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我就不从最开头说起了,让我把一切从崩溃时讲起吧。
我们常去贾拉拉巴德,路旁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的一条胳膊被打断了,像被弄坏了的布娃娃,还有一根线挂在身上。她的两只眼睛像两个油橄榄,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从汽车上跳下来,想把她抱到我们的女卫生员那里去。她吓坏了,像一只发了疯的小动物,从我身边跳开,同时大喊大叫……她一边跑一边叫,小胳膊摆来摆去,看样子马上就要断掉……我也在跑,也在喊……我追上她,抱住她,安抚她……她咬我,挠我,她全身在颤抖……她好像是被一只野兽,而不是被人抓住了……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让我自己大为震惊的念头:她不相信我是想救她,她以为我要杀死她!
担架从我们身旁走了过去,上边坐着一个阿富汗老太婆,老太婆脸上笑眯眯的。
有人问:“她哪儿受了伤?”
“心。”女护士说。
我到那边去时,和大家一样,眼睛闪闪发光。我以为我到那边去,会为人民所需要,为他们所需要。可是那个小女孩挣脱我,疯狂地跑了。她全身都在发抖,她那么怕我……我永远忘不掉……
在那边,我没有做过打仗的梦。在这儿,我夜夜都梦见作战。我追赶那个小姑娘……她的眼睛像两个油橄榄……一条小胳膊甩来甩去,马上就要断掉……
“我是不是应当去找精神病学专家去看看病?”我向自己的哥们儿征求意见。
“什么?”
“我夜夜都梦见在打仗。”
“我们也都做打仗的梦……”
请你们不要以为那是一些自命不凡的人……你们可曾有过那种时刻,嘴里叼着雪茄,坐在死人身上,打开一听焖肉罐头,或是吃着西瓜?……一派胡说!大家都是普通小伙子,任何人都可能处在我们的位置。谁今天敢谴责我们说:“你们在那边杀过人……”我就恨不得给他一记耳光!你没有到过那边,你没有尝过那边的滋味,那你就别训人!
你们永远不可能和我们站在一起,谁也没有权力审判我们。只有萨哈罗夫一个人,他的话我听……谁也不想弄明白这场战争的性质,只留下我们独自面对这场战争,说什么“你们自己弄明白吧”!好像我们真的有罪,应当为自己申辩……向谁申辩?我们是被派去的,我们相信了他们的话。我们带着这种信念,一个一个在那边送了命。不要把派我们到那边去的人,和我们这些被派到那边去的人相提并论。我的一个朋友在那边牺牲了……萨沙·克拉维茨少校……你们告诉他妈,说他有罪……你们告诉他妻子,告诉他的孩子们……是你们派我们到那边去的……
“您的一切都正常!”医生对我说。
我们怎么能是正常人呢?!我们的内心承受了那么多创伤……
在那边,对祖国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大家称它为苏联。欢送退伍军人时我们说:“回国以后请向苏联鞠个躬。”
我们总觉得,我们背后有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永远会保护我们。记得有一次,战斗结束之后,我们有损失,有的人阵亡,有的人受了重伤……晚上打开电视,想散散心,看看国内有些什么事——在西伯利亚建成了一座新的巨型工厂……英国女王举行午餐会欢迎贵宾……沃罗涅日市几名少年由于无聊强暴了两个小女学生……非洲有个王子被杀了……
我们有一种感觉,谁也不需要我们,国家过着自己的生活……
萨沙·库钦斯基第一个控制不住自己了:“关上!否则我就把电视机打碎。”
战斗结束,通过便携式无线电话汇报:“请记录:三〇〇——六个,〇二一——四个。”
三〇〇就是伤员,〇二一就是阵亡者。瞧着被打死的战友,你就会想到他的母亲。我们知道她儿子已经阵亡了,可是她还不知道。有人告诉她了吗?更倒霉的是那些掉进河里或山涧里的人,连尸体也找不到。通知他们的母亲时说“失踪”……这是谁的战争?是母亲的战争。
他们在打仗,可是人民不痛苦,人民不知道。向人民介绍的是我们在打“匪帮”。十万正规大军,用九年时间,打不过小股的“匪帮”?而且这支大军是用最新武器装备起来的……等我们的火箭装置“冰雹”或“龙卷风”找到目标,并开始炮火轰击时,碰到这种情况可就倒霉了……电线杆子炸得满天乱飞……那时真想变成蚯蚓钻进地里去……而“匪帮”用的是马克沁机关枪,这种武器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毒刺式导弹,日本无坐力炮……这都是后来才出现的。押来的俘虏枯瘦如柴、疲惫不堪,长着一双农民的大手……这哪是匪帮?这是普通老百姓!
