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 田龟规则
田龟规则1
古义人躺在书房的简易床上,戴着耳机专注地听着录音机。
“好了,我该到那边去了。”接着“咚”地响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吾良又接着说:“不过我和你之间的通信并不会中断,因为我特意准备了田龟程序。现在你那边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休息吧。”
古义人听不明白吾良什么意思,只感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默然良久,他才把田龟放回书架,打算睡觉。借着刚服下感冒药的药劲,好歹睡着了一会儿,突然又惊醒了,只见妻子千樫正站在从书房顶棚垂下来的日光灯下,头上罩着淡淡的光环。
“吾良自杀了。本来不想叫醒你,我自己去梅子那儿,可又担心媒体的电话太多,吓着阿光。”千樫对他说道。吾良是古义人十七岁起交的朋友,也是千樫的哥哥。
古义人期待着床边书架上的田龟会像手机收到信号时那样嘟嘟地呼唤他。
“梅子被警察局叫去辨认遗体,我陪她去一下,”千樫压抑着悲痛说道。
“你就一直陪着她,等她家人来吧。守灵后我先回来,等着接那些电话。”古义人说完,发觉自己也犯迷糊了,哪会这么快就有电话打来呀。
古义人翻身下床,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内衣、羊毛衫、灯心绒裤子——现在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动作迟缓地一件一件往身上套。刚把毛衣套上,就伸手去拿田龟。
“你拿它去干什么?”千樫断然阻止了他,“你不是用它听吾良寄来的录音带吗?你不是一向最讨厌干那种毫无意义的事儿吗?”
田龟规则2
古义人五十五岁以后还坚持坐电车去游泳池游泳。他发现电车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在听这种老掉牙的盒式录音机。偶尔看见也有中年人用,可瞧人家念念有词的神情,就估摸着是在听英语会话。不久前,电车上还净是听音乐的年轻人,而现在他们不是打手机,就是盯着显示屏不停地按键。所以如今就连从耳机里发出的吱吱嚓嚓的噪音,都让古义人怀念无比。古义人把随身听问世前的老式录音机塞进装泳具的背包里,在花白的脑袋上套个耳机,禁不住感叹自己已是落后于时代的老古董了。
这个典型的老式录音机,还是吾良以前当演员时,参加电机厂宣传广告片的表演后,从厂家得到的礼品。机体是常见的长方形,式样很平庸,一点儿也不起眼,只有耳机的形状就像古义人小时候在森林里玩耍时,从山涧里捕到的田龟。“把它往头上一套,就像没用的田龟贴在了脑袋两边似的。”古义人感慨道。
吾良不以为然地说:“你曾经是个只会抓鳗鱼和香鱼的笨小孩儿。这礼物就算送给那个可怜的孩子吧,虽说送得晚了点儿。就叫它田龟吧,给你的少年时代一个安慰。”
大概是吾良觉得光送这个给老朋友兼内弟的古义人不太够意思,于是发挥了他收集小玩意的天分——这也是他的生活方式之一,对其导演事业颇有裨益——给古义人的录音机配上一只很有魅力的金属小箱子,里面还装了五十盒录音带。古义人从吾良的演播室得到这箱录音带后,在回家的电车上,随便拿出一盘只标有编号的录音带放进田龟里——他真的这么称呼起它来了——就在他找耳机插孔的时候,也许是无意中手指触碰了键钮,也许是一放进带子就自行启动的缘故,响起了女人淫荡的狂叫声:“啊!啊!要穿透了!我不行了!啊——!”这声音震惊了满车厢里拥挤的乘客。据吾良说,这五十卷窃听带是摄制组的同事强行兜售给他的,他正发愁没法处理呢。
古义人对此类玩意儿向来没多大兴趣,谁知这次非常投入地听了一百来天。吾良偶然从千樫嘴里听说古义人被抑郁症困扰后,说了句“那就得用和病因相对应的低级的‘人情味’来对抗了”,便在送给古义人录音机时,顺便附加了这些“人情味”十足的录音带。这些是后来古义人听千樫说的。当然,千樫并不知道这些录音带的内容……
古义人的抑郁症是由于某大报刊的知名记者十多年来不懈的人身攻击——自然是以社会正义的名义——而得上的。看书写文章时还没什么,一到了夜里就睡不着觉;有事外出走在街上的时候,就会满脑子浮现出才华横溢的记者那独特的谩骂文体。那位细心而又体谅人的大牌记者,还把肮脏的废稿纸或传真校样剪成小纸片儿,在纸片背面写上“问候”,附在他的著述和杂志上给古义人寄来。“每当你快要想起那些只言片语时,不管你是在床上还是街上,就听一听这些‘人情味’的宣泄,以这种本能的声音来抗衡,你的恶劣心情会立刻烟消云散的。”吾良对古义人这么说过。
十五年过去了。一天,古义人在准备去国外旅行要带的资料时,发现了那只小箱子,它和那个记者寄来的许多书刊、纸条一起堆放在书房角落里的。万一飞机发生了意外,千樫收拾书房时听了录音带可怎么得了?于是,古义人让千樫把录音带当垃圾处理掉,还让千樫问问吾良是否想留下那只小箱子。
后来,这容器回到吾良那里去了。又过了两三年,在古义人去波士顿期间,吾良又用那个容器装了三十盒带子给古义人寄了回来。据吾良说,以后录了新的就马上寄来,把能装五十盒录音带的箱子填满。“用不着急着听”,听吾良这么一说,对录音带内容一无所知的千樫回答说:“他也快到更年期了,到时候我再让他听吧。”
然而古义人出于某种预感,马上拿出一盘来听,不出所料,耳机里传来的正是吾良自己的声音。“小时候在四国的松三”——吾良总把松山说成松三——似乎想要讲述两人成为朋友以来的故事,当然不是完全按先后顺序讲的。听他的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和古义人电话长谈。从此以后,古义人在书房入睡之前,总要戴上耳机,躺在床上听着这些录音,任自己浮想联翩。
过了不久,新的录音带如约寄到。渐渐地古义人开始放一段吾良的录音,便按下暂停键,谈谈自己的想法,仿佛和吾良对话似的。把田龟当成电话来用,成了古义人的一种习惯。
吾良从大厦楼顶跳下去的那天晚上,古义人正在听当天新寄来的录音带。古义人适当地截断吾良的讲述,插入自己的感想,或者说是自然应答更为贴切。这天晚上印象最深的是,当自己想要编辑吾良和自己对话的第三盘带子时,忽然带子出现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稍后,吾良说道:
