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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冷藏公司生意不好的那一天,我们被通知可以回家了。我没有坐地铁回昆斯区,而是沿着哈德逊大街往北走,在一家叫白马小酒馆的酒吧门前停了下来。我都快二十三岁了,可还得证明自己年满十八岁,才能得到一杯啤酒和一根德国蒜肠。酒吧很安静,但我曾在报纸上看到这里是很多诗人,特别是狂人迪伦·托马斯喜欢的地方。靠窗桌子旁坐着的人看上去很像诗人和艺术家。他们或许感到奇怪,穿着沾了牛血的裤子的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酒吧里。我想和一个长发女孩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对她说我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书,还有赫尔曼·梅尔维尔怎么害得我被人从慕尼黑的医院里扔出来。

除了坐在酒吧里用各种问题折磨自己,我无所事事。我坐在这儿就着德国蒜肠喝啤酒干什么呢?我在这世上到底在做些什么?我的余生就要在把整扇牛肉从卡车拖到冷库再从冷库拖到卡车中度过吗?埃默在郊区投了保险,幸福地抚养子女的时候,我要在昆斯区的小公寓里结束自己的人生吗?我这辈子都要一直坐地铁,忌妒那些手里拿着大学书本的人吗?

在这个时候,我是不应该吃德国蒜肠的。在头脑没有形成一个清晰的答案之前,我不应该喝啤酒,不应该和那些坐在那儿严肃地小声谈着话的诗人、艺术家们一起待在这家酒吧。我厌烦了德国蒜肠和肝泥香肠,还有毎天冻肉扛在肩膀上的感觉。

我把德国蒜肠推到一边,剩下半杯啤酒,走出了酒吧。我穿过哈德逊大街,沿着布利克大街向前走,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但知道得不停地走,走到知道该往哪里去为止。我来到了华盛顿广场。这里是纽约大学。我知道根据《美国军人法案》,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不论我有没有高中文凭。一个学生指了指招生办公室,有个女人给了我一份申请表,又说我填得不对,他们需要知道我什么时候从哪所高中毕业。

我从没上过。

你从没上过高中吗?

是的,但符合《美国军人法案》中的条件,而且我一直在读书。

哦,是吗?但我们要求高中毕业或者有同等学历。

但是,我读书。我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看过《皮埃尔》,它不如《白鲸》那么好,但我是在慕尼黑一家医院里看的。

你真的看过《白鲸》?

我看过,而且《皮埃尔》害得我被人从慕尼黑的医院里扔出来。

看得出来那女人听不懂我的话。她拿着我的申请表走到另一间办公室,叫来招生办主任,一名面色和蔼的妇女。主任说我的情况很特殊,想知道我在爱尔兰上学的情况。她的经验是欧洲学生为大学作的准备更为充分,如果我能在一年内平均成绩都是B,就能上纽约大学。她想知道我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听说了有关肉的事情以后,她说:天哪,天哪,你每天都在学些东西。

因为我不是高中毕业生,又是全职工作,他们只允许我上两门课:文学概论和美国教育史。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了解文学,但招生办的那名妇女说这门课是必修的,即使我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梅尔维尔的书,虽然一个没有接受过高中教育的人能看这些书的确令人敬佩。她说我在欧洲接受的教育不够全面,美国教育史这门课将使我具备广博的文化背景知识。

我很开心,就像到了天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指定教材,包上印有纽约大学字样、紫白相间的护封,这样地铁里的人们就会用羡慕的眼光看我了。


我对大学课堂的了解来自于很久以前在利默里克看过的那些电影。现在,我坐在美国教育史的课堂上。玛克辛·格林教授站在讲台上给我们讲述清教徒移民们如何教育子女。周围都是忙着记笔记的学生,我希望自己知道该记点什么。我怎么知道她说的哪些话是重要的呢?要记住每一句话吗?有些学生举手提问,但我永远不会那么做。否则全班人都会瞪着我看,想知道那个说话带口音的家伙是谁。我试过用美国口音说话,但一直行不通,人总是笑着说:我听到爱尔兰土话了吗?

