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美子的脚
先生:
我作为一介不成熟的学生,从未与您谋面,却突然给您写去这样的信,冒昧之处,还望见谅。在您百忙之中叨扰,很是惶恐,我想告诉先生的这个故事很长,但我还是想由衷地请求您,能从头到尾读完它。
说这样的事情,也许您会觉得我有些没头没脑,然而,我窃以为,这个故事对于先生来说,也不是那么无趣的事。如果您觉得这有些价值,可作为您以后写作的材料,我是一点意见也没有的。不,岂止没意见,相反我会觉得非常荣幸。老实说,我其实是希望有朝一日先生能把它写成一部小说,正是抱着这样的野心,我才寄出了这封信。若不是先生,若不是我所崇拜的先生,那么几乎不会有人能理解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那可悲又不可思议的心理。除了先生,没人会对这个主人公的境遇寄予同情。——虽然,这是我写这封信的最初动机,而且,只要您能倾听这个故事,我就已觉得十分满足了。不过,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请您把它变成您写作的素材。说这样太过自以为是的话,或许您会生气,但是,如果可以,那么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肯定也很高兴。不管怎样,我坚信,这个故事所呈现的事实,即便对于先生这样想象力丰富、迄今大概已有无数阅历的人来说,也绝非没有一读的价值。所以,尽管这是我这样没有文才的人所写的、并没出彩的东西,但我还是想郑重请求您,抱着对这个事实的好奇,请一定读完为止。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前段时间已经去世。他的姓氏是冢越,这个氏族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在日本桥村松町以典当铺为业,而我要讲述的冢越,听说从先祖数下来正好是第十代。去世的时间刚好在两个月前——今年二月十八日,时年六十三岁。据说他在四十岁左右患上糖尿病,本来像相扑选手一样肥胖,然而从五六年前开始,又并发了肺结核,结果一年比一年瘦弱。从死前一二年开始,已经瘦得像根纤丝,于是他到镰仓七里浜的别墅待了好一段时间。而在那期间,相比糖尿病,肺却是愈加糟糕起来,最终夺走了他的性命。移居到镰仓时,因为自己隐居休养,便把店铺移交给了养子角次郎,所以家里的人都“隐居隐居”地叫他,所以,我在这个故事里也称他为“隐居”。这个隐居和东京的家人关系非常不好,在临终断气时,赶来送终的也只有他唯一的女儿,也就是角次郎的夫人初子。冢越家是江户的世家,即便在东京市内也应该有好几家有势力的亲戚,但是在隐居生病期间,并不见这些亲戚们来看望,葬礼也操办得很简陋、清冷。因此,详细知晓隐居生病的情况以及去世前后情况的人,只有那时在他枕边亲密服侍的佣人阿定、小妾富美子以及我三人。在此,我得先交代下我和隐居的关系,以及我自己的身世境遇。我出生于山形县饱海郡,今年二十一岁,是美术学校的学生。我家和冢越家有着相隔非常远的亲戚关系,所以我初次出门到东京时,因为也没有其他可依靠的人,在到达上野的停车场后,便直接揣着父亲的信去拜访位于村松町的当铺。那个时候,还是隐居当家的时代,我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这个人的关照。因这个缘故,我在那之后也去了村松町两三次。不过,隐居和我的交往变得更加亲密,而不再只是为了面子上的情分,却是始于这个时候——是这一年或半年以来的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虽说是隐居,但是除此以外的女主人公小妾富美子,以及说此故事的我,也在这个故事中纠缠在一起。我在其中绝非只是扮演着一个单纯旁观者的角色,从某种角度说,也许是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且,我在对隐居的心理进行说明的同时,也许也是对我自身心理的解剖。
我和这位隐居,是因为什么而关系亲密的呢?其实,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我是因为什么而开始接近这位隐居的——故事首先得从这个问题说起。无论从兴趣、知识还是一个人的整体性情来说,我这个在山形县的乡下长大的青年,和出生于旧幕府时代的江户下町的老人隐居,都完全没有共通点。我作为初次进城的一介乡野书生,憧憬着西洋的文学、美术之类,目标是将来成为一个洋画家。隐居则属于非常地道的江户儿,崇尚德川时代的老习惯与传统。在我看来,这是个多少有些装腔作势的老人,有着恶劣装行家的下町趣味。因此,无论在谁看来,隐居和我,都完全不是在一个领域的人,丝毫没有一起交谈的可能。这样的两个人会相互变得亲密,这自然是我主动接近隐居的结果。从隐居的角度说,亲属及亲人们都嫌恶疏远自己,这时,哪怕我是亲缘关系很远的人,但是叫着“隐居先生,隐居先生”,时常去拜访他,他心里自然也会开心吧。特别是快死时,小妾富美子另当别论,我若是不能每天出现在病房,他就不答应。但是,若非是我最初主动去接近他,那么我们绝不可能到如此亲密的程度。不晓内情的人,似乎非常善意地解释说,我是同情隐居被亲戚及家人抛弃的遭遇,所以才会一而再地去拜访,但是被这样说,我其实非常羞愧难当。我接近隐居,完全不是因为那样高尚的动机。老实坦白地说,我去见隐居,相比隐居,其实我是想见富美子。当然,并不是说我有什么非分之想,见了她就要把她怎样怎样,而且即使生出这样的非分之想,我也知道,这是我这样的乡野书生所不可企及的奢望。但尽管如此,富美子的身影仍然一直不时地浮现在我眼前,哪怕十天不见,我就思念得坐立不安。因此,我就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没事就去隐居的家里。
