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日光透过天花板上开辟的窗洞,洒进宽敞的画室。这一大块湛蓝明亮的方形光源好似万里碧空展露的一个窟窿;窟窿上方,不时掠过几只鸟雀。

天空里的光线赏心悦目,进入这高大肃穆、挂满布帛的屋子,就失去光泽,变得柔和;阳光踏上织物已昏昏欲睡,到达门帘时更是垂死挣扎,及至昏暗的角落便几乎销声匿迹了。角落里,只有几个金色的画框像着了火似的熠熠生辉。静谧和睡意仿佛被禁锢于此,艺术家用心灵创作以后,屋子里往往都是这样宁静的。他们的思想附着在画室的四壁,在那里躁动,经过高强度的运作而变得枯竭。而他们的思维一旦平息下来,周围的一切便显得疲惫不堪,了无生气。画家耗尽心血,整间屋子也像死去似的;家具,织物,画布上未完成的伟人像,全都安息了,整个住处仿佛经受了主人的疲惫,日复一日地同他一起拼搏,和他共尝了艰辛。屋子里弥漫着油漆、松脂和烟草的气味。这淡淡的、令人麻木的气息来自吸附它的毯子和坐椅。只听到燕子飞过天窗时短促的叫声,屋顶上隐隐传来的巴黎城嘈杂的喧嚣;再没有别的声音打破这沉闷的空气。奥里维埃·贝尔坦横在长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口青烟。烟气断断续续地升上天花板,宛若一朵朵蓝色的轻云;除此之外,一切归于静止。

画家漫无目标地望着遥远的天空,思考着新的绘画题材。他将画什么?他还全然不知。再说,他也绝不是一位果断自信的艺术家,他只是一个不安现状的人。创作缺乏决断,使他在各种艺术表现形式之间摇摆不定。他很富有,久负盛名,获取过各种荣誉,可是临近暮年,居然不知奔向何种理想的境界。他得过罗马大奖,捍卫过传统技法,还再现过某些伟大的历史场面。后来,他渐渐倾向于现代艺术,抱着古典主义的某些陈规,画过一批健在者的肖像。他聪明,热情,富于幻想,办事认真,酷爱自己熟稔的艺术,凭着一副机敏的头脑,掌握了高超的绘画技巧。某种程度的徘徊瞻顾和多种多样的尝试,使他练就一手随机应变的本领。也许,上流社会突然迷上他那些雅致、卓越和中规中矩的作品,多少影响了他的气质,使他并未朝着本该演变的方向发展。从他一举成名以来,取悦于人的愿望在他毫不觉察的情况下始终干扰着他,暗暗地改变着他的人生之途,削弱了他的信念。然而,这种媚俗的意愿通过各种形式在他身上有所表现,却也大大有助于他获取荣耀。

彬彬有礼的举止,各种各样的生活习惯,无可挑剔的仪表,曾经享有过的身手不凡的剑客和骑士的美名,为他带来了一长串小小的名位,使他声誉鹊起。当年,他以一帧《克利奥帕特拉》一举成名,整个巴黎对他一见钟情。巴黎接纳了他,对他礼遇有加;他也突然成了布洛涅森林的常客,跻身于艺术名人之列,成为各处沙龙争夺的对象,年纪轻轻便被迎入学院的大门。他是以征服者的身份进入这一机构的,并且得到全城上下的一致认同。

运气对他呵护备至,百般爱抚,直到他老之将至。

此刻,他感到屋外已是一派大好天光,正好乘机寻找一个富有诗意的题材。香烟和午饭使他的身子有点麻木;他遥望天空,浮想联翩,在蔚蓝色的天幕布上勾勒出一张张迅速隐现的面孔。这些面孔中有徜徉在林间幽径或人行道上的风姿绰约的淑女,有河岸边的一对对恋人,总之,全是他心底里热衷表现的各种风花雪月的场景。这一个个人物形象在天空里变幻着,时隐时现,使他眼花缭乱;而一对对燕子恰似离弦之箭,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黑线,仿佛要把这些形象当作笔下的线条抹掉。

他什么也没有构思出来。他隐约看到的那些面孔和他先前画过的人物都有某些相似之处。作为一名画家,他在兴之所至时画过许多女人像;方才出现的那些面孔,与以前那些人物一对比,若非她们的女儿,便是她们的姐妹:这一年来,他模糊地感到脑袋里很空,灵感已经枯竭,常常在旧的题材里转圈子。此刻,他在检阅旧作之余,这种忧虑也越来越真切。他知道,他再也想不出好的题材,找不到尚未发现过的新东西了。

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打算翻翻放弃了的画稿,看看能否在画夹中找到某些能唤起灵感的线索。

他一口口喷着青烟,翻阅收藏在大柜子里的草图、速写和素描。他一无所获,很快就乏味了。他感到脑袋发涨,便扔掉香烟,吹起大街上流行的一支曲子,同时弯下腰,从椅子底下拖出一副沉甸甸的哑铃。

他用另一只手揭去一面镜子上的布罩;那镜子是他用来调整模特的姿势、校正视角和对照实体用的。他面对着镜子站定,审视着自己。

在诸多的画家之中,他曾是一位有名的大力士,继而又在社交界以美男子著称。如今,他深感岁月不饶人,手脚也欠灵活了。他身高膀阔,胸脯厚实,虽然每天仍在练剑和骑马,而且从不间断,腹部还是在微微隆起,看上去像是当过角斗士。他的相貌虽然有所变化,却和从前一样英俊,引人注目。一头浓密的短发已成霜雪,却使他漆黑的眸子在浓浓的灰睫毛下更显得精气十足。厚实的小胡子几乎仍是棕色的,而这两撇老兵才有的唇髭使他的脸庞呈现出少有的坚毅和豪放。

他并拢脚跟,挺直身躯,站在镜子前面挥动满是肌肉的臂膀,按照操练的要求,将两对铁球舞得上下翻飞,并以得意的目光追随着这一整套稳健有力的动作。

忽然,他从映出画室全貌的镜子里发现门帘一动:一位女士探进头来向他注视,身体还在门外。一个声音在他背后问:

“有人吗?”

他转身回答说:“在这儿呢。”说着,他将哑铃放到地毯上,敏捷地跑向门口,但这个动作显得有点勉强了。

一位淡妆女子应声而入。两人握了握手。

“你在锻炼身体呀。”她说。

“是的,”他接口说,“我正在自我炫耀呢,没想到被人撞见了。”

她笑了,又说:

“看门人的小屋空着。我知道这会儿你一定在家,而且是一个人,所以不等通报自己进来了。”

画家打量着她:

“嗬!你真美。美极了!”

“是啊,我做了一件长袍,你觉得好看吗?”

“真迷人,非常合身。啊!简直可以说这才真正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

他围着她转了几圈,一会儿摸摸衣料的质地,一会儿用手指理理裙子的褶裥,俨然是一位熟谙服装的行家;他这一辈子,毕竟以他艺术家的头脑和运动员的肌肉,摆动细细的画笔,画出了不断演变着的服饰的精微之处,呈现出包藏在天鹅绒和丝绸甲胄里,或在白色纱衣掩盖下的女性美。

最后他宣称:

“效果好极了。这裙袍对你非常合适。”

她听任他欣赏自己,因为打扮得漂亮,又能取悦于他,心中暗自得意。

她年纪不算太轻,但风韵犹存;身材不算高,而且有点富态,却仍然娇嫩,尤其是明艳的肤色使她在不惑之年增添了一种成熟的韵味。不过,她也像那些怒放的玫瑰,给人以开久必败,瞬间就会凋谢的感觉。

她一头金发,保留着飘逸稚嫩的优雅体态;如同那些永不衰老的巴黎女子,她有着一股惊人的生命源泉和永不枯竭的抵抗力,始终将修饰肉体和维护健康放在首位,以致二十年来依然如故,蓬蓬勃勃,历久不衰。

她揭去面纱,低声问:

“嗯,你就不想亲我一下?”

“我刚抽过烟。”他回答说。

她厌恶地说了一声“去你的!”旋即送上双唇,又加上一句:“算我活该!”

四片嘴唇一下子合到了一处。

他以麻利和自信的动作接过她的小阳伞,卸去她的紧腰短上衣;这种亲昵的动作,他早已习以为常了。待她坐到长沙发上,他关切地问:

“你丈夫好吗?”