教授说清教徒移民离开英格兰是为了逃避宗教迫害。我很疑惑,因为清教徒移民本身就是英国人,而英国人总是到处迫害别人,特别是爱尔兰人。我想举手对教授说几个世纪以来,爱尔兰人是如何遭受英国人的迫害的,但是我知道班上的每一个人都有高中文凭,如果我开口说话,他们就会知道我不是其中的一员。

另外一些学生很随意地举起了手,他们总是说:嗯,我认为。

总有一天,我也会举起手说:嗯,我认为。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清教徒移民和他们的教育。教授对我们说,观点不是从天而降的现成品。从长远角度看,清教徒移民是宗教改革运动的产物,继承了宗教改革运动的世界观,他们对子女的态度说明了这一点。

教室里记笔记的沙沙声更响了。女生要比男生忙碌,她们忙着记笔记,就好像格林教授嘴里吐出的毎一个词都很重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本厚厚的关于美国教育的教材,为什么要在地铁里拿着它,让人们羡慕我是个大学生。我知道会有考试: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但这些问题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教授光是讲啊讲的,而这本教材又有七百页,我一定找不着北。

班上有一些漂亮女生,如果其中一个知道在七个星期后的期中考试前,我应该知道些什么,我愿意去问问她。我愿意和那女孩一起去学校的自助餐厅或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咖啡馆,一块儿谈谈移民和他们的清教徒习俗,还有他们如何把孩子吓得没了命。我还可以对那女孩讲讲自己怎么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梅尔维尔的书。说不定她会被我打动,甚至爱上我。我们一起学习美国教育史,她做意大利面。我们上床做爱,然后坐在床上看那本厚厚的教材,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新英格兰地区的人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痛苦。

班上的男生们看着匆忙记笔记的女生们,对教授一点也不关心,正在决定下课后要和哪个女孩说话。第一节课结束后,他们会朝着那些漂亮女孩走去,自在地微笑着,露出雪白的好牙齿。他们已经习惯于闲聊,因为从高中就开始这样做。那时,男生和女生坐在一起,漂亮女生总有人在教室外的楼道里等待,而那个正要搭讪的同班男生就会笑容顿失。

星期六上午那节课的老师是赫伯特先生。班上的女生一定是从其他班上得知了他,似乎很喜欢他,问他蜜月的事。他笑了笑,裤子口袋里叮当作响,对我们讲了他的蜜月。我不知道这和文学概论有什么关系。然后他让我们就自己想见的一位作家及其原因写一篇两百字的文章。我选的作家是乔纳森·斯威夫特。我写道,我想见他是因为《格列佛游记》这本书,一个想象力那么丰富的人一定是可以与之一起喝杯茶或酒的人。

赫伯特先生站在讲台上,看了看文章,说:嗯,弗兰克·迈考特,弗兰克·迈考特在哪儿?

我举起了手,觉得自己脸红了。啊,赫伯特先生说,你喜欢乔纳森·斯威夫特?

我喜欢。

因为他的想象力,嗯?

是的。

他的笑容不见了,声音听起来也不友好了。班上每个人都在看着我,我感觉很不舒服。他说:你知道斯威夫特是个讽刺作家,是吗?

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不得不撒谎说:我知道。

他说:你知道,他也许是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讽刺作家。

我还以为他是爱尔兰人。

赫伯特先生看了看班上的学生,笑了。那就是说,迈考特先生,如果我从维尔京群岛来,我就是个童男了?

教室里哄堂大笑。我觉得自己的脸像被火烧着了。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因为赫伯特先生戏弄我,煞了我的气焰。现在,他对全班同学说我的文章是对文学过于简单化处理的完美范例。虽然《格列佛游记》可能被当作儿童故事来欣赏,但是女士们,先生们,因为其出色的讽刺手笔,它在英国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而不是爱尔兰文学。他说,当我们在大学里阅读伟大文学作品的时候,要努力超越世俗幼稚的眼光。说这话时,他看了我一眼。

下课后,女生们围着赫伯特先生,笑着告诉他,她们是多么喜欢他的蜜月故事。我觉得太丢脸了。我走下六段楼梯,这样就不用和那些可能瞧不起我,甚至同情我的学生一起坐电梯了。我因为一些错误的原因喜欢上了《格列佛游记》。我把书放到包里,已经不再关心地铁里的人们是不是用羡慕的眼光看我了。我不能抓住一个女孩的心,得不到办公室的工作,在第一节文学课上就做了蠢事,出了丑。我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离开利默里克。如果我待在那儿,参加了考试,现在就是个邮差了,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送信,和女人们聊天,无忧无虑地回家喝茶。我原本可以满心欣喜地看乔纳森·斯威夫特的书,不管他是个讽刺作家还是鬼魂附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