我们在那边认识到:他们不需要这场战争。既然他们不需要,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场战争?当你经过遗弃的村庄时,烟火还在缭绕,可以闻到食物的气味……一只骆驼在行走,拖着自己的肠子,好像它在为自己的驼峰松绑……应该把它打死……可是人的意识还停留在和平时期的生活里,下不了手……有个人却端起枪来就朝骆驼射击,随便打着玩!也许是为了取乐,也许是一时犯浑。这种行为在苏联国内会被关进监狱,可在这儿却是英雄行为,为报仇而消灭匪帮。为什么十八九岁的人能比三十岁的人更容易杀人呢?他们不会心疼。战争结束以后,我突然发现有一些可怕的童话,故事里总是有人杀人,妖婆在炉子里烧活人,孩子也不觉得害怕,他们很少哭泣。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有位女歌唱家来到我们部队,她长得很漂亮,唱的歌也动人。在那边可想女人了,等她到来如同等待亲人光临。
她出场了:“我飞到你们这儿来以后,试着用机枪扫射了一番。开枪射击可真让人开心……”
她开始演唱,唱到副歌时,她要求大家拍手:“弟兄们,拍手啊!拍手呀,弟兄们!”
谁也不拍手,鸦雀无声,她离开了舞台,演唱会告吹。自命不凡的女孩来看望自命不凡的男孩,而在这些自命不凡的男孩的兵营里,每个月会增加十来个空床位……曾经睡在这些床上的人,现在已经躺在冰库里了……只有给他们的信还斜放在床单上,妈妈寄来的,姑娘寄来的:“带着问候飞去呀,带着音讯回来吧……”
在这场战争中,首要的是争取活下来,不要让地雷炸死,不要在装甲运输车里被烧死,不要成为神枪手的靶子。对于某些人来说,不但要活下来,还要带回一些东西,电视机呀,紫羔皮短大衣呀……有这么一个笑话流传开了:苏联人可以从寄卖商行那里了解战争的情况。冬天,我们走在斯摩棱斯克的大街上,可以看到身穿阿富汗皮大衣的少女,这已经成了时髦的装束!
每个士兵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符。
“你挂的是什么?”
“是妈妈让带来的祈告文。”
等我回家后,妈妈才说出她的心里话:“托里亚,你并不知道,我对着土地做了祈祷,所以你才完整无缺地活着回来了。”
我们出发去袭击时,会把一张小纸条装在上衣口袋里,另一张装在裤兜里。假如踩上地雷,被炸死了,总还能保留一部分身体,或是上半部或是下半部。有人戴着手镯,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血型、Rh因子和部队番号。
大家从来不说“我去”,总是说“派我去”,也从不说“最后”两字。
“走,最后去一次……”
“你疯了?这里没有这么个词……如果要说,起码要说那个……喏,第四个,第五个……那个词,这儿谁也不讲。”
战场上有一套糟糕的规律:出征前拍过照的准被打死,出征前刮了脸的也会被打死。凡是有一双天蓝色眼睛,到这边来想表现一下英雄气概的人,会率先送命。我见过这么一个人,他说:“我会成为英雄!”他没走几步就被打死了。对不起,作战时躺在哪儿,就得在哪儿拉屎撒尿。士兵有句谚语:“宁可在自己的屎堆里待着,也不在地雷上开花。”
我们在交流中,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黑话:
舱——飞机
装甲——装甲坎肩
绿的——灌木和芦苇丛
陀螺——直升机
见过老幻——吸毒后产生的幻觉
在地雷上跳舞——被地雷炸死
下岗人——准备回家的人
……
我们创造了那么多词,甚至可以编成一本阿富汗词典。开头几个月和最后几个月死的人最多,开头——什么都好奇,最后几个月——警惕中心失灵,人变得愚钝了。到了夜里,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问自己:这是我吗?