“很好,这会儿,他准在议会里发言呢。”

“噢!关于哪方面?”

“一定还是甜菜和菜油之类的事吧,已经是老生常谈了。”

她丈夫德·纪约罗瓦伯爵是由厄尔省选派的议员,向来以农业问题专家自居。

她瞥见对面角落有一幅未见过的人物小样,便走上前去。

“这是什么?”她问。

“德·蓬泰芙公主的肖像,一幅彩笔画,刚开了个头。”

“听着,”她神色凝重地说,“你要是再替别的女人画像,我就封掉你的画室。这种事会有什么后果,我太清楚不过了。”

“喔!”他分辩说,“为你安妮画像时发生的事,我决无第二次。”

“但愿如此。”

她以熟谙艺术的女行家的姿态审视着刚开了头的画像。她一会儿后退,一会儿上前,还用手遮光,寻找在阳光下鉴赏草图的最佳位置,末了表示十分满意。

“画得太好啦。这幅彩笔画,画得非常成功。”

画家心里美滋滋的,低声问:

“你真这样想?”

“是啊,这是一门精巧的艺术,要有高超的技巧,不是那些油漆匠能对付得了的。”

十二年来,她不断强调对于高雅艺术的偏爱,也每时每刻都在和回归纯写实手法的倾向做斗争;有鉴于社交界欣赏高雅艺术之风,她还满怀温情地将那种偏爱推向某种略带矫揉造作的理想境界。

她问画家:

“那位公主长得怎么样?”

他立即从各个方面向她提供了无数的细节,从议论她的服饰打扮,到评判她的智力,细致得可以餍足女人充满猜疑和洞察入微的好奇心。

突然,她又冒出这样一个问题:

“她见了你,有没有卖弄风情?”

他哈哈大笑,发誓说不。

于是,她将双手搭在画家的肩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诘问的热情使她的瞳孔不住地颤动,蓝色的虹膜上泛出几个不易觉察的黑点,像沾上了墨水似的。

她又一次低声问:

“她真的不卖弄风情?”

“喔!真的没有。”

她又说:

“我当然是放心的。你现在只爱我一个。你和别人的事,早就结束了。已经不合时宜了,我可怜的朋友。”

贝尔坦心中冒出一丝凉气。大凡人到中年,只要人们谈及他们的年龄,都会有这种痛苦的心态。

“无论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一如既往,我的生命中只有你一个,安妮。”他喃喃地表白。

她挽起他的手臂,走向长沙发,要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近来,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思考绘画的题材。”

“关于哪方面的?”

“还没想好,我正在思考呢。”

“这几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不得不详详细细地述说了接待访客、外出赴宴、参加晚会等情形,甚至还有谈话和闲聊的内容。他俩平时都很关注对方社交活动中的这类小事和私事。不起眼的争风吃醋,已知或正被怀疑的男女私情,重复了千百次的某些人和事以及某些观点,谈论或听到过千百次的各种见解,常常将他们的思想卷入和淹没在被称作“巴黎生活”的这道滚滚浊流之中。这两位都熟悉每一个社交圈子里的每一个人。他作为艺术家,每一座府邸的大门都向他敞开着;另一位身为保守派议员的娇妻,也和他一样,练就了法国式神聊的本领。这种谈话细腻、平庸、带有恶意却娓娓动听,妙语连珠又是废话连篇,听似高雅实为粗俗,倒使那些巧舌如簧、喋喋不休、尽说坏话的人享有独特的声誉,着实令人羡慕不已。

“你什么时候来我家共进晚餐?”她冷不丁地问。

“随你好啦。你定个日子吧。”

“那就星期五吧。我还要请德·莫特曼公爵夫人、柯培尔夫妇、缪萨第厄夫妇;我女儿今晚回来,大家聚一聚。这事先不要对别人讲,眼下还保密呢。”

“噢!自当遵命,我也接受邀请。见到安内特,我一定非常高兴的。已经三年没见到她了。”

“没错!一晃就是三年喽!”

安内特小时候一直住在巴黎,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后来成为外祖母巴拉丹夫人的掌上明珠。她外婆长期生活在厄尔省,住在女婿的祖业隆西埃尔城堡里,双目几近失明。后来,老夫人越来越多地将外孙女留在身边;农作和选举之类的各种事务也需要纪约罗瓦夫妇回去处理,所以他们有一半时间在领地里度过,故而也就不再频繁地将小女儿带回巴黎,何况这女孩生性好动,比起巴黎封闭式的生活,她更喜欢在乡下居住。

这三年里,安内特一次也未回过巴黎,因为伯爵夫人不愿在她进入社交界之前引发她新的爱好,所以有意使她远离巴黎。德·纪约罗瓦夫人为她请了两位高学历的女教师,本人也增加了探望母亲和女儿的次数。再者,由于老太太长期住在城堡里,安内特的陪伴几乎是必不可少了。

先前,奥里维埃·贝尔坦每年总要去隆西埃尔小住六周到两个月;近三年来,风湿病常将他带往远方的温泉城市,这样就重新燃起了他对巴黎的热情,一回来便再也离不开这个城市了。

通常,小姑娘只在秋天返回巴黎。这一次,父亲突然为她的婚姻大事构想了一个计划,所以将她召回首都,使她立即和他内定的女婿德·法朗达尔侯爵会面。不过,这一联姻的设想完全是秘而不宣的,只有奥里维尔·贝尔坦从德·纪约罗瓦夫人口中了解到这一秘密。

所以,他问:

“这么说,你丈夫主意已定喽?”

“是的,我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接下来,他们换了话题。

她又回到绘画上,打算请他绘制一幅基督像。画家抗辩起来。他坚称,这类画像世界上已经够多的了;她可是寸步不让,坚持己见,还显得很不耐烦。

“唉!要是我自己能画就好啦,我可以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构思的;它很新奇、很大胆:人们将他从十字架上放下来,而基督的双手刚被松开,整个身体便从高处坠落。他正好落在人群里,人们伸出双手将他接住。你明白吗?”

当然,他是明白了;他甚至认为,这构思非常新颖,可是他的情趣完全在现代人身上。此刻,女友已半躺在长沙发上,一只脚正悬在沙发的边沿。她脚上的鞋子十分精巧,袜子几乎是透明的,让人一眼便能感知袜子底下的肌肤。画家见状大声说:

“嗨!嗨!这才是该画的。石榴裙下,一只女人的脚,这才是生活!我可以往里注入一切内容:真实、欲望、诗情!没有比女人的脚更雅致更美丽的了。再往下想,就更加奥妙无穷:这袜子底下,还有藏而不露、费人揣摩的大腿哟。”

贝尔坦盘腿坐到地上,捧起那只小鞋子,将它脱下。脚掌一离开这个皮套子,顿时像小动物似的骚动起来,仿佛为获得自由而颇感意外。

画家一迭连声地说:

“多么细巧,真是天生尤物,形神俱备,比手掌还出色。安妮,快把手给我看看!”

她戴一副长筒手套,一直戴到臂弯。她拉住其中一只的边缘,像剥蛇皮似的,迅即将它褪下。手臂裸露了,它白晳,丰腴,圆润,由于手套脱得那么迅速,足以使人联想到大胆裸露的整个身躯。

她垂在手腕下的手展现在画家眼前。戒指在雪白的手指上闪闪发光,玫瑰色的纤纤指甲宛如镶在这只女人小手上的爱情利爪。

奥里维埃·贝尔坦边赞叹边轻轻把玩这只玉手。他拨动那五个手指,仿佛在摆弄肉制的首饰。

“多么奇怪的东西!”他说,“多么奇怪的东西!多可爱的小肢体,多么灵巧,多么能干,什么都能做,能写书,能织花边,能盖房子,能建造金字塔,还能造出机车,制作糕点,不但随心所欲,更善于给人以爱抚。”

他一枚又一枚地取下她的戒指;一只细细的金戒指掉落下来——那是婚戒,他微微一笑,低声说:

“法律在此。敬礼啦。”

“蠢话!”她有点生气了。

他这人平素爱说笑话。这种法国式的习气常使最严肃的感情带上貌似嘲讽的色彩,并且常使他不自觉地惹得她伤心。因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不善于抓住女人之间微妙的差别,也分不清哪些方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尤为生气的是,他一方面极其肯定地将他俩如此长久的私情誉为十九世纪爱情的典范,而在谈论它时又在亲热中带有某种玩世不恭的意味。她沉默了片刻说:

“你会带安内特和我参观你的预展吗?”