族人排斥隐居,始于隐居迷上在柳桥做艺妓的富美子,并把她带进自己家门之后。听说,那是前年十二月的事,当时隐居六十岁,而富美子那年刚满十六岁成为正式艺妓。本来在那之前,隐居的放荡似乎就已成问题,但是也许大家觉得他年轻时便出入花街柳巷,而且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差不多时候自然就会消停下来吧,所以当时亲戚间也没太多关于他的闲话。据我听来的说法,隐居自二十岁结婚以来,换了三次老婆,自三十五岁和第三个老婆离婚后,就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唯一的女儿初子,是和第一个老婆生的小孩。)他这样屡屡地离婚,除单纯沉迷于吃喝嫖赌外,在其癖性中其实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原因,只是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发现。岂止是老婆,即使找艺妓,隐居也是非常见异思迁的。刚以为他会疼爱哪个姑娘了,不到一个月他就马上厌倦而迷恋上了别的女人。而且,明明是这样的酒色之徒,他却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彼此相爱的人。在此之前,隐居爱慕的女人有很多,但是女人只是因为钱才把身体给他,没有谁是真心回应隐居的爱情的。隐居作为活力十足的江户儿,宽宏大量,通晓人情世故,男人魅力也算是达到普通水准,在这么长时间里,理应至少会有一个深交的女人。但是奇怪的是,他却一直被女人嫌恶或者欺骗。或许,如前所述,因为他是个见异思迁的人,所以即使一时迷恋了,也没有和女人发展到亲密关系的时间。
“像他这样的浪荡公子,寻欢作乐是永远也不会停消的。喜欢女人就包养好了,可如果固定在一个人身上,或甚至招了小妾,那反而不自由了。”
有个亲戚经常这样说。
但是,只有最后的富美子要另当别论。听说隐居是在前年夏天认识她的,不过对她的热情,之后一直没有冷却过,相反,随着时间流逝,对她的迷恋变得愈加强烈。于是,那年十一月,她从见习艺妓成为正式艺妓时,自己就应承为她筹备一切,甚至还给了她独立开业的钱。但是不久,他就觉得仅此而已的话,仍然难以忍受,于是也不管最终是做小妾还是做老婆,反正先把她带到了村松町的家里。但是,尽管隐居如此热情,女人照例绝不是爱上他了。不管怎么说,相差四十多岁,所以只要不是傻子或疯子,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富美子乖巧地听从着被带进家门,无疑是预料到隐居的晚景不长,是以财产为目的而来的。
我第一次在他村松町的家里发现有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正是去年正月,在我年初顺便去问候隐居的时候。我从位于当铺里侧的住房格子门敲门进入,来到里面单独另建的隐居的房间。“呀,宇之(我的名字叫宇之吉。隐居不知从何时开始省略成‘宇之宇之’地叫我。被人叫作宇之,感觉就像下人,所以我很不喜欢),来得正好。进来吧,来,到这里来。”
大概刚才一直在喝酒,隐居健实方正的额头泛着红光,虽然是在家里,却裹着暖烘烘的毛丝围巾,钻在被炉里,以江户儿特有的、流畅卷舌的、仿佛说相声般的语气顺溜地说道。那时我注意到,有个我没怎么见过的俏丽风流的女人,正和他隔着被炉相对而坐。我走进客厅时,女人把一只手放到被炉架上,松开正襟危坐的膝头,朝我这边扭过脖子和胴体。说扭过“脖子”和“胴体”,是因为那时这两样东西是各自分开地、各以其独特的美呈现在我的印象里。不直接一口说成扭过“身体”,那是因为这不能真实反映我当时的印象。换句话说,那柔美纤直的脖子和纤细柔软而瘦削的胴体的动作,像此起彼伏荡漾开去的涟漪般连动着。而且,哪怕已经转向了我这边,那涟漪似乎仍然在身体的某些部位,譬如在她修长脖颈到肩膀的一带,留着微微荡漾的余韵。那女人的身姿竟是如此之婀娜性感而柔软!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其原因之一或许是她那裹住姿容的衣裳。她穿着带有衣领的唐栈花样和服,这从近来华丽的时尚来看毋宁说是落伍、朴素的,而且拖着很长的衣袖。隐居并没有什么着慌的样子,只是目光来回地在我和她之间逡巡,说道:“这是宇之吉,我的一个远亲,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受他乡下的父亲所托,虽然我能力有限,不过也在各方面尽力关照他……”
说完,他眯着眼睛,态度不明地默默笑了起来。隐居这是把我介绍给女人吧,不过却一句也没介绍女人是谁。
“我叫富美。您请随意些,不要客气。”
女人有些害羞似的一边说着一边却低下头来,结果我也被引诱得行礼作揖起来,感觉有点迷迷糊糊的。
“哈,这个女人肯定就是小妾吧!”
我心里这么断言道,一边偷看隐居的脸,却见他正盘腿坐着,红色的鼻子两侧刻着粗粗的皱纹,人称“蛤蟆嘴”的嘴角处,仍然满是那种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但是,那笑容深处似乎在肯定我的猜测,估计是说“你猜得不错,就是我小妾,因为这次把她纳进门来了”。不但如此,我马上察觉到,隐居对这个女人肯定是非同一般地疼爱着。
因为虽然这女人不能说是绝世的大美人,但却有着隐居所喜欢的、俊俏的、为下町趣味量身定做般的怡人身材和容貌。这么一想,让我觉得在隐居的傻笑里,还潜藏着一种得意的神色——“怎么样,我发掘到了一个不错的女人吧!”作为小妾,却拖着和服的长袖,打散釉瓷般泛着艳光的浓密黑发结成岛田发结,像艺妓出台宴席那样,这实在有些奇怪。这和穿着带有衣领的唐栈花样和服一样,应该是依着隐居的趣味特意装扮成这样的。(隐居的江户趣味就是这么异想天开。而且我后来知道,我的这个推测是对的。)我自己的趣味,怎么说也是喜欢外国情调的,不过,看到像这个女人这样具有江户风趣且近乎完美的人,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当然,说是完美,也不是说她的容貌就没有缺点了。毋宁说,正是有很多的缺点,反而具有一种情调,增强了作为俊俏风流女子的效果。也就是说,这女人要展现这种美,务必要有必需的缺点,且除此之外没有无用的缺点。脸庞的轮廓呈鹅蛋形,下巴削尖,脸颊有点过于消瘦,不过并没有硬邦邦的僵硬感觉,相反,每次说话时,受嘴唇动作的牵引,脸上的肉软得就像松弛般荡起涟漪,让人感觉柔软而丰盈。