“好了,我该到那边去了。”他的声音和刚才迥然不同,显然是酒精的作用。
接着,只听见一声很像吾良常用的自制合成的录音效果般的响声。后来回想起来,那似乎是沉重的肉体从高处坠落下去,砸在马路上时发出的声响。
然后又响起了吾良的声音:
“不过我和你的通信不会中断,因为我特意准备了田龟程序。你那边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休息吧。”
古义人怀疑这段诀别的话是吾良事先制作好的最后录音,而“咚”的响声以及后面不带醉意的讲述,说不定是去了那边后的吾良,把田龟作为电话使用的最初的通话呢。果真如此的话,只要继续反复听下去,按照同样的程序,或许会从那头传来吾良的声音呢。于是,每天晚上都要田龟陪伴入睡的古义人,只把最后收到的录音带,从不倒带地收在了箱子里。
田龟规则3
古义人虽然和千樫一起前往汤河原的警察局接遗体回来,却没有看吾良的遗容。
封闭的小范围守灵过后,古义人对正在准备播放吾良拍摄的电影录像的梅子说:“阿光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回东京了。千樫参加明天早上的葬礼。”
“吾良不像在警察局时那么可怕了,经过整容,已经恢复了他原有的英俊。还是看一眼再
走吧。”梅子望着灵柩说。
千樫缓慢而果断地对古义人说:“还是别看了。”
千樫充满悲哀的坦率目光迎着梅子疑问的眼神,梅子理解地回到停放灵柩的房间去了。
古义人从千樫看着梅子的表情中感受到了自己与她的距离。这是赤裸裸的,完全排除了缠绕在人际关系上的缓冲性的东西。“这是事实,有什么办法呀。”千樫仿佛是在对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自己说道。
梅子可以用充满爱情的目光凝视着摔得变了形的吾良,可以目睹给死者的面容复原,作为死者的妹妹也可以这样做。可是古义人能受得了这一切吗?
听见梅子的这番话时,古义人怀着被千樫看穿内心的愧疚,本想马上站起身来。他认为自己之所以总也长不大,是由于孤独和寂寞。而且,他还意识到了一点,即自己想要确认一下,从吾良的脸颊到耳朵上留下的对着田龟讲话的痕迹,经过撞击是否还存在……
有证据证明这并不是古义人的想像。负责搬运遗体的制片厂总经理樽户给古义人看了留在事务所桌子上的,用电脑打印出的三份“遗书”,以及在透明的高级画纸上用软铅笔勾画的素描。
这是一张国籍不明的童话插图样的图画。在点缀着几朵橄榄形面包般云彩的天空中,漂浮着一个中年人。由于这中年人的姿态很像阿光趴在起居室里作曲时的模样,古义人确信这是吾良的自画像。空中漂浮着的男子,左手拿着和田龟一模一样的手机,正对着它讲话……
在童话风格的画面诱导下,古义人想起一件往事。大约十五年前,吾良出版了一本含有心理分析内容的随笔集。由于他导演工作繁忙,便把通常是由自己完成的封面设计委托给了一位年轻的画家。那本书的封面画就和现在古义人看到的这张画一样,这使他联想到吾良的素描。
随笔集出版后不久,偶尔见面的吾良和古义人之间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这种画风出自现在美国著名杂志上常见的著名插图画家的手笔。它的确将日本的风景和人物巧妙地描绘了出来。但作为刚刚出道的年轻艺术家来说是否合适呢?”在古义人来说,这只是无心的提问,而吾良的回答却明显地带有攻击性。
“这叫做对海外艺术家的模仿,或者说受到直接影响。其实你自己创作的起步不也如此吗?因为我们是画画儿的,所以比较明显。可你呢,不过是把法语或英语翻译过来的东西改写一下而已。即便如此,照样看得出原来的轨迹呀。你说呢?”
“你说的没错。”古义人支支吾吾地说。“在最初阶段,年轻人的作品的确带有原作的成分。必须在此基础上逐渐剥去表层借用物的模式。这个过程是很艰苦的。”
“你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成功了。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你失去了年轻时的许多读者。你也感到过困惑吧。今后,这种状况会更加严重也说不定。这个年轻画家有才能,不拘泥于狭小的模式,他会找到新的突破口的。”
古义人觉得遭遇到吾良焦躁甚至是充满恶意的反击,可能是因为吾良非常喜欢那个作封面画的年轻人的画风吧。吾良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给自己画了像,把这种美国原始主义作为时髦模式的那张透明的画,由此可见……
渐渐地古义人意识到,这幅画也许正是吾良留给自己的遗书呢。这是一张浮游在半空中,把田龟当作手机,向着古义人呼唤的吾良的自画像。
“好了,我该到那边去了……”
田龟规则4
古义人向JR车站走去,打算赶乘回东京的末班车,却没想到被守候已久的电视台报道组给包围了。古义人一声不吭地穿过人墙,结果鼻梁靠近左眼的地方撞上了摄像机。就算自己一副狼狈相,摄影师那么窃笑也太下作了些。古义人愤愤地想。
他沿着石子路上了橘子山,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那出租司机似乎很熟悉吾良,对他说道:
“听说吾良的眼睛里流出了血泪,真有这事?人家说他的半边脸血糊糊的。”
古义人觉得去医院开张诊断书来对付那个摄影师不免有些多余——这十几个小时,一直围攻古义人一家的这些媒体使他心理不平衡。吾良死后不长的时间里,古义人从电视台、报社以及杂志社的人们那里感受到的特殊印象是,他们对于自杀者的轻蔑是共同的。
这种轻蔑感情来自于他们确信在媒体世界被奉为王者之一的吾良倒下去了,他已经绝无可能东山再起进行反击了。
冲着吾良尸体而来的轻蔑实在太多了,以至被媒体称为与吾良有关的人也成了这些人发泄的对象。就连在书评委员会的会议上亲切关照古义人的女记者,也给古义人家的电话里留言要求采访。她的言词中明显流露出对于威风扫地的假王的轻蔑,是一种伪装得十分天真的轻蔑。因此,古义人对于弄伤自己眼睛的年轻摄影师也不想追究了。许多人都表现出了对吾良的轻蔑,为什么只由一个不走运的摄影师来承担责任呢?
