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
我哥哥和我是公鸡。
这种生物像自然界的闹钟一样每天早上打鸣唤醒人们,宣告夜晚的终结,但作为对它们的回报,人类会把它们杀死并吃掉。我们在杀死阿布鲁之后变成了公鸡。不过,变成公鸡的过程从我们离开菜园,走进屋里,发现柯林斯牧师在我们家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似乎每当有事发生,柯林斯牧师就会出现。当时他的到访已经接近尾声,他头上的伤口还贴着膏药,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恩肯坐在他两腿间玩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们一进门,他就用他深沉洪亮的嗓音招呼我们。要不是牧师在场,等我们等急了的母亲早就接二连三地向我们抛出问题了,但现在,她只是在我们进门的时候古怪地看了我们一眼,叹了一口气。
“渔人们。”柯林斯牧师一看见我们就张开双手叫了起来。
“先生,”奥班比和我齐声说,“欢迎您,牧师。”
“嗯,我的孩子们。过来问候我吧。”
他稍稍起身同我们握手。他习惯同遇到的每一个人握手,包括小孩,态度极为尊敬和谦卑。伊肯纳曾经说过,虽然他很温顺,但他不是傻瓜,他因为信仰而“重生”,才变得那么谦卑。他比父亲大几岁,身材矮小结实。
“牧师,您什么时候来的?”奥班比说着咧嘴一笑,站到他旁边。虽然我们把衬衫扔到了院墙后面的垃圾堆里,但他身上仍有一股子埃桑草、汗水和其他什么东西的气味。听到他的问题,牧师高兴起来。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他回答说。他眯眼看了一下从他手臂滑到手腕上的手表。“我觉得我六点就来了,不,大概是五点三刻。”
“你们的衬衫到哪里去了?”母亲疑惑地问。
我吓了一跳。我们没有商量过怎么为自己辩护,当时看到衬衫上沾着阿布鲁的血迹,我想都没想就把它扔掉了,只穿着短裤和帆布鞋就进了屋。
“太热了,妈妈。”过了一会儿,奥班比说,“我们出了一身汗。”
“还有,”她站起来仔细打量我们,接着说道,“看看你,本杰明,你头上怎么都是泥巴?”
所有人都看着我。
“告诉我,你们去哪儿了?”
“我们一直在公立高中附近的足球场踢球。”奥班比回答。
“哦!”柯林斯牧师叫道,“这些在街头踢球的人。”
戴维开始脱衬衫,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力。“干什么?”她问。
“热,热,妈妈,我也觉得热。”他说。
“哦,你觉得热?”
他点点头。
“本,给他开电风扇。”母亲命令道。柯林斯牧师轻声笑了。“你们两个,马上给我去卫生间洗干净!”
“不,不,我来。”戴维叫道。他急忙把一张凳子搬到钉在墙上的开关箱下面,爬上凳子,顺时针扭动开关。电风扇呼呼地转了起来。
戴维救了我们。趁其他人看他的工夫,我们溜回卧室,锁上门。虽然我们已经把短裤翻过来穿,把血迹藏在贴肉的那一面,但母亲往往能识破我们的花招,这一次,要是我们在客厅再多待一会儿,恐怕什么都瞒不过她。
进门时,哥哥开了灯。灯光让我眯了眯眼睛。
“本,”他说,他的眼里再次充满了喜悦,“我们成功了。我们为艾克和波贾报仇了。”
他又一次热烈地拥抱我。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有点儿想哭。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和我分开,但仍握着我的手。
“埃桑——复仇。”他说,“我读过很多书,我知道,如果不报复,哥哥们不会原谅我们,我们永远不会自由。”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地板上。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他左腿背面有血迹。我闭上眼睛,点头接受了他的说法。
之后,我们躲进卫生间。他在浴缸角落里放了一个桶,用桶里的水洗澡。他不时拿大勺子舀水往身上泼,冲掉身上的肥皂沫。肥皂一直泡在一小摊水里,溶得只剩原先的一半大小。为了节约使用肥皂,他先拿它在头发上搓出泡沫,然后往头上浇水,水和泡沫往下流的时候,他赶快用双手揉搓身体。直到洗完后拿我们俩共用的大毛巾裹住身体,他脸上还挂着笑容。轮到我用浴缸了。我的手还在抖。飞虫们从浴室小百叶窗后面的窗纱上的破洞涌进来,聚集在灯泡周围,在卫生间的墙上爬来爬去。那些翅膀脱落的飞虫则在灯泡旁边留下黏液。我想通过观察虫子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我做不到。某种巨大的恐惧包围了我。我往身上泼水的时候,塑料勺从我手里滑落,摔破了。
“哎,本,本,”奥班比叫着冲过来,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本,看我的眼睛。”他说。
我做不到。于是他用手固定住我的头,让我正对着他。
“你害怕?”他问。
我点头。
“为什么,本,为什么?我们完成报复了。为什么,为什么,渔人本,为什么你要害怕?”
