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你可知道丘吉尔将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忧郁症唤作“黑犬”?他曾坦言“我有一条陪伴我一生的黑犬”。胸中的阴郁折磨就像在村子里随处可见的黑狗一样,一有机会就咬住心口不放。而“恐怖伊恩”这一次狠狠揭开的却是整个时代的沮丧,唤起了文明的心魔,揪住了人性的缺口——“如果一条狗代表了个人的抑郁,那么两条狗就是一种文化的抑郁,对文明而言,这是最为可怕的心态”。出没在第五部长篇《黑犬》中的凶狠而神秘的动物,比黑夜还要黑,目露红光,像正在燃烧的煤块,觊觎着腥风血雨,奄奄一息的欧洲文明的残骸,吞噬着改革与信仰的道德底限,叼住了文明的死穴,企图颠倒善与恶的本质——典型的麦氏黑色,在幽灵黑犬作祟的舞台,暴力,真爱,邪恶,救赎,演绎了一则关于我们时代的惊悚寓言。
伊恩·麦克尤恩已经成为最受人嫉妒的作家之一。据说,他的作品英国地铁上几乎人手一本,也让二十世纪末幽灵重现的英国小说寿终正寝的论调不攻自破。麦克尤恩仿佛施下奇幻异术,带领读者跑到意识和潜意识的交界处的漆黑地带:谎言,背叛,乱伦,丑闻,病态,大胆而耸动地触摸人类心灵的最邪恶幽暗处。然而,80年代标志着麦克尤恩的转型,“文坛黑色魔法师”从早期的荒诞极端的重口味作品转变为充满人文关怀的大气之作。
长久以来,麦克尤恩一直潜心耕耘着家庭伦理试验田。从孩子的视角切入,挖掘隐藏在背后家庭社会寓意。与其将孩子与成人对立起来,不如将其看作一个隐喻,为麦氏提供了一个落脚点,让他就像一个外星客那样,借此更远更冷地将目光由孩子和内心世界投向现实与成人社会。被评论家誉为最富人性的《黑犬》又未尝不是如此。在长达十一页的序言中,麦克尤恩以孤儿杰里米干净、明朗、不带多少失去双亲的悲戚,甚至有几分悠然自在的口吻倒叙,将读者带入一个失爱的青少年世界。这个小小世界里,八岁被领养的杰里米虽然在十岁时又与充斥着火药和酒精的姐姐姐夫再次同居一室,一边眷恋着别人的父母,一边与小外甥女莎莉相依相守,倒也怡然自得。“在某种程度上,你一辈子都是孤儿身;照料孩子就是照料你自己的一种方式。”细腻却理性抽离的冷峻文风让杰里米处处透露着成人的思维方式与作风。
毫无疑问,杰里米属于遭遇了特定生存情境的社会边缘人,畸零者。藉此,麦氏完成了一种他者意味的表达。杰里米的少年时代与麦克尤恩的亲身经历不谋而合。让我们猜测,序言是他对存在于社会上的孤独感,以及对社会的无知感的一种戏剧化表达。麦克尤恩自己的孤零身世,青少年时代社会身份定位的奇怪错移,让他曾一度对社会肌理的构造一无所知,却急切渴望融入社会肌理,发生社会联系。这样看来,孤童杰里米一味迷恋别人的父母家庭,又一味因自己逃离的愚蠢举动而心生失落也自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麦克尤恩的野心永远不会止步于两个孩子的无邪世界。他总喜欢用一种美好的叙述口吻传递出颇为阴郁的叙事风格。果不其然,洋洋洒洒的十一页序言后,麦克尤恩即刻架起三棱镜,借助极其压抑的内容,内敛的激情,缓缓地导入他描述的有些黯淡的成人世界。序言作为一个前奏,在此戛然而止。将书页从序言翻至第一部杰里米也告别了形单影只,狼狈的青年时代,成家立业,育有四个孩子,因为他坚信“重塑一个失去的父亲,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自己身为人父”。