吾良坠楼死后的一个星期,古义人一直在看早间和午间新闻。家里没有其他人愿意看,所以他就把电视机搬到书房的床边,戴上耳机听声音。古义人听不大懂节目主持人或吾良电影中出现的年轻演员们的流行语。他没想到的是,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导演和编剧,以及文艺或一般社会时事主持人的语言更加难懂。越是集中精力去听,就越听不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古义人这才发现习惯于阅读书籍,并通过阅读来写东西的自己居住在特殊语言的孤岛上。自认为还继续着小说家这一职业,却与生活在语言大陆上的人们丝毫没有联系。这一发现使古义人恐惧和焦虑。尽管如此,他仍然凝视着电视机画面,将耳机声音放大到自己的承受极限,继续收看着。可是一周过后,他还是放弃了。又把电视机搬回了楼下的客厅,疲倦地躺在了沙发上。
“我一直就不明白你干吗浪费时间看那些东西。”千樫说。
古义人茫然的头脑转念一想,那也不算是浪费时间,因为通过这一个星期的早间和午间新闻,以及隔天或三天一次的晚间文艺特别报道等节目,古义人知道了对于吾良的死,依靠目前电视上的报道是无法说清楚的,也就是说,是无法被社会理解的。
古义人再度沉浸于吾良的死带来的哀痛而凄惨的心绪之中,起因于下面这些想法。吾良在古义人面前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作为导演的成功夺去了他们见面的时间”——这十几年来,吾良一直生活在这句话里。以至于最后他把想跟古义人说的话录在田龟里寄来。可以说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吾良需要能够表现自我的语言。
古义人不再去看关于吾良之死的电视报道后,千樫却因为看了每天早晨的新闻广告节目而痛苦不堪,忍不住跑去买了女性周刊的特辑,进一步确认了这一打击。周刊以大量篇幅报道了吾良与女性的交往。其实,在吾良坠楼之前——据说那事发生在午后,当古义人收到录音带时,吾良已经成了身份不明的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被收容在警察局了——用电脑打印出的遗书上写着:“为了否定现在登出的这些绯闻,只有一死。”尽管千樫什么也没有说,但古义人既不相信遗书的内容,也不相信那些报道。古义人找不到能够恰当地解释对于自己来说是个特别人物的吾良之死的词语。
古义人尤其不能赞同将吾良的死归结为导演事业停滞的说法。据报道称,“在意大利电影节上得过奖的喜剧演员出身的导演,为参加获奖影片宣传活动赴美国时很受欢迎,当吾良氏站在屋顶往下看时想的是,也许正是我的获奖在我背后推了一把。”当古义人看到这样的词句时,不由得喟叹吾良竟有这般品行低下的同行。
后来,无论古义人还是千樫都不再关注电视报道和周刊了。电话一律转换成留言,这样做的惟一目的是为了逃避来电的声音,因为他们从未听过那些留言。
就这样,古义人和千樫不再谈论吾良事件,彼此都明白对方——就连阿光也知道——脑子里想的全是关于吾良的事,却专心于各自的工作,好几个月没跨出家门半步。
同时,古义人养成了对千樫保密的新习惯。从吾良自杀前三个月左右开始的田龟对话,以书房的简易床为舞台,更加切实更加日常性地持续了下来。
那么,凭借着与这个田龟的深夜对话——这是古义人逐渐固执起来的念头——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有了一个需要遵守的新规则。
那就是决不触及吾良已经去了的事实。最初,古义人对着田龟讲话,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那件事。后来,古义人生出了新的构想:吾良去的那一边,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和这一边的世界完全不同,从那一边看来,这一边的死这件事本身不是被虚无化了吗?
古义人在松山的高中刚刚和吾良相识,就向他谈了憋在心中已久,无处倾诉的有关哲学家们对死的种种把握方式。年轻的古义人的想法确实是因为反感哲学书里的措辞而产生的。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基于经验的认识,是无法对于他们自身的死说三道四的。因为经验的主体在这一经验的瞬间便不存在了。在引用了这一论点之后,古义人讲了自己的那套看法。
“人的灵魂也许会和肉体一起活下去吧,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有这样的传说。人死之后,即作为肉体的人死的时候,灵魂就离开肉体,沿着峡谷升上去。据说是螺旋状地一圈圈旋转着上升,然后在属于自己的树根上落下来。经过一些时候,又逆向地旋转着下降。这是为了进入刚出生的新生儿的肉体中去。”
吾良听了也展示了他本人的独特见解和丰富学识。
“根据但丁的理论,对人来说顺时针旋转着上山是正确的,逆时针旋转是错误的前进路线。你所说的从峡谷升上森林的螺旋状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呢?”
由于古义人是听祖母讲的,只好自己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说,灵魂从死去的肉体中出来是落到森林里的树根上去,还是进入新生儿的肉体中去,哪一种正确哪一种错误吧?”
