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商业奇才
看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马车在伊顿广场的这所房子前停下来,埃利斯简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她站在特伦查德夫人的更衣室窗边,拼了命地想要看清楼下街上的状况,喷出的鼻息把窗玻璃变得雾蒙蒙的。伯爵夫人头戴优雅的羽毛帽,撑着一把阳伞,正向前探着身子,对马车夫吩咐着什么。她旁边坐着玛丽亚·格雷小姐,同样撑着精致的流苏阳伞以遮挡温暖的阳光。她穿一条蓝白条纹的半身裙,搭一件紧身的军服式海军外套。一顶极为相衬的带淡黄色蕾丝花边的蓝色软帽包住了她的脸。用一句话说,完全如她预期的那般,玛丽亚看上去美极了。她们没从马车上下来。只有一位车夫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埃利斯知道,她们是来接她家夫人的,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急急忙忙奔向楼梯,带上出门必备的物品。特伦查德夫人已经站在了门厅。
“今天上午您还有别的吩咐吗,夫人?”女仆询问,撑开一件绿色的轻便大衣。
“没有了,谢谢。”
“您这是要去什么好地方吧,夫人。”
“是挺好的。”安妮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前景中,没有特别留意她的这个问题。毕竟,她最后还是对詹姆斯隐瞒了目的地,因而也不大可能会透露给她的贴身女仆。
当然了,埃利斯完全想象得出她们究竟要到哪儿去,但还是希望能够加以确认。然而,她即使真有些沮丧,也并未表现出来。“好的,夫人。希望您过得愉快。”
“谢谢。”安妮点头向门房示意,门立即打开了。以防万一,她同样也拿了一把阳伞。她已经准备好了。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和玛丽亚面带微笑,看着她上了马车。玛丽亚还换了个位置,背对着马儿坐了下来,这是向身份较低者表示谦恭的一种礼节,安妮对此十分感激。总之,什么也不能坏了她这天的兴致。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虽然并非最理想的同伴,但她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共同之处——她们谁也不会否认这点——而今天,她们打算以某种方式对此加以庆祝。
“坐稳了吗,亲爱的?”安妮点了点头。“那就出发吧。”车夫拉起缰绳,马车随即动了起来。
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已经决定,今天要和特伦查德夫人好好相处。她和安妮一样,也很期待再次见到那个年轻人,而且她还发现,自己对这个站在毁灭边缘的女人的同情甚至有可能比以往更强烈了。她觉得用不了多长时间,真相就会浮出水面,在那之后,有关埃德蒙的记忆,要说有什么的话,也只会变得更加鲜活,而索菲娅·特伦查德,则会因此名声扫地。想想真是挺可悲的。哪怕她也看得出来。
马车从白金汉宫旁经过,安妮的视线看向了花园外边的围墙。他们这个世界的阶级体系可真够奇怪的。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性,如今站上了社会权势的最顶点。能在她面前露脸的,都是像詹姆斯这种拔尖的人才,那些聪明、有才华且颇有成就的男士,都希望能在事业成功之后,得到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这个女孩,她又做过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是因为生在皇家而已。安妮不是什么革命家。无意推翻当前的社会结构。也并不喜欢共和政体,若是机会真正来临,她也愿意在女王面前行屈膝礼,但她还是不禁怀疑,当今这种社会体系是否有些不合逻辑。
“啊,快看。她在伦敦呢。”玛丽亚的视线望着上空。果真如此。皇室旗帜正在露天庭院后方王宫的屋顶上空飘扬。安妮看向为方便皇室成员上下马车而特意修建的带琉璃瓦顶的高大柱廊。仔细想想,这些全都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但是,对于大家投去的好奇目光,他们应该早已习惯了吧。
马车沿着林荫路继续往下前行,很快,显赫壮观的卡尔顿府联排便进入了安妮的视野,尽管建成至今已有十年历史,其新奇又宏伟的设计仍然令她赞叹不已。
“我听说,帕默斯顿勋爵买下了这里的五号楼,”玛丽亚说,“您对这房子有什么了解吗?”
“我一次也没进去过。”安妮说。
可玛丽亚根本安静不下来,简直像踏进玩具店的孩子似的兴奋不已,而原因她们几个都心知肚明。“我其实挺喜欢老约克公爵的长相。虽然不太明白人们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地纪念他,但我还是很为他感到高兴的。”马车来到了平台的入口处,宽广的阶梯向上通向一根高高的石柱,石柱上方立着乔治三世二儿子的雕像。“真不知道这雕像究竟有多大呀。”
“这我倒可以告诉你,”安妮说,“五年前我就在这个地方看着他们把它树立起来。这雕像比两个人都还要高。有十二或者十三英尺左右。”安妮微笑看着玛丽亚。无疑,她很喜欢这个姑娘。她欣赏她对查尔斯的心意,哪怕事情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她同样也很喜欢她的个性。玛丽亚既有决心又有勇气,倘若她出生在其他任何阶级,应该都能有一番大作为。当然,作为一个家财有限的伯爵的女儿,她的选择就十分有限了,但这并不是玛丽亚·格雷的过错。
这会儿,想到詹姆斯一点也不知情,安妮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尽管他每天醒来都会说到自己多么忙碌,但为了这件事,他肯定会愿意挤出些时间。他喜欢和他外孙待在一起——与她相比,他对他已极为熟悉——而他根本懒得去做任何掩饰,哪怕是在奥利弗面前。
不过,她还是没有告知他这次的行程安排。事实上,她还使他相信,她上次拜会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后,已经成功地劝服伯爵夫人,能在关心查尔斯时表现得略为收敛一些。因而她这次公然乘着疾驰的马车,偕同伯爵夫人和一位年轻名媛一起前去造访查尔斯的工作场所,必定会令詹姆斯感到惊恐不已。安妮深知,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完全无意保守他们的秘密,也知道事情最后迟早都会曝光,这一举动只会加快秘密败露的速度,而詹姆斯最终肯定会怪罪到她头上。所以她才什么也不对他说吗?如果是的话,她是否会因此感到愧疚?可是,毕竟他也骗了她那么多年——就算不是骗,起码也是隐瞒了真相。现在该轮到她了。不过最重要的其实是,她单纯地想再见见自己的外孙。
马车在伦敦的街道上穿行,三位女士闲聊着,朝着市区和位于主教门大街的查尔斯·波普办事处赶去。“您找到那面扇子了吗?”马车来到白厅街上时,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向安妮询问。
“什么扇子?”
“上回家宴上拿的那把漂亮的迪韦勒鲁瓦呀。我当时特别留意到了,它的设计十分精巧。弄丢了可就太可惜啦。”
“可我并没有弄丢过呀。”安妮答道,伯爵夫人竟还记得她的扇子,这让她颇受触动。
“那我可糊涂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一脸迷惑,“为了找它,您的侍女前几天还来过我家里。至少,我的贴身侍女是这么告诉我的。”
“是吗?埃利斯?真是怪事。我回家后问问她吧。”安妮想了想,埃利斯近来确实有些古怪。然而,人们对仆人的了解是多么不足呀,哪怕是在主人跟前服侍的贴身仆人。他们会在主人的容忍范围内闲聊谈笑,有的甚至还能和主人发展成为朋友。至少表面看上去如此。然而,又有谁真正知道他们的真实面貌呢?