“我想会的。”

她问他即将举办的画展上将有哪些佳作。这次画展定于两周后揭幕。

忽然,她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办:

“好啦,快把鞋给我。我马上得走。”

他正不经意地将那小巧的女鞋在两只手中倒来倒去,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那只脚仿佛悬浮在裙子和地毯之间,空气使它冷却,它也不再动弹。贝尔坦俯身吻了它,替它穿上鞋。德·纪约罗瓦夫人站起身,走向书桌。桌子上杂乱地放着纸张和拆开的信件。信纸有新有旧,旁边还有一只画家用的墨水瓶,不过,瓶子里的墨水早已干涸。她以好奇的目光看着那些信件,翻了翻,又拿起来,看看下面还有什么秘密。

他走过去对她说:

“你想给我添乱哪?”

她并不直接回答,只是反问:

“想买《浴女》的那位先生是谁?”

“一个美国人,我并不认识。”

“你答应卖掉《街头歌女》?”

“不错,一万法郎。”

“那幅画你画得很好。这个价钱太慷慨了,下不为例。再见,亲爱的。”

说着,她送上脸颊;他平静地轻轻吻了一下。她临行又低声嘱咐了一句,旋即消失在门帘后:

“星期五,八点。别送我。这你明白。再见。”

她走后,画家点上一支香烟,在画室里缓步踱了起来。他们的恋爱史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他追忆着早就淡忘了的遥远的细节,边寻找边将它们串联起来,就这样津津有味地追溯着往事。

当年,他像一颗新星,正待从艺术之都巴黎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而众多的画家早已将公众的宠爱据为己有。他们胡乱地涂抹了几下,便换来了豪华的公馆,并且占满了一个街区。

一八六四年,贝尔坦从罗马返回巴黎,数年里毫无成就,始终默默无闻。没想到,一八六八年上,他的《克利奥帕特拉》展出仅几天,评论界和观众们一下子将他捧到了九天之上。

战后,一八七二年,亨利·雷尼奥之死为同行们提供了通向荣誉之路的阶梯。《伊俄卡斯特》使贝尔坦跻身勇于创新者之列。这是一个大胆的题材,尽管表现手法新颖,但仍然有所节制,因而继续受到学院派的赏识。一八七三年,非洲之行使他创作了《阿尔及尔的犹太女郎》,带来了第一枚竞赛之外的奖牌;一八七四年,德·索利亚王妃的一幅肖像使他在附庸风雅的上流社会荣膺当代首席肖像画师的头衔。从此,他成了真假巴黎女士们的宠儿,被认为最擅长、最善于表现她们的风韵、体态和精神实质的画家。几个月内,凡是在巴黎出头露面的仕女一个个趋之若鹜,以求得被他摹画为荣。他乘机挑挑拣拣,使她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正当他名噪一时,以社交名人的姿态频频出门应酬之际,有一天在德·莫特曼公爵夫人的府邸邂逅一位身戴重孝的年轻女子。那天,他俩一进一出,恰在一扇门前相遇。那女子风致韵绝的倩影看得他眼花缭乱。

他打听到她的芳名是德·纪约罗瓦伯爵夫人,丈夫是诺曼底的小贵族,一位从事农业的众议员。眼下,她正为公爹服丧。此女聪慧过人,受到许多人的仰慕和追求。

这位女子的出现使艺术家着实看花了眼;激动之余,他当即表示:

“嗨!这才是我乐意为之画像的人。”

第二天,这句话便传到少妇耳中;当晚,贝尔坦接到一纸蓝色便函,信纸发出淡淡的幽香;短信书写规范,字体娟秀,语句由左向右微微上斜。信上写道:


先生:

德·莫特曼公爵夫人离开舍下时肯定地告诉我,您将随时乐意用我丑陋的容貌创您的传世之作。此话若非戏言,您也会确实发现我身上具有某些值得表现并能寄托您理想的东西,那我当非常乐意将之托付予您。

顺致

崇高的敬意

安娜·德·纪约罗瓦


贝尔坦回了一信,询问伯爵夫人何时得以登门造访。回音很简单:邀请他下星期一共进午餐。

他来到玛莱伯林荫大道,走进一座豪华的现代公馆,上了二楼。他穿过一个张挂蓝绸帷幔、镶有金白两色框饰的大客厅。仆人请他进了另一个类似小客厅的房间。房间里饰有上世纪的明快雅致的壁毯,这类具有华托风格的织物色泽柔和,画面优美,工人们大概是在遐想爱情时制作、构图和编织的。

贝尔坦还未坐定,伯爵夫人就走了进来。她在穿越隔壁房间时脚步是那样轻盈,他竟然丝毫没有觉察,以至见她突然出现在眼前,还颇感意外。夫人亲切地伸过手来。

“这么说,您是当真的,”她首先开口,“您真的愿意为我画像。”

“在下深感荣幸,夫人。”

她的黑色长袍非常贴身,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十分苗条,显得朝气蓬勃,又有点严肃;一头金发烘托着一张妩媚动人的脸,又说明那种严肃并不真实。伯爵也来了,牵着六岁的女儿。

德·纪约罗瓦夫人作了介绍:

“这是我丈夫。”

她丈夫身材瘦小,两颊凹陷,不留唇髭,皮下的须根隐隐泛出青色。

他有点像神甫或演员:长长的头发拖在脑后,举止彬彬有礼,嘴角两边各有一条弧形纹路从脸颊伸向下颌。人们可以认为:那是他在公众面前频繁演说的结果。

他滔滔不绝地向画家表示了诚意,一下子显示了他的口才。很久以来,他就想请人为妻子画幅肖像,而且早就打算延请奥里维埃·贝尔坦先生,要是他不担心遭到拒绝的话;因为他深知贝尔坦先生订单太多,实在应接不暇。

宾主两人说了许多客套话,最后商定:来日,他将送伯爵夫人去画室。不过,他还在考虑是否再等些日子,因为妻子重孝在身。画家则宣称,眼下他正想将业已产生的第一份激情表现出来,夫人的容颜是那样富有朝气,一头金发更使她细腻光艳,而这一身缁衣又形成强烈反差,他正好将这种反差一并表现出来。

次日,伯爵夫妇便来到画室。以后的日子里,她就带着女儿同来,将她安置在摆满画册的桌子边。

奥里维埃·贝尔坦像往常一样,表现得颇有节制。他对上流社会的女性知之甚少,所以存有戒心。他一直将她们假想成狡猾而幼稚、虚假而危险、轻浮而笨拙的女人。他凭借自己的名声、风趣的性格、运动员的身材、坚毅的棕色脸膛,在“准上流社会”的妇女中有过几次短暂的艳遇。他宁愿选择这类女人;他喜欢和她们放浪形骸,说说粗话,因为他和同行、演员交往多了,已经习惯于放荡、诙谐和吃喝玩乐的生活作风。他进入社交界,原本只是追求荣誉,而不是感情。他只是出于虚荣心才在那个圈子里接受祝贺和订单,并乐此不疲。在恭维他的美人面前,他也只是炫耀自己,从不向她们献殷勤。当着她们的面,他从不开粗俗的玩笑,说放肆的话。他认为,这些女人都是假正经,只不过貌似高雅罢了。每当一位贵妇名媛来他的画室摆姿势,即便对方有所表示,想得到他的欢心,他也总感到,他和她们的血统不能混淆,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艺术家和上流社会的人早已交融在一起了。女人们向你微笑、表示敬仰,总带有点虚情假意;透过这类表示,他总能揣度出那些自命血统高贵的女人在思想深处对你有所保留。这一发现多少激发了他的傲气,所以对她们恭敬有加而近乎高傲;他本人身为新贵,可以和亲王、公主平起平坐,虚荣心也暗暗得到满足;除此以外,他还因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赢得了别人靠门第才有的地位而深感自豪。人们常常不无惊讶地议论:“他这人简直太有教养了!”这种惊叹既使他沾沾自喜,也使他气恼,因为这正显示了他们之间存在的界限。

画家故作庄重、拘泥虚礼的神态使伯爵夫人有点尴尬。面对这位一脸冰霜、以才智著称的男子,她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安置好小女孩,来到刚刚起了头的草图旁边,坐到扶手椅上;她遵照画家的吩咐,竭力使脸上带点表情。

大概在第四次吧,他画了一会儿就突然停止,问她:

“日常生活中,什么事使您最高兴?”

