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两天之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带着她的全班年轻人前来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践约。小姑娘们立刻跑到花园里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却懒洋洋地看了所有的房间,懒洋洋地夸奖一切。她把造访拉夫列茨基看做是纡尊降贵,几乎是行善。当安东和阿普拉克谢娅按照做下人的古礼上前去吻她的手时,她和蔼地微笑了,少气无力地齉着鼻子说她想喝茶。安东那天特地戴上针织的白手套,然而给莅临的贵夫人献茶的差事却没有轮到他,而是拉夫列茨基雇来的一个侍仆,这可使他大为恼火。照老头的说法,此人连一点尊卑长幼的规矩都不懂。可是,在午餐时候,安东总算如愿以偿了:他牢牢地站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椅子背后,对谁也不肯让出自己的位子。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已经很久没有宾客莅临,目前的情景使老头又惊又喜:看到他们家老爷和上等人来往,他感到很高兴。而且,那天激动的不止他一个人,莱姆也很激动。莱姆穿上短短的、鼻烟色的燕尾服,紧紧地系着颈巾,不断地清着嗓子,亲切愉快地谦让着。拉夫列茨基欣慰地注意到,丽莎和他还是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她一进门就友好地向他伸出手来。午餐完毕,莱姆从他不时伸手去摸的礼服后面的口袋里取出一小卷乐谱,紧抿着嘴唇,默默地把乐谱放在钢琴架上。这是昨晚他为一首讲到天上繁星的古德语歌词谱写的浪漫曲。丽莎马上坐到钢琴前,试弹起那首浪漫曲……可叹的是,音乐显得杂乱和令人难受地紧张;显然,作曲者的意图是努力要表现出一种热烈而深邃的情绪,结果却毫不成功:努力只落了一场空。拉夫列茨基和丽莎都感到了这一点——莱姆自己心里也明白: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把自己的浪漫曲放回口袋里;丽莎建议让她再弹一遍,他只是摇了摇头,含有深意地说:“现在——就算了吧!”——便弯着腰,缩着身子,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大伙都去钓鱼。花园尽头的池塘里有好多鲫鱼和鱥鱼。为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岸边的树荫下安放了一张圈椅,脚下铺上一块小地毯,为她准备了最好的钓竿;安东是有经验的钓鱼老手,便来伺候她钓鱼。他卖力地装上蚯蚓做鱼饵,用手拍拍,吐上两口唾沫,甚至还姿势优美地全身前倾着,亲自把钓钩抛出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当天在向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提到安东的时候,用女塾式的法语说:“Il n'y a plus maintenant de ces gens comme ça comme autrefois.”莱姆带了两个小姑娘跑得老远,一直跑到堤上;拉夫列茨基却坐在丽莎身旁。鱼儿不断地上钩,鲫鱼被钓上来的时候,腹部在空中闪闪发光,时而是金黄色,时而是银白色的。小姑娘们的欢呼声没有停过;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娇滴滴地尖叫了两次。拉夫列茨基和丽莎钓到的鱼最少,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不像别人那样专心地钓鱼,只是听任漂子向岸边漂动。略带红色的、高高的芦苇在他们周围悄悄地沙沙作声,平静的湖水在他们面前悄悄地闪耀着,他们的谈话声也是悄悄的。丽莎站在一个小埠头上,拉夫列茨基坐在一株爆竹柳的倾斜的树干上。丽莎身穿一袭白色长衣,腰间束的宽带也是白色的,她的草帽挂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稍稍费力地拿着弯弯的钓竿。拉夫列茨基望着她那纯洁的、略嫌严肃的侧面,她那掠到耳后的秀发,她那有些晒黑的、孩子般娇嫩的面颊,心里想道:“啊,你站在我的池畔,是多么美啊!”丽莎没有转脸望他,只是似蹙非蹙,似笑非笑地疑视着池水,近处一株椴树的阴影落在他们俩的身上。

“您知道吗?”拉夫列茨基开始说。“关于我们上次的谈话,我想了许多;我得到的结论是:您的心真好。”

“我的本意根本不是这样……”丽莎想说,不禁难为情起来。

“您的心真好,”拉夫列茨基又说了一遍。“我是个大老粗,可是连我都能感到,所有的人都会爱您。就拿莱姆来说吧:他简直是爱上您了。”