古义人接着说:
“假设灵魂以这样的方式脱离死去的肉体的话,对于灵魂自身来说,是无法意识到死的。死的是肉体,肉体死去的瞬间,灵魂就从那里离开了。也就是说,灵魂永远不会死,灵魂与肉体感觉到的时间和空间是完全不同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这么感觉……既是无限的,也是瞬间的;既是整个宇宙,也是某一个点,也许就这样进入了另一个层次的时间和空间里去了吧。可以说,灵魂就是永远都不会意识到死的天真无邪的存在。”
青春年少时的古义人,比起这些想法本身,对谈话时的措辞的滑稽更为着迷,如今这些对话变成了现实,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的死亡似的,吾良的灵魂通过田龟在继续着谈话。
田龟规则5
那天深夜,古义人用手绢捂着被电视台摄影师弄伤的血糊糊的左眼回到了家。由于电话被切换成了留言,阿光一直在听CD。古义人赶紧给阿光做了些吃的,自己只擦了把脸——为了不至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没有开洗手间的灯——就上了二楼的书房,然后取出了前天夜里被千樫呵斥而放回书架的田龟。在回东京的电车上,古义人回想着去参加告别仪式前从田龟中听到的,在松山时,吾良给自己讲解的有关兰波的内容,他意识到这些回忆中还有着传递信息的意义。
“我们在松三时对法国诗的理解是怎样的程度呢?后来你进了法国文学系,主要看的是散文,我也没有专门学习过,无法下结论。”吾良用沉稳的语调说着,“但是,你把小林秀雄的译诗抄写下来挂在乡下的家里,看来那个兰波对我们的影响真不小啊。”
“是啊。”按下暂停键后,古义人也怀念地答道。“那时候对于神秘主义的含义只限于空想,也曾想过将来通过研究能加深理解。”
说完他又按了前进键。就这样,那天夜晚,古义人一直和吾良谈论有关兰波的话题。
直到现在古义人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因为吾良很明显地在以兰波的诗为媒介谈论分别。吾良谈论的中心是古义人抄录在纸上的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Adieu”……
古义人回想起来,这是在电话中或见面时曾经讨论过的话题。总之,关于兰波这个主题他们曾经谈过很长时间。当时两人都很长时间没有读过兰波了,一直说个不停的吾良也是努力从遥远的记忆中搜寻着兰波的诗句。
以此为契机,古义人收集了几种兰波的译文——一般都被译做兰博,将其中的宇佐美齐的译作寄给了吾良。还对照原文读了小林的译文,认为以小林的译本为佳。与此相关,吾良给自己寄来的录音带中,也有围绕兰波的很长一段录音。古义人重新听了那些录音,又听了和吾良的田龟对话后,从书架的角落里翻出了学生时代收集的法文书籍中所有旧版的兰波的书。在普累亚德版的兰波作品集旁边,排列着墨丘利·德·弗朗士版的“Poesies”,这是上高中时吾良送给古义人的,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法语入门书。古义人从吾良手里接过这本书时,被这本薄薄的小书上的红色铅字封皮震撼了。时隔多年,现在重新翻开它,里面写满了十七岁时的自己用铅笔写在书里的蝇头小字。其中的英文字体是在吾良讲课前,古义人去松山的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的CIE图书馆查阅牛津法英词典时抄写上的。
此外还有两种日语笔记。一种是用片假名写的,记录的是吾良讲解中的要点。之所以用片假名写,是为了模仿跟吾良借阅的,吾良的父亲——电影导演用片假名写的随笔集,自己的想法则用平假名来写,以示区别。
“兰波在给先生的信上也写了我快十七岁了,正处于充满幻想和梦想的年龄。可是,据说这首浪漫的诗是他十五岁时的作品。即是说,Onn‘estpasserieusquandonadix-septans是隐瞒了年龄的诗歌。去年我读了这首诗,今年该你读了,可以说它是写给同样年龄的自己的诗。这是天才在鞭策我们这些平庸的人啊。”
古义人意外地发现,原来才华横溢的少年时代的吾良,是把十八岁时的自己——还把古义人也划了进来——看做平庸之辈的。
古义人读了普累亚德版的“Adieu”,又一次产生了紧迫感。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吾良谈论《告别》的时候,正如他在录音中的引用所表明的那样,当时他是把古义人寄给他的新译本放在身边的。他一定认为古义人也会马上想起整首诗来吧。但是,古义人这边又不能给予满意的回应。现在也是如此。自己给吾良推荐的新译本上又没有像年轻时抄写得快要背下来的那般感悟了。这种差距在近来偶尔小聚时也有所察觉,或许因此吾良不再对古义人抱有什么期待了,而“咚”的一声赴了黄泉吧。
已是秋季——又何必为永恒的太阳叹息,如果我们是发现神圣的光明的使者——那么,就要远离随着季节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们。
这是从田龟里听到的吾良引用的译诗的第一节,这首小林的译文使高中一年级的古义人倾倒。吾良也同样为之感动。但是,自己选择了简洁的死的吾良,是把他自己比做发现神圣的光明的使者呢,还是比做随着季节的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们呢?
在下面的诗里,爬满蛆虫的尸体的意象会给吾良带来怎样的感受呢?吾良为什么会在田龟里如此热切地对古义人谈起这种充满阴森恐怖图景的诗呢?古义人对此产生了疑问。他觉得毋宁说这下一节诗才是想要对古义人——以及对吾良自己——讲的话吧。
别无选择!我必须将自己的想像力和回忆全部埋葬!因为艺术家以及小说家头上的光环已被掠走!
再看下面这一节:
总而言之,请原谅我用谎言作为食粮养育自身。该出发了。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寻求拯救?
“谎言”这一主题是以田龟方式对话来批评古义人的主要因素。吾良对“友爱之手”已经绝望了吗?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吾良出于怎样的考虑,在明显疏远的两人的关系接近终场的时候,寄来了这个装置,还寄来了这么起劲地自言自语的录音带呢?