她困惑地想了好一会儿:

“我真还说不上来呢!为什么问这个?”

“我需要在这对眼睛里看到幸福的内涵,但是我还没有看到。”

“那好吧,您就尽量逗我说话,我很喜欢聊天。”

“您快活吗?”

“很快活。”

“那我们就谈下去,夫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非常严肃;接下来,他边画边和她作试探性的交谈,希望从中找到双方思想的汇合点。他们先就彼此都认识的人开始,交换了彼此的看法,然后又谈了他俩本人的情况;这个话题成了他们历次谈话最愉快、最具吸引力的内容。

第二天见面时,两人都感到轻松多了,尤其是贝尔坦;他发现自己颇得对方的欢心,自己也颇感兴味,便将艺术家的生涯详详细细地向她叙述,无遮无拦地把脑海中的往事一齐倒了出来,言词之间充分表现了他独有的大胆幻想的气质。

她习惯于和具有复合型性格的沙龙作家打交道,对他这种近乎疯癫的激情深感意外;这种激情使他说起话来直截了当,并用揶揄的口吻加以发挥。她很快也用同样的口气与之应答,神态既优雅又带有几分狡黠和放肆。

仅仅一周,她凭借自己的好情绪,凭借她的直率和纯真,一举将画家征服,使他神魂颠倒。贝尔坦把原先对于上流社会妇女的偏见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几乎断言,只有她们才富有魅力和热诚。他站在画布前,像一个搏斗中的勇士,忽而趋前忽而后退,中间插上几笔,头脑里早已想入非非,仿佛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这位黑衣金发、身戴重孝沐着阳光的美人儿,而今她正坐在他对面乐呵呵地听他说话,因为对答时心情愉快过于活跃,以至没有一刻能保持原来的姿势。

奥里维埃忽而往旁边走几步,闭上一只眼睛,俯身寻找模特的最佳视角,忽而又靠近她身边,观察她脸部最细微的变化和转瞬即逝的表情;他要发掘在女人脸上难以发现的东西,并将之表现在画布上。这是一种平常人看不到的,也是某个女子内在和特有的、摄人心魄的天生丽质。这种资质会使某个特定的男子将她爱得发狂,而其他的男人则不然。

一天下午,小女孩走到画布前站定;她以特有的认真问画家:

“这是我妈妈,对吗?”

意思是说他画得像;这充满稚气的致敬方式使画家非常得意。他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她。

另一天,正当她显得十分平静之际,忽然以悒郁的小嗓子声称:

“妈妈,我真没劲。”

画家听到她开始抱怨,心情非常激动,第二天便命人送来一大堆玩具,几乎买空了一家店铺。

小安内特十分惊奇,虽然满心喜悦,却总是审慎对待。她小心翼翼地将玩具排成一列,然后按意愿,轮换着把玩其中之一。打从画家送她这份礼物,她已经喜欢上他了。孩子们就是从这种带有动物本能、需要人爱抚的友情出发,去喜爱他人的,而这种友情又使得他们更加乖巧,并能骗取大人更多的馈赠。

德·纪约罗瓦夫人来这里摆姿势,已是乐此不疲了。这年冬天,她因为身有重孝,不能外出交际,参加各种热闹的聚会,心里正闷得慌,所以也只能将生活中的诸多烦恼关闭在这间画室里了。

她本是巴黎一位富商的女儿,父亲为人好客,业已去世多年,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一年总有一半时间需要休养生息。于是,她年纪轻轻便成了持家的好手,熟知待人接物之道,与人交谈总是笑脸相向;她还能识别不同的人,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所以很快就对生活应付裕如。她既有远见,又能随机应变。当有人介绍德·纪约罗瓦伯爵做她的未婚夫时,她立刻看到这门亲事将给她带来的种种好处;作为一个处事审慎的年轻姑娘,她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接受了那些未来的优越条件,因为她深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之理,她应当在各种情况下全盘衡量其得失。

她被引进社交界后,立刻成为被追逐的对象,因为她不仅模样俊俏,而且才智横溢。她眼见许多男子向她大献殷勤,自己却从未乱了方寸,因为她除了聪明,还十分理智。

她也善于卖弄风情。只不过,她在炫耀美貌时尽管有点咄咄逼人,却总能把握自己,从不越出雷池一步。她爱听人们对她的恭维;男人们动了欲念,她也心中窃喜,但总是表现得木然不察。不过,每当她在某个沙龙里听了一晚的恭维话,回家就会睡得更加香甜,仿佛完成了一项来到人间的使命。这种生活过了整整七年,她也并无厌倦的感觉,也不觉单调乏味,因为她酷爱社交界持续不断的热闹场面,当然偶尔也向往别的什么。她周围的男人有律师、政治家、金融家,或者是有闲者圈子里的人物。这些人好比一群戏子,稍稍排解了她的寂寞;但她从不认真对待,尽管也看重他们的职务、地位和头衔。

画家之所以能获取她的欢心,一开始也只是凭借自己身上所具有的,但对她而言却是全新的东西。她在这间画室里感到非常快乐,不时地畅怀大笑,深感自己才气横溢,也知对方因她乐于供他作画而胸怀感激之情。他之所以能得到她的欢心,是因为他长得帅气,身材健壮,声名卓著;无论哪个女人,都不会对男人的形体美和他们的荣誉无动于衷,尽管嘴上不那样说。她自己在被这位专家选中时,一开始还真有点受宠若惊,进而又觉得对方是个杰出的人才。她发现,这位画家思路敏捷,很有教养,感情细腻,富于幻想,称得上才华出众,就连他说出的话,也显得有声有色,甚至还能把她要表达的思想说得更加透彻。

两人很快就产生出某种亲近感。当她走进屋子,双方握手致意时,似乎多了点感情因素,而且还与日俱增。

于是,在并无所图,没有任何预想目的的情况下,她感到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诱惑对方的欲望,而且任其发展下去。她事先压根儿没有预见到,也没有任何计划;她只是多了点妩媚,显露出更多的风姿,仿佛见到了特别喜欢的男子,完全出自本能。就这样,她像一位忽然感到需要被爱的女人,在和他相处的时候,用体态、眼神和微笑在周围设下了一个诱惑的圈套。

她对他说了不少恭维话。这些话都具有这样的涵义:“我觉得您棒极了,先生。”她也引导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为的是让他目睹:她在听讲时是多么专心,他的话多么能引起她的兴趣。他常常停下手中的笔,坐到她身边,因为能得对方的欢心而陶醉于内心的亢奋之中;他时而表现得诗意勃发,时而诙谐风趣,时而又旷达明理。

他兴致高的时候,她也非常快乐;他在深思的时候,她试图追随他思想的轨迹,但始终未能如愿。不过,即便她心思旁落,她也装得专心倾听。她显得那样善解人意,能在他的启迪下获取巨大的欢乐,以致画家一见她专心听讲的神态,也止不住心花怒放、激动万分,庆幸发现了一颗睿智、开朗、温柔的心,思想一旦进入她的心田,便会像一颗种子。

肖像画得非常顺利,效果也极好。画家本人也达到了理想的境界。他凭借必要的激情,发现了模特身上的全部优点,并以充沛的热情表现出来,而这种热情正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灵感。

他探出身子,密切注视着模特脸部的各种变化,肌理的色泽,皮肤的明暗,眼睛的每一个表情和流露,以及整个面部表情所蕴藏的全部秘密。他如同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全身浸透了她的一切;她的魅力发挥得令他眼花缭乱,又宛若一股涌泉,流经他的思想,注入他的笔端,移植到画布上。他本人则仿佛饱餐了女性的秀色,为之神魂颠倒,飘飘欲仙。

她感觉到,画家已经钟情于她。她原本以此游戏作为一种消遣,可是待到胜利在望时,自己也快把持不住了。

某种新东西使她对生活有了一种全新的体验,在她的心中唤起了一种神秘的快感。当她听到别人议论他时,心就会跳得更快,还几乎忍不住要说出这句话:“他爱上我了。”而这种欲望本是绝不会用语言表达的。旁人夸他有才气,她便暗自窃喜;也许,别人说他长得帅,她还会更加高兴。每逢她独自一人想念他、身边也没有不速之客打扰的时候,她真的以为交上了一位好友,而这位朋友总是和她热情地握握手,便别无他求了。

