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一九八八年
如果没有夏日聚会,纱有美可能会认同世界原本就是那样的吧。一个绝不会接纳和理解自己,在自己面前关上了大门,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欢笑的地方。
纱有美从幼儿园开始就没有好朋友,因为一开始就这样,所以之后也没觉得奇怪。
第一次想到自己是不是有点奇怪是在上了幼儿园大班以后。原因是被同班的一个女生恶意昭然地捉弄了一番。纱有美的幼儿园一个月有一次“盒饭日”,某一次的“盒饭日”里,那个女生说纱有美的盒饭有臭味,而且脏兮兮的。诚然,其他孩子的盒饭内容都色彩鲜艳、丰富多样,有卡通人物形象的,还有星星和爱心图案的。而纱有美的整个盒饭都是茶褐色的,上面还盖了一层黑黑的紫菜,纱有美自己也觉得,虽说不臭但确实显得“脏兮兮”的。到了下一个月的“盒饭日”,那个女生招呼了好几个同学围在纱有美身边,迫不及待地等着她打开盒盖。这一刻,纱有美才第一次意识到被捉弄了。果然,盒盖一打开,周围的孩子都哄笑着说臭啊,脏啊。
休息的时候也好,等待妈妈来接的时候也好,大家总是肆无忌惮地说着悄悄话,远远地围成一圈笑话纱有美。她不知该怎么办,唯有顺从地承受这一切。她既没有哭也没有告诉妈妈。
要上小学时,纱有美还抱有期待,希望小学里的境遇会有所改观,甚至想着,或许还能交上朋友,或许小学里没有捉弄人的孩子。
可是,一切都没有改变。和纱有美一起上幼儿园的孩子大都进了同一所小学,最初取笑纱有美盒饭的女孩子也是。在她的带头作用下,纱有美一直持续着和在幼儿园时一样的境遇。
从三年级开始,恶意捉弄纱有美的事情变得更明显了。鞋不见了,文具盒丢了,课本被人乱涂乱画,自己的存在被大家当作空气,等等。隐约意识到这些事态的老师叫来纱有美,对她说:“你必须努力和大家融洽相处哦。”
同学的欺负和老师的话,纱有美都没有告诉妈妈,因为她不想让妈妈讨厌自己。纱有美觉得,妈妈绝不会喜欢一个在学校里受到那种待遇的女儿。
因此,就为了和妈妈聊天,纱有美必须编造出一个虚构世界,她想象出了几个朋友的姓名和外号、他们的长相以及父母的职业,还有时不时邀请自己去玩的朋友家的详细情况。等妈妈回家后,纱有美就跟在在厨房忙碌的妈妈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个虚构世界来。“穗香”的妈妈是个设计师,她穿的衣服总是很漂亮;“小拓”是去年从大阪搬过来的,擅长漫才。每次说的时候纱有美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搞错细节,可是妈妈似乎连谁是谁都不太记得,所以即使纱有美不留神说错了一点小细节,妈妈也从没指出过。纱有美所说的“朋友”都只有妈妈,没有爸爸,这也是她顾及妈妈心情的懂事考虑,因为自己的妈妈独自支撑着一个没有爸爸的家庭。
如果没有参加夏日聚会,纱有美应该会坦然接受这一切,因为她只知道这一切。正如她在幼儿园时默默承受了别人的捉弄那样,她也同样会接受没人理睬的小学生活,不袒护自己的老师,也许对自己不那么感兴趣的妈妈。等待妈妈归来的她,只要有在光线逐渐暗淡下来的日式房间里描绘出的虚幻世界就够了。原本这样就知足了。
纱有美第一次参加夏日聚会是在五岁那年暑假。有一天妈妈宣布:“我们要参加聚会去喽。”纱有美不知道“聚会”是怎么一回事,坐上火车时惴惴不安,甚至莫名其妙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要被抛弃了。
妈妈领着自己去的是一座大大的房子,就像绘本里画的那种木头造的,大熊一家在里面烹制奶油炖菜的房子。那里有许多年龄相仿的孩子和他们的爸爸妈妈。和在幼儿园时一样,纱有美丝毫不期待这些孩子会善待自己。可是从到达那天起,许多孩子都主动和纱有美打了招呼。他们不但邀请纱有美一起打牌,还拉她加入了一个不知谁发明的奇怪游戏。纱有美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笑话她,玩游戏输了也没被孤立。
纱有美终于知道了,知道了还有一个这样的世界:没有人围观自己、嘲笑自己、孤立自己、捉弄自己的世界。同时也知道了生活在与之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是多么辛苦!