很快,马车驶出光鲜的伦敦市区,进入老城区那破旧弯曲、过于拥挤的街道,自从金雀花王朝当政以来,这里的布局便一直没有多少更改。安妮十分震惊,有些地方明明那么靠近主干道,却是如此污浊不堪。看到不太干净的地方,马车夫哈钦森都会尽量选择绕道,可随着马车继续往前行驶,排水沟的气味逐渐浓烈起来,街道也变得越愈发狭窄而难以通行了。
她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马车已来到圣海伦教堂外,在一排排摇摇欲坠的街市摊档中穿梭。人行道和街边巷道里几乎全塞满了各种摊贩,他们站在满载的木制手推车后高声吆喝,完全淹没了四轮马车内的谈话声。“豌豆豌豆!六便士一大把啦!”“雅茅斯鲱鱼,三条一便士哟!”“美味可口的仔兔卖嘞!”一个人高声喊着从马车旁边走过,他手里抓着一把毛茸茸的小家伙,它们的腿不停扭动,痛苦地挣扎着。
“为什么它们非得活着经受这一切呢?可怜的小家伙。”玛丽亚叹气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非是在对谁说话。但那人却回过头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不然您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它保持肉质鲜美吗,小姐?”他一直盯着玛丽亚看——或许是在觉得奇怪,这么一位宛若天外来客般的美丽小姐,为何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接着,他抬起手背慢慢擦了擦鼻子,而后转身走了,却又跟她们后面那辆马车吵了起来。
街上到处都是小孩子,大部分都没有穿鞋,在玩着他们手边能拿到的任何东西:旧盒子、砖块,还有散落在卵石路上的空牡蛎壳。其中一个孩子甚至还有以前的那种圆环玩具,毫无疑问,肯定是某个富人的儿子扔掉不要的,不过,这些孩子已经算是幸运了。还有些孩子根本没有时间玩耍。他们忙着出售手头上能卖钱的任何东西。安妮看到一个邋里邋遢,最多不超过六岁的小孩,举着一串脏兮兮的洋葱,无精打采地穿梭在人群里,盼着有人能买上一点。街边角落里,一位老妇人坐在石阶上,身前摆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帚石楠和鸡蛋。尽管阳光明媚,她还是把黑色的厚披风紧紧裹在身上,顶着灰白头发的脑袋正靠在粗糙的墙面上休息。当她们终于抵达查尔斯·波普的办事处时,沿途目击的种种穷困景象已令她们全说不出话来。
玛丽亚首先打破了沉默。“我真不愿看到光脚的孩子,太可怜啦。他们一定冷极了。”她不禁摇了摇头。
“就是说呀。”安妮答道,充满同情地碰了碰玛丽亚的膝盖。
这在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看来,未免太过多愁善感了些。“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就是捐再多钱似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们需要的不只是钱,”玛丽亚说,“还需要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安妮没有说话,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查尔斯·波普的办事处位于一栋格局相当混乱、年代颇为久远的老房子的二楼,这地方想必曾经是个私人住宅,但很早以前就为了赚钱而开始对外出租。好在他的房间所处的位置较高,足以消解楼下街道传来的种种噪音。爬完好些陡峭的阶梯后,她们终于到了楼上,刚打算要开口询问,里面那道门呯的一声打开,查尔斯出现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他走上前来问候她们,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这实在太惊喜啦。”确实。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看到他喜形于色的样子,卡罗琳十分高兴。她也考虑过要不要事先知会他,但又想领略这地方的本来面貌,若是提前让他知晓,他肯定会设法营造出一种比较适宜但或许是错误的印象。她初次造访的时候,就提前给他写了信,但这次并没有这么做。当然了,这样可能会碰上他恰好出门在外的情况,但她还是决定要赌一把。她并不知道,安妮·特伦查德更不愿意见到她们辛苦赶来却吃下闭门羹的情形,已经在前一天派男仆比利前来询问波普先生第二天下午是否会留在办事处,但并未透露造访者的名号。因此,查尔斯只知道会有人过来拜访,却不清楚具体会是什么人。她们离开以后,埃利斯便从比利口中得知了这一消息,她又多了一条能上报给贝拉西斯先生的情报,对于身边人耍的这些花招诡计,安妮自然还一无所知。
回到主教门大街,卡罗琳觉得最有趣的是查尔斯见到玛丽亚·格雷在场时的反应。“我真不敢相信您竟然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随后,又立即出言掩饰,“我是说你们所有人。”看到这一幕,如果说卡罗琳之前只是怀疑他们之间有些暧昧,现在就已经完全确认了。至少,她确实看出了一些苗头,如果不去加以阻拦,或许真的可以开花结果。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告诉我,她会顺道过来一趟,我就擅作主张地一起跟来了。希望您不会介意。”玛丽亚说。
“怎么会。我一点也不介意。应该说恰恰相反。”
玛丽亚点点头,将手伸了出来。他凝神注视着。他是应该同她握手?还是应该行吻手礼呢?她那清新利落的蓝白裙子,在他这单调乏味的办公室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还有她那金色的卷发,美丽的红唇,查尔斯简直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你不介意我们贸然前来真是太好了。”卡罗琳迅速接了一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是在帮我缓解尴尬吗?他暗自思量。难道我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十分苦恼,想到玛丽亚已经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侄子订了婚。可是,对于自己,她又并没表现得多么反感。
玛丽亚已经恢复镇定。“我们正要到一家丝绸店去,”她兴致勃勃地说,“就是那家尼科尔森。”她自有理由掩饰她们前来的真正动机。“只是我们实在无法拒绝顺道过来看看你的机会。”
他接过她的阳伞,搁到旁边去,脸上迅速泛起了红晕。
“你们想喝点什么?茶还是葡萄酒?”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探寻,仿佛能奇迹般地在书架上找到什么早前珍藏起来却已被他遗忘,又恰好能在这样的午后拿来款待尊贵客人的漂亮酒瓶。直到这时,他才看到安妮,她一直站在另外两人身后。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走上前来。“能容我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查尔斯·波普,而这一位,则是帮助你的那位特伦查德先生的夫人。”伯爵夫人笑了。风水轮流转,真有意思呀。不到一个月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孙子。安妮·特伦查德把这个秘密隐瞒了整整二十五年。而现在,她却站在这里,为他们两个做着介绍。这是多么讽刺,多么令人高兴呀。
查尔斯观察着特伦查德夫人。她看上去既文雅又和善,软帽下面那双慈爱的眼睛似乎在细细打量着他。她身上某种气质,使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在哪里见过。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了起来。“我们那晚在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家里简单聊过几句。”他说。
安妮笑得非常愉快。“确实如此。”实际上,她想要放声大喊,想紧紧抓住他将他抱在怀里。可即便没法这么做,她心里还是觉得很高兴。她的笑容绝不是装出来的。
“你那晚见的人可真多呀。”伯爵夫人轻声笑了笑。安妮迅速瞥了她一眼。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似乎有点过于享受这种尴尬局面了。
“我听您丈夫提起过您,”查尔斯继续说道,“特伦查德先生是我的恩人,他对我非常慷慨,几乎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我非常感激他提供给我的所有帮助,也很荣幸能在这里招待他的夫人。”查尔斯的笑容也确实是发自真心。“咱们进去吧?”
他带头走进里面的房间,屋里有一张沙发和几把椅子,在查尔斯把几乎摆得到处都是的文件图纸都收走以后,她们这才坐了下来。
“我记得,我们的对话好像是因为我丈夫摔碎杯子而被打断了。”安妮笑着说。她曾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回顾当时的场景。
“您丈夫对我实在太好了,特伦查德夫人,”查尔斯接着往下说,“真的。他极为慷慨大方。而且对我很有信心。”他点了点头。“老实说,要不是因为他,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能经营一家纺织厂。他切切实实地改变了我的命运。”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并非对此持有异议,但脸上却不由露出了一丝隐含的恼意,查尔斯立马留意到了。她不乐意同那无趣的商人联袂出演同样的赞助者角色。“我对您也一样深怀感激,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查尔斯立即说,“您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为我架起了一座坚实的桥梁,使我跨过了阻碍前进的汹涌急流。多亏了您的帮助,我的项目可以正式启动了。”他这么说着,心里也对他们极为感激。
“怎么这样急切呀,”玛丽亚说,“要不是我知道实情,还以为您是要给我们做推销呢。”
这话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而她紧接着就笑了起来,看着他错愕的表情乐得直拍手。就在这时,门开了,他的助理将一盘茶具送了进来,那微妙的氛围顿时消失了。但一切都没逃过卡罗琳的眼睛。
“那是印度吧?”玛丽亚看到一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大地图,好奇问道。
“是的。”查尔斯很高兴,话题终于回到了较为安全的领域。
她起身近距离地打量起来。“这是新版的?”
查尔斯走到她的身边。“最新版的,”他说,“这地图一直都在更新。上面绘制的省份越多,内容也就越详尽。”
“真神奇呀。”
“您是真的喜欢吗?”查尔斯满面笑容。他简直要受不了自己了。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想用沉稳和决心来打动这位年轻女子,可是,只要她一开口和他说话,他就会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咧开嘴笑起来。“我之前有张印度地图,是按条约规定进行标示的。绿色底纹表示土邦领地,东印度公司管理的区域则标为粉色。但现在这张地图,则主要依据地理特性绘制而成。正如您所看到的,上头明确标出了河流山川还有沙漠等等。”
“这样广阔的国度,真令人难以想象。”玛丽亚说着,用她那小山羊皮质地的米白色手套从玻璃表面轻轻抚过。“孟加拉,”她念道,“旁遮普、克什米尔……”她叹了口气。“那一定是个既充满野性又富有情调的地方。”
“那里确实有些野性十足且尚未开化的地区。有野生老虎,”查尔斯语调冷静,希望自己听起来像个可靠的专家,“还有大象、蛇和猴子。但除此之外,文化方面也有许多不同宗教和各种语言。确实是个别具一格的神奇世界。”
“我真希望能在丛林里亲眼看看野生老虎。”玛丽亚说着,转过来面向他。她站得如此贴近,他都能感觉到呼到自己脸上的她那热热的鼻息。
“如果真想这么做,千万记得要骑着一头大象。”
她倒抽一口气。“他们都是这样出行的吗?”