至于他,他往往在作画时冷不丁地将画板放到矮凳上,走到小安内特身边,将她抱在怀中。他两眼注视着她的母亲,温柔地吻她的眼睛或头发,仿佛在说:“我在吻的是您,不是孩子。”

后来,德·纪约罗瓦夫人常常独自来画室,身边不带女儿了。这些日子里,他们用来画肖像的时间减少,谈话的时间则增加了。

一天下午,她来晚了。这已是二月末,天气很冷。奥里维埃早早回到家中。近来,每逢她驾临,他总是提前回来的,他这样做,无非也是希望她早点来。在等候中,他抽着烟来回踱步,心中更在寻思:“莫非我爱上她啦?”这一周里,他暗自提出这个问题,足有上百次,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他一时无法回答。事实上,现在还未到这种地步。他有过多次爱的冲动,有几次还非常强烈,甚至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但他从未视为真正的爱情。今天,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感受和以往完全不一样了。

他爱她?的确,他是有些爱慕之意,尽管从未考虑过有无拥有她的可能。在这之前,哪位女子使他喜欢,他便会产生欲念,伸出双手迎上前去,如同摘取一只果子,从不因为见不到对方或因她的出现而触及心灵深处,并烦躁不安。

他对这位女子的欲望刚冒了个头,又缩了回去,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感情所掩盖,而那种感情眼下还不甚明确,只是刚刚萌生罢了。奥里维埃原以为,爱情应当在幻想和诗情中出现,眼下他能感受到的恰恰相反,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肉体甚于精神的激动。他变得心情烦躁、易怒、惶惶不安,就像处于我们机体内潜伏的疾病即将发作的时候。然而,没有任何痛苦的因素掺杂在这股沸腾的血流之中,使他的思想也受到感染。他并非不知,这种烦躁不安的心情正来自德·纪约罗瓦夫人,来自她给他留下的回忆和等她再来的企盼。他并没有全身心地向她倾注热情,却总感到对方每时每刻都留在自己的心头,仿佛从未离开过他。她在临行时,似乎总会留下某些难以捉摸、难以言表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是爱情?想到这里,他开始探究心灵深处,以求有所发现、找到答案。他认为,她是很可爱,但并不符合他盲目企盼中所设计的理想女性的标准。任何人想求得某位女子的爱,必然是发现了对方的精神美和天生丽质,这样的女子才能使他迷恋不已;而德·纪约罗瓦夫人尽管使他喜之不尽,在他看来,却还不是那样的女性。

那么,她又怎么会比任何女性更使他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对于她的眉目传情,他倒是早已有所觉察,并心领神会;莫非他真的中了她的诡计,掉进设下的陷阱?女人都有取悦于人的意愿,具有特殊的诱惑力;难道他也受到这种影响?

他一会儿走步,一会儿坐下,又站起来走步,点燃了好几支香烟,旋即又扔掉。他不停地看钟上的指针,那指针是在向着约定的时间移动,只是慢得仿佛固定在原处。

有好几次,他恨不得用指甲撬开两枚金色指针上的玻璃罩,将懒洋洋的长针拨到约定的数字。

他觉得似乎这样做就足以将她立刻招来:于是,门扉开启,伊人展露芳容。再想想,他又觉得这种愿望过于稚气,太不合情理,只能付之一笑。

他终于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会成为她的情夫吗?”这一想法看来有点奇特,实现的可能性很小,多想也没有意义,更因为,这会给她的生活带来许多麻烦。

然而,这位女子确实使他倾心,他也得出这样的结论:“显然,我的处境十分尴尬。”

时钟敲响了。报时的钟声使他浑身一颤,而神经的震颤又甚于心灵。他焦急地等着她到来;她姗姗来迟,每一秒钟都使他急不可耐。她总是准时的;所以,要不了十分钟,他就能见到她进门。十分钟过去了,他先是坐立不安、近乎忧伤,然后是气恼交加,因为她害得他白白浪费了时间。末了,他又突然醒悟过来:她若果真不来,他会非常痛苦。他该怎么办呢?——只能再等等嘛!——不,他得走出去,为的是:她真要来得太迟,就让她走进一间空房。

他要出去;那什么时候走呢?他该为她留有多少余地?要不然,还是留下吧,到时候给她几句听似客气实为冷淡的话,让她明白:他可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或许,她真的不会来了?那他也该接到一封快信、一张明信片,或有个仆人、专差来这里通知他。万一她真的不来,他将做什么?这一天算是白白浪费了:他再也不能工作了。那么?——那么,他还是亲自去探探消息吧,因为他实在需要见到她。

不错,他确实需要见她。这种需要来自心灵深处。它使人感到压抑,令人惴惴不安。这种需要又代表了什么?是爱情?虽然他确切地认识到,今天她若是失约,他会非常痛苦;可是,他的思想并不激昂,感官并不亢奋,头脑里不存有幻想。

临街的门铃在小公馆的楼道上震荡起来,奥里维埃·贝尔坦一下子呼吸急促起来。紧接着,他高兴得将香烟往上一抛,在原地打了个螺旋转。

她果然来了,而且是独自一人。

他当即壮了壮胆说:

“您知道我在等您的时候想些什么?”

“不,我可不知道。”

“我在问自己:我是否爱上您了。”

“爱上我!您疯啦!”

说着,她莞尔一笑。这微笑有这样的含义:“这很好,我非常高兴!”

她又说:

“嘿,您太没正经了;为什么开这种玩笑?”

他分辩说:

“正相反,我是非常认真的。我并没有肯定说我爱上您了,我只是在想,我是否真的快爱上您了。”

“什么事让您有这样的想法?”

“您不在的时候,我心情激动;您一来,我就感到幸福。”

她坐下说:

“噢!别为这点小事心中不安。只要您睡得好、吃得香,什么危险也不会有的。”

他笑了。

“要是我真的睡不着、吃不下呢?”

“那就通知我。”

“然后呢?”

“我会让您心平气和地恢复健康。”

“非常感谢!”

两人就以爱情为题,故作风雅地谈了一个下午。以后的几天也是如此。

她将那句话作为一句风趣而无关紧要的戏言接受下来,每次进屋总要愉快地追问一下:

“今天,您的相思病好点了吗?”

他便以严肃而轻浮的语调,向她叙述了病情的发展:这萌生和滋长中的柔情给他带来了多少持续不断和刻骨铭心的痛苦!他像一位说着笑话讲课的教授,当着她的面剖析自己,从上一次分手时说起,一小时也不遗漏;她则听得津津有味,显得有点激动,又有些窘迫不安。因为这故事很像一部小说,她竟然成了书中的主角。他摆出轻松自如、情意殷殷的姿态,向她历数了种种思念之情。谈吐间还用片言只语或某种口气表达内心的隐痛,连声音也带着颤抖。

她总是怀着极度的好奇,两眼盯着他的脸,一个劲儿盘问他,贪婪地倾听那些令人不安又声声入耳的话语。

有几次,他上前纠正她的姿势,乘机抓起她的手,试图亲吻。她娥眉轻锁,敏捷地将手指抽离他的嘴唇。

“别这样,”她说,“继续画吧。”

他重新开始工作;可是,隔不了五分钟,她又会向他发问,巧妙地将谈话引向两人共同关心的问题。

就她内心而言,现在她真有点担忧了。她当然乐意被人所爱,但不能太过分。她也知道,眼下她还并未受他的摆布。但她既怕对方得寸进尺,又怕失去他,所以在作出鼓励的姿态后,又不得不打消他的念头。如今,他俩已成了知心朋友,可以故作风雅地调调情;他们的谈话如行云流水,像一条布满了金子的沙质河床,掺杂了许多绵绵情话。若是他们不得不抛弃这份友谊,她一定会黯然神伤、肝肠寸断。

每当她走出府邸前往画家的工作室时,她心头总是热乎乎的,充满了强烈的愉悦感,人也变得轻灵和快活。当她的手掌搭上奥里维埃公馆的门铃时,她的心房也因急不可耐而越跳越快,两脚踏上楼梯,会觉得地毯也前所未有的柔软。