纱有美还知道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妈妈的另一种样子。住在木房子里那段时间,妈妈绽开了平日难得一见的笑颜,也毫不吝啬地做了许多平日里不对纱有美做的动作:拥抱啦,贴脸啦,亲吻啦。而且会津津有味地听纱有美说话,甚至提问,时而笑逐颜开、时而面露忧愁。纱有美最开心的还是听到妈妈表扬自己。妈妈不仅当面表扬纱有美,还说给其他孩子和大人听,像是“这孩子特别善良”,“动作慢是脑子好使的证明”,“小纱是个标准的美女”,等等。
纱有美平时并没有觉得妈妈有什么不好,只是妈妈到了这里就像换了个人:表情丰富、活泼好动,对自己也有了兴趣,没完没了地拥抱自己,还会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如果不参加夏日聚会,纱有美还不知道妈妈有这样与平日截然不同的一面。
参加夏日聚会的第二年,纱有美开始认为这里才是真正的世界。之前空想出来的世界,在这群山环绕的山庄里成了自己的真实世界,这里以外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纱有美认定,一年之中只有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才能成为真实的自己。
纱有美和树里、雄一郎一起躺在山庄院子里的草坪上玩接龙游戏,内容是用动物的名称形容天上云彩的形状。他们挨个说了“いか(乌贼)”“かも(野鸭)”“もぐら(鼹鼠)”,轮到纱有美说用“ら”开头的动物时,她想不出来了。“一、二……”雄一郎开始数数计时了。
“等等,你太狡猾了。小雄,我看不出哪朵云像鼹鼠,你重说!”在这儿,纱有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嗯……ももんが(飞鼠)总行了吧。”
“那就那什么,が(蛾)吧。”纱有美指着飘浮在明净空中的一片薄云说道。
“蛾是什么东西?”
“长得像蝴蝶的,真有‘蛾’这东西!”
“那我接‘がいこつ(骸骨)’。”树里指着另一朵云彩说。雄一郎叫着反驳:“‘骸骨’又不——是动物!”树里大笑起来,纱有美也笑了。在离木头房子不远的院子那一侧,大人们正在组装烧烤炉。纱有美在草坪上嬉笑的时候,视线一直追随着妈妈。
妈妈手拿一罐啤酒,看着弹爸爸忙活,他正要给烧烤炉点上火。弹爸爸说了句什么后,妈妈捶着他的肩膀大笑起来。在他们旁边,弹妈妈、纪子妈妈还有贤人妈妈三个人正准备着烧烤食材。他们脚边是依旧紧贴在一起的纪子和贤人,他们蹲着那里也没干什么,只是哧哧地笑着。这个情景让纱有美想起学校里的同学,心里不痛快起来。纱有美的目光从两人身上又回到了妈妈那里。只见妈妈紧紧地挨在弯下腰点火的弹爸爸身边,一只手搭在他后背,正起劲儿地说着什么。纱有美颇为欣慰地看到这时候的妈妈比在家时更美、更开心。
“云朵都没啦!”躺在草坪上的雄一郎喊道。和风拂面,四周弥散着青草的芬芳。
“我想一直待在这儿。”纱有美嗫嚅着自言自语。
“云朵都没喽!”雄一郎又重复了一遍。
“那就玩点别的游戏吧。”躺着的树里一副心满意足、慵懒惬意的样子。我想一直待在这儿,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纱有美在心里不断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