“那些士兵,”我鼓起勇气,“我怕他们。”
“哦,他们会做什么?”
“我怕那些士兵会来抓我们,杀掉我们——我们所有人。”
“嘘,小点儿声。”他说。我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大。“听着,本,士兵们不会来。他们不认识我们;他们不会来。别再想了。他们不知道我们住哪儿,也不知道我们是谁。他们没看见你回到这里,对吗?”
我摇摇头。
“所以,你干吗要害怕?没什么好怕的。听着,日子跟食物、鱼和死尸一样,会腐烂的。今晚也会腐烂,你会忘掉今晚。听着,我们会忘掉今晚。没事的,”他用力摇头,“我们不会有事。没人会伤害我们。父亲明天就回来。他会带我们去见巴约先生。我们会去加拿大。”
他摇晃着我的身体,想让我同意。那时我相信,他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是不是说服了我,是不是像翻转一个杯子那样完全颠覆了我的信念或者什么靠不住的知识。有时候,我需要他这么做,我渴求他那些经常会打动我的智慧的话语。
“你明白了吗?”他问我,继续摇晃我。
“告诉我,”我说,“爸爸妈妈会怎样?士兵们也不会伤害他们吗?”
“不,他们不会。”他说着用左拳撞击右掌,“爸爸妈妈会好好的,开开心心的,而且会常常来加拿大看我们。”
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抛出下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像老虎一样跃出我思想的牢笼。“告诉我,”我轻声说,“你——你会怎样,奥贝?”
“我?”他问,“我?”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摇摇头,“本,我说过,我说过:我,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爸爸,不会有事。妈妈,不会有事。呃,所有,一切。”
我点点头。看得出来,我的问题让他感到沮丧。
他从黑色大贮水桶里捞出一个更小的勺子替我冲洗。看到那个贮水桶,我想起了波贾。波贾自己在布永康牧师的福音大会上得到拯救后,劝说我们接受洗礼,他说不然我们全都会下地狱。后来,他挨个诱哄我们,让我们忏悔,然后就用这个贮水桶里的水给我们施洗礼。当时我六岁,奥班比八岁。那时我们比现在矮得多,所以我们得踩着空百事可乐箱子才能把头伸到水里。波贾把我们的头轮流按到水里,直到我们开始咳嗽。然后他把我们的头拽起来,满脸放光,拥抱我们,宣布我们自由了。
穿衣服的时候,妈妈大声叫我们快点儿,因为柯林斯牧师临走前想为我们祈祷。后来,牧师要哥哥和我跪下。戴维也闹着要跪。
“不行!站起来!”母亲厉声说。戴维皱着脸,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如果你敢哭,如果你敢,我就拿鞭子抽你。”
“哦不,保利娜。”牧师笑道,“戴夫,请别担心。我为他们祈祷完就轮到你了。”
戴维同意了。牧师把手放在我们头上,开始祈祷,偶尔会有唾沫星子溅到我们头上。当他从灵魂深处为我们祈祷,请求上帝保护我们不受邪祟侵害时,我的头皮感受到了他的唾沫。在祷告的过程中,他开始提到上帝对子民的应许,仿佛他是在布道。祈祷结束后,他乞求上帝以耶稣之名赐予我们这些“应许之物”。接着,他请求主怜悯我们家:“我请求您,天上的父,帮助这些孩子挺过去年的悲剧。帮助他们顺利出国,赐福于他们。让加拿大使馆的官员们给他们颁发签证,哦主啊,因为您能够让凡事归于正途;您能够。”他祈祷时,母亲不时大声插一句“阿门”。恩肯和戴维立刻鹦鹉学舌,然后哥哥和我也会闷声说一句。牧师突然开始唱歌,母亲也跟着唱了起来,歌声里夹杂着嘘声和吸气声。
他能够/他有充足的能力/解救/拯救
他能够/他有充足的能力/解救/信他的人
同样的曲调唱了三遍后,牧师继续祈祷,比之前更有激情。他细数了申请签证所需要的文件、资金,然后转而为我们的父亲祈祷,接下来是母亲:“您知道,哦主,这妇人的苦痛;她为孩子们经受了这么多苦痛。您无所不知,哦主。”