“他们骑大象就好像我们乘马车一样。”他接着说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应该挪开距离,可他不想这么做。要是她觉得不太舒服,尽可以自行退后一步。可她也没这么做。她的裙子,搭在硬挺的裙撑上,正抵住他的膝盖。他稳住身形站好。“显然,它们头脑聪明,又十分顺从,不过,骑大象得像乘坐海上船舶一样,身体必须随着波浪一起摇晃。”
“我能想象得到。”她答道,把眼睛半闭起来。
“而这里,”查尔斯的手掠过地图来到最上方,“则是丝绸之路的一部分,这条商路起始于中国,经过连绵山脉,最后抵达欧洲。”
“而现在,往来的商品则变成了棉花。”玛丽亚心情十分愉快,甚至超过了她的预期。为什么呢?她不禁暗中自问。难道就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当真只有这么简单?
“我怎么觉得,棉花贸易好像已经有挺长一段历史了。”安妮说着,也朝地图这边走过来。
“确实如此,特伦查德夫人,”查尔斯肯定地说,“等到一定时候,印度绝对会占据主导地位。”
“据我所知,当前最主要的产地,似乎是美洲南部各州的种植园。”玛丽亚显然是有备而来。
“您是在哪儿看到的?”
她脸红了。“我忘啦。某本书上吧。”事实上,她是把所有能找到的书和出版物全搜集了起来。她想在下一次见到他时能够有话可讲。
“我倒宁愿去印度寻找货源。”查尔斯说。
“为什么呢?”安妮真心觉得好奇。她见惯了奥利弗总是一副与世界为敌的姿态,还有苏珊满腹牢骚的模样,几乎忘记了在年轻人事业起步的最初阶段,能与其进行这种对话的可能。不同于她的儿子,这孩子有着相当明确的目标,以及誓要成功的决心。这感觉太耳目一新了。
“美国人之所以能够压低价格,是因为用了廉价的奴隶,而我则是威尔伯福斯和克拉克森废奴运动的拥护者。我不赞同以任何方式利用奴隶制度来获取利益。”看到她们都点头表示赞同,他急忙把手高举了起来。“请不要急着赞扬我的美德,我会做出这个决定,同样也考虑到了自身的利益。我不相信奴隶制能在当今世界持续下去,因此当它最终遭到废除后,美洲的实力将不可能再与印度匹敌。当那一天到来之时,我希望我的产业已在那里站稳脚步,从而能够取得领先优势。”
安妮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对望了一眼。他是多么优秀啊。怪不得那个女人会想把他的身份公之于众。而看到玛丽亚·格雷对他投注的关心……一段美好姻缘难道绝无可能吗?她看得出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已经为这对小年轻打起了算盘,完全没有顾忌她丈夫的那个侄子,毕竟,老国王和那个女演员生的女儿们就都嫁得很好:埃罗尔伯爵夫人、福克兰子爵夫人、德莱尔夫人……另外,诺福克公爵的私生子,不是也在她和詹姆斯从布鲁塞尔回来十年后,同玛丽·凯佩尔小姐成婚了吗?她确信自己在哪里读到过这个消息。这难道不是一个成功的范本吗?索菲娅会希望他们怎么做呢?这个问题,他们只能去问自己了。她发现查尔斯正看着她,便语调轻快地问他:“您知道自己要去造访的是印度的哪片区域吗,波普先生?那里又具备怎样的发展潜力?像您这样的年轻人,肯定早有想法了吧。”
“确实,”玛丽亚激动地将两手合在了一起,“还这么年轻就已有如此作为……”她伸出一只戴手套的纤纤小手,在办公室里比画了一圈。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简直已经表露无遗。
“我对您很是好奇,波普先生。”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说着,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桌上摆满了一堆堆书面文件还有好些用红绳子绑起来的棕色箱子。“您是一个精力充沛又勤奋刻苦的实业家的典型,然而,同许多同类人不一样的是,您并非生来就走上了这条道路。通常情况下,一位乡村牧师的儿子——您是牧师的儿子,没错吧——或许会加入陆军或是海军,但更有可能成为助理牧师四处传教,等着什么人来帮他找个能养活自己的活儿。”
安妮纳闷,不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究竟想要探听什么。如果说查尔斯表现出了某种天赋,那必然应该归功于詹姆斯的基因,而并非贝拉西斯那边的血脉。自十字军东征以来,贝拉西斯家族恐怕没有人曾为收支平衡而伤过脑筋。这一刻,她着实为自己的丈夫感到骄傲。他虽然一心只想往上爬,而这点或许会令人感到厌烦,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聪明人,而且很有生意头脑。
“您怎么知道我是牧师的儿子?”
问得好。伯爵夫人慌了神,但只一转眼又恢复了镇定。“您告诉我的。我上次来的时候。”
“哦,”查尔斯点点头,“好吧,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牧师,这大概就是一切的原因。他生前是个出类拔萃的人。”
“生前?”
“他不久前去世了。”
是的,他去世了。安妮把这事给忘了。詹姆斯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说他是在《泰晤士报》上看到的,可她现在开始怀疑这话的真假了。詹姆斯会怀念他们的书信来往吗?她问自己。二十五年间,他一直坚持汇报着查尔斯的情形。尽管詹姆斯开始和查尔斯本人接触以后,波普先生在传递情报方面的作用就几乎接近于零了。不过,他似乎确实是个好人。“他听着好像十分优秀。”
“我一直非常幸运。”查尔斯抬起头,看向挂在他办公桌后面的一幅粉彩画。画中是一位老者,一头稀疏的灰白头发,全身都是黑色装束。他颈上戴着象征神职人员的白色罗马领,面部轮廓相当分明,不过几乎只能看见侧脸,似乎在思索什么更为崇高的东西。他右手拿着一本书,仔细观察发现,原来那是一本《圣经》。画作的光影处理十分巧妙,看到这幅画,安妮不由想起了乔治·瑞奇蒙的作品。说到底,她对牧师波普先生是心存感激的。他当初能收留那个不受欢迎的幼儿,开始也许是因为额外收入,但他显然逐渐喜欢上了那个孩子,并为他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使其能接受生命的严峻挑战。
“这幅画挺好看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直直盯着,“至少,应该画得还挺像的,虽然我并不认识这画中人。他看上去挺聪明,又很善良。希望他本人真是如此。”
“这只是他所有优点的其中两项。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应该和您说起过他。”
“再和我说说看吧。”她说起大话来是多么冷静啊。安妮简直要佩服起她来了。这便是我们当前局势的问题所在,她心想。我们每个人都成了骗子。在这个房间里,她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都是大骗子,都在不知情的孙子面前装出清白无辜的样子。连玛丽亚也在骗人,如果她继续假装自己还会嫁给约翰·贝拉西斯的话,而她显然不会这么做的——至少,不会是心甘情愿的。只有查尔斯没有说谎,除非他也想掩饰他已深深爱上玛丽亚·格雷这个事实。
“我并非他的亲生儿子。”查尔斯的神情十分轻松。但话说回来,他干吗要觉得不自在呢?“我的母亲死于难产,而在那之前不久,父亲也死在了战场上,起码我是这么听说的。波普先生是我父亲的堂兄弟,他和他的妻子——照我现在的叫法,也就是我妈妈——觉得应该收留我。他们没有孩子,或许这么做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总之,他们一直待我很好,而她直到今天都还那么和蔼可亲。”
“特伦查德先生呢?他在这当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安妮十分好奇他们最开始是如何取得了联系。
“原本,他们确实打算培养我成为牧师,正如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先前所言。但随着我慢慢长大,父亲发现了我在其他领域的天赋,便想办法把我送到银行当起了学徒。可我刚来伦敦就立马发现,这里比我想象中的复杂多了。于是父亲便请求特伦查德先生,希望在我站稳脚跟之前,能够给我一些引导。他和我父亲是来往多年的老朋友。”
安妮望向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她显然很高兴能了解孙子那些不为她所知的过去。“幸好牧师波普先生能有些商界的朋友。”
“他在各行各业都有朋友。幸运的是,特伦查德先生对我十分关心,从那以后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我决定离开银行的时候,向他说明了希望购买纺织厂的想法,他表示愿意支持,从而使我的想法变为了可能,现在,加上布洛肯赫斯特夫妇的好心赞助,我可以全方位地落实这一项目了。”
“纺织厂已经开始运作了吗?”玛丽亚觉得自己沉默得够久了。
“是的,但运作起来还有些混乱,用的原棉都只是我就近找来的。我想要推出一种更为稳定的日后还能加以拓展的经营模式。多亏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帮助,这事也将会实现。需要让人再送点茶来吗?”