“下岗人”会一连一个半月到两个月不能入睡。他们有自己计算日期的办法:3月43日或者2月56日,也就是说,他本应在3月底或2月底被替换下来,他在焦虑中等待。这时他看到什么都心烦,食堂的菜谱:红鱼——番茄鲱鱼;白鱼——奶油鲱鱼。一看就来火,看见驻军所在地的中心花坛也来火。不久前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笑话,现在也不爱听了。说也奇怪,昨天和前天听起来都觉得那么有趣,其实有什么可笑呢?
一位军官出差,回到苏联,走进理发店。
女服务员请他坐好:“阿富汗的形势如何?”
“开始正常了……”
过了几分钟,她又问:“阿富汗的形势如何?”
“开始正常了……”
过了一段时间:“阿富汗的形势如何?”
“开始正常了……”
军官理完发走了。理发馆里的人都莫名其妙:“你为什么总用那句话折磨人家?”
“我一问阿富汗,他的头发就竖起来,理起来方便。”
在这儿总想回去(已经过了三年),不是去打仗,而是去见那边的人。盼啊盼啊,盼到最后一天又舍不得走了,我恨不得把所有人的住址都要到,所有人的住址。
我向“麻秆”要了他家的地址,“麻秆”是大家给瓦列里·什罗科夫起的外号。他小巧玲珑,动不动就会有人唱道:“你的胳膊像麻秆……”可是他有钢铁般的性格,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我们当中有个吝啬鬼,什么都攒,什么都买,什么都换。瓦列里走到他跟前,从自己钱包里取出两百元兑换券,给他看了看,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兑换券撕得粉碎,弄得那个小子傻了眼,瓦列里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向萨沙·鲁狄克也要了住址,我和他在作战出击时一起过的新年。我们把自动步枪架在一起,像座金字塔,这就是新年的枞树。树上挂满了手榴弹,这就是新年玩具。用牙膏在“冰雹”火箭推动器上写着:“新年好!”也不知为什么,画了三个惊叹号。萨沙擅长绘画,我带回一条有他画的风景的床单:画里有狗,有个小姑娘,还有枫树。他没有画山,我们在那边一点也不喜欢山了。你问任何一个人:“你怎么闷闷不乐?”“我想到森林里去走一走……在河里好好洗个澡……喝一大杯牛奶……”
我们在塔什干一家餐厅里,服务员小姐走过来:“可爱的小伙子们,要牛奶吗?”