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夹杂在他的祷文里,他提高了嗓门。“擦去她的眼泪,主,”接着他改用伊博语,“擦去她的眼泪,耶稣基督。永远地治愈她的心灵。让她不要再为孩子们哭泣。”说完这些之后,他一再感谢上帝的回应。最后,他要求我们高声念一句“阿门”,“声音要像打雷”。祈祷结束了。我们全都感谢他,再次同他握手。母亲带着恩肯送他到院门口。
祈祷之后,我放松下来,回家时压在我心上的负担稍稍减轻。大概是奥班比给我的保证或是祈祷起了作用,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东西把我的灵魂从泥潭里拉出来了。戴维告诉我们,“我们的豆子”在厨房里。于是哥哥和我吃了起来。母亲送牧师回来,又唱又跳。
“我主终于征服了我的敌人。”她举起双手唱道。
“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哥哥问,但她没理他,拉着调子又唱了一遍。我们耐心地等着她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仰头看着天花板,又唱了一首歌,才转身看向我们,热泪盈眶。她说:“阿布鲁,邪恶的阿布鲁死了。”
我手里的调羹不受控制地滑落到地板上,把豆泥撒了一地。但妈妈似乎没注意到。她告诉我们她听到的消息:“几个男孩”谋杀了疯子阿布鲁。她送牧师出门时碰到了在井里发现波贾尸体的邻居。那女人兴高采烈,正要到我们家来报信。
“他们说他是在奥米-阿拉河附近被杀的。”母亲说着紧了紧裹身衣的腰部,因为恩肯使劲拽她的腿,裹身衣有点儿松了,“你们看,你们每天傍晚去河边钓鱼那会儿,是我主保佑你们平安。虽说后果还是很严重,但至少你们都好好地从河边回来了。那条河边是一块罪恶恐怖之地。你们能想象那恶人的尸体躺在那儿吗?”她说着指指门。
“你们看,我的守护神还在,它终于替我报仇了。阿布鲁的舌头咒骂过我的孩子们,现在那条舌头要烂在他嘴巴里了。”
母亲继续庆祝,奥班比和我则努力想要弄清楚我们的行动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但我们弄不清楚,因为任何预见未来的尝试都是徒劳的。预见未来就像窥探一个人的耳洞。在夜色掩护下做的事居然传播得这么快,真让我难以置信;奥班比和我都没想到。我们的打算是杀掉疯子,让他的尸体躺在河岸上,直到开始腐烂了才被人发现——跟波贾一样。
晚饭后,哥哥和我默默地回到房间。我脑海里满是阿布鲁生前最后几分钟的样子。我想到自己当时突然被一股奇特的力量裹挟,下手精准有力,每一击都深深地刺入阿布鲁的身体。我想象着他的身体浮在河面上,被鱼群包围。突然,哥哥坐了起来,放声大哭——他跟我一样睡不着,但不知道我也没睡着。
“我不知道……我是为你们做的,我们,本和我,是为了你们才这么做的,为你们俩。”他啜泣着,“妈妈、爸爸,对不起。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让你们不再受苦,可是——”接下来的话听不清楚,被一阵抽抽搭搭的哭声盖住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对未来的恐惧折磨着我,这个未来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近——就是第二天。我用最轻微的声音祈祷,祈祷明天不会来临,祈祷明天跌断了它的腿骨。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是被远处清真寺宣礼员召唤信众祷告的声音吵醒的。时间还早,清晨的阳光透过哥哥昨晚没关的窗子流泻进房间。他正坐在书桌旁读一本卷了角的、纸张发黄的书。看不出来他到底睡过没有。我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德国人怎么从西伯利亚步行到德国的事,书名我忘了。他裸着上身,锁骨突出。这几个星期,他全神贯注地策划我们的行动,瘦了好多。现在,行动结束了。
“奥贝。”我叫他。他吓了一跳,迅速起身走到床前。
“你害怕?”他问。
“不,”我先否认了,然后又说,“可我还是怕那些士兵会找到我们。”
“不,他们不会的。”他摇头,“不过,我们不能出门,要等爸爸回来,等巴约先生带我们去加拿大。别担心,我们会离开这个国家,把一切抛在身后。”
“他们什么时候到?”