“不用了。谢谢。”安妮和玛丽亚并排坐在沙发上,阳光透过宽大的百叶窗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映出一条条的纹路。查尔斯收好茶具,放回了托盘上。安妮细细看着他那流畅甚至有些优美的一举一动。多么不可思议呀,二十五年前她曾经抱过一小会儿的那个抽抽噎噎的胖娃娃,如今竟长成了这么一位风度翩翩且自信满满的男子汉。
在她身旁,玛丽亚也在注视着查尔斯·波普。她在暗自思量,他父亲是名军人,有一位当牧师的堂兄弟……那又怎么样?他或许不是最理想的结婚对象,但好歹也是一名绅士。当然,约翰·贝拉西斯将会继承一大笔财产,可查尔斯难道就不会自己赚大钱吗?况且机会不是很快就要到来了吗?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近年来身体一直十分硬朗。她脑子里思索着,嘴里不停丢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询问查尔斯的业务进展和未来规划,仔细听着他讲出的每一句话。他要多长时间才能抵达印度?他会是孤身一人前往吗?到了那边以后,他如何才能判断,自己找到的货源是否可靠?
“最开始的时候,重要的并不在于货源是否可靠,而在其品质优劣与否,”他开始解释,满怀热忱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印度的形势有些棘手,大部分棉花的品质都比较低劣,但是,一旦找到合适的供应商,就应该与他们确立长期的合作关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着手提高产能。那里气候条件绝佳,肯定是可以实现的。”
“听听,听听!”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缓慢而响亮的掌声,“说得真好呀,这个人!”
约翰·贝拉西斯懒洋洋地靠在办公室的门框上。查尔斯吃惊地瞪眼看他。“这位先生?”他说,“需要我帮忙吗?”这男子看起来有点眼熟,但他举止傲慢甚至带着敌意,仿佛他和查尔斯是什么死对头。约翰眯着眼睛,撇着嘴角。简直就是傲慢的化身。
“约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您呢,亲爱的伯母,”但他并未停下等她作答,“玛丽亚小姐,真没想到。您好呀。”约翰继续说着,完全无视查尔斯,径直穿过房间走到玛丽亚面前,她简直已经惊呆了。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再次开口,完全说中了她的想法。“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并不知道。至少,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我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您,伯母,但不包括……”他茫然地盯着安妮,“抱歉。”
查尔斯出声了。“特伦查德夫人。”
“特伦查德夫人,是的。我当然知道您是哪位。”讽刺的是,他还真知道——毕竟,他在伯母的家宴上就和她坐在同一张桌上——但他不想表现出来。“而能在这里见到玛丽亚小姐,就更是上天赐予的福分了。”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听不出玛丽亚出现在查尔斯办公室里,在他看来是件多大的幸事。一点也听不出来。
一开始,当他收到埃利斯的字条,请他出门赶到皮卡迪利街的时候,他还因她贸然前来找他的举动有些气恼,可当他听到比利告诉她的消息,知道今天就是她们定好要去主教门大街的日子时,他必须承认,她这么做十分明智。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却神奇地吸引了她们注意的波普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必须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这家伙究竟对她们使了什么魔力。难道是敲诈不成,因为他大伯早年间的某些不轨行为?可那又要如何解释特伦查德家对他的关注呢?他给了埃利斯一个硬币,酬谢她带来的这个消息。“特伦查德夫人没有说起她过去拜访的原因吗?”
“她什么也没说,先生。这事还是门房告诉我的。她历来不爱多说自己的事。”
“是吗?好吧,那咱们就看看,等到我同特伦查德夫人还有我亲爱的伯母当面对质的时候,她会不会依然闭口不提。”
“您不会把我供出去吧,先生?”埃利斯还没做好丢掉饭碗的准备。她肯定会走,但必须是在她觉得合适的时候。
“别担心。你要是被解雇了,那就对我毫无用处啦。”
他现在的难题在于,他应该如何解释,他怎么会顺着安妮·特伦查德——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女人——方面的线索,找出了这个他根本无从得知的约会地点。
很快,他去到了布洛肯赫斯特家里,幸好,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这时在家。不消多久,约翰便让大伯亲口说出了卡罗琳已前往主教门大街,去造访一位年轻的波普先生的消息。约翰满意地点了点头。
“您二位都对他很感兴趣呀。”
“卡罗琳觉得他很有前途,我也觉得这小伙子看上去挺不错的。”佩里格林从来不会对妻子热衷的事物提出任何异议。埃德蒙离世之后,能激发她热情的事已经很少了。
“怪了,”约翰说,“我这会儿正要到主教门大街去呢。有这么巧的事吗?兴许我也能顺道去一趟,看能不能在那里见到她。”他知道波普办事处的地址。他老早就调查清楚了,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肯定不会记得,他压根没有问起这件事情。找好托词以后,他就叫了辆马车立即出发了。
现在,他站在这里,面对着他的对头,还有特伦查德夫人,玛丽亚·格雷以及他伯母这个奇怪的组合。
“抱歉,我们刚刚用完下午茶,需要我叫人再送些茶点上来吗,这位先生……”
查尔斯没有认出他来,这可把约翰彻底惹恼了。这毛头小子竟不记得曾在家宴上见过自己?他是哪根葱啊,真以为有本事把女士们都迷得神魂颠倒吗?这可向来都是他约翰的拿手好戏。父亲说得没错:伯母和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古怪——且十分令人厌烦——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她投给他的那些钱,原本应该属于他和他的父亲,这一点让他很不满。到目前为止,他的未来原本是一目了然的。他只要继续借钱就好,一直到他大伯离开人世,而后家产就会由他父亲继承——或者更有可能,由他本人亲自继承——然后一切回归正轨,从此过上开心快活的日子。然而,查尔斯·波普先生的出现,却有可能将他的美好设想彻底推翻。
“您之前也见过的,在那晚的家宴上,这是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的侄子,贝拉西斯先生。”伯爵夫人说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显然,约翰这样突然闯入,让她觉得很是恼火。她暗暗地和安妮对视了一眼。事情只能到此结束。她们该走了。
“贝拉西斯先生,是了。”查尔斯说着,略略点了点头,心下猛地一沉。这便是玛丽亚的未婚夫了。“实在抱歉。那晚客人实在太多,我有些晕头转向的。”
“那还真没看出来。”约翰坐在躺椅上打量着查尔斯。这个人压根就一无是处,可伯母却为他穿越整个伦敦城,跑到这间毫不起眼的办公室里来喝茶。“好了,这下所有人都到齐了。”他说着,两手指尖轻轻抵在一起。
“我们倒想知道,”玛丽亚表示,“您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她笑着说,眼睛里却丝毫不见笑意。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点头。“是啊,约翰。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上午去了您家里,大伯告诉我您到主教门大街来了。我恰好在这附近有个约会,而且也十分好奇,想再见见波普先生。他是个挺神秘的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半数的家人,现在又加上伦敦最著名建筑商的夫人,都争先踏进了这扇不起眼的小门,我很想知道这背后的原因。我说它‘不起眼’并非有意冒犯,您不会介意吧,阁下?”他假装卑微地表示。
查尔斯硬挤出一丝笑容。“当然。”
约翰接着说了下去。“我听说伯母您正在过来的路上,便觉得这时机简直再好不过了。”
查尔斯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这颇有些尴尬的局面。“别担心,贝拉西斯先生。这对我来说也是个难解之谜。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十分关心我的处境,”这回查尔斯倒是发自真心在笑了,“这一点您绝对可以相信。”
“我在想,”约翰转向玛丽亚,“这周星期四,我打算到埃普索姆赛马场去。我一个堂兄弟有匹马要下场比赛,或许您和坦普莫尔夫人愿意和我一块过去。”
“我回去问问妈妈吧,但她恐怕并不怎么喜欢赛马。”
“那您呢,波普?你对赛马有兴趣吗?”
“没什么兴趣。”查尔斯回答。他觉得心花怒放,玛丽亚拒绝了和这个人共度一日的机会。他能把这当成某种暗示吗?
“哦,我想也是,”约翰说着,手背在身后,走到那张印度地图面前,“您的脑子里大概全塞满了棉花吧。”他笑起来,将侮辱伪装成玩笑话。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开始动身往门口走去。“时间差不多了,该让波普先生专心工作了。我们几位女士也还有事要办。约翰,你要和我们一块购物去吗?”