“每人来两杯普通的凉水,明天再喝牛奶,我们刚下飞机……”
每个人从苏联回去时,都带了一箱果酱和一把洗澡用的桦笤帚。那边也出售桉笤帚——理想的洗澡用具!可是不行,总是带家乡的桦笤帚……
我向萨什卡·拉舒克也要了他家的地址。这是一个纯朴的小伙子,经常往家里写信。“我爸妈都老了,他们不知道我在这边,我给他们编造了我在蒙古的故事。”他带着吉他来的,又带着吉他回去了。
那边什么人都有,可别把我们看成是一模一样的人。最初人们是不提起我们,后来把我们都想象成英雄,如今又把我们说扁了,恨不得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在那边,有的人可以纵身扑在地雷上,以便拯救和他完全不相识的弟兄;有的人可能走到你面前乞求:“我给您洗衣服,您愿意吗?只求您别派我上火线。”
卡玛斯载重大汽车一辆辆开过去,遮护板上大字写着:科斯特罗马、杜勃纳、列宁格勒、乔尔诺河畔……有的写着:“我想回阿拉木图!”列宁格勒人能找到列宁格勒人,科斯特罗马人能找到科斯特罗马人……像兄弟一般拥抱,我们在苏联也像是兄弟。喏,今天哪个年轻人会拄着拐杖、佩戴勋章走在街上?只能是自己人。只能是我的哥们儿……我们的哥们儿见面就拥抱,有时在长椅上坐一会儿,吸支烟,感觉像是聊了一整天。我们大家个个营养不良……在那边,这表现在体重与身高不成正比上……在这儿,感情不适于用语言表达,也不适合在工作中表达出来……
我们离开机场,向旅馆驶去。在回国后的头几个小时里,大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静静地坐着。可转眼之间,大家的神经承受不住了,异口同声地对司机喊道:“注意车轨!车轨!注意车轨!”
然后,一阵哈哈大笑。然后,一种幸福的感觉:我们已经到了苏联!可以在路边上行车……沿着车轨走……在大地上,到处都可以走了……一想到这些就心醉神迷……
几天以后,我们发现:“弟兄们,我们都是驼背!”
我们不会挺胸走路了,不习惯了。有半年时间,我每天夜里把自己绑在床上,以便能挺起胸来。
在“军官之家”举行会见时,有人提问:“请您讲一讲,在阿富汗工作中的罗曼蒂克。”“您亲手杀过人吗?”姑娘们特别爱提一些血淋淋的问题。周围的生活枯燥乏味,使你觉得有些无力。可是没有一个人谈及伟大的卫国战争的罗曼蒂克!那时参战的是儿子,是父亲,是爷爷,而在这儿,清一色是娃娃兵。盲目,狂喜,他们什么事都想亲自试一试,已经让人看腻了。大麻,有人尝了一口腾云驾雾,另一个人头昏眼花,树丛变成了大树,石头变成了山冈,走路时脚抬得比平常高两倍,他的感觉是更可怕。
有人还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当时,您不去阿富汗行吗?”
我?我……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拒绝去,他是炮兵连长邦达连科少校。
“如果是祖国,我会去保卫。阿富汗——我不去。”
对他采取的第一个处治办法是:召开军官荣誉审判会,他因“胆怯”被除名!男子汉的自尊心受到凌辱承受得起吗?这就相当于绳索套在脖颈上,手枪对准太阳穴。第二个办法:降级,用我们军人的说法,就是弄掉肩上的星星,从少校降为大尉,打发到建筑营去,能承受得起吗?从党内被赶出去,能承受得起吗?从军队里被赶出去,能承受得起吗?军人的骨气,毕竟在部队里已经度过了三十年。
“你能干什么?”有人问这位军官。
“我可以指挥一个排,也可以指挥一个连或一个炮兵连。”
“你还能干什么?”
“我还可以挖地。”
“还能干什么?”
“我也可以不挖地……”
这也要承受?
……过海关时,他们把我录音带上罗森鲍姆演唱会的歌给消掉了……
“老兄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我们这儿有个名单……”对方拿给我看,“……什么东西可带,什么东西不能带。”
我回到了斯摩棱斯克,从大学生宿舍每个窗口传出来的,都是罗森鲍姆的歌声……
而如今,需要吓唬一下那些敲诈勒索者,民警找来了:“弟兄们,来帮个忙吧!”
需要把非法集会的人驱散:“咱们把‘阿富汗人’找来。”
也就是说,“阿富汗人”是杀人机器,他们什么都可以干,他们有结实的拳头、幼稚的头脑,谁都怕他们,谁都讨厌他们。
当您手疼时,千万别把它砍掉,您得细心照料它,把它治好。您会把它治好的。
我们为什么要聚会?我们全靠大家聚在一起而自救。不过,你还是得一个人回家……
——一位炮兵团少校宣传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