“今天,”他说,“爸爸今天回来,我们可能下星期就动身去加拿大。大概吧。”
我点点头。
“听着,我不希望你害怕。”他又说。
我哥哥两眼放空,陷入了沉思。后来,他收敛心神,想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可能会让我担心,于是说道:“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说好。他又陷入了沉思;他的嘴唇似乎在蠕动,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后来,他再次收敛心神,讲起了克莱门斯·福雷尔的故事。二战期间,德国军官克莱门斯被俄罗斯人俘虏,后来成了西伯利亚劳改营的苦工。他从劳改营里逃脱,踏上了通往德国的漫漫长路。故事还没讲完,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我们知道外面一定聚集了一大帮人。哥哥不讲故事了,定定地同我对视。我们一起来到客厅。妈妈正在给恩肯穿衣服,准备去市场。上午已经过去了一会儿,这时大约是九点,客厅里有一股油炸食品的味道。桌子上有一盘吃剩的煎鸡蛋。盘子一边是一把餐叉,另一边是一片炸甘薯。
我们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奥班比问她外面在吵些什么。
“阿布鲁。”她一边给恩肯换尿布一边说,“他们在用卡车运他的尸体。他们还说,士兵们在搜查杀了他的男孩。我真搞不懂这些人,”她用英语说,“为什么不能让人杀了那个废物?为什么那些男孩不能杀他?要是他吓唬过他们,跟他们说过他们会遭遇不幸,又该怎么说?谁能怪他们?还有,他们说那些男孩还跟士兵们打了起来。”
“士兵们会杀了他们吗?”我说。
母亲抬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惊讶。“不,我不知道士兵们会不会杀他们。”她耸耸肩膀,“无论如何,在这事消停之前,你们应该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你们知道,你们早就跟那个疯子有了牵连,我不想让你们被扯进去。你们谁都不可以再跟那疯子扯在一起,不管他是死是活。”
哥哥说:“好的,妈妈。”我也哑着嗓子附和。戴维把母亲的命令一字不差地学了一遍。母亲要带两个小的出门,她叫我们跟着到门口,然后锁上院门和房门。我站起来去锁门。
“埃姆回来,记得给他开门,”她说,“他下午回来。”
我点点头,他们一走就赶紧锁门,生怕外面有人看见我。
我一回屋,哥哥就朝我冲过来,把我顶到防风门上。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为什么在妈妈面前说那样的话,嗯?你傻吗?你想让她再发病吗?你想再毁掉我们一次?”
对他的每一句问话,我都大声回答“不”,外加摇头。
“听着,”他喘着气说,“一定不能让他们发现。听到了吗?”