“不了,伯母。除非您没有信心能够做出明智的决定,”但他是笑着说出这话的,“我刚才说了,我也有点事情需要处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点点头。他显然不愿将剩下的时间耗费在逛丝绸店上,但她并不因此责怪于他。
事实上,约翰·贝拉西斯确实还有别的安排。他和苏珊·特伦查德约好,要在这天晚些时候,在特拉法加广场的莫利酒店见面。归根结底,他不得不承认,说到驱赶内心的屈辱和愤怒,没什么能比跟别人的妻子上床来得更为有效。
他用一个编造的女性名字定好了房间,推开二楼的27号房门,苏珊已经在屋内等着他了。他先前看到了她的贴身女仆斯皮尔正在这楼下大厅耐心等候,便知道她已经来了。她说她没有那么多时间赶去艾尔沃斯,而他们俩都知道,他不会邀请她到奥尔巴尼的房间去。至少现在还不行。他那套房间,和他想要塑造的慵懒奢华的贵族形象,有些不太相符。凭他的预算,可以在艾尔沃斯享受舒服的环境,但在皮卡迪利街,却不可能实现。或者可能性很低。他总会想方设法地提起他的住址,提醒别人拜伦勋爵就曾经居住在这旁边,但他从不在那里招待客人,哪怕是他的同性友人。因此,这一回,他花钱在莫利酒店定了个房间。这笔花费虽然是个麻烦,但当他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裸着身子满足地躺在床上时,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苏珊是值得他花这笔钱的。他很少遇到比她更为热情的情人。大部分跟他上床的女人通常都会比较乏味,既担心受孕的风险,又害怕丑闻缠身会毁掉她们的名声,而苏珊·特伦查德却似乎从不因此感到烦心。她性格温和,又对他百依百顺,约翰对她这种态度,还有她这个人,都极为中意。
“苏珊,我亲爱的宝贝,”他喃喃低语着,翻转身子面向她,凑到近前开始亲吻她的手臂。
“这感觉太棒了。”苏珊能感觉到,他怕是要提出什么请求了,准备请她帮忙,或者直接命令她。她已经很了解他。她知道他很自私。也知道他很贪婪。即便如此,当她准备过来见他时,心脏却还是怦怦跳个不停。她还不太确定,这是为情还是为欲,但怎样都比她对奥利弗的感觉来得强烈。因此,她默默等待他说出命令。她会尽其所能地满足他。
他仔细端详着她。“我得小心了。我已经变得相当喜欢你了。”
这不完全是句恭维话,但苏珊把它当作恭维话来听。“我很高兴。”
“我需要你帮我做点事情。”约翰说了。
“没问题。只要我能做到。”
“我需要你帮忙查一查,有关查尔斯·波普的情报。”
“什么?”她坐起身来,没了心情,“怎么连你也这样?所有人好像都被那家伙给迷住了似的!这事简直要把奥利弗给逼疯了。”
“虽然我不大赞同你的丈夫,但这确实就是问题所在,”约翰说着,坐起身来挨到她身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有些让人信不过。他好像有种魔力,把我伯母给迷住了,而我今天下午去他办事处时,还在那里看到了你的婆婆。还有玛——”
“还有谁?”
“不用在意。”
听了这话她倒笑了起来,这反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事实上,她很清楚他说了一半的会是谁的名字。某种程度上,她甚至还觉得有些高兴,他会如此在意她的感受。说不定有朝一日,她会需要利用这一点来对付他。“你为什么会去他的办事处?”她说,“难道他也把你迷住啦?”
“我想知道她们这样推崇他的原因。为什么都要选择他作为赞助对象?”
“而不是你对吧?”苏珊笑了起来。
“我没在开玩笑。”约翰的声音生硬而冷淡。简直下一秒就要翻脸了。
“好吧。”她附和道。但他们根本就是两类人。她已经开始反问自己,是否能将当前这种情形,转换成对她有利的局势。
“最让我烦心的就是,”他说着,转身背对她,坐到床沿上,“她们为什么都愿意给他投那么多钱。”
她打量着他的身影,不难看出,这事确实让他非常困扰。“玛丽亚小姐还好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你今天下午应该见过她吧……”她谅他也不敢否认,而他什么话也没说。他们都知道,她这样涉足他的个人生活,会让他十分恼火,但是他自己泄露了那位小姐出现在查尔斯办公室的秘密,她想用这事来烦一烦他。苏珊有能力给他制造麻烦,只要她想这么做,而时不时地提醒他这个事实,也让她觉得很高兴。
“只是碰巧罢了,她挺好的。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但玛丽亚·格雷那时候其实并不太好,至少,在约翰有意挑起的这场争论中,她没能说服她的母亲。在去见苏珊的路上,约翰抽了点时间,到了一趟位于圣詹姆士区的俱乐部,并迅速给坦普莫尔夫人写了一张字条,为她不喜欢赛马而表示惋惜。最后还提出,或许最近可以安排其他的外出活动。
“你干吗要说我不喜欢赛马?”坦普莫尔夫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她虽然不是特别精明,但她看人的直觉很准,而她现在非常肯定,有什么与她心意相悖的事情正在发生,只是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
玛丽亚被母亲盯得有些坐不住了。“难道您喜欢吗?”
“我喜欢,就像我喜欢其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无聊活动一样。”
玛丽亚注视着母亲。“那您可以回信,说要接受他的邀请。”
“以我们两个的名义?”
“不,不是我们两个。是以您自己的名义。”
她们俩都知道,这其实是在讨论什么,尽管谁也没有开口承认。“我希望你能想清楚,说出来的话可不能反悔。”坦普莫尔夫人说完,等着女儿做出回应。但玛丽亚一声也不吭。她就坐在那儿,在她母亲这间美丽的起居室里,双手紧握,沉默不语。她既不承认也不否定,这感觉有些不妙。坦普莫尔夫人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那一刻,她很想将她弟弟从爱尔兰叫到跟前来,可她又没法确定雷吉会选择站在自己这边,而不是支持他的姐姐。说到底,他并不会从约翰的财富中得到任何好处。倒是她科琳娜·坦普莫尔,打算凭着一个有钱有势的女婿,确保自己过上她应得的舒适晚年生活。“我是不是从你小时候就一直护着你?难道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我连这点保障都享受不到吗?反正我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她抽噎着,往后一倒,靠在锦缎花纹的安乐椅上,等着观望她的话是否能达到预期目的。结果并没有。
“妈妈,您身体硬朗得很,保不齐会比我们俩都活得更久。至于您的晚年生活,我当然会尽我所能地照料您啦,您什么也不必担心。”
科琳娜轻轻擦了擦眼角。“你嫁给贝拉西斯就是对我最好的照料。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他有什么不好的?”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这理由在玛丽亚看来似乎已经十分充足,可她母亲却完全不以为然。
“呸!胡说八道!”眼泪攻势结束,坦普莫尔夫人恢复了本来面貌。“年轻夫妇当然要慢慢地相互了解,进而学会欣赏对方啦。我同你父亲结婚的时候,对他就一点也不熟悉。怎么可能会熟悉嘛?在我们订婚之前,我根本不能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和他见上一面。哪怕是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不远处也肯定会有人看护。像我们这种出身的年轻女孩,没有谁能在结婚之前了解她的丈夫。”
玛丽亚紧盯着她的母亲。“您是想拿您和爸爸的婚姻作为范本,来说服我接受和约翰的这种现状?”这么说多少有些存心,玛丽亚某种程度上也觉得后悔。但不能再拖下去了,她们迟早都要面对她不会嫁给约翰·贝拉西斯这个事实。今天之前,她或许还有那么些迟疑,但经过这天下午,她已经彻底打定了主意,因此,她最好从现在开始做一些铺垫。
当然,她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查尔斯对她的心意。这话确实不假。可那指的是,没有直接言明的证据。但她非常肯定,是她已经订婚的状态还有她贵族的身份,才使他一直犹豫不定。她没有那么迟钝,看不出一个男子为她着迷的表现,而且她还相当自信,只要她想,查尔斯就肯定会有所表示。她也并不担心她的弟弟。雷吉或许也希望姐姐能成为伯爵夫人,但绝不会不顾她的意愿,硬要逼着她嫁出去。而且他肯定会很欣赏查尔斯。对此她很有信心。这些都是小事,她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要说服她的母亲,准许她抛下伯爵,去接受一个曼彻斯特纺织厂主的求婚,她很清楚,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地来嘛。
“你之前明明答应了。”
实际上,听了母亲这话,玛丽亚也觉得奇怪,自己之前竟然会同意嫁给约翰·贝拉西斯。她当时都在想些什么呀?会不会是因为,她之前从来没有爱上过谁,还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现在是爱上了吗?她觉得肯定是了。“我又不是第一个改变主意的女人。”她说。
“你不能将大好前程就这么随手丢开。我不会由着你的。我不准你这么做。”坦普莫尔夫人气恼地靠在椅背上。看到这一幕,玛丽亚决定,暂且把这事先行搁下。她必须让母亲逐渐明白,她期盼的那场婚姻绝对不会发生,但也没有必要急在一时。玛丽亚默默思量着,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她正在为自己策划一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想到这项颇为艰巨的任务,她的心脏就怦怦跳个不停,但事实就是,这是她的真实心意,而她真心想要将其实现。