额头比较紧致,前额发际也没整齐到富士额的程度。在富士额发型的顶端稍往下一点的前发两边,都有些稍往上秃,接着又沿着原来的富士额形伸向眼梢。不过,在打破了富士额的整然形貌并使直线形状被打断的、乌黑秀发的空隙间,雪白额头有一部分若隐若现、青幽幽地弯进去——这不仅给狭窄的额头带来难以形容的变化与宽余,而且使头发的乌黑更加显眼。眉毛虽然是较明显的上扬眉,但是幸好密度较疏,微带着红色,所以不会让人觉得多严厉可怕。然后是鼻子,虽然形状也是高耸的、合乎审美的好鼻形,但是这也绝非没有缺点。因为前端鼻尖的地方肉稍微有点多,所以从眉心到那里都保持着平缓坡度的鼻梁直线到达鼻翼根部附近时,就像腿肚子肉那样有些膨胀起来,使得直线的锐度钝化。不过要我说,如果这个鼻子完全是雕刻般笔直的话,肯定会让整张脸变得冷冰冰。所以,虽然还不至于一定要蒜头鼻,但是鼻尖有点肥厚的脸庞,更能给人些温暖的感觉吧。然后是嘴形。(用我拙劣的文笔这样一个个说明脸部的容貌,先生肯定也觉得很啰嗦吧。但是,我却不能不尽可能详细地解说这个女人的容颜。我想让先生了解富美子是何等漂亮的女人。所以虽然啰嗦,但还请您再稍微忍耐一下吧。)在鹅蛋脸缩窄的下额处,非常协调地收纳着一张可爱的小嘴,尤其可爱的是那也算是江户儿特有的地包天型下唇。是的,如果那瓣下唇只是寻常收在里边,那么即便会让那张脸庞变得更加端庄,却也失去一种妩媚的味道,以及狡黠、聪慧的意趣。说到聪慧,最显聪慧的自然是那双眼睛。在水灵灵、泛着青贝色的冷清眼白中央,像琉璃般发光的伟大的眼珠,怎么看都像是一尾聪慧地沉于深处的鱼儿,在日光透照的清冽水底稳住敏捷的鱼身一动不动,安静地歇着尾鳍。然后是如同庇护鱼身的水藻般遮蔽在眼瞳上方的睫毛,若闭上眼睛,睫毛尖处仿佛能垂过脸颊的一半。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如此精妙的睫毛。不由怀疑,睫毛如此之长不会妨碍到眼瞳吗?睁开眼睛时,睫毛与眼珠的界线难以区分,甚至让人以为眼珠伸露到了眼睑之外。而把睫毛与瞳孔衬托得如此醒目的,则是脸庞整体的肤色。作为这个时期的年轻女子(特别是艺妓出身的人),她那极其清雅、略施粉黛的肤色,带有一种不太花枝招展反而如磨砂玻璃般的钝感,在这漫延着没有血色的、如梦幻般的微白里,只有眼珠清楚鲜明,如同趴在纸上的一只甲虫般灵动。实际上,我并没有夸大这个女人的美丽。我只是如实地交代我的感觉而已。
若是往常,年初的寒暄问候之类,我应该是随便应酬几句就回去了。但是那天从早上到下午两三点,我就像捡了大便宜似的一边吃午饭一边陪着隐居。记得是那个女人斟酒,隐居喝醉了,我也喝得很醉。
“宇之,冒昧问一下,虽然我还没见过你画的画,不过因为你是学西洋画的,所以油画的肖像画应该画得不错吧。”
酒过多巡后,隐居突然说起这事。
“什么画得不错,这话说得真不像样呢!您可别生气啊。”
富美子一边用亲昵的声音说着,一边扭过细长的后颈,用前面说的地包天的嘴唇像是掬起什么东西似的,把脑袋稍向我这边伸了下。
“我说画得不错吧,这并不是讽刺宇之。你也知道,我是个老古董,所以油画之类的东西画得好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
“这就奇怪了,若是不知道,你还那样说,那更让人觉得不好了。”
富美子用这种老成的口气嘲笑或责备隐居说的话,而那时,她才芳龄十七。隐居每次被责备都会一一加以辩解,但是眼角嘴角却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喜悦微笑。那种喜悦的表情实在太露骨,反而让我觉得难为情。有时又说:“哈哈哈,我都不好意思了。”一边挠着头,故意夸张地表示惭愧。他那样子,完全是被捏在富美子手中,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实人,简直像一个大个的婴孩般天真。在这里的三个人,隐居六十一,我十九,富美子则如刚才说的十七岁,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但是从说话的方式来判断,让人觉得顺序正好相反。感觉在富美子的面前,不论隐居还是我,都同样被当小孩子来对待。
我刚觉奇怪,隐居为何突然扯上油画的话题?原来他是想让我帮他画富美子的肖像画。
“虽然不知道好还是坏,但油画总是比日本画看上去更真实。”
隐居这样说道,然后请求我尽可能地把她的容姿栩栩如生地画下来。虽然对我来说,是否能按他的要求画出让他满意的画,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但是,想借此和富美子变得亲密的私心却率先使我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于是,从这以后,暂定为我每周拜访隐居家两次,以富美子为模特进行创作。
东京下町的这种古老商人家的结构,大概哪里都一样,相比门面的窄小,纵深则显得很宽敞,越往里走光线越差,白天都像地窖般昏暗。冢越家也一样,作为隐居房间而单独另建的别室,天气稍不好些的话,从下午三点的光景开始,就暗得连报纸的字都看不了,更别提在正月白天最短的时候。我放学回家绕到那里时,虽然外面还很亮,但是隐居的室内已经开始昏暗。要在这样的房间里画油画,实在是不太可能的。能依靠的光线,仅仅只有从房间前面五坪左右的内院那里像被太阳遗弃了般寂寥惨白而有气无力地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冬日阳光。在昏暗中一动不动坐着的富美子的瓜子脸,以及像是随时会从肩膀滑落般向后敞开衣领而露出的后颈,在这淡淡的反射下弥散出煞白的光景——怎么说才好呢,反正扰乱了我的神经,令人着恼。我只想停下画画什么,一直望着那白色柔和的肉体曲线。
即将进入正式开工的阶段时,隐居善解人意地弄来六十烛光的蓝色电灯泡,另外还点上瓦斯灯,把室内照得明亮刺眼。光线的问题,就这样总算——不,毋宁说是过分充足地补给上了,但是接下来在决定模特造型的时候,却出现了很麻烦的问题。因为隐居最开始的要求是肖像画,所以我想当然地以为那样的话画个半身像什么的就行了,然而隐居却说:“怎么样,宇之?如果光画这样坐着的样子没什么意思,所以让她像这样做出这幅画中的造型,你能不能画这造型的样子?”