古义人一直把诗看完,最使古义人深切怀念的是高中时他和吾良最喜欢的下面这一句:
等到拂晓,用热切的忍耐武装起来,我们要向那光辉的城市挺进。
然而少年时代的吾良和古义人自己给那光辉的城市一词赋予怎样的实体呢?
还有最后这一句:
终有一天,我会被赐予在灵与肉共存中拥有真实。
我们确实为之鼓舞,却不明白为什么。如果吾良在纵身跳下去之前想起了这诗句的话,那么他又是怎么理解的呢?
其实关于通过田龟和吾良对话的内容,这样充分地加以分析思考,是在对话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的事了。往往一到第二天,再次打开录音机时,古义人白天所思考的东西又变得模糊不清了,一听到从吾良前往的空间和时间那边传来的奇妙的现实性语言,古义人便立刻被感化了,于是不停地按下暂停键,和田龟聊起来。
为田龟准备的录音带的基调虽是温和的,但有时吾良也长篇大论地对古义人进行批评。结果从简易床上发出的与之应答时的急切声调,终于招致了千樫对古义人的摊牌。
田龟规则6
通常是由古义人开始与田龟对话的,可在他按键之前,田龟似乎就摆出了一副很是自负的姿态,以至使他联想到属于昆虫的田龟在交尾期咯吱咯吱地蠕动时的模样——多么逼真的想像。受到田龟感召的古义人便把它拿起来,里面早已放好了接着前一天对话的新录音带,于是,吾良那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所涉及的话题似乎总是与当下的状况非常吻合……
古义人对于与田龟的对话,较之于二十年来和吾良之间的任何对话都要投入。听着吾良
那跨越彼岸和此岸的沉稳语调——尽管有时夹带言辞激烈的批评——虽然明知吾良已经死去,但超越了生死之界的交感力,使古义人感到自己对于死的感受方式受到了洗涤。它竟然呼唤出了不自相矛盾的,关于死后的新念头。即不久的将来,拿着新购置的田龟到那边去之后的自己,一心一意地等着从这边发去的信息。假如永远得不到对自己的回音,就会感到全身像散了架般的空寂……
另一方面,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现在所热衷的田龟对话是自己独有的精神游戏。中年过后,作为亲近以米·巴赫金为中心的文学理论的小说家,古义人深受游戏这个词语的影响。因此与吾良的田龟对话即便是游戏,在登上舞台的这段时间内,当然只有认真地去面对了。这一点古义人心知肚明。
而且,古义人决心在白天离开田龟的时候,不把和吾良的对话带进现实中来。在和千樫或梅子、樽户谈话时,古义人也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情。
就这样,古义人在两个时间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即生活在第一时间里时,不允许第二时间的介入。在某一边的时间里时,至少自己的内心无法否定在另一个时间里经验的不是事实。通过在这一方确信对面一方的实在,这一方的空间越来越深化、丰富起来。这与梦境所具有的积极的容纳很相似。
如果古义人的朋友这么问他:
“吾良先生从大楼上跳下去了,现在他的尸体包括脑髓都已经烧得一点不剩了,那么你还认为他的灵魂或者精神这种东西仍然存在吗?”
这样认真提出问题的朋友虽属于忧郁类型的人,但至少提问的时候微笑着就好了……这样的话,古义人就会在稍作思考后——沉稳地,或许自己的表情也是相当忧郁地——也是微笑着这样回答他:
“是的,但这是有条件的……我相信在我用田龟听他说话时,吾良的灵魂,即按照我的定义,具备最接近肉体的东西的精神是实在的。这和一般放录音带根本不同。因为吾良给我制作的是特别的程序。当然,他的灵魂不在我们生存的这个空间。偶然由田龟的电路将他那个空间与这个空间连接了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你和吾良先生不用田龟通话的时候,吾良先生在他那边的空间里是怎样的呢?换句话说,在没有与吾良先生相连接的时候,对你来说,吾良先生是怎样的呢?”
“除了通过田龟进行对话的时间外,我也无法仔细思考有关吾良的事。”
“有田龟这种机器作为你们之间联系的媒介,使你认为吾良先生的灵魂成为实在。那么,并不能还原为死后的人的灵魂是否实在这样一般性的问题了?”
“是的。但是通过田龟与吾良的对话,使我对于死亡的看法有了改变。对于从上大学开始一直关照我的已去世的六隅先生,还有音乐家簧先生,我也能捕捉到他们的灵魂及其在各自空间的状态。我虽然没有与六隅先生和簧先生通信,但能够确信,除我之外,有人在用田龟和这些人的灵魂通话呢。”
古义人思考着刚才那番对话,为什么自己没有去想像连接吾良和千樫之间线路的另一个田龟呢?正是由于田龟中的吾良和自己的对话导致了和千樫之间关系日益紧张,而当吾良终于必须做出一个抉择的时候,古义人却丝毫没有预感……
另一方面,或许在古义人的意识中存在着自己和吾良依靠的田龟对话是个人的想像也说不定,反正古义人觉得千樫是个决不会陷入那种想像的自立的——自立于古义人以及吾良——人,吾良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在母亲去世三年前,古义人应九洲大学的邀请前去讲演,在休息室里等着上台讲演时,看见了时刻表,他发现如果不出席招待会的话,就可以乘坐渡船回四国,再换乘JR电车,当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森林中的家乡,于是他请负责接待的副教授帮助购买船票。
古义人回到家中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母亲早已睡下。第二天早晨起床来到走廊上,看见从昏暗房间的窗户缝隙间射进来的河水反光,映出了母亲那少女般的剪影,嫂子正帮她戴上常年不摘的头巾。母亲的这副姿态,虽说是在此岸的世界里,却宛如正在向彼岸移动的人,她那消瘦的脸庞两侧的,一对儿大得出奇的耳朵沉思般地耷拉着。
面对面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说了下面这些话。
“打一开春(现在是秋天)我就念叨着想见古义人……现在你坐在我面前吃饭,我觉着一半是自己的幻觉。虽说我耳背,古义人的话就是听不清啊……打小他就不爱张开嘴说话,这毛病到现在还改不掉……
“我觉着好像一半是现实,一半是幻觉!而且,这一阵子不管干什么,都不相信眼前的全是现实了!