通常而言,安妮邀请她一同前往格兰维尔时,苏珊往往不会接受。她讨厌那个地方。那座位于萨默塞特中心地区的伊丽莎白式庄园及其美丽庭院,在她看来没有一丝趣味可言,哪怕连舒适也算不上。
首先,去往那里的路途就相当艰辛,必须做好细心规划,事先备好大量床上用品,夸克会驾着宽敞的长途马车,在沿途的驿站屡屡停靠,去那里用午餐或者晚餐,还要睡觉休息以及为下一站旅程更换马匹。整段路程最少需要两天时间,而安妮·特伦查德更是宁愿花上三天。她说自己年纪太大,马车若是走得太快,会把她的骨头都给摇散,而且她还喜欢不时停下,让阿格尼丝下去跑一跑。新修的铁路无疑将会改变这种情形,但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因此,苏珊将会被困在马车里,谈论园艺种植方面的细枝末节,长达整整三天时间——有时甚至还会更久,如果碰上下雨,马车陷进泥地无法动弹的话。
但她之所以反感格兰维尔,主要还是因为她不明白长途跋涉去往那里的意义。到了那儿以后,又有什么事情可做呢?只能谈论更多关于园艺的话题,不时到花园里头四处走走,然后就是一顿接一顿地坐在那张长餐桌上用餐。偶尔,餐桌上也会出现一些当地名流,一心想要结识詹姆斯·特伦查德,期望能说服他拨出一部分资金,为他们从事的产业投资。至于上流社会的贵族绅士,就几乎一个也见不到。众所周知,苏珊不无讽刺地想到,结交权贵挤进上流社会这种做法,在乡村地区反而更有难度。在伦敦,只要你穿着讲究,谈吐得体,人们其实不太在乎身份问题。而在乡村,大家就没有那么宽容了。光是想到这些,她都要打起哈欠来了。
可这一次,约翰说服了她,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那天下午,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给她大概讲述了他的计划。她的任务,是要弄清楚查尔斯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詹姆斯·特伦查德这么乐意出钱资助他,当然还有约翰伯母和苏珊婆婆两人之间的奇特关联。这些事情背后,或许会有什么可以让她加以利用。不管怎样,这事刚好应了苏珊自己的计划,能让约翰·贝拉西斯欠她一个人情。
听到苏珊愿意接受邀请,陪同父母在乡间住上一个月时,奥利弗或许是最为意外的。通常情况下,她总要发发脾气,哭闹一番才肯罢休。有时甚至还要到相熟的珠宝商那里,给她买一点小玩意,借此来哄劝她点头同意。但这次却完全不同。
她的反应令他十分欣喜。老实说,他近来觉得,比起伦敦的生活,他更喜欢在格兰维尔度过的日子。他做了很大的努力,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试图对父亲的产业提起兴趣,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地方乡绅的传统生活。这不是应该的吗?他们照着绅士的标准将他抚养长大,结果自然就是这样。他喜欢包括狩猎和射击在内的所有传统活动,还有轻松惬意的乡村生活,远远胜过坐在父亲或威廉·库比特的办事处里,盯着图纸和账目的枯燥时光。他可以在庄园里四处走动,和那些佃户说说话,倾听他们关心的问题。这会让他觉得日子很充实,而自己是受到尊重且十分能干的。过去他一度认定,即使父母去世以后,他们也不会搬去格兰维尔生活,因为苏珊肯定会坚持己见,要住在更大更气派且更靠近伦敦的地方,可是近来,他和妻子逐渐变得各管各的,他开始思索,或许某种权宜之计也不是绝无可能。可话说回来,他至今都没有后代,而像格兰维尔这样的房子,其实最适合几代人共同居住。
他心脏猛地一跳,马车终于通过了那面高大的蜜色铁门。前方就是这次漫长旅途的终点,那是一座漂亮的三层建筑,比起一八二五年母亲刚刚买下时的状态,已经改善了不只一星半点。当初詹姆斯一时心血来潮,交代妻子为家里“找一座乡村宅第”。显然,他以为她会买下某处宏伟气派但又比较近便的宅子,像是在赫特福德郡或萨里郡,或者起码比较靠近伦敦的某个地方的像样宅第。但安妮却另有打算。当她偶然间看到格兰维尔,这座完美体现了中世纪哥特式向文艺复兴时期古典式建筑风格转变的宅子,以及被成千上万英亩农田所围绕的花园和庭院时,便知道这就是她要寻找的房子。可以说,也是她一直都在寻找的目标。然而,房子存在严重的漏水问题,且几乎到处都是腐蚀虫蛀,詹姆斯一开始是拒绝的。这同他脑子里设想的简直就是千差万别。他完全无意住到萨默塞特去,而且他所设想的,至少是一座不需要从里到外彻底翻新的房子。然而,安妮这辈子少有地一意孤行了。
如今,过了近二十年后,他们都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她煞费苦心地将房子修复一新,对每一处奇特的小细节都喜欢得不行:爬在荷兰式山墙上的石猴子,东边墙面上各居其位的九圣贤。詹姆斯有时会想,她之所以投入这么多心血,大概是为了弥补某些其他的缺失——如果说安妮没能救回她自己的女儿,那么至少,她可以设法保住这所壮美的老房子。她越是努力争取,投注其中的热情与心血也越来越多,房子也逐渐变得耀眼起来了。
不过她真正的成就,还是在于将一片空地亲手打造成了美丽的花园,马车在屋外停靠下来,主管园丁胡珀已在迎候她的到来。但她此时还不能去向他问候,一切都得按照规矩进行,特顿比他们先一步抵达,此时走上前来打开了大门。
“夫人,”管家向抱着小狗走下脚踏的安妮问好,“您这一路可还愉快?”他的声音听来有点疲倦。老实说,在前来格兰维尔这件事上,他和奥利弗夫人的心情几乎一模一样。他也讨厌这段难熬的旅程,但更让他感到不满的,还是主人待在乡村打发时间的期间,他必须和素质低下的当地仆人打交道。不像大部分贵族家庭,会把主要居所定在乡间庄园,特伦查德家长期都居住在伦敦城内。因而家中大部分人手都留在了那边,只有几个主要仆人跟着他们往返于萨默塞特。特顿、埃利斯、斯皮尔,以及同时要负责帮奥利弗更衣的男仆比利,就是随他们一起来到格兰维尔的仅有仆人。厨娘巴比奇太太原本也该一道过来,但这个消息使整个厨房都紧张起来,引得大家争论不休,安妮最终决定,雇用当地的一位亚当斯太太,她的性格更为讨喜,应该也不大会硬要从首都运什么食材下来。这么一来,他们能在乡间享用的菜色就变得极为简单,仆人在服侍上也多少有所减慢,而特顿则总是一脸痛苦的表情。
“谢谢你,特顿。大家都安顿好了吧。”
“总的来说,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他愁容满面地回答,但安妮可不想一来就被卷进人手问题里。她清楚特顿的感受,但她仍然觉得,格兰维尔要想继续留存下去,就少不了当地百姓的帮扶,而最重要的就是,必须雇用佃农以及其他为庄园工作的人家的孩子。否则那些年轻人能到哪儿去?他们需要工作,而为他们提供工作正是庄园主的职责,如果特顿要为这种事情怄气,那就肯定是他而不是她的问题。
“哦,胡珀,”她招呼着,搓着两只手,朝园丁走过去,“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吗?”
“亲爱的,”詹姆斯·特伦查德在妻子背后叫她,“你不进来吗?你肯定累了吧。”
“马上就来。我只是想听听看,我们不在的时候,花园里头发生了哪些新情况。况且,阿格尼丝也需要下地走一走。”
“别累到自己啦。”詹姆斯说完,同其他人一起进了屋。这事他其实并不怎么介意。他喜欢看到妻子高兴的样子,而她在格兰维尔的时候总是十分高兴。
那天晚上,他们将坐在曾是“食品储藏室”和“饮品储藏室”的地方用餐。这房子年代太过久远,本没有一间像样的餐厅,在他们之前的主人,会和同住的人一起,在大厅里头用餐。但安妮对伊丽莎白式风格的坚持,也不是毫无限度的,趁着整修屋顶的时候,他们打通了原先那两间房,打造出了一家人用餐所急需的较为隐秘的空间。他们在墙上镶了木板,又在能俯瞰东露台的高大窗户旁边,添置了一个巨大的壁炉。某种意义上说,她之所以最中意这个房间,正是因为这是她买下房子后,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
此时,她正沿着走廊朝楼梯走去,埃利斯跟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块披巾。“您可能会需要这个,夫人。”
埃利斯的心情不错。她在乡下总是这么兴致高昂。与特顿不同,埃利斯十分享受被人推崇的滋味。她很少能体会到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但是在这里,在偏远的萨默塞特郡,她就成了上流社会各种轶闻趣事的来源。她可以讲述在伦敦的所见所闻;描绘各种新商店的壮观景象;详细说明当前的时尚潮流。说真的,没有什么能比仆人们围坐在底层大厅的餐桌旁,听她讲述某某勋爵和某某小姐的最新逸闻更让她感到高兴了。况且,乡下的活儿也会比较轻松。这里没那么多客人需要招待,主人外出做客的次数也比较少,因而很少出现工作到深夜的情况,而她坐在特伦查德夫人的更衣室里,盼着女主人早些回来的时间也同样大为减少。
安妮走进起居室时,詹姆斯正在壁炉旁边坐立不安。她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摇铃叫特顿过来?看看能不能直接先去睡了。我想要早点休息,看他能不能安排一下。”
“你不介意?”他急忙跳将起来,拉了拉铃索。苏珊和奥利弗早已经下楼,她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苏珊又在喋喋不休,要把她丈夫给逼疯了。他喝了一杯红葡萄酒,大概是想从中得到些许慰藉。安妮注视着自己的儿媳。她看上去显然很有活力。通常情况下,她来到格兰维尔总会一脸的不高兴,但这天晚上,她在打扮上还颇费了一番心思。她让斯皮尔帮忙盘了一个发髻,穿一件浅黄色的丝裙,与耳边的绿宝石相映成趣。
发现安妮正在看着自己,苏珊立马开口了。“您绝对猜不出,我那天在皮卡迪利街看见了什么人。”她不想在坐在马车上摇来晃去的时候说起这些,但继续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我还是不猜了。”安妮愉快地笑笑,抚摩着在她椅边乞求关注的阿格尼丝。
“是贝拉西斯先生。”
“哦?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侄子?”