这一次,他迷上了的是他那对常年分居的岳父母。岳父伯纳德—女婿杰里米—岳母琼,这样的家庭三角交流关系也成了支撑全书情节渐变的依托。序言中的主人公杰里米似乎暂时卸下了主角的重任,成了琼回忆录的撰写者。他一面不时造访身患绝症、囚困疗养院的琼,听她讲述邪恶与光明的较量——它们相互抗衡,僵持不下,周期性地浮现涌动——一面又在伯纳德处打探求证,虽然得到的总是相悖的答案。伯纳德和琼早年曾加入过共产党,虽深爱着彼此,但二人所抱的理念却水火不容,难以并存。一个是昆虫学家,政委,活动家,以理性至上,一个是隐士,神秘主义者,笃信上帝,追随信仰;一个仍慷慨激昂地为社会改革事业奔走疾呼,另一个却恶疾缠身,住进了疗养院,在半痴癫半清醒中了却残生,但仍固执地咬定缺乏信仰的人生没有价值,或者至少十分可怜可鄙。据说是在冷战年代两人赴法国的蜜月途中,一次与邪恶的正面交锋——遭遇了两条异常硕大、凶狠的黑狗——才真正让他们分道扬镳。琼被凶猛黑狗袭击的次日,村民们透露,战时,这个村子曾是抗敌交通网上的一个据点,沦陷后,盖世太保兴风作浪。黑狗是他们用来蹂躏妇女的工具。
1989年11月,杰里米和伯纳德亲睹了柏林墙轰然倒塌的全过程。分裂的德国走向统一,却也许是推进欧洲一体化历史的积极时刻,但也无可避免地让很大一部分铭记德国纳粹暴行的人们心有余悸。这样的焦虑和恐惧在载杰里米和伯纳德去机场的出租车司机和险遭新纳粹光头党痛打的土耳其示威者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伙种族主义的恶果乖张暴戾,群起出动,同在乡间出没,化身为邪恶之灵的黑狗是一丘之貉。更可恨的是,这名示威者之所以受到光头党的群起而攻之全在他的移民者身份,并非他的共产主义认同。半个多世纪以来,纳粹早已盖棺论定,然而自1989年柏林墙倒塌以来,德国仍有鲁莽的年轻一代试着揭开“潘多拉的盒子”,想看看在黑暗里尘封已久的那段历史到底会放出些什么。
杰里米的叙述交错跳跃在年代各异的英、法、德、波兰。麦克尤恩有意将线性叙事立体化,令人眼花缭乱地模糊历史与现实的界限,旨在以外科手术般的精准传达二战后弥漫在欧洲的精神恐慌与焦虑,就像盖世太保当年遗弃的两条黑狗经历半个世纪仍是女主人公琼心头抹不掉的幽灵。在现代文明的进程中,累累暴行敦促我们反思“文明开化”到底意味着什么。科学、理性和秩序名义下的杀戮?冷战年代“馈赠”给欧洲不仅是喋血的二战时期遗留的连连余波,毫无人道可言的杀戮,还有梦魇般轮番来袭的精神恐慌,心灵焦虑。生活在这样一个后遗症频发、伤痕累累的欧洲究竟意味着什么?麦克尤恩在《黑犬》一书中做了深沉的哲学思考。这是一次尝试,探出疑惑的手去触摸幽深的心房,那里有凸有凹,深藏于潜意识褶皱处的邪恶、贪婪、暴虐,虽然暂时被压抑,被文明教化,却无法被彻底根除。因为,它作为独立的一部分已包容在我们人性之中。正如琼的强烈感应:“一种邪恶的天性,一股在人类事务中涌动的暗流会周期性地浮现,强势主宰和摧毁破坏个人或国家的正常生活”。就像盖世太保的两条恶犬,随时潜伏着,等待着下一次掠食的时机。
历史的幽灵,仍在现今徘徊。麦克尤恩以回忆录的方式构架了整部小说,试图用确凿的时间、事件再现历史。这部作品也化身为一支拜访往昔的浩荡大军,由史实打头,以文学跟进,周围有电影画面般鲜活生动的摇旗呐喊烘托气氛,出入于往昔与现实之间,让后人从镜子里一窥那段黑暗历史笼罩下我们“因坏情绪所累的文明”。
郭国良
2009年9月于杭州西溪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