“我念叨想见古义人时,有一半时候你会出现在我面前,每当我给你提意见时,家里人都笑话我呐。可是,你在电视里讲话的时候,我就对着那个机器说,他不是古义人。就连曾孙子都说我对古义人没有礼貌。要是我对着幻影说话可笑的话,电视上的不也是幻影吗?因为我看到的幻影没有被机器映出来,就比电视不可信吗?这有什么根据呢?
“反正对我来说全都是幻影。所有东西都和电视一样,甭管实际上有没有东西和我在一起……我生活在幻觉中啊。过不了多久,我也不再是现实中的东西了,变成幻影了!不过,这个峡谷一直是幻想的舞台,所以什么时候从这边转到那边去,我也不可能知道吧?”
吃完早饭,古义人要去赶上午的飞机,妹妹开车送他去松山机场,按约定,到了机场后给嫂子去了电话,打完电话妹妹告诉古义人:
“嫂子说妈妈吃完早饭后迷迷糊糊地说,刚才我看见了古义人的幻影,还和他说了话。”
古义人不禁被母亲的话打动了。那个事件之后,自己不是也没有意识到吾良变成那边的灵魂了吗?古义人认定是这样的。夜深时,和吾良用田龟通话时更是如此……
田龟规则7
用田龟和吾良通话中,特别是古义人感到不由自主地加入对话,并且越聊越起劲的,都是吾良谈起他们年轻时的往事的时候,因为这时古义人可以完全无视“咚”的事件,不用担心谈论关于未来的话题,彻底遵守了田龟规则。有时也相反,变成了对于未来的提案而结束谈话,险些被田龟规则淘汰出局。
在某盒录音带里,吾良尽量用两人二十多年前谈话时的口气说起来:
“我曾经说过确实出现过伟大作家的话吧,我们还谈过’现在是否也有这样的大作家呢?我们这个国家里有没有?‘等等,还列出了一个名单呢。
后来问题转向了’将来用日语写作的人里会出现伟大作家吗?‘的方向去了。对此你是抱怀疑态度的。”
古义人按下了键回答:
“现在我还是这么看。”
“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想过你自己真能成为伟大的作家。咱们一认识,你就表示自己是个普通人,不会产生异想天开的幻想。你说起关于送到全国少年发明展览会的作品那件事也是蛮有趣的。虽然你的态度是否定的,但也不是你自己主动说的,是我下套让你不得不说的。”
古义人按下了键,附和着说:
“那是个什么套啊?吾良你可真够热心的啊。”
“我首先让你认识到卡夫卡是真正伟大的作家,是天才。又跟你讲了马科斯·布劳特,尽管他自己是平庸的青年作家,却不能不承认无名朋友的天才时,是怎样的心情啊。还讲了朋友死了以后,会是什么心情呢。朋友死了之后,为了让世人认可他的遗作而努力,又另当别论……
“后来你开始写小说,在最初的懈怠期,我又重复了那一套。我说如果不能成为这个国家现代的——尽管有这个附带条件——伟大作家,写小说就是浪费一生。你经过了一年繁忙的作家生活,获得了芥川奖,但在文坛上还是不起眼。我对你说,停下现在所有的创作,重新开始。后来经过两三年的沉默,无论新闻界还是读者都把你忘记了吧?当时我告诉你,要从这里开始真正伟大的作家的创作生涯……
“那时候你学习非常勤奋,不管是小说还是随笔,热情上来时可以熟练使用各种文体写作。你属于那种适合写小说的类型,所以你一直很痛苦吧。年纪轻轻,却想要成为独特的作家,设定特有的主题群和文体,并逐渐使之深化。你想让社会承认自己是这种具有独创性的作家。可是,你又觉得这实在太难而畏葸不前了。
“于是我开始计划写一个以某艺术家的坎坷一生为题材的剧本。从年轻时起就具有独创性,为使之深化而奋斗了一生,最终实现了梦想的人姑且不谈(其实他们也经历了痛苦的历程),对于现代的年轻作家而言,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不过,若按照我的方法,就不用这么苦行僧般地苦干了。特别是对于古义人这样具有驾轻就熟的写作能力,又颇能钻研的类型是最恰当不过的计划了。我当时对你说了这么多话,你还记得吗?”
古义人记得很清楚,他按下暂停键,陷入了回忆。当时吾良的设想是这样的。编造出一个虚构的作家。首先,古义人去探访从不打算进入文坛的那位作家——假设已经上了年纪,并且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当吾良给古义人这个提示时,他在脑子里描绘出了刚结交的朋友簧先生私淑的,昭和中期出现的超现实主义诗人——隐居的住所,并写出精彩的采访报道。对这篇报道总会有些反应吧,于是,下一步介绍作家被埋没的作品,并将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采访的作家的话,以谈话笔记的形式,坚韧不拔地写着报道。这样积累起来,最终出版了以综合性地评价隐居作家为名的研究论著。
如此先行于时代的摩登作家,在战中、战后一直默默地写作着。这么一来,新闻界和读者便对其产生了新的兴趣。因此,古义人就必须写出有分量的评论文章来。
这究竟可行不可行呢?吾良展示了可行性具体规划。但冒出个把别出心裁的想法容易,要使其组合成一部作品的构思,再用一个一个的词汇赋予其实体的工作就不那么容易了。要知道,具有革命性设想的年轻作家们经受了多少挫折啊。不过,对于像古义人这样博览群书,记忆力超群,总是沉溺于奇异幻想中的人来说,设想一部已经写好的作品,并对此进行评论介绍不是易如反掌吗?