不料,贝尔坦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还有点神经质,常常怒形于色。

他动辄显得很不耐烦,虽然很快有所克制,但却很频繁。

一天,她刚走进画室,他就坐到她的身边,却不开始工作。

“夫人,”他说,“您现在总该明白,我爱您爱得发疯,我不是开玩笑。”

她一听这个开场白,立刻就慌乱起来,知道她所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便试图制止他。可是,对方已经不再听她的。他的激情从心底里奔涌而出。她只能惶恐不安地听他的倾诉,脸色变得煞白,手脚也在颤抖。他一口气说了很久,但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只表现出一片柔情、满腹愁绪,以及甘愿独自忍受的心态;她听任他抓起双手,握在掌中。他趁她不备,跪倒在地,向她投以恍惚的眼神,恳求她别害他生病。他说的是什么病?她并不知情,也不想知道;眼见他痛苦不堪,她本人也陷于极度的忧伤之中,而这种忧伤似乎包含着幸福的成分。突然,她发现他眼中滚动着泪花;她深深为之感奋,禁不住“喔!”地一声惊呼,差点没像抱吻啼哭的儿童,将他搂进怀里。奥里维埃柔声哀告着:“看着我,看着我,我太痛苦了!”她被对方的痛苦和眼泪所感染,一时间方寸大乱,竟呜呜咽咽地哭开了,颤抖的双手几乎就要伸向他了。

蓦地,她感到已经被他紧紧抱住,嘴唇被盖上了热吻。她想呼喊、想抗拒、想把他推开,但立刻知道,这一下她完了,因为她只能半推半就,边挣扎边献上自己。她嘴里喊着“不,不,不要!”两只手却将他抱得更紧。

继而,她双手掩面,失神落魄地呆坐了好一会儿,然后霍地站起身,拾起掉在地毯上的帽子戴上,不顾奥里维埃拽住她的裙裾苦苦哀求,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一到街上,她只觉得两条腿像断了似的,真想在人行道上坐下来。一辆出租马车在此经过,她急忙将它招来,对车夫说:“随便带我走走,走慢点。”她一头扎进马车,关上车门,缩进车厢的一角。她知道,关闭的玻璃窗里只有她一个,她要独自一人好好想想。

起初,她脑袋里全都是车轮滚动声,只感到马车在颠簸。她环顾两旁的房屋,步行或坐车的过路人,来来往往的公共马车。可是,她目中空空,什么也未看进去;她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仿佛要为自己留下一个缓解紧张情绪的间隙,才敢回过头来,对方才所发生的事进行深思。

稍停,她的思路变敏捷了,可是神经丝毫没有松弛;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子,我成了一个失足女人啦。”又过了几分钟,她仍处于激动之中,深知这桩祸事已无法避免;她又有点被吓蒙的感觉,就像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时间动弹不得,又以为摔断了两腿,吓得不敢检视。

不过,她在经历了这次灾难以后,并未因摔痛和可能摔伤真正昏了头,她内心始终很平静、很安稳,虽然人摔得惊魂未定,心脏却仍然跳得很慢、很平和,似乎丝毫没有分担灵魂的惊慌。

“这下子,我成了一个失足女人啦。”她提高声音重复了几遍,仿佛要让自己听得清楚,确信无疑。她良心上虽有所自责,身体却丝毫没有痛苦的反应。

对于这一严酷的局面,她还有待思考;但眼前,她将这些问题暂且搁置一边,听任马车摇晃着自己的身躯。不,她并不感到痛苦。她只怕过多地想这件事,如此而已;她怕知道真相、怕理解、怕思索。她似乎还觉得,在她内心深处,竟能体验到某种说不真切的宁静。而她此时的心态,恰似我们在恶习和意志之间经历了长期斗争之后,变得阴沉和难以捉摸。

大约经过半小时奇特的休整,她终于明白过来:想象中的失落感不会有了。于是,她振作精神,嘀咕着说:“真可笑,我好像没什么可担忧的。”

接着,她又开始自责;一股怒火从她心中升起,她恨自己太盲从,太软弱。她怎么会如此缺乏预见,没能料到这场斗争迟早会发生?她怎么不明白,那人完全有可能得到她的欢心,使她变得如此怯懦?何况最正派的人动起欲念来,也会像一阵劲风,吹走他们的意志。

当她狠狠谴责和蔑视了自己以后,她又惊恐地思忖: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她的第一个计划是,和画家断绝来往,永不和他见面。

她刚想下此决心,千百条理由又将它否定。

她怎么解释这场纠葛?怎么对丈夫说?旁人怀疑到事情的真相后,会不会四处传播?她会不会遭人非议?

为了使双方都能保全脸面,她还不如在奥里维埃·贝尔坦面前装装糊涂,表现得若无其事、十分健忘,让对方得出这样的结论:她早已将那一刻从记忆和生活中抹掉了。这样做岂不是更加妥当?

可是,她确确实实和此人分享过急剧迅猛的激情。她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她能有这股勇气,显得什么也想不起来,并用气愤和惊讶的目光看着他说:“您想要我做什么?”

她思索良久,终于拿定主意,因为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答案。

明天,她将壮着胆子去他的画室,并立刻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对他的要求。她本人必须做到:绝不说一句使他想起那件丢脸事的话,绝不流露出那样的眼神,绝不做有关的暗示。

他必然会非常痛苦,而在痛苦之后,作为一个正派和有教养的人,也必然会死了这条心;从此就像事情未曾发生,继续和她相处下去。

她主意已定,便将地址告诉车夫,回到家中。她感到浑身瘫软,什么也不想看见,只想赶快上床,好好睡一觉,把一切都忘掉。她关上房门,倒在躺椅上。她只觉浑身麻木,再也不愿将脑子用在充满险情的想象之中了。

她这一躺,一直躺到晚餐时刻。她准时下了楼,镇定自若并以惯有的脸色等候丈夫入座,自己也不免感到惊讶。丈夫抱着女儿来了。她和他握了握手,又抱吻了孩子,心头十分平静,没有一丝惶恐不安的感觉。

德·纪约罗瓦先生问她今天做了些什么。她若无其事地说,和前几天一样,坐着让人画像。

“说起画像,它美不美?”丈夫问。

“越画越好。”

丈夫将话题转入他的公事,谈了议会里的例会,谈到有关制定一项防止食品掺假法律的辩论情况。这些都是他喜欢在进餐时谈论的内容。

对于这种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她平时还能默默忍受,今天却感到非常刺耳,使她对这个只关心此类琐事、庸俗而饶舌的男人不免多看了几眼。尽管如此,她还是笑眯眯地听他唠叨,答话也非常亲切,面对他平庸的言谈举止,甚至比往常更显得和蔼殷勤。她两眼注视着丈夫,暗自寻思:“这可是我的丈夫,我把他给骗了,我欺骗了他。这事奇怪不奇怪?事情已经阻挡不住了,再不可能将它抹掉!我居然闭上眼睛,允许一个男人吻了我几秒钟。虽然仅仅几秒钟,我却成了一个不忠实的妻子。虽然是我一生中的几秒钟,但是谁也抹不掉了。这几秒钟使我犯下难以补救的过失。事情虽小,但对于女人来说,性质是严重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最可耻的犯罪行为……而我居然没有一点痛心疾首的感觉!若是昨天有人说我会欺骗他,我可能还不相信。要是有人说我一定会那样做,我首先想到的将是良心的谴责,今天还在心如刀绞。可我居然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这样的感受。”

德·纪约罗瓦先生吃完晚饭,又出门去了。他几乎每天如此。

伯爵夫人抱起她的小女儿放在膝上,一面亲她一面流泪。她的眼泪是真诚的。不过,那只是道德的眼泪,并不发自内心。

她几乎一夜没睡好。

她置身于漆黑的卧室里,想到画家的行为将给她造成危害,深感不安;再想想翌日的会晤,便斟酌着如何向他挑明,用什么言词,倒真有点害怕了。

她早早下了床,却又在躺椅上躺了一上午,心里想的全是那件令她担心的事和必须对应的话。她力求做好充分准备,以便应付种种意想不到的局面。

她很早就出了门,为的是走在路上继续思考。

再说奥里维埃,他从昨天到现在,倒并没有指望她按时出现,只在心里盘算着,见了面该怎么做。

昨天她逃之夭夭、仓促离去,他也没敢强留。此后,他一直待在家中。虽然她早已走远,他却还在倾听对方的脚步和衣裙的窸窣声,还有她用慌乱的手摔上大门的轰响。

他伫立窗前,心中充满热烈、亢奋的情绪和刻骨铭心的喜悦。他将她抱在怀里了!这事就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这可能吗?他先是为这次胜利而惊讶,接着又反复玩味它;为了更确切地体验这种感觉,他坐到拥有她的那张长沙发上,斜靠在上面。