我点点头,眼睛看向地板。我尿裤子了。后来,他好像又开始怜悯我,态度软了下来,像以前那样把手搭在我肩上。
“听着,本,我不是故意要弄痛你。”他说,“对不起。”
我点点头。
“别担心。如果他们来敲门,我们别去开门。他们会以为屋里没人,然后就会走开。我们不会有事。”
他拉上了家里所有窗帘,锁上了每一扇门,然后进了如今空空如也的伊肯纳和波贾的房间。我跟着他。我们坐在父亲新买的床垫上——这是房间里唯一的物品。虽然房间空了,但哥哥们的痕迹比比皆是,就像擦不掉的污点。我看到墙上有块地方特别亮,那是原先贴M.K.O.日历的地方。我还看到各种各样的涂鸦和火柴人画像。后来,我凝视着满是蜘蛛网的天花板。是啊,他们已经离开很久了。
我看着一条壁虎爬上被太阳照到的透明的窗帘,哥哥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突然,我们听到院门被敲得砰砰响。哥哥慌忙把我拖到床底下。我们一起滚进这块黑乎乎的飞地。敲门声还在继续,有人喊道:“开门!有人吗?开门!”奥班比把床单往下拉,好让它垂下来遮住我们。我不小心把一个没盖子的空罐头盒推到了我身侧;透过里面的蛛网可以看到漆黑的内壁。这一定是我们之前收集的用来装鱼和蝌蚪的盒子。父亲清理房间的时候漏掉了它。
我们躲到床下不久,外面的人就不敲门了,但我们仍旧待在床下的黑暗中,屏住呼吸。我的头一跳一跳地痛。
“他们走了。”过了一会儿,我对哥哥说。
“嗯,”他回答,“但我们应该待在这儿,直到确信他们不会再来。要是他们翻墙进来该怎么办?或者要是他们——”他没再说下去,眼神茫然,似乎听到了某种可疑的动静。后来他说:“咱们就在这儿等。”
我们就一直待在那里。我拼命忍着尿意。我不想让他有任何害怕或伤心的理由。
院门再次被敲响,跟第一次隔了一个小时左右。先是轻轻的敲门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出了我们的名字,问我们在不在家。我们从床下爬出来,掸掉身上和衣服上的灰。
“快,快给他开门。”哥哥说着跑去卫生间洗眼睛。
我打开院门。父亲笑容满面,戴着帽子和眼镜。
“你们睡着了?”他问。
“是的,爸爸。”我说。
“哦,天哪!我儿子现在变懒虫了。好吧,这很快就会改变。”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个不停。
“人都在家,你干吗锁门?”
“今天发生过抢劫。”我说。
“什么,在光天化日下?”
“是的,爸爸。”
他进了客厅,把公文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脱鞋,同时跟站在椅子后面的哥哥讲话。我进屋时听到哥哥问:“路上怎么样?”
“很好,很顺利。”父亲笑着说。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笑了。“本刚才说,今天这儿发生过抢劫?”
哥哥扫了我一眼,点点头。
“哇,”父亲说,“好吧,无论如何,我有好消息带给我的两个儿子。不过,首先,你们母亲有没有给我留吃的呀?”
“今天早上她炸了甘薯,我想还有剩——”
“她给你留在你的瓷盘里了。”哥哥替我说完了。
我的声音有点儿抖,因为街上某处响起了警笛,对那些士兵的恐惧再次湮没了我。父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从一张脸扫到另一张脸,想看出端倪来。“你们俩没事吧?”
“我们想起艾克和波贾了。”哥哥说着流下了眼泪。
父亲茫然地盯着墙,过了一会儿抬头说:“听着,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们俩把那一切都抛在身后。为此我忙个不停,借钱,跑这儿跑那儿,绞尽脑汁想送你们去一个新环境。在那里,你们不会看到任何让你们想起他们的东西。看看你们的母亲,看看她经受的一切。”他指着光光的墙面,好像母亲就在那儿,“那个女人吃够了苦头。为什么?因为她爱她的孩子们。我是说,她爱你们所有人。”父亲快速摇了摇头。
“现在,让我告诉你们俩,从今往后,做任何事情之前,都得先想想她,想想你们要做的事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只有这样考虑过之后才能做决定。我都没叫你们想想我。想想她,听到了吗?”