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就会产生自己来写这篇幻想作品的愿望吧。既然以评论一篇写好的作品的方式进行种种研究,那么到头来无论是关于主题还是情节的展开,古义人都应该了然于心了吧。
倘若作品真写出来,研究论著的出版以及引起的反响,使一直沉默的老作家同意了在杂志上发表其年轻时的作品。接下去到了其他研究论著出版的时候,第三者就会加入对于幻想作家的评价吧。其实领导这一切的是使用各种笔名的古义人。这一工作本身,对于进入下一个小说的创作准备会很有效果的。
这样干它二十年左右,古义人作为新闻界中有特色的评论家的名字逐渐被抹杀了。到最后只剩下神秘作家的旧作在继续问世。不久古义人被人遗忘了,留下的是逐渐被再度发现的巨匠。时光荏苒,作家去世了,像决了堤一般,作家未发表的遗作得到了发表。巨匠作为真正伟大的作家受到人们的怀念。
“关于幻想的巨匠的谈话和我们现在的情况真的重合了,对吧,古义人。博尔赫斯的作品刚被介绍到我国时,因其有着和我们相似的文学主张,我们为此而满足。不久,你从英译本中发现了斯大林时代被抹杀的作家们……布尔加可夫①等。我们在某一方面仿佛是和那位幻想中的巨匠一起步入了老年!”
(说完这段话后,古义人能感觉到吾良保留了一些稍稍违反了田龟规则的话。)
“所以说古义人,现在的你已经和你最初遇见的幻想的巨匠一样上岁数了。现在应该开始努力奋斗,即便谈不上伟大,为了作为一个独特的作家不被人遗忘,何不尝试一下最后的一搏呢?
“从田龟口里说出来的这些词句,难道不能起到一点催化剂的作用吗?在你自己的过去里……也可以说在我们的过去里,应该埋藏着一直未被发掘出来的矿藏吧?”
在听这些田龟对话的过程中,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千樫——她的性格是喜欢闷头琢磨,憋到一定时候则会突然喷发出来——对古义人这样说道:
“现在每天半夜三更,我都听见你在书房里对吾良诉说一会儿,又倾听一会儿,这不正是你最讨厌的毫无意义的事吗?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呢?我觉得你现在迷失了方向。
“看见你不停地对吾良说话,等待他的回答,我觉得你肯定也很痛苦。我甚至有些同情你。这和同情阿光是不一样的。如果飞机失事或其他原因你突然不在了的话,阿光该多么无助啊。尽管我不认为你这样做是为了到吾良呆的那边去做准备……
“反正从我的卧室和阿光房间的天花板上发出的声音让人受不了。就像从竹篓缝里向下滴水一样……阿光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就算你用再小的声音说话或者只是在听,阿光都会察觉这种气氛的。你难道不能不这么做吗?”
这时古义人意外地看见千樫流出了眼泪,这使他不能不承认,除了这几个月来依靠其生活过来的田龟规则之外,还存在着家庭里的人生规则。而且,古义人被千樫那句解说式的话触动了——尽管我不认为你这样做是为了到吾良呆的那边去做准备……
田龟规则8
“那可不行!”古义人趴在简易床上,脸埋进被子里,自言自语地说。我热中于田龟……并沉溺其中,这的确有些难为情,可这是两个人的事,总不能单方面终止吧。一想到那边的吾良,就更加不敢妄为了。
古义人猛地翻过身来,瞪着黑乎乎的床脚。有个大学校友因白血病住院时,也许是因为没有将病情告诉本人的缘故,听他的夫人诉说,他经常在床上猛烈地翻身,真怕他脑子里的
血管会被震裂。这大概就是古义人这一代男人共同的生活态度吧……
古义人坐起身来,从床下拽出了那只小箱子。按照刚开始整理的录音带标签,匆忙找出刚刚想起的那盒录音带,田龟咯吱咯吱地响着,似乎在催促他,古义人点着头,按下了键钮。
“你一向是这样的,现在仍旧以把自己赶进死胡同的方式,而且是以自愿的自我折磨方式苦苦挣扎着。千樫也很不高兴哩。还有那个声明’我从不看那家伙的小说‘的记者,对年轻读者们散布说,小说主人公是以他为模特的,大肆攻击你’卑劣‘。他自己还借你获奖的光,出版了一本专门诽谤你的书哩。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吧,后来你对这事真的无所谓了吗?
“近来你好像很消沉,千樫和阿光也跟着你无精打采的,这样下去不太好吧。千樫是饱尝了辛酸的人,如果有人起哄说,那个奖不是带来了光彩和幸福了吗?你就用’那只是过眼云烟,辛苦的体验却要永久地品尝‘来回敬对方好了。没完没了地沉浸于兴奋中的家伙,不是异常的不知足的多幸症,就是死抱住某个回忆的彻底不幸的人。千樫经历过太多的痛苦,然而,她并不因此就成了必须回到已逝去的喜悦中去的那样软弱的人,你觉得呢?