说着,他从小壁橱的底下拿出一本陈旧的草双纸,打开其中印有的一幅插画。我记得那是种彦的《紫田舍源氏》,画确实是国贞的画。图中画的是个年轻的女子——正是拥有像富美子这样国贞式美貌的年轻女人,从很远的乡野路上赤足走来,正来到一家像是古寺般的荒宅。女子想进到荒宅中,正坐在套廊上,用手帕擦拭泥土弄脏的赤裸右脚。上半身使劲地倾向左边,一条细瘦的手臂支撑着斜得快要倒下的身体,从套廊垂下来的左脚脚趾尖轻踩着地面,右脚则弯曲成“く”的形状并用右手擦拭那只脚掌——以令人惊诧的巧妙把这个姿势绘就而成,这足以见出从前优秀的浮世绘师,是以怎样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女人柔滑的肢体变化,并且对其抱有多么浓厚的兴趣。我最感兴趣的是,尽管女人那柔软婀娜的手脚在变化多端地扭曲,但却非无谓地扭曲着,而是蕴含着一种极其精微的力,匀称细腻地遍及全身。女人虽然坐在套廊上,但是绝非以四平八稳的姿势坐着。就像刚才说的,因为上半身向左边倾斜,右脚往外弯曲着,所以是种很不稳定的姿势,似乎只要稍微拉一下支在套廊上的左手臂,就会马上失衡摔倒。为经受住这种危情,纤细身体的肌肉都像铁丝般紧绷起来,这便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尽的姿态之美,并且这种美洋溢到全身每个地方。譬如支撑着堪堪将落的肩膀的左臂前端,手掌完全被吸附在套廊的地板上,五根手指像痉挛般起伏波动。其次,垂到地面的左脚也不是无意义地耷拉垂下,而是充满着张力,其证据就是,脚背伸得几乎和小腿垂直,大脚趾的前端像鸟喙般直戳着。这其中画得最为精妙的,是弯曲的右脚与擦拭这只脚的右手的关系。采取这一种姿势时,必然会如此,弯曲的右脚实际上是被右手强行折弯的,所以一旦放开那只手,脚便会立即啪地弹回地面。因此,手不仅仅只是擦拭那只脚,同时也必须将之往上拉,以防止其脱落。在这点上,我也不得不感佩浮世绘师精巧的心思及满溢的才华。为何呢?因为本来手往上拉那只脚,若握住脚踝或抓住脚掌,那都是比较简单的。然而他却故意不这样画,而是将手从脚的无名趾与中趾之间的空档处插入,只抓住小趾和无名趾两根,好不辛苦地提起整条腿。右腿的两根脚趾眼看着就要从可爱小巧的手中滑脱出去,像被压紧的弹簧般扭曲着想要张开的力量,使得悬空的膝盖不住地颤抖。我这样说,先生大概也能明白我努力想要说明的是怎样一幅画了吧。虽然身形靓丽的女子像垂柳般筋疲力尽地松开手脚,有气无力地伫立或瘫睡,那也有情趣,但是像这幅画那样,可以完全无损地描绘出那让全身都蜿蜒扭曲、彰显出一种像鞭子般具有弹力的那种独特的美,肯定难得多。其中,“柔软”的同时有“僵硬”,“紧张”之中有“纤细”,“运动”里面有“柔弱”。可以说展现出如黄莺声嘶力竭到嗓子都要撕裂却仍不停地拼命啼啭的那种可爱劲儿。实际上,要给这样的姿势赋予这样的美,必须把那女子手和脚上一根根指尖的肌肉都描绘成蕴含充沛生命力的样子。这位女子的这个姿势,虽不能说没有为呈现媚态而颇运匠心或有所夸张,但也绝非不自然、不合理的姿势。只是,要凭这种姿势展现出这样的美,就需要肢体如此柔软、如此妖艳的天生苗条的女子来配合。若是容姿丑陋、脚短、颈粗而肥胖的女人做出这样的姿势,那将会是让人不忍直视的丑态吧。画这幅图的国贞,肯定曾经亲眼见过这样的美女做出这样的姿势。然后被这种姿势的妖艳所吸引,为能在以后用上而储备下来。若非如此,单凭空想的力量,不可能把如此难的姿势完整地描绘到这种程度吧。
要我如隐居要求的那样,让富美子做出这样的姿势,并把它描绘到油画上,这肯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即使以我拙劣的技艺尝试画了,也难以达到国贞版画那般美的效果。我觉得不管隐居多么不了解西洋画,但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在隐居的心里大概是想,既然连没有色彩的木版印刷画都能呈示出如此生动的美,那么以活人为模特,将此图改为油画,便不知会美到什么程度吧。但是,正因为是版画,所以才能如此巧妙地画出那样的效果。要用油画呈现出与之相同的效果,那必须要有非凡的才华、天分与娴熟的技巧。我非常诚恳地说明这个缘由,坚持拒绝他的请求。但是,不管我怎么说,隐居却总听不进去。他把夏天乘凉坐的长板竹凳搬到房间的正中央,让富美子坐在上面,让我一定要画她擦脚时的样子。“好与不好反正自己也不知道,只要多少有一点像模特的样子我就满足了,所以不管怎样,你画画看,虽然失礼,但是钱的话,不管多少我都给你。”他这么说着,都不知给我低头求了多少次,实在是执拗得很。
“唉,不管怎样,请别那样说。我就求你画一次,就一次……”
说着,隐居那有“蛤蟆嘴”之别称的大嘴巴,嘴角处浮现出让人极不舒服的傻笑,用一种说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暧昧语气,一直重复着同一个事。我那时才知道,平素极其潇洒、明白事理的通人模样的隐居,原来还隐藏着如此顽固的一面。隐居具有这种挥之不去的、怪异地纠缠于人们的脚的深深执念,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个意外的发现。而且,那时隐居的神色实在是有些怪异。尽管说话的样子以及态度之类和平常没两样,但是不知何时,眼睛的表情完全不同了。虽然是对着我说话,眼睛却直愣愣盯着别处的东西看似的,眼瞳仿佛吸附在眼窝子底下般露出一副异常兴奋的眼神。那确实是暗示着他脑袋里突然发生了紊乱,可以从中窥见宛如发狂的神经。在这个眼神里,肯定隐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隐居被亲人们忌讳厌恶的原因,或许就酝酿在这个眼神的阴影中。我突然有种这样的直觉,同时,吃惊得浑身打起冷战。
尤其让我相信这种直觉的是那时富美子的态度。富美子一察觉到隐居眼睛神色的变化,就一副说“又来了”般的为难表情,皱眉咂了下嘴。然后像训斥撒娇的孩子般说道:“你干吗呢,宇之先生都说不行了,即便你仍这样强人所难,人家也是没办法的啊。真是,没有像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人!首先,要让我在房间正中央放的长板竹凳上,模仿那样麻烦的动作,我可不愿意。”