他躺了很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成了他的情妇了。对于这位女子,他已极尽相思之苦,而今在短短的瞬间,一条神秘的纽带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了。当四片嘴唇合在一处,当他俩的身躯紧紧相贴、融为一体、为生命的剧烈震颤而战栗的时候,那瞬间的感受简直夺人心魄,他至今仍将那种感觉存留在躁动着的肌肤之中。

这天晚上,他足不出户,完全沉湎于这种意念之中;他早早上了床,胸中回荡着幸福的激情。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立刻就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对方若是一个轻佻的女子,或是一位演员,他可以送上一束鲜花,甚至一件首饰;可是,面对着这一全新的局面,他却是搜索枯肠也感到无所适从。

当然,他应当写封信去。写什么呢?……他涂涂抹抹,潦潦草草地写了一会儿,写了就撕,撕了又写,足有二十来次,总觉得不是语气伤人,便是令人不快,甚至非常可笑。

他本想使用一些含情脉脉、娓娓动听的言词,以表达他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一片痴情,表示对她的无限忠诚。他也想说些感情炽烈又有分寸的话,可是落在纸上的,却尽是陈词滥调,不是俗不可耐,便是稚气十足。

于是,他只得打消写信的念头,决心一过约定时间,就亲自前去探望。因为他猜想她是不会来了。

他将自己关在画室里,怀着亢奋心情看着她的画像。画面上已有她的眉目。欲望刺激着他;他恨不得把嘴唇贴上去。他不时走到窗前,向街上眺望。远处一出现穿长裙的女人,他的心跳便随之加速。有许多次,他以为来的就是她,待到那位女子行经窗前,他总要大失所望,颓然坐上片刻。

突然,他看见她了,但还是不敢相信;他取来望远镜:果然是她。他激动得心慌意乱,只好坐下等待。

她走进画室;他急步迎上,跪倒在地,抓住她的双手。不料,她将手一缩,抽了回去。她见他仍然跪在脚下,并以焦虑的眼神望着自己,便傲气十足地问:

“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我不明白,您这种姿态想表示什么?”

他嗫嚅着说:

“喔,夫人,我求求您……”

她厉声打断他:

“请起来,您真可笑。”

他慌了神,站起来喃喃地说:

“您怎么啦?别这样对待我嘛,我爱您!……”

她当即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意向,语气生硬,三言两语便控制了局面:

“我不懂您的意思!别再对我提起您的爱情,否则我就离开您的画室,永不返回。这是我来这里的条件,哪怕您只忘掉一次,您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望着她,被这意想不到的冷酷态度气疯了。后来他总算明白过来,便低声说:

“我遵命,夫人。”

她回答说:

“这就好,我就等您这句话!现在,请继续作画吧,您已经拖延得太久了。”

他托起调色板,开始工作;可是,他的手在颤抖,眼睛也发花。他感到心如刀绞,真想大哭一场。

他试着和她交谈,她却爱理不理。有一次,他壮了壮胆,企图就她的肤色,说几句献媚的话,却被她立刻制止,而且语气非常刺耳,竟使他怒火中烧,满腔柔情顿时变为失恋的怨恨。他在身心两方面产生剧烈震动,突然变得讨厌她了。是啊,是啊,女人嘛,就这德行!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没什么区别!何以为证?——因为她同样虚假、软弱、变化无常。她先是勾引他,使出娼妓的狡计诱惑他,只想害得他神魂颠倒而什么也不给;她挑逗他,又拒绝他,在他面前使尽手腕,像那些既爱卖弄风情又胆小如鼠的女人。这种女人似乎随时都愿意宽衣解带,害得男人们像街上的野狗,不到他们欲火难熬,她们绝不罢休。

好吧,算她活该;他已经得过手了,逮住她了。她可以擦擦身子,对他出言不逊,但是发生过的事,她是一点也擦不掉的,而他倒是可以将她忘却。说实在的,他也是头脑发热,竟找了这样一个情妇!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那任性美女的利牙会毁了他的艺术生命。

他很想吹一下口哨,在女模特面前,他常这样做的。可是,他感到神经越来越紧张,便不敢再干任何蠢事。他借口有个约会,故意缩短了描摹的时间。当两人彬彬有礼地互相道别时,心里都认为:他们的距离较之在德·莫特曼公爵夫人府邸相遇时更远了。

伯爵夫人离去后,画家也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出了画室。蔚蓝的天空絮着一层浓雾。阴冷的太阳向城市洒下一片苍白的光线。这光线有点失真,给人以凄凉的感觉。

他气呼呼地迈开脚步,急促地朝前走去。他为保持笔直的行走路线,不惜和行人相撞。他走着走着,对她的满腔怒火竟渐渐消散,化为懊丧和惋惜。尽管他心中一再重复对她的责难,一见过路的妇女,立刻又想到她是多么美貌和迷人。他和许多人一样,嘴上不肯承认,心里总抱有某种幻想,企盼着天赐良机,获得人间罕有、独一无双、富有诗意和情深意笃的爱情。他不是失之交臂了吗?不就是这位女子,能给他这种几乎不可能得到的幸福吗?那么,他又为什么未能使之成为现实呢?他怎么会一点也抓不住他所追求的东西?或者说:为什么他刚接触到的一点皮毛,反倒令这场无望的追逐更加痛苦?

他不再怨恨这位少妇了,而将怨气转向生活本身。他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怨恨她?他凭什么责难她?是因为她对他亲切、善良、和蔼?倒是她,有资格责备他表现得像个坏蛋!

他满怀愁绪,回到家中。他真想求她宽恕,向她表示忠诚,使她忘掉一切;他要寻找值得一试的办法,以便让她明白:在有生之年,他会顺从她的任何意愿。

第二天,她照常来了,但带着女儿;她的微笑含着凄苦,神态又是那样的郁悒,使画家在她的蓝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惯有的欢乐,而是作为女人的满腹辛酸、悔疚和忧伤。他深受感动,心中充满怜悯。为了使她忘却,他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对她可谓体贴入微。她报之以温柔和善意,同时又显示了心怀凄楚的女人那种疲惫和慵困。

他看着看着,不禁又想入非非了;他要爱她,也要被她爱。他盘算着,怎样能不惹她生气,使她常来画室、听他说话、回答他的问题,并永远记住发生在他俩之间的事。

只要她再来见他,听他说话,在他面前怀着那个显然尚未解脱的心结,就足以说明:这个心结还没有变得不可忍受。当一个女人仇恨强暴了她的男人时,只要和他一照面,那股仇恨就不可能不爆发。可是,这个男人同样不会使她无动于衷。她要么憎恨他,要么就宽恕他。一旦她宽恕了对方的行为,那么,她也就离爱上他不远了。

他一层层细细梳理下去,找到了确切、明了和很有把握的论据;他自觉思路清晰、浑身是劲,足以主宰事态的发展了。

他只需谨慎从事、拿出耐心,表现得忠贞不渝,那么,他迟早可以将她重新抱在怀里的。

他知道怎么等待。为了先稳住她,然后再征服她,他使出了不少诡计:时而将情爱加以伪装,以追悔的面目出现,时而欲言又止地说些关切的话,有时候还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他坚信幸福的日子已为期不远,早一天晚一日又有何妨!他在不慌不忙地窥伺她的过程中,甚至已领略到某种奇特和隽永的乐趣。眼见她每次都带着女儿,他心里就这样嘀咕起来:“她害怕了!”