“正是。我们上次在布洛肯赫斯特家见过他。总之,我正和斯皮尔走在路上,准备到手套店里去一趟,而后他就突然出现了。”
“真想不到。”安妮逐渐意识到,这话题的走向恐怕不是她所乐于听到的。幸好,管家就在这时走了进来,没过多久,他们便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苏珊一直沉默着,直到头一道菜端到桌上,他们开始用餐后,她终于再沉不住气了。男仆刚从桌边撤走,她便又开始了。“贝拉西斯先生告诉我,他那天在城里波普先生的办事处,见到了您和他的伯母。”
“什么?”詹姆斯说着,放下了手里的刀叉。
“咦,”苏珊假装惊慌地捂住嘴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当然没有,”安妮很冷静,“老爷对这小伙子很感兴趣,听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提议要去看他,我自然就同意了。我也很好奇。”
“肯定不会比我更加好奇。”奥利弗表示,安妮看过去,不由得心下一沉,她下楼之前,他肯定已经喝了有一会儿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亲爱的父亲,会对这位波普先生开展的业务,比对他自己在库比特镇上的工作还要加倍上心?”
“我没有。”詹姆斯本打算指责安妮所做不妥,却突然和他儿子争辩了起来,而且还处在被动防守的状态。“我是喜欢波普先生。他的业务计划非常切实合理,我期望能够从中获利。我在许多不同领域都有投资。这事你总该知道吧。”
“大概是吧,”奥利弗说,“但我十分好奇,您会不会把这些业务经营者,统统带到您的俱乐部去用午餐。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又会不会把她的每个资助人都带到起居室里夸耀一番。”
这话詹姆斯听了可不高兴了。“没错,我是喜欢也很欣赏波普先生,”他说,“但愿你能有他一半勤劳就好了。”
“别担心,父亲,”奥利弗已经放弃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很清楚这位波普先生拥有您觉得自己孩子所缺失的所有优点。”
苏珊决定收手,不再继续火上浇油。毫无疑问,波普先生在这场争论中,扮演着极为重要却有些莫名其妙的角色,但她并不打算进一步激化他们的矛盾。相反,她应该什么也不用干,让她那可笑的丈夫去出尽洋相。
“你先坐下,奥利弗。”安妮说,她儿子此时已站起身来,像乡村集市中的某些巡回传教士那样,冲他父亲晃动着一根手指。
“我不坐!特顿!把我的晚餐送到楼上我房间去。我还是别再坐在这里,免得惹我父亲失望了。”说完,他冲出去,呯的一声摔上了门。
屋里一片寂静,直到安妮开口打破沉默。“照少爷吩咐的做吧,特顿。问问亚当斯太太,能否重新准备一托盘食物。”她转身面向儿媳,刻意改变了说话的语气。“好了,苏珊,你有没有特别想在这边做的事,或者说,我们应该等到早晨醒来之后,再去安排当天的活动?”
苏珊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她很乐意陪着继续演下去,便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回伦敦之前可以去做哪些消遣。
那晚詹姆斯怎么也睡不着。他能听见安妮放松均匀的呼吸,知道她没有因为奥利弗的爆发而无法入睡,但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安妮早早就上了床,且有意在他进房之前就睡下,好让他没有机会质问她,为什么要到主教门大街去。他虽然这样怀疑,但总不能把她摇醒吧。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呀?难道这个家里,只有他不想毁掉他们现在的生活吗?至于奥利弗这个孩子,他实在是被宠坏了。他都开始嫉妒起查尔斯来了,可即便不是查尔斯,也肯定会出现别的问题。他究竟想要什么?又期望达到什么目的?难道想让他老爹把一切都拱手交给他不成?
詹姆斯摇了摇头。他记得小时候,他的父亲是如何辛勤劳作。记得自己曾经如何艰苦打拼。记得他在布鲁塞尔的脏乱街头,为那些军官找到他们所需的面包、面粉、红酒和弹药时,他们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曾让自己觉得多么卑微。他也记得从布鲁塞尔回来,曾经顶着多大的风险。他把自己的全副身家,通通赌在了库比特兄弟和新开发的贝尔格莱维亚上面,那段时期他过得多么担惊受怕呀。经过那么多的不眠之夜和忧心忡忡的日子,此时此刻,他坐在萨默塞特这美丽的房子里,而他那不知感恩的混账儿子和他那同样被宠坏的妻子,却双双期盼着,他,詹姆斯·特伦查德,能继续供着他们去过他们习以为常的舒适生活。他多么希望索菲娅能在这里,陪在自己身边呀。在他心里,她才真是他特伦查德的孩子,从不畏惧阻拦她的重重障碍,而会奋力地推倒它们,跨过它们,她也不会满腹牢骚叫苦不迭,而是欣然接受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事实上,她从来也没离开过他。自从她被夺去生命以来,他醒着的每分每秒,几乎都能看见她浮现在自己脑海,大笑着,取笑着自己,却从来都是充满爱意。他又一次因为想到失去了宝贝女儿而泪流满面了。
在格兰维尔剩下的时间里,父子俩没再发生什么冲突,只是关系一直僵持不下。詹姆斯已经问过安妮为何要去查尔斯的工作地拜访,而她也给出了相当合理的解释,说她得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有此计划,便觉得自己最好也一同过去。这样才能在伯爵夫人不慎露了口风以后,想办法控制现场的尴尬局面,虽然从结果来看,这种担心实在多余。詹姆斯不得不承认,这理由的确相当合理,因而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尽管他意识到,安妮似乎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真相大白的日子无须多久就会降临。在这期间,她领着狗去院子里散了步,和园丁讨论了下个季节该种些什么,便早早回了房间休息。
苏珊想要探听出一点别的消息,但安妮的口风比她想象得更紧,根本不肯透露哪怕一星半点。“可父亲会对波普先生产生兴趣,肯定不是毫无理由的吧?”两人沿着长长的石灰路面悠然散步时,苏珊曾经鼓起勇气问起。阿格尼丝一路小跑跟在她们身后。“特别是,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妇显然也深有同感。我实在太好奇了。”
“那你只好继续好奇下去了,因为我也帮不到你。他们喜欢那个小伙子,并相信资助他最终将会有所回报。仅此而已。”
凭苏珊的聪明劲,她当然知道事情绝非仅此而已,甚至连接近也算不上,可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打听出更多消息。她试过从埃利斯嘴里挖出点什么,但是却被断然拒绝了。埃利斯有她自己的傲气。她可不会被奥利弗太太这样的人所收买。
回到伦敦后,父子两人总算又开始说话了,只是伤口显然仍未愈合。至于她自己,苏珊终于熬过了乡下那一个月时间,正在心里头默默盘算,如何在见到约翰的时候,把她探听到的那丁点消息,说得比较充分一些。
没过多久,她便收到一张字条,约翰约她前往格林公园,装作偶然遇到的样子,于是,她便拉着斯皮尔一起出门了。
“可你说他很重要,具体怎么个重要法呢?”约翰十分急切,“我知道特伦查德先生觉得他很重要,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猜,应该是同他的产业有什么关系吧。”
“荒唐,”他摇摇脑袋,“谁都看得出来,他在这上面倾注的可不只有金钱。”
苏珊知道他是对的。“奥利弗因为这事大发雷霆。他觉得自己被这无名小子抢去了风头。”
约翰极尽讽刺地表示:“我一直都很同情你的丈夫,是的,亲爱的,可是他再怎么生气,对我也毫无帮助。”
“哦。”苏珊知道自己没能完成交代的任务,她甚至为此忍受了待在格兰维尔的无聊时光,但是还有一件事情,自从他们上次在莫利酒店相会以来,就一直困扰着她。她本想借此机会说起这事,可看到约翰恼火的样子,便决定还是暂且按下不提。只是这困扰她怎么也摆脱不了。
他低头看了看她。“你怎么啦?好像心事重重的。”
“是吗?”她一派天真地晃晃脑袋,“什么事也没有。”
但这当然不是事实。她心里非常清楚。
约翰跟着苏珊回到了伊顿广场的家门前,并且始终没有被她发觉。她忙着在同斯皮尔说话,吩咐她随便买些缎带、饰物之类的物品,这样就有正当理由能向奥利弗解释,她们为何一整个下午都在外边。
他躲在角落里,站在一盏路灯后头,等着埃利斯设法溜出来一小会儿。他十分懊恼,苏珊去了一趟萨默塞特,竟然只搜集到那么一丁点消息,但他原本也没抱多大指望,而且早交代给埃利斯一项任务,去找他伯母的贴身女仆道森谈一谈。她肯定知道那个家隐藏的大部分秘密。他已经告诉埃利斯,他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广场的什么地方,终于,当天色开始暗下去时,埃利斯总算现身了。她看见约翰等在下一个街角,立马朝他这边走来。“怎么样?”他无意寒暄直奔主题。
“这个嘛,先生,”她带着恰如其分的谄媚姿态紧握着双手,“我不敢说我拿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
“你总该打听到了点什么吧。”
“恐怕没有,先生,”埃利斯接着说,“道森小姐和我们想象得不一样。”
“你是说,她对主人非常忠诚?”