说着,死死地瞪着隐居。于是,这回隐居简直要向富美子三叩九拜地哀求起来,又是怂恿又是哄骗,千方百计地讨好,就求她一定要坐到长板竹凳上拭脚。(当然,这么央求的时候,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只是眼睛却愈加惊人地兴奋起来。)我也不由搁置了自己的事,同情起富美子。因为国贞的画是捕捉到某个女子一瞬间的动作而描绘出来的,所以要摆出那个造型,即使是对于模特出身的人来说也是很困难的,我想那样的姿势大概不能维持三分钟。尽管如此,任性的富美子居然轻易地答应了隐居的央求,虽然很不情愿,却是坐在了长板竹凳上——我暗暗推测,这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深层原因。我不得不这么认为:如果富美子坚持说不愿意,不同意他的央求,那么隐居那宛如发狂的眼色便会变本加厉,最终这种发狂就不仅仅是眼睛,还会发展成某种言语行动而发作起来吧?——富美子是害怕这个而让步的吧?“真是对不住宇之先生了。但是这个人是个疯子,所以我也束手无策啊。唉,不管能不能画出来,都没有关系,你哪怕就是做做样子,只要让他气顺了就行了。”
富美子坐在长椅竹凳上说了这样放弃的话,这更加让我肯定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这样啊,那我就试试看吧。”
说着,我也无奈地走向画架。当然,我并不是认真地下定那样的决心,只是领会了富美子的意思,尽量不违逆隐居而已。
不一会儿,富美子模仿隐居出示的草双纸的画中女子,把左手臂撑在长板竹椅上,用右手抓住弯折成“く”形的右脚脚趾往上提,做出和原画分毫不差的姿势。虽然说得这样简单,但是这完全不能表达出我当时的震惊。也许说富美子一坐到长板竹凳上做出那样的姿势,立即就化身成了国贞所画的女子,这才有几分接近真相吧。我之前说过,要以这个姿势呈现如此的媚态,就需要天生苗条的、具有妖艳肢体的女子,没想到这话如今成了形容富美子手脚之柔软的最为贴切的文句。若非富美子这样身材俏丽的人,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完全化身成画中女子吧。听说她做艺妓的时候,擅长跳舞。原来如此!肯定是这样的!不然的话,不可能一边做出普通女模特不能模仿的高难姿势,一边还能优雅而轻松地舒展身体。我一时陶醉其间,一次次地比对画中女子和富美子——比对到几乎分不清哪个是画哪个是人。是的,确实是越看越分不清哪个是画哪个是人。富美子的身体——画中女子的身体,富美子的左手臂——画中女子的左手臂,富美子的左脚拇趾趾尖——画中女子的左脚拇趾趾尖……这样一个一个地比对下去,无论哪个,在同样的部位都蕴藏着同样的张力,富有同样的紧张感。虽然有些啰嗦,但请允许我在这里再说一遍富美子的身材是如何的妖艳。虽然也不是说普通的模特女肯定模仿不了此画中女子的姿势,但在模仿该姿势后,还能同样地展现出细微到每一条肌肉的曲线所具有的美与力,这就只有富美子才能做到了。我想说,不是富美子在模仿画中女子,而是画中女子在模仿富美子;甚至想说,国贞是以富美子为模特而画成这幅画的。
无论如何,隐居从众多的草双纸插画中特意选择这张图来让富美子模仿,又是什么原因呢?隐居为何如此喜欢这个姿势呢?正是隐居热切渴望的程度之深,让我突然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当然,无须赘言,做出这样的造型,比一般的姿势更能发挥出富美子身体的妖艳之味,但是我并不认为仅仅因为这个理由,隐居便痴醉入迷到做出那般宛若发狂的眼神。对隐居的那种“眼神”开始怀疑的我,很快就猜想道,在这个造型中,肯定潜藏着什么吸引老人内心的东西。要说那里有一种普通造型所不能展现的女人肉体美,那自然是从裸露的和服里微微露出的两足的动作——正好是从小腿到脚尖部分的曲线。我从小开始,每次见到年轻女子完美的脚形,都会感到一种异样的快感,所以其实从很早开始,就对富美子裸足曲线之精妙而心醉神迷。笔直的、像是细心将原色木料刨削而成的纤细小腿,越往前越细,在脚踝的地方骤然收紧,然后是形成舒缓的斜面的柔和的脚掌,在斜面的尽头,五只脚趾从小趾开始,依次渐往前伸,以拇趾趾尖为准有序排列着。这样的脚趾形状,让我觉得远远比富美子的容颜美得多。像富美子这样的“容颜”并非举世无匹,但是形状如此完美出色的“脚”,我却至今未曾见过。若是脚掌非常扁平,或者脚趾与脚趾之间有空隙而漏光,这种脚和丑陋的容貌一样给人以不愉快的感觉。而富美子的脚掌足够厚实有肉,五只脚趾像英语的m字母一样贴缝咬合,如齿列般整齐划一。它们排列得如此整齐,让人觉得只有把蜡新香做成脚的形状,然后用剪刀小心地裁剪前端,才可能出现这样的脚趾。若将每一只脚趾都比作蜡新香工艺品,那么该把附在它们趾尖的可爱趾甲比作什么呢?虽然我想说像是棋子的排列,但是实际上,比棋子更有光泽,而且更加小巧。如果工艺精湛的工匠细致地将珍珠贝壳削薄,将其一片片用心打磨,然后用镊子之类的东西轻轻地将之植入到蜡新香的前端,那么或许可以做出如此巧妙的趾甲。每次看到如此美丽的事物,我都深深地感到造物的神灵在创造每个人时的极度不公平。一般的野兽或人的趾甲是“长出来的”,但是富美子的趾甲却非“长出来的”,而得说是“雕镂出来的”。是的,富美子的脚趾生来就像一颗颗宝石。如果将其脚趾从脚掌切下串联成珠,那肯定会成为绝佳的女王首饰吧。