丽莎的双眉并不是皱起,而是颤动了一下;在她听到什么不中听的话时,总是这样。

“我今天非常替他难受,”拉夫列茨基接着说,“他的浪漫曲失败了。年纪轻而写不好——还可以忍受,可是到了老年却力不从心——那是令人难受的。而且可悲的是,一个人的精力在不知不觉地日见衰退,可他却没有感到,一个老年人是经不起这样的打击的!……注意,您有鱼上钩了……听说,”拉夫列茨基沉默了一会,又说,“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写了一首非常好的浪漫曲。”

“是的,”丽莎回答说,“是个小玩意儿,不过还不错。”

“可是,你觉得他怎么样,”拉夫列茨基问,“他是个高明的音乐家么?”

“我认为,他很有音乐才能,不过,他至今还没有下苦功夫。”

“是啊。可是他的为人好么?”

丽莎笑起来,迅速地瞥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一眼。

“问得多么奇怪!”她高声说,把钓竿拉出来,又远远地抛出去。

“有什么奇怪呢,我这个人刚来此地不久,又是您的亲戚,所以才向您问起他。”

“亲戚?”

“是啊。我大概可算是您的舅舅吧?”

“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的心眼好,”丽莎说,“为人聪明;maman很喜欢他。”

“那么您喜欢他吗?”

“他是个好人,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呢?”

“哦!”拉夫列茨基说了一声,就沉默了。一种半是忧愁,半是嘲笑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掠过。他牢牢地盯着丽莎看着,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她继续微笑着。“好吧,愿上帝赐给他们幸福!”他终于喃喃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扭过头去。

丽莎的脸红了。

“您弄错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您别以为……难道您不喜欢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她突然问。

“不喜欢。”

“那是为什么?”

“在我看来,他根本没有心。”

丽莎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您一向是严于责人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我并不这样想。您想,我有什么权利严于责人,我自己还需要人家的宽容呢。还是您忘了,只有懒人才不会来嘲笑我呢?……怎么样,”他又说了一句,“您遵守您的诺言了吗?”

“什么诺言?”

“您为我祈祷过吗?”

“是的,我为您祈祷过,而且每天为您祈祷。不过请您不要随便地说到这种事情。”

拉夫列茨基向丽莎保证说,他压根儿没有过这种念头,他对任何信仰都怀有深深的敬意;然后他就讲到宗教,讲到宗教在人类历史上的作用,讲到基督教的作用……

“一个人应该做一个基督徒,”丽莎有些费力地说,“并不是为了知道天堂……或是……人世的事,而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一死。”

拉夫列茨基不禁惊讶地抬起眼来望着丽莎,并且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您说的是什么话呀!”他说。

“这不是我的话,”她回答说。

“不是您的话……那您为什么要说到死?”

“我不知道。我常常想到死。”

“常常?”

“是的。”

“瞧您现在的模样,是不会这么说的。您的脸是那么快活,容光焕发,您在微笑……”

“是的,我现在快活极了,”丽莎天真地说。

拉夫列茨基真想抓住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它们……

“丽莎,丽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叫了起来,“过来,看我钓了一条好大的鲫鱼。”

“就来,maman,”丽莎答应着,就到她那里去了,拉夫列茨基仍旧坐在爆竹柳上。“我同她谈话,好像我并不是一个老朽的人,”他想道。丽莎走开的时候,把帽子挂在树枝上。拉夫列茨基怀着异样的、近乎是温柔的感情望了望这顶帽子,望着那微皱的长飘带。丽莎很快又回到他这里,仍旧站在埠头上。

“您怎么会以为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没有心呢?”过了一会,她问。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可能错了;不过,日久会见人心的。”

丽莎沉思起来。拉夫列茨基开始谈到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的生活,谈到米哈列维奇,谈到安东;他感到有一种需要和丽莎谈话,要把心里的一切都告诉她:她是那么亲切地、那么聚精会神地听他说;她偶尔提出的一些看法和不同的意见,在他听来是那么单纯,那么聪明。他甚至把这种想法也对她说了。

丽莎惊奇起来。

“是真的吗?”她说,“可是我还以为,我跟我的使女娜斯佳一样,是没有自己的语言的呢。有一次她对她的未婚夫说:‘你跟我在一起一定觉得很乏味,你对我说的话都那么好听,可是我却没有自己的语言。’”

“真要感谢上帝!”拉夫列茨基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