你看,这是一种病态行为,而且也不合宜。这里的人不介意谈论鬼啊魂啊这样的东西,但是,只要我正儿八经地想谈这个话题,护工和军士长就告诉我千万不能吓坏了这帮家伙。我奋力打破死亡这一话题禁忌——或对死亡的恐惧——也反对医学界企图将奄奄一息的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让无脑儿继续存活,让不孕妇女拥有人工婴孩。“六年来,我们千方百计就想要一个孩子”——哎呀妈呀!你没就没吧。有一天晚上,我们都吃到了双黄蛋——“怎么了?这好奇怪啊。”“他们给小母鸡吃受孕药,让它们尽早下蛋。”
您问,我在冰箱里放了些什么?我的钱包,如果您一定要知道的话,我的通信簿,我的信函,还有一份我的遗嘱(烧掉)。
家庭还完整吗?您的呢?还有别的孩子吗?我看您摩登爸爸的活儿干得不赖。乔治五世都给自己孩子洗过澡呢,但是玛丽女王没有。
最诚挚的祝福,祝您大功告成。
西尔维娅
1987年10月14日
谢谢你,亲爱的先生,寄来这些食物。哎呀,经过了邮局还有我们的军士长,这些可颂可能没有它们离开你的时候那么新鲜咯。我坚持要把这些租借所得慷慨地分给大家,所以聋子疯子都可以每人分到半个。“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呢?”他们更喜欢松松软软的白吐司,上面带些金黄色的碎末末。如果我把剩下的可颂面包留给多米尼克——它还在那个窗格里——您觉得护工会把我关起来吗?抱歉只能寄明信片了,手臂不好使。
祝福您。
西尔维娅
1987年12月10日
巴恩斯给人一种差不多就到胸前的感觉,看布鲁克纳的时候,你必须跑到楼上。我真的觉得她写的《凝视我》是一部优美的悲剧,不像我刚看完的《李尔王》那样,这是我第一次读《李尔王》。除了些华而不实的文字以外,情节、人物什么的都是胡言乱语。典型的君主华服(这词是我刚从填字游戏里面学来的)。这次也只有明信片了——手臂还是不好。
致以最良好的祝愿,西尔维娅
1989年1月14日
亲爱的朱利安:
(是我!老温斯坦利)请原谅我这老年人愈来愈唠唠叨叨了。也原谅我的字迹吧,实在是让人惭愧啊。
电视里小狮仔在吃porc-épic(为什么是épic呢?——拉鲁斯说系porcospino之讹,但是为什么不是épine而是épic呢?)的样子真是吸引人。我并不是真的被刺猬吸引了——在我的小舍边有拦牛木栅,不时有刺猬掉进去。我发现把它们拎出去最方便了。但是它们满身寄生虫,眼神呆呆的,很难看。
我知道,我这样谈及您的孩子就像老得不行的人一样愚蠢透顶,因为您都说您没有孩子了。请原谅我。当然喽,小说里的事情都是您编出来的。
我都八十四岁了,但记忆力依然不错。我知道巧合的事情无可避免,譬如,鹦鹉、法国学者,等等。还有那个什么文艺名流。一个月以前,我获悉我的大外甥霍顿斯·巴雷特要上大学攻读农学(我们那个时候有林学。你了解护林员吗?认真工作的年轻人,肘子上打着皮补丁,住在公园马路边的聚居地,然后一起去林子里干活儿?)。同一个礼拜,我在读一本关于绣球花的书,获知了重瓣金光菊可能是以一位名叫霍顿斯·巴雷特的年轻女子命名的。她和植物学家康莫森一起踏上了布干维尔探秘之旅。我查了一下,发现他们之间相隔数代,姻姻相连,数易其名,但这条线绵延直下。您从中发现什么了吗?为什么我偏偏读了一本关涉绣球花的书呢?如今,我既没有种盆栽,也没有种花窗格。所以,您看,这一切不能都归因于年纪大或者是记忆力好。就好像有一个外在的思想——并不是我的无意识思想——在说:“请注意:我们正在看着你呢。”可以说,我是个不可知论者,虽然我也相信“引导者”“监视者”这样的假说,甚至是“守护天使”这样的说法。
假如是这样,那又如何呢?我只是在告诉您,我总会有这样的印象,像是被人时不时地戳了几下。“当心!”这种信号在我看来挺有用的。也许,这不是您的责任。对我来说,这是在有意给高级思维提供记忆点。想要知道怎么发生的?来搜我身吧!
因为我在精神的纽带上,我注意到思维的理解力是怎样进化的,这几乎是科技发展的速度:灵的外质像灯心草蜡烛一样过时。
加洛韦太太——就是那个冰箱上锁和绿色妖精的——“逝去了”,护工喜欢这么说。这里,一切都Pass。Pass一下橘子果酱,她这样Pass了一句。真的Pass了吗?他们互相探讨肠子蠕动的麻烦事儿。你认为那些隐隐的绿光会怎样呢?我在某天吃晚饭时问。Ds & Ms想一想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们也回答不上来,就Pass了吧。
友谊,高贵的情感,等等。
西尔维娅·温
1989年1月17日
我想,假如你疯了,然后你死了,而且亟须一个解释,那么,他们就得先让你变得不疯你才能够理解其意。或者说,你是否认为疯了不过是给我们的现实世界披上了另一件意识的面纱,而它跟别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呢?
不要从我在教堂寄来的明信片中做出断论,说什么我已不再用脑子想事情。完全可能是“蔬菜霉菌和蚯蚓”。不过,或许不是。
西·温
1989年1月19日
那么,小说家巴恩斯先生:
如果我问您:“什么是人生?”您可能会回答说,说来话长,那不过是一种巧合。
因而,问题仍然存在,是什么样的巧合呢?
西·温
1989年4月3日
亲爱的巴恩斯先生:
谢谢您3月22日的来信。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温斯坦利小姐在两个月前去世了。她在去寄信的路上摔倒了,摔坏了屁股。虽然医院做了很大的努力,但仍然有很多并发症。她是位可爱的女士,而且,无疑是皮尔彻寓所交际场中的生命和灵魂。人们将永远铭记和怀念她。
如您须进一步问询,请尽管与我接洽。
您忠诚的,
J. 斯迈利斯(护工)
1989年4月10日
亲爱的巴恩斯先生:
谢谢您本月5日的回信。
在清理温斯坦利小姐的房间时,我们在冰箱里发现了好几件贵重物品,还有一小捆信函。可是,由于它们被放在了冷冻层,后来冰箱为了除霜不幸关闭了电源,导致信函严重受损。虽然打印的信笺抬头还依稀可辨,然而,我们觉得,收信人如看到信件已如此损坏也许会很难过,所以我们就把它们给处理掉了,殊为遗憾。兴许您提及的就是这事吧。
我们仍然非常怀念温斯坦利小姐。她是位可爱的女士,而且,她在这儿期间无疑是皮尔彻寓所交际场中的生命和灵魂。
您忠诚的,
J. 斯迈利斯(护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