那两只脚哪怕只是随意地踩在地上,或者散漫地放在榻榻米上,就已经给人一种庄严建筑物般的美观。何况左边那只脚,受到将要横倒下来的上半身影响,用力地伸向下方,整条腿的重量都施加到唯一触及地面的拇趾上,趾尖紧紧地踩入土中。因此,从脚掌到五根脚趾,全都绷紧着皮肤,同时又露出似乎怯懦惊惧的表情,畏缩成一团。(这里用了表情这个词,也许感觉比较奇怪,但是我相信脚也和脸一样具有表情。是多情的女人还是冷酷的人,一看脚的表情就大致知道了。)那恰似被惊吓欲飞的小鸟,正收紧双翼将气息鼓满身体时的一刹那的感觉。而且,由于脚掌像张弓一样绷立着,所以连脚底软肉重叠的模样都看得一清二楚。从脚底看,卷曲的五根脚趾头,像一排贝干般颗颗整齐排列。另一只脚,因为被右手提到离地二三尺的空中,所以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表情。如果我说“脚在笑”,也许一般的人会不能理解。即使是先生,大概也会摇头做出疑问的表情吧。但是除了“在笑”,我不知道有什么其他词能表达那只右脚的表情。若要问那只脚是什么模样,因为小趾和无名趾两只脚趾被抓得腾空吊着,所以剩下的三只脚趾就都散乱地张开,好像脚底被胳肢时那样做出奇妙的娇态而扭曲着。是的,脚底被胳肢想笑之类的时候,脚掌和脚趾经常会表现出这样的表情。因为是被胳肢想笑时的表情,所以即使我说在笑也完全可以吧。我刚才说做出娇态,是因为脚趾和脚掌相互朝着相反的方向弯曲,在其相接的关节处形成很深的凹槽——整只脚像卷成圈的虾那样弯曲着,所以我觉得那在看的人眼里确实会呈现出一种妩媚之态。若非像富美子这样因为有舞蹈的素养而能将全身关节自由柔软地伸缩,脚是不可能那样妖艳地弯曲的。其中有种宛若婀娜的女子在翩然起舞般的娇态。此外,还有一个不能错过的是那浑圆肥厚的脚后跟。一般女人的脚在从脚踝至脚后跟的曲线段中会有缺陷,但是富美子却没有一点可挑剔的地方。我多次有事没事地绕到富美子的身后,偷偷地、但却如刻在脑海般贪婪地注视着那在前面不能充分玩赏的脚后跟的曲线。下面到底是怎样的骨头,还有它是怎样和血肉交织在一起才能结成如此温婉、圆润而娇艳的脚后跟啊。富美子自出生至十七岁为止,这只脚后跟还没踩过除被褥以外的硬物吧。我甚至觉得,身为一个男子,如果可以的话,我若能变成这样美的脚后跟,附在富美子的脚底,那不知会多么幸福。若这不行,我也愿成为被富美子的脚后跟所踩的榻榻米。若问我,在这世界,我的生命和富美子的脚后跟哪个更珍贵,我肯定立即回答是后者。为了富美子的脚后跟,我可以欣然抛弃生命。
富美子的左脚和右脚——世上还能再有如此相似、并具有如此美貌的一对姐妹吗?而且,两人不是正相互摆出自己喜爱的姿势在争奇斗艳吗?——虽然我为强调她的美而费了太多的篇幅,但是我最后还想追加一句,那便是刚才说的美丽姐妹,也就是覆盖在她两只脚上的肤色。不管形体多么完美,如果肌肤的色泽不好,那也不可能达到如此美的程度。想来,富美子自己也以脚的美丽为骄傲,在泡澡的时候,和爱护脸蛋一样爱护脚的吧。总之,那肌肤定是蕴藏有经年不懈研磨的润泽与光泽,如象牙般雪白光滑。不,说实话,即使是象牙,也没有这样神秘的色泽吧。如果在象牙之中流动年轻女子温暖的血液,那或许能出现几分与之相似的、娇嫩与神圣交织的、不可思议的色泽。虽说这脚是雪白的,但是并非清一色的雪白,脚后跟周边及趾甲尖渗着蔷薇色,呈现微红的边缘。一看到这个,我就想起草莓加牛奶的夏天食品。草莓的汁液完全融入白色牛奶后的颜色——这种颜色沿着富美子脚的曲线流动着。或许是我的臆测,但是我真怀疑她也许正是为了卖弄这只妙极的脚,所以才出人意料地轻易答应摆出这种无奈的造型吧。
我对异性的脚的这种感情——只要看到美丽女子的脚,就会情不自禁地燃起憧憬之情,对此就像崇拜神一般的奇异的心理作用——这种作用,虽然从小就隐藏在我内心的深处,但是即使是小孩,心里也明白这是让人厌恶的病态情感,所以努力地尽量不让人知道。然而,近来我从某本书上学到,有这种宛如发疯般的心理作用的人并非只我一人,世间除我之外还有无数渴望异性之脚的拜物教徒——应该称之为有恋足癖的人。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暗暗寻找和我一样的伙伴。而很快地,冢越的隐居出现了,加入到了我的行列中来。和我不同,隐居因为不可能读过新的心理学之类的书,所以自然不可能知道恋足癖这一词,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世间有无数和自己一样的人吧。恐怕和我小时候一样,以为只有自己被这种让人厌恶的癖好缠身吧。若是像我这样的青年,那还能理解,可在以潇洒的江户儿自许的隐居心中,却藏有这种近代性的病态神经,这本身就是种时代错误。隐居肯定为“像我这样的通人为什么会得如此怪异的病”而苦恼,担心若被人知道了会多么难为情。若非我被同一种病所诅咒,事先以怀疑的眼光观察隐居的行为举止,那么隐居大概永远不会对我暴露他内心的秘密吧。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老人的行为中藏有不寻常的东西,怎么都觉得他时不时像偷窥般看向富美子的脚的眼神怪怪的,所以我故意试探隐居的心思道:“这样说也许有些失礼,不过这只脚的形体实在是绝妙啊。虽然我每天在学校看惯了女模特,但是从没见过如此出色、美丽的脚。”
于是,隐居立即红了脸,但那双吓人的眼球却亮得发光,浮现出压抑着难为情的苦笑。但是,我却积极主动地向他游说脚的曲线在女人肉体美中属于多么重要的角色,崇拜美脚对谁而言都是很正常的人类情感,隐居这才渐渐地放心下来,开始一点点地露出马脚。
“哎,隐居先生,虽然我刚才反对了,但是您说要采用这样一种姿势,确实是有道理的。采用这种姿势的话,这只脚的妙处就能一览无遗地显现出来。隐居先生也并非完全不懂画啊。”
“哪里哪里,谢谢你。宇之你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虽然不知道西洋的事,但是要说日本女人,从前她们都是以脚的美丽为自豪的。你看,旧幕时代的艺妓之类,为了让人看她的脚,即使在大冷天也决不穿袜子。客人们说那样俊俏,很喜欢。但是现在的艺妓都穿着袜子赴宴席,和以前是完全相反了啊。说到底,近来的女人因为脚丑,所以即使让她脱袜子她也不可能脱。因为这个富美子的脚是罕见的美丽,所以我坚决要求她无论什么时候都绝不能穿袜子。”
说着,隐居欣然致谢般颔首微笑。“你能理解我的这种心情,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画即使画得不好都没关系。所以呢,如果嫌麻烦的话,那么不画多余的部分也行,就只认真地画脚的部分。”最后,隐居趁着兴头如是说道。
要是一般的人,当然是说就给我画脸,但是隐居却说给我只画脚。仅从这一句话就可知他无疑是和我患有同一种病的人。