现在他已能感觉到,他俩正在慢慢互相靠拢;伯爵夫人的眼神里,常流露出某种奇特的、竭力克制着的东西,温和中饱含着痛苦,那是思想斗争的呼号,是意志日趋软弱的表现。她似乎在说:“嗨,还不快来强迫我就范!”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对他的自制力已经完全放心,开始单独来画室。他则以朋友和伙伴身份对待她,向她谈自己的生活、计划和艺术,就像面对一个兄弟,无话不谈。

她被他从容自如的态度所迷惑,高高兴兴地充当了女参谋的角色。她眼见对方将她和其他女子区别对待,心中更是沾沾自喜;她也深信,画家本人也可以在这充满智慧的亲密交流中,为他的才智增添几分细腻的感情。正因为他不断地征询她的意见和表示对她的尊重,他很自然地使她从参谋的角色转到了启迪他心灵的神甫的职能。她也醉心于向这位名人施加影响,几乎甘愿让对方以艺术家的身份爱她;毕竟她为他的作品启发了灵感。

一天晚上,两人谈了很长时间,涉及的都是名画家的情妇。她终于投入了他的怀抱。这一次,她没有逃跑,不但留在他怀里,还回赠他一串香吻。

现在,她已不再感到内疚,只有一丝淡淡的、违背了道德的感觉;为了回答理智的责难,她将这归咎为天意。她的心本是纯洁的、灵魂是空虚的,是它们将她推向他的身边;她的肌肤愈来愈需要爱抚,她终于像初涉爱河的柔情少女,渐渐地为情所困了。

对他来说,这件事如同爱河决了堤:它激烈、肉感、富有诗意。他有时产生这样的幻觉:某一天,他曾经伸出双手飞上天空,将张着翅膀、时刻翱翔在我们憧憬之中的宏伟壮丽的梦境紧紧地揽进胸中。

伯爵夫人的肖像也已经完成了,当然是他最好的一幅,因为他善于观察,能将别人难以表达的东西固定下来,而这种东西正是其他画家不易揭示的:那是心灵的真面目在人物脸部转瞬即逝的闪现,是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

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岁月的流逝几乎解除了连结德·纪约罗瓦夫人和奥里维埃·贝尔坦的那条纽带。

就画家而言,他的爱已不是最初那种激越的情感,而是成为某种平稳、深沉、类似旧情人间的亲密友谊,并被他视为寻常事了。

伯爵夫人正相反。她在感情上对他的依恋却越来越强烈,那是某些女子对一个男人从一而终的执着的爱恋。这类女性在外遇中表现得诚实和直率,如同在婚姻中能做到的那样。她们真可谓情有独钟,任你什么事都难以使她们回头。她们不只是简单地爱她们的情夫,而是以明确意愿爱慕对方;她们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情人,用情又是如此专一,任何一点陌生事物都难以侵入她们的心田。她们坚定不移地将生命与之连结在一起,如同熟谙游泳而又决意找死的人,从桥上投入水中之前,先自捆了双手。

不过,伯爵夫人早在委身之初,就担心奥里维埃·贝尔坦是否能用情专一。没什么东西可以拴住他;他有的是男人的意志和任性,见了女人就会产生逢场作戏的念头。再说这类女子他不是见得多了吗?她总觉得他是那样自由放任,做什么都是浅尝辄止;他生活中没有义务可言,甚至没有恒久的习性,做事没有任何顾忌,和别的男人毫无区别!他又是个英俊的单身汉,名气响、受欢迎,只要他兴之所至,社交界的女人无论是谁,都能手到擒来;而那些女人的贞节观又是那样脆弱,更不用说那些独守空房和演戏的女子了。这些人遇到他这样的男人,献殷勤还来不及呢,说不定某个晚上,晚饭过后,其中之一便会随他而去;她先获得他的欢心,然后笼住他,再不让他脱身。

所以说,她是每天都生活在失去他的恐惧之中的。她窥视他的举止和态度,往往是一句话便足以使她心绪不宁。听到他称赞某个女人,夸她脸蛋长得迷人,或者说某某女子身段好,她就会满腹惆怅。他这一生中,凡是她尚不知情的事,都足以使她心惊肉跳;凡是她已经知道的事,回想起来,她更是花容失色。他俩每次会面,她对他盘问的方法也越来越精明,能使他对见过的人,对他赴宴的人家,说出最细微的印象,谈出个人的看法。凡是她认为某个人可能对他施加影响的,她就会千方百计寻找对策,防患于未然。

喔!她常常预感到,这类短暂的露水姻缘随时都会发生:它们缺乏深厚的基础,充其量也只有十天半月的寿命,却在任何一位艺术家的生活中屡见不鲜。

通常,男人若要寻求风流韵事,头脑里想入非非,他的眼神和脸上就会呈现出过节般的兴奋。而她甚至还未获悉奥里维埃是否萌生新的欲念,便已预感到危险的来临。

于是,她开始忍受痛苦;她睡不安稳,疑虑重重,饱受折磨。她搞突然袭击,未经通知便去画室,向他提出一些几乎是幼稚的问题,借以试探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如同医生叩击他人的心脏听取他的心率,了解他体内是否埋有病根。

只要孤身独处,她便会伤心流泪,总以为有人会抢走她的人,夺去她的爱;而她对此是多么的用情专一。她以她最大的毅力,将她全身蕴藏的爱的伟力、她毕生的希望和美好的梦想,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其中了。

所以,每次短暂的疏远之后,当她感到对方已经回心转意并再次得到和拥有他时,她如同找回一件失物,总会深深地体验到难以言表的幸福,以至于偶尔经过教堂时,也会受这种心情的驱使,进去感谢上帝。

如何永远得到他的欢心,使她的生活成了一场经久不息的争宠之战;她无时不为此而操心,她要超过任何女子,排斥所有的女人,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为了保住他,她曾经不断地当着他的面,用她的妩媚、美貌和风度和别的女人较量。她希望人们在谈到她时,处处都在赞扬她的魅力、品位、才智和衣着打扮。为了他,她不惜获取其他男子的欢心,甚至还引诱他们,为的是触发他的忌妒心,并为拥有她而自豪。每一次她见画家心生醋意,总要使他难过一阵子,然后为他安排一个获胜的机会,一面激发他的虚荣心,一面使他旧情复燃。

后来,她又悟出了另一番道理:一个男人无论在哪里,都可能遇上一位肉体方面更具诱惑力的女子,因为这种诱惑力总是给人一种新鲜感。于是,她又求助于另一些方法:恭维他、百般厚待他。

她采用隐蔽的手法,不断放出空气,极尽颂扬他之能事。她使他陶醉于赞美声中,被恭维话包围,使他处处都能享有友谊,甚至是不温不火、不够完整的爱,那么即便别的女人真爱上他,他也会发现,没有一位女子能像她那样理解他的心。

他经常出入她的府邸和两座客厅,那地方对他艺术家的高傲和男人的心态同样具有吸引力。她使之成为他在巴黎最喜欢涉足的场所,因为他所觊觎的东西都可以得到满足。

她不仅学会了发现他的各种爱好,并使对方在她府上全都得到满足,从而给他一种任何东西都难以替代的舒适感;她还善于激发他新的口味,并为之创造条件,使他在物质和感情上欲壑难填,使他习惯于无微不至的照拂和关怀,接受他人的崇拜和奉承!她竭力用优雅的风度迷惑他的眼睛,用各种香水撩拨他的嗅觉神经,用恭维话灌满他的耳朵,用美食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贝尔坦本是个受人欢迎、以自我为中心的独身者;她使他在身心两方面养成了一大堆细微而又难以摆脱的需求。她也深信,没有一位情妇能做到她所做的一切;没有一位情妇能对他这些需求时刻记挂在心,并从不间断地满足他。她这样做,无非是让他享尽生活的乐趣,以此拴住他的心。后来,她发觉对方开始厌恶他自己的家了:他对独身生活大发怨言,甚至还说什么,来她家里也不得不受社会强加于他的种种束缚。他还跑俱乐部,千方百计寻求排解孤独的办法。她以为,画家想结婚了,顿时心情大为紧张。

有一段日子,她忧心忡忡,非常痛苦,甚至希望早些衰老,以便排除种种烦恼,使热情冷却后平静地将养生息。

然而,几年过去了,他俩并未分手。她给他套上的锁链颇为牢固,要是某个环节磨损了,她还会给它换上新的。不过,她总是放不下这颗心。她时刻观察他的内心世界,如同照看一个在车流中穿越街道的儿童。她感到威胁就悬在自己的头顶上,每天都担心天有不测风云。

伯爵从未生疑,也从不忌妒,妻子和一位处处受人青睐的著名艺术家过往甚密,他认为是很正常的事。这两位男子见面的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以至于互相仰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