“所以我建议,你不妨换个环境休息一下,好不好?你已经过了几十年枯燥的作家生活了。对于你来说也该有Quarantine的必要了。你暂时离开小说一段时间……你要是一去不回,千樫和阿光怎么办呢?所以说是一段时间。总之我建议你使自己Quarantine,离开每天都要面对这个国家的传媒的日子。”
“请你让我先查查字典好吗?”今天晚上一直没插进话的古义人打断了吾良的话,“前几天就听你说到了Quarantine这个词,还没来得及查它的准确定义呢。就是说我还不能自如地应用这个词。”
说完古义人关了录音机,从书架上取出了《牛津英和辞典》。
[Quar·an·tine]n.1.a(对于来自传染病地区的旅行者、货物)隔离,交通阻断;检疫;检疫(停船)期间(40天);in[outof]~隔离中[已检疫]。b隔离所;检疫停船港;检疫局。2.(作为政治性的社会性的制裁的)孤立化(isolation),社会性的放逐,排斥,绝交。Vt.1.检疫〈船和乘客〉;命令对……(检疫)停船。2隔离〈传染病患者等〉;检疫、隔绝〈地区〉;[fig](从经济、社会、政治上)使之孤立,排斥。vi检疫。Quár·an·tin·ablea[It=fortydays(quarantaforty)]
“我明白了你用这个词向我建议什么了。”古义人看完辞典的解释,靠近田龟,压低声音,尽量吐字清晰地说道。
“也不是非得四十天,多少延长一些也行。还有,你要想躲避和你一样也上了年纪的记者的话,柏林这个避风港怎么样?那儿可是我难忘的地方啊。要说这和你的Quarantine有什么关系的话,也没什么直接的关系……”
“柏林吗?说到柏林,我还的确收到了邀请我去比四十天长一些时间的邀请函。”古义人对自己亢奋的声调甚为惊讶,竟忘记了千樫的埋怨,恢复了平常和田龟对话的语气说道。“我这就去看看过没过期。”
古义人关了田龟,去翻文件箱。
古义人小说的德文版译介,从他年轻时开始直到现在的作品,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出版。每隔几年或几十年出版新的译作时,都是精装本,但是增印一般都是简装本了。在法兰克福的书市上,在汉堡或慕尼黑的文学协会等场所朗读新作时,都要举办签售活动,每次古义人总能够销售相当数量的装帧精美的简装本。此外,古义人还接受了柏林自由大学举办的为纪念出版社的创业者S·菲舍尔①的讲座邀请。学科方面表示,从十一月中旬开始,到明年上半年,这个位置就留给古义人。
古义人从出版社编辑发来的最新传真上确认,离承诺教授职务的答复期限还差三天。古义人已经决心听从吾良的提案了。吾良的录音是半个月以前的事,真正需要他所说的Quarantine是现在,这个建议正是为了使沉溺于田龟的古义人重新振作起来。尽管知道千樫不满,可即便是一个晚上,他也无法不听田龟就去睡觉。而且正是和他对话的这个田龟提出Quarantine使他得到启发的,古义人觉得豁然开朗,不由得又恢复了过去对吾良的依赖心理。
“可是,我们的田龟对话怎么办呢?”古义人差点儿问出来,他没有放录音,自己回答了自己。即把下面的话当做自己编出来的吾良的回答:
“这应该由古义人来决定啊。千樫对你的批评,与其说是对于她和阿光君的体谅,不如说是为了使你摆脱对于田龟对话的依赖吧。”
尽管如此,直到临去柏林的头天晚上,古义人还在压低声音,每天晚上用田龟和吾良对话。而千樫见古义人对她的要求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表示要去柏林Quarantine,理解为是为了和田龟对话诀别,因此千樫对古义人直到出发前夕也没停止的田龟对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直到出发前,每天晚上都在忙活准备行装的千樫,一天早上对古义人说:
“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收拾吾良以前寄来的信,结果发现了一幅从柏林寄来的水彩画。你想看看吗?是风景画,画纸质地很好。先用彩笔打底,再用湿笔勾涂,就出了水彩效果,画面充满了幸福开朗的情调。背面写着’这样晴朗的天气,在此地期间只有今天早晨‘,下面的一角有吾良的签名。”
古义人拿起这幅风景画,这是一张柔软而质地厚实的深棕色画纸,被裁成吾良式的粗拉拉的长方形。
近景是一株高高的已掉光叶子的树,尖细的树梢相互交织着,近似色的浓淡对比层次细腻。只有爬上树干的蔓草是绿色的。透过枝丫,可以窥见漂浮着几朵白云的湛蓝色天空。
“这棵落了叶的白树干,就像在细树枝上缠绕了毛线做的偶人头发似的东西……这树大概是白桦吧。春天时长出的树叶比咱们这里的树叶小……在巴克勒的研究室的窗户外面也有这种树。”
“也许吾良想要画天空,天空的色彩太美了……大概是他去参加柏林电影节时画的,那时和胜子分手已经很长时间了,在西洋画进出口圈子里,和她熟悉的人已经不在了,再加上他虽然拍了几部知名的电影,可是进入了新电影导演的时代,也使他多少有些忧郁吧。他曾说过,柏林每天从早晨起就是阴天,下午四点天就黑了,冬天的柏林不是人呆的地方……仔细看这幅画,给人的感觉却是很明朗的。
“也许是吾良上街时,发现了少见的绘画材料做的彩色画笔,忍不住买了下来吧。从旅馆的窗户里望见了难得一见的晴空,而产生了作画的欲望……由于没有画纸,就顺手从电影节的节目单上裁下来一块……
“可是以吾良的性格,他怎么会独自一人眺望窗外的景色作画呢?即使画广告纸样时,他不是还用电报把你叫到宿舍去了吗?他对我说过,想让别人在旁边看着……就让翻译兼助手的姑娘到他下榻的柏林饭店的房间里,那姑娘是个好人,决不多嘴多舌,所以让她呆在旁边,看他慢慢地作画。画完之后,看他作画的姑娘一定会忍不住说出’把这张画送给我吧‘,吾良怕不好拒绝,就先发制人地说,’这是打算寄给我多年没联系的妹妹的,好在她的地址我还知道‘……这是我谢谢他时,吾良不好意思地告诉我的……吾良对自己的画没有自信,对自己的文章还能允许出版,可是却从没有送画给别人过……”
“这种能溶于水的彩笔是怎么回事?从没见过这么艳丽的颜色。”古义人小声问道。他被千樫少有的健谈给震住了。
“他说装进箱子太占空间,笔芯又容易碎,就把它送给那个姑娘了。据他说在德国,有许多年轻人考上大学后,并不马上进入大学学习,而是先在社会上工作然后再进大学。那个姑娘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也很想要那个彩色画笔,但现在看来,还是留下这张画更让我高兴。”
古义人兴冲冲地装裱起这张水彩画来。这种手工活儿是他最拿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