那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去隐居的家。即使在学校里,富美子的脚的形状也一直在我的眼前时隐时现,连工作都做不了。虽然这样说,但是即使去隐居家里,我也并非专心做被拜托的工作。画画的事只是随便地糊弄,主要是和隐居两人望着富美子的脚,相互交流着赞美之词来打发时间。富美子似乎完全了解隐居的病态癖好,担当着无聊的模特角色,虽然时而露出厌恶的表情,但是大体上还是保持沉默,对我们的对话听而不闻。虽说是模特,但并不是给人临摹的模特,而是让人崇拜的模特,是宛如发了疯的老人和青年四目痴迷的视线——在她看来很恶心的视线——所注视的目标,所以不得不说,富美子的立场自然是非常奇妙的。这样一来,算是因为生来具有一双美脚而带来天大的麻烦了吧。若是一般的女人,大概不会担当这种可笑角色的吧,但是正是因为聪明如富美子,所以才会乖乖地作为老人的玩具而佯装不知情。虽说是作为玩具,但是因为只需把赤脚给人看、给人膜拜,这样对方就能眩晕般地高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比这更轻松的角色了。
随着我和隐居交往日渐亲密,隐居渐渐露骨地暴露出他的病癖。我基于一种好奇心,更是有意将老人往那个方向引导。为此,我自然有必要主动地坦白自己可鄙的癖性,我超出必要地讲述夸张化的、丑化的过往经历,试图尽可能地去除隐居心里的羞耻观念。现在想来,也许那时的我并非仅仅是基于想知道他人秘密的单纯好奇心,而是被潜藏在内心更深处的一种情难自抑的欲求所驱使。也许我是在和隐居成为同类后,一个劲地想搜寻对方令人厌恶的情感底线。隐居听完我坦白的故事后,非常有同感,全无保留地说了他自己的经验。这段从小时候到六十余岁间的长久经历,在滑稽、丑恶及奇谲这些方面,充满着远远比我丰富得多的素材。要是将之一一写在这里,那可没完没了,所以我就省略不写了。仅举其中一个奇谲的例子,听说隐居作为模特台用的长板竹凳并非这次才开始搬到房间中央的,他之前经常在密闭的房间里,让富美子坐在那个长板凳上,自己则模仿狗在她的脚边嬉戏。隐居说,相比让富美子像丈夫一样对待自己,还是那样子模仿更加让自己感觉愉快……
在那年的三月末,隐居就真的办了“隐居”的手续,将当铺移交给女儿夫妇,搬迁到七里浜的别墅。表面上的理由是按照医生的劝告,因为糖尿病和肺结核日渐严重,所以必须换个地方。但实际上,是想避开世人的目光,和富美子肆无忌惮地戏耍吧。然而,搬到别墅没多久,隐居的病情就开始恶化,所以表面上的理由也变成实际的理由了。他这人不服病,虽说是糖尿病,他却大肆喝酒,所以恶化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相比糖尿病,肺病更是日益让人担忧,每天到傍晚都持续发着三十八九度的高烧。相比于以前一点点变瘦的身体,现在开始急剧消瘦,半月之间,瘦得像变了个人似的,已经不能和富美子嬉戏欢闹了。别墅建在山的中间,海景一览无余,其中朝南的、光照好的十叠大厅是主人的房间,但是头枕着靠明亮套廊那边而睡的隐居一躺到床上,除三餐吃饭之外,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在时不时地咯血之后,苍白的额头对着天井的方向,像死了一样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镰仓的某某病院一位叫S的医生,隔一天来诊察一次,悄悄地提醒富美子:“情况不容乐观。如果高烧不能退下去,可能会意外地离去。但即使不是这样,大概也拖不到一年了。”病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老人随着病情的恶化,变得越来越难侍候,吃饭的时候,经常抓着女仆阿定,责骂她说饭做得难吃。
“这么甜的东西是人吃的?你看我是个病人,当我是傻子吗?……”
说着,就用嘶哑苦涩的声音、用很脏的话骂,说什么盐放多了,甜料酒倒多了之类,发挥了他天性中的“通晓”,给出五花八门的责难。但是,本来就是因为身体的情况,舌头的味觉变了,所以不管多好吃的东西给他吃,他也不可能喜欢。这样一来,隐居愈发脾气暴躁起来,三餐饭,餐餐都痛骂阿定。
“又说这种不明事理的话了……食物难吃,这不是阿定的错。不是因为你自己的口味变了吗?明明是个病人,却净说些为所欲为的话来。——阿定啊,不要紧的,你不要管他。如果那么难吃,别吃就是了。”
当隐居太过焦躁时,富美子总会这样生气地说道。而一旦她发火,老人就像老鼠遇到猫一样蔫萎下来,火气全消似的闭上眼睛,安安分分。那时的富美子简直就像驯兽师在对待凶狂的老虎或狮子一样,这让旁边看的人担心不已。
不知何时起,富美子对任性而棘手的老人开始具有如此的权威,但是那时,她常常把病人丢在一边,出了别墅,也不知是去哪了,半天或一天都不回来。
“哎,我要去买东西,顺便去下东京。”
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也不管隐居答应不答应,就马上开始收拾,虽说是去购物,却极其用心地化妆打扮,然后毅然出门而去。富美子的这种放荡行为(是的,那无疑就是放荡行为。隐居死后不久,得到不少遗产的她就和以前的演员T结婚了。她大概是从那时开始偷偷与那男子幽会的吧),虽然是旁若无人的放肆行为,但是本家及亲属们因为很早就对隐居的痴情厌恶不已,所以也没人说一句话。亲属们大概是想,卧倒在病床上的这个没多少时日的老人,如今沦落到受小妾虐待的命运,这是自作自受,谁也帮不了。而从富美子的角度说,凭着如今的年轻,还有如此的美貌,却只守在形同骸骨的老人身边,终日只是眺望着单调的大海度日,这肯定是非常郁闷的。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所谓爱情这种东西,该榨取的已经榨取,趁着隐居被亲属们抛弃且患上了身体不能动的大病,她断定已经到时候了,于是没等老人死去就已迫不及待地显露出了本性。