约翰听上去如此意外,埃利斯差点笑了出来。不过还好,她及时忍住了。“好像是的,先生。”
约翰使劲叹了口气。肯定有什么人,有什么地方,能找到关于那个人的什么信息。他必须仔细想想。“我有件事需要你办。”
“尽管吩咐,先生。”埃利斯总爱表现出乐意效劳的姿态,尽管她其实很少能真正帮得上忙。不过这样可以拿到更多小费。
“叫特顿再来见我一面。老地方。明晚七点。”
“特顿先生一般会在七点之前回来,他要回来为晚餐做准备。”
“那就六点吧。”他已经试过,动用爱嚼舌根的女仆和满腹好奇的儿媳去帮忙打探消息,可是都没有用。是时候想想别的法子了。“可别忘了。”没等她出言反驳,他已经沿着人行道大步走远了。
查尔斯来到肯辛顿花园的圆池附近,正觉得左右为难。他手里有一封信,不久前刚送到他办事处来。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打量着那清爽明晰的字迹。他到这儿来又有什么意义呢?除了让事态更加麻烦以外?玛丽亚·格雷之前给他写信,要他到她母亲位于柴桑广场的家中去拜访她,可是他拒绝了。像他这种地位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去拜访她那样出身的女子呢,尤其是她还订了婚。然而,他派人送去了一张便条,提议下午三点时分,和她在圆池附近碰面。这里是个公共场所,就算外出散步时偶然间碰上,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不是吗?
只是,约定的时间逐渐逼近,他又开始退缩了。他怎么能一边声称爱她,一边做出这种会危及她名节的事呢?可即便他如此反问自己,也知道自己非见到她不可。
他走到池边,忽然哪里刮来一阵大风。水面开始起伏不定,层层微波拍向池边,在他脚边激起水花。尽管有风,却仍有不少女士在周边散步,有的三两成群,小朋友跑来跑去,在她们身旁穿梭不停。那边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正试图把一个红风筝放上天去,在他们身后,围着一群忧心忡忡的保姆,有几个推着网篮织法的新婴儿车,还有些怀里抱着孩子。
他在一张公园长椅上坐下,看着一群鸭子在水面上漂浮游动,同时焦急地四处张望,打量着每一副从旁经过的面孔。她人在哪儿?没准她已经不打算来了。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她肯定是不会来了。她应该是和什么人商量过,可能是她母亲或是她的侍女,而她们都看出来了,这件事实在太不靠谱。他站起身来。他简直就像个傻瓜一样。那美好又漂亮的姑娘根本不是他高攀得上的。继续待下去,除了浪费时间还能是什么?
“实在抱歉!”他转过身去,看到她出现在面前,穿一身简单的浅色粗花呢套装,手里抓着她的软帽。“我是偷跑过来的。”她笑起来。眼睛明亮,两颊绯红,站在那里平复呼吸。“甩掉瑞安比我想象得难多了。”而后她就大笑起来,看到他仍在这里等待,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错过与他相见的时机,一切又变得美好起来了。她在长椅上坐下,他则坐到了她的身边。
“您一个人来的?”查尔斯本无意将他的震惊程度表现出来,但她这么做,无疑是在拿她的声誉当儿戏。
“那当然呀。您难道以为,母亲要是知道我准备去哪儿,还会答应让我出门吗,而且我也不信任瑞安。她会把我的一举一动全汇报给我母亲。您多幸运呀,波普先生,能够生为男子。”
“我倒是很高兴,您不是个男孩子。”这是他对她说过最大胆的话了,他鼓起勇气说完,便沉默了下来。
她又笑了起来。“也许吧。不过呢,我今天很为自己感到骄傲。我平生第一次成功摆脱侍女,自己招了一辆马车。厉害吧?”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诱使她踏进某种危险境地。“可我看不出来,咱们这次见面能有什么好的结果,特别是对您而言。您到这儿来,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您应该很欣赏敢冒风险的人吧,波普先生?”她问,眼睛望着池中的鸭子。
“可我不会欣赏让自己心爱之人做出牺牲自身名誉举动的男人。”他没意识到,他在提到她时,暗指她是他的“心爱之人”。
但她注意到了。“就因为我订婚了?”玛丽亚轻声说。
“是的,您已经订了婚。可哪怕没有订婚也是一样。”他叹了口气。是时候打破幻想,认清现实了。“我永远不会是坦普莫尔夫人认可的能够向您求婚的那种人。”
他这么说,本来是想让事情在此画上句点,谁知道这句话却激起了更多的可能。“您想要向我求婚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问。
他也回望着她。继续隐瞒还有意义吗?“玛丽亚小姐,我愿意勇斗巨龙,愿意上刀山下火海,甚至愿意闯进死亡之谷,只要我觉得,我能有一丝机会赢得您的芳心。”
听到他的宣言,她一时间沉默了下来。她的成长环境与他截然不同,早已听惯了花言巧语,而非这种热烈的决心。她终于知道,自己已在这坦率直白的男人心中,燃起了全然不受他控制的爱火。他爱她,用他全部的身心爱着她。“老天,”她说,“不过几句话工夫,情势似乎就有了极大进展。请叫我玛丽亚吧。”
“我不能。我之所以说实话,是觉得您应该知道真相,可我并不认为,我们有能力使之成为现实,哪怕您也抱有这种意愿。”
“我确实希望它能成为现实,波普先生。不,查尔斯。这您完全不用担心。”她想起在母亲的晨间起居室里和约翰·贝拉西斯之间那拘谨而生硬的对话,两者之间的强烈对比令她十分惊奇。这才是恋爱中人的模样吧,她心想,而不是互相交换着上流社会的趣闻轶事以及苍白无力且毫无感情的恭维话。
查尔斯没有回话。他甚至不敢凝视她那美丽的、满怀希望的骄傲脸庞,害怕自己会彻底沦陷进去。无论她说什么,到头来都会让他伤心。即便她本人并无此意,即便她决意不畏艰险一心向着他,但最后肯定还是一样的结局。她也许会哀叹自己为何生为女性,而他却为自己生为乡村牧师的侄子而沮丧不已。
人行道上大步走来的一个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不是您的母亲?”他突然说道,跳了起来。那位女士的身形,还有她那急切凛冽的气息,他去参加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家宴时,就曾在她家露台上领略过。他记得她如何站在门口,满脸都是不赞同的神情。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玛丽亚·格雷小姐不是他能高攀得起的。
她脸色苍白。“瑞安肯定是直接回家告诉我母亲我偷偷溜走了。她应该听到了我告诉马车夫的目的地。您必须马上离开才行。”
“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他说,“把您留下来独自承受责难。”
她急忙摇了摇头。“为什么不?让她责备我好了。不用担心。她不会吃了我的。可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把您以恋人的身份介绍给我的母亲。您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好了,快走吧。”
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而后查尔斯转身,穿过石子路,消失在前方的树丛里。
坦普莫尔夫人已经来了。“那个男人是谁?”
“他迷路了。他在找去往女王之门的路。”
她的语气很让人信服。坦普莫尔夫人坐到了长椅上。“亲爱的孩子,我觉得,咱们俩该好好聊聊了。”
查尔斯没有听到这段对话,但他猜也猜得出她们会说些什么。他并不在意。他加快脚步,往肯辛顿戈尔路赶去,觉得胸口几乎就要炸开了。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爱他。而他也爱着她。她刚才承认了,他是她的恋人。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需要知道。即使她会令他心碎,为了这一刻,一切也都是值得的。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没有办法预料,但他们彼此相爱。就眼下来说,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