我们俩都点了头。
“好,现在,谁帮我去拿吃的?冷的也行。”
我走进厨房,脑海里回荡着他的话。我把一盘食物——炸甘薯和煎鸡蛋——端给他,又递上一把叉子。父亲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他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们他是怎么从拉各斯的出入境管理局给我们弄到护照的。他一点儿都没想到,他的船已经沉了,他愿意用生命交换的货物,他的梦想蓝图(伊肯纳当飞行员,波贾当律师,奥班比当医生,我当教授),已经没了。
他拿出用闪亮的包装纸包着的蛋糕,丢给我们一人一块。
“还有什么,你们知道吗?”他一边翻自己的包一边说,“巴约现在就在尼日利亚。我昨天给阿廷努克打电话,跟他说了几句。他下星期就来这里,带你们去拉各斯办签证。”
下星期。
这几个字把去加拿大的可能性再次拉近了。我的心都碎了。上次父亲说“下星期”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希望我们能去成。我想,我们可以现在就收拾行李去伊巴丹,住在巴约先生家,等我们的签证办好了直接出发。没人能追踪我们到伊巴丹。我很想跟父亲提这个建议,但又担心奥班比的反应。后来,父亲吃完饭入睡后,我把这个想法讲给哥哥听。
“这等于不打自招。”他在看书,头都没抬。
我很想反驳,但反驳不了。
他摇摇头:“听着,本,别试了;千万别。不用担心,我想好计划了。”
那天晚上,母亲回家后告诉父亲有士兵在到处搜查,还告诉邻居们说是几个小孩用钓竿杀死了疯子。父亲纳闷我们怎么都没跟他提一句。
“我以为抢劫更重要。”我说。
“他们来这儿了吗?”他问道,镜片后面的眼神很严厉。
“没有,”哥哥回答,“本在睡觉,我大半时间都醒着。我没听见什么动静,只听见你叫门。”
父亲点点头。
“也许他想对那些孩子发表预言。孩子们怕预言成真,就跟他打起来了。”他说,“神灵附在那人身上,真是耻辱。”
“大概是吧。”母亲说。
当晚余下的时间,我们的父母都在谈论加拿大。父亲带着同样的喜悦又跟母亲讲了一遍他的行程。我的头痛得厉害,比别人都早上床。我感觉极为难受,担心自己快死了。此时,搬去加拿大的愿望变得如此强烈,我甚至愿意抛下奥班比一个人去。我一直折腾到深夜。父亲在沙发上睡着了,大声地打着呼噜。镇静和确信逃之夭夭,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惧裹住了我。我开始害怕某种我还看不见但能闻得到的东西。我知道它会来临,在下星期前就会来临。我从床上跳起来,拍拍盖着裹身衣的哥哥。我看得出他醒着。
“奥贝,我们应该告诉他们我们做了什么,这样父亲就能带我们走——逃走——去伊巴丹见巴约先生。这样我们下星期就能去加拿大。”
这些话夺口而出,好像我事先背过。哥哥掀开裹身衣坐了起来。
“下星期。”我哽咽着说。
哥哥没回应。他看着我,又好像看不见我。然后,他又钻到了裹身衣下面。
应该已经是深夜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是汗,头还在痛,突然听到有人叫道:“本,醒醒,醒醒。”有只手在摇晃我。
“奥贝。”我倒吸一口凉气。
刚睁开眼睛那几秒,我看不见他。之后我看见他跑来跑去,从衣橱里往外拿衣服,然后打包。
“来,起来,我们今晚就得走。”他边做手势边说。
“什么,离开家?”
“对,立刻就走。”他停止打包,对我发出嘘声,“听着,我想明白了。士兵们能找到我们。我从那个士兵身边逃开的时候看到了河边教堂里的老祭司,他认出我了。我差点儿撞倒他。”
我哥哥看得到我眼里浮上来的恐惧。我心想,为什么他之前不告诉我呢?
“我一直担心他会告发我们。所以我们现在就得走。也许他们今晚就会来,而且他们有可能认出我们。我一直醒着,整晚外面都有人吵嚷。要是他们今晚不来,明天,或者其他时候,他们一定会来。要是他们找到我们,我们就得去坐牢。”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离开,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自保,才能保护我们的父母——妈妈。”
“我们去哪儿?”
“任何地方,”他哭了,“听着,你难道不知道明天早上他们就会找到我们吗?”
我想说话,但说不出来。他转身拉开一个袋子的拉链。
“你还不动吗?”他抬头看见我还站在那儿,问道。
“不,”我说,“我们去哪儿?”