因此,富美子变得每五天都必然会消失一次,每到那一天,病人的心情都会特别坏。要是被富美子说什么,他马上就畏缩得像猫一样温顺,但是一看不见她的身影,他立即就大发雷霆,发泄到女佣身上。可即使发泄最激烈的时候,一听到富美子回来的木屐的声音,隐居马上就会停止骂人,做出不知道的表情装睡。因为这态度变化得实在太不可思议,所以连女佣阿定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墅除隐居和富美子之外,还有这个女仆阿定、做饭的大叔以及负责澡堂的男人,总共五个人生活。如刚才所说,富美子一点也不照顾病人,所以负责看护的主要是阿定一个人。虽然医生建议叫个护士来,但是隐居却坚决不同意。要说原因——隐居虽然至今仍卧床不起,但是因为还没有停消那隐秘的癖好,所以他是觉得如果有护士的话,就会妨碍他享乐吧。知道这事的人,只有他的小妾——美脚的拥有者富美子、我以及阿定三人。自从隐居搬到镰仓以来,我经常来别墅玩,这与其说是因思念富美子,不如说是因为思念她的脚。富美子也不是每天都出去的,没有人说话也是很无聊的,所以对于我的到访总是很欢迎。我常常向学校请假,连续两三天都住在这里。不过比富美子更欢迎我到访的是隐居。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法行动,所以如果我不在,隐居或许就不能充分地满足他那隐秘的欲望。对于躺在病床上的他而言,甚至可以说,我的存在是和富美子同等重要的。不管怎么说,隐居躺得背上都长褥疮,连上厕所都不能了,所以已经不能模仿狗了。明明能看见富美子的脚,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无奈之下,只有让我把那长板竹凳搬到他的枕边,让富美子坐在那儿,然后让我模仿狗的样子,他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种场景。这时,看着的隐居应该是感到一种他那衰弱的体力所不能承受的强烈刺激,沉浸在心窝被掏般的快感中吧。不过同时,被要求模仿狗的我也感到和隐居一样的刺激,得以体味到同样的刹那快感。所以我很愉快地答应了隐居的请求。往往他没请求我,我就自己主动模仿各种动作。如今我一边写着,一边回忆着,那一幕幕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个,富美子的脚踩在我脸上时的心情——我觉得那时被踩着的自己,确实比痴迷它的隐居更加幸福。总之,我成为隐居的替身,在他面前做很多膜拜富美子的脚并将之神圣化的行为。看着两个男人把自己的脚当作玩具,富美子或许会想,原来世间竟有如此怪异之人吧。
因为找到了我这个合适的伙伴,隐居狂暴的癖性随着肺结核病情的恶化而加剧。把那个可怜的老人引向那个方向,不能说没有我的罪过。不过,隐居不久就不能满足于只远观我的行为,开始恳求我想办法让他也能触碰到富美子的脚。
“富美啊,求求你了,用你的脚在我额头上踩一会儿吧。这样的话,我即便就这样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有时,隐居喉咙里滚动着浓痰,喘得奄奄一息,用微弱的声音这样说道。然后富美子就皱起美丽的眉头,极不情愿地把那柔软的脚底一言不发地放在病人苍白的额头上,就像踩着一条芋虫。在色泽鲜嫩油光发亮的脚下, 病人顶着瘦骨嶙峋的额头和静静闭眼的脸——土黄色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病人的脸,就像融化于朝日阳光下的冰水一样,让人觉得像要感谢着无上的恩宠而安静沉睡般死去。有时,他也会在这种状态下,颤巍巍地把瘦削的双手拿到头上,触碰富美子的脚趾。
如医生所预言的,到了今年二月,隐居终于陷入病危的状态。但是,他的意识却相对清醒,时时像突然想起似的不断说小妾的脚。食欲之类的似乎是完全没有了,但是如果富美子用棉布片或什么的蘸着诸如牛奶或汤之类的东西,然后夹在脚趾之间送到他的嘴边,那么他就会对之贪得无厌般地一直舐食着。因为那最初就是隐居想出来的办法,所以在病情加重后,就一直有了这样的习惯。如果不那样喂他吃,那么无论是谁拿什么去,他都不会接受。即使是富美子,如果不用脚而用手的话,也是不行。
临终的那一天,富美子和我从早就守在枕边。午后三点时,医生过来注射樟脑液回去之后,隐居用低得几不可闻但清晰的语调说:“啊,已经不行了……我马上就要断气了……富美,富美,把脚放上来,一直到我死。我要被你的脚踩着死……”
富美仍是那样一言不发极不情愿地把脚放在病人的脸上。之后,到傍晚五点半隐居去世,在这正好两个半小时里,一直踩着,若站着踩,腿会站麻,所以就把长板凳搬到枕边,交替地把右脚和左脚放在上面。其中,隐居只有一次微微地点头说道:“谢谢……”富美子却仍是一言不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嘴角分明浮现出一丝冷笑,像是说“唉,我也是没办法。不过这就要解脱了,所以我就再忍耐一下”。
在死前三十分钟左右,女儿初子从日本桥的本家赶了过来,她必然目睹到这不可思议、不知该说是耻辱还是滑稽抑或可怕的场景。相比父亲临终的悲伤,她似乎被这情景惊吓得全身发抖,低着头,如坐针毡般紧张不安。但是富美子全然不放在心上,像是说他求我我才这样做似的,一直将脚放在老人的眉间之上。虽然不知道初子何等痛苦,但富美子不愧是富美子,大概是因为对本家人的反感,所以可能带着轻侮他们的打算而故意固执坚持这样做的。但是,没想到这种固执却给病人带来无上的慈悲。因为富美子这样做,所以老人可以在无限的欢喜中断气。对于死去的隐居来说,脸上那只美丽的富美子的脚,就像是为迎接自己的灵魂而从天空降临的紫色云彩吧。
先生:
冢越老人的故事至此就告终了。我本来只想简单地报告下梗概,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了这么冗长的东西。因为我拙劣的长篇大论,多少浪费了先生宝贵的时间,真是感到非常抱歉。但是,上述老人的故事,是否真的就不值一顾呢?譬如,在这个故事中也蕴含有关于人性之强韧这样的暗示吧?虽然我的文章非常拙劣,但是我坚信,若先生能润笔添色,加以修改,那么仅是上面的故事也能成为一篇很出色的小说。
最后,我衷心祝愿先生文思泉涌,佳作如潮。
大正八年五月某日
野田宇之吉
谷崎先生 座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