“天一亮他们就会搜查这里,”他声音嘶哑,“他们会找到我们的。”他停下来,坐在床边,不到一秒又站了起来,“他们会找到我们的。”他重重地摇着头。
“可我害怕,奥贝。我们不该杀死他的。”
“别说这话。他杀了我们的哥哥;他该死。”
“父亲会为我们请律师的,我们不应该走,奥贝。”我的话很空洞,我哽咽起来,“咱们别走。”
“听着,别傻了。那些士兵会杀了我们的!我们害得他们的人受了伤,他们会枪毙我们的,就像枪毙吉迪恩·奥卡尔那样。你不知道吗?”他顿了顿,让我体会其中深意。“想想妈妈会怎样。这可是军政府,是阿巴查的士兵。我们逃走后,也许可以回老家的村子,从那里给他们写信。然后他们可以设法来接我们,带我们去伊巴丹,然后去加拿大。”
最后一句话暂时压下了我的恐惧。
“好吧。”我说。
“那就收拾东西,快,要快。”
他等着我把东西收进包里。
“快,快点儿。我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她在祈祷,她可能会过来看我们。”
他伸长脖子贴着门探听动静。我把我所有的衣服都塞进我的帆布背包,又把我们的鞋装进另一个包。接着,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提起包和鞋子跳出了百叶窗。我只能看见他的侧影。他的手臂依稀可见。
“把你的包扔出来!”他在窗下低声说。
我把帆布背包扔出去,自己也跳了出去,结果摔倒了。哥哥把我拉起来。我们穿过通往我们教会的那条路,路边的房子静悄悄的,夜色中,只有沿街的阳台上的灯和几盏路灯亮着。哥哥等我一会儿,跑一会儿,再等我一会儿,每次停下脚步都会低声说“来”或者“跑”。我越来越害怕。记忆从它们的坟墓中升起,奇异的幻觉阻碍了我的脚步。我不时回望我们家,直到看不见为止。在我们身后,月光透过夜空中的云层,给我们的来路和沉睡中的小镇染上了一层灰色。某处不断传来歌声和配乐的鼓声及摇铃声,甚至比远处的噪声还响。
我们跑了好长一段路。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我估计我们快要到我们区的中心了。这时,父亲不久前说的那番话——“从今往后,做任何事情之前,都得先想想她,想想你们要做的事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只有这样考虑过之后才能做决定。”——猛地刺痛了我,在我前行的轨道上抛下一根棍子。我像脱轨的火车车厢一样失去了平衡,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摔倒了。
“怎么了?”哥哥回头问。
“我想回去。”我说。
“什么?本杰明,你疯了吗?”
“我想回去。”
他朝我走过来。我怕他要拖我走,叫道:“不,不,别过来,别过来。就让我一个人回去好了。”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我挪动双腿,蹒跚着往回走。我膝盖上有瘀青,而且我感觉到那儿在出血。
“等等!等等!”他叫道。
我停下脚步。
“我不会碰你。”他说着举手做投降状。
他解下他的背包,放在地上,然后朝我走过来。他做出准备拥抱我的姿势,但一等他双手环住我的脖子,他就开始使劲拖着我向前走。我把一条腿插进他两腿之间,绊住了他。这一招波贾最擅长了。我们一起摔倒在地,扭打起来。他坚持要一起走,我则恳求他放我回去找父母——我不想让他们一下子失去两个孩子。终于,我挣脱了他,我的衬衫被撕破了。
“本!”我背对他跑了一段路后,他哭了起来。
我也忍不住哭了。他注视着我,嘴巴张着。他现在明白了,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去,因为我哥哥很聪明。
“如果你不和我一起走,那就告诉他们,”他的声音在发抖,“告诉爸爸妈妈,我……逃走了。”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心悲痛欲裂。
“告诉他们,我们,你和我,是为了他们才这么做的。”
眨眼间,我就跑回到他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把我抱得更紧,一只手放在我脑后那块椭圆形部位,头靠在我肩膀上,哭了好久。终于,他放开我,倒退着走远了,视线一直没离开过我。他跑出去好长一段路,停下来喊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接着,黑暗吞没了他。我冲上前去,嘴里喊着:“不,别走,奥贝,别走,别离开我。”但黑暗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他的踪影。“奥贝!”我沿着他的去路往前跑,喊得更大声,更绝望了。我的左边、右边、前面、后面都没有他的踪影。没有声音,没有人。他走了。
我瘫倒在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