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部 死亡——长着翅膀的预言家 七
这年冬天很冷。卢瓦尔河里的冰排把桥撞坏了。人走在路上会冻僵。狼跑到城郊来,一个老园艺工说,在花园里,在杜克卢城堡的窗户下面看见过狼,夜里不携带武器不能外出。候鸟往南飞的时候有的冻死了从天上掉下来。一天早晨,弗兰切斯科在雪地上发现一只冻得半死的燕子,拿给了老师。列奥纳多用热气给它取暖,在炉灶旁暖和的地方给它造了一个窠,准备来年开春时把它放归大自然。
他已经不再试图工作了:没有画完的《约翰》跟别的一些画、画稿、画笔和颜料一起藏在画室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日子在无所事事中虚度了过去。有时公证人吉利昂先生前来做客,他谈到今年的收成、食盐的昂贵,谈到兰格道克绵羊比起贝里羊和利穆真羊来,毛更长,而且肉也鲜美;或者教厨娘玛杜琳娜如何区分小兔子和老兔子——根据前爪上的活动骨。法兰西斯派修士胡利埃莫也常来做客,他是弗兰切斯科的忏悔师,出生在意大利,很久以前就在安布瓦斯定居了——这个小老头很纯朴,性格开朗,为人和善,他讲起佛罗伦萨调皮捣蛋鬼的故事来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列奥纳多一边听一边笑,跟他一样和善。在漫长的冬夜里,他们下棋,玩纸牌。
天黑得很早,从窗户洒进来铅色的光线,客人们都走了。于是列奥纳多在房间里一连好几个小时来回踱着,偶尔看看机械工匠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这个残疾人如今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心痛,是对老师一生的努力——想要制造出人的翅膀的努力最大的嘲讽。亚斯特罗像平时一样,盘腿坐在角落里,把一条长布带子缠在一根棍子上,锯击木游戏用的木棒,削陀螺,或者眯缝着眼睛,慢慢地摇晃着身体,面带毫无意义的微笑,挥动着双臂,像翅膀一样,含糊不清地哼哼着同一支歌曲:
咕噜噜,咕噜噜,
仙鹤和老鹰
在阳光下面飞,
大地看不清,
仙鹤和老鹰
咕噜噜,咕噜噜。
听着这支悲哀的歌,让人感到更加烦闷,黄昏时分寒冷的光线给人带来更大的绝望感。天终于完全黑了。房子里一片寂静。窗外狂风呼啸,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喧嚣声,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凶恶的巨人们在谈话。除了风的呼啸声之外,还能听到另一种更加凄厉的声音,那可能是狼群在树林边沿地带嗥叫。弗兰切斯科在炉灶里生起了火,列奥纳多坐到跟前去。
梅利齐弹一手好诗琴,他的嗓子也很受听。他有时用音乐给老师消愁解闷。有一天,他给他唱了一支古老的歌,那是洛伦佐·美第奇编的,举行巴克科斯和阿里阿德涅狂欢活动时唱的——这是一支无限欢快而又凄凉的情歌,列奥纳多很喜欢,因为他青年时代经常听到这支歌:
青春是多么美好啊,
但转瞬即逝。唱吧,笑吧。
得欢乐时且欢乐——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老师听着,低下了头,他想起夏天的夜晚,空荡荡的马路上黑色的阴影和明亮的月光、在大理石敞廊前演奏诗琴的声音,而这支情歌本身则唤起了对乔昆达的思念。
歌声缭绕,余音消融在狂风的咆哮声中。弗兰切斯科坐在老师的脚下,抬起眼睛看他,只见老人的脸上老泪横流。
列奥纳多有时重读自己的日记,又记下一些新的想法——死亡,这是他如今考虑最多的。
“你现在看到,你想要回到祖国,回归原初的希望——犹如飞蛾投火,一个人在不断的希望中,在兴奋的焦急中期待着新的春天、新的夏天、新的岁月,以为所期待的总是姗姗来迟——并没有注意到所希望的原来是自己的毁灭和终结。但这种希望却是自然的本质——自然的灵魂,这颗灵魂感到自己被锁在人的灵魂里,因此永远希望从肉体中释放出来,回归原初。
“自然界里除了力和运动之外,别无其他;力即是幸福的意志——世界永远趋向最后的均衡,回归第一推动力。
“当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与抱着希望的人结合在一起时,便产生希望的满足和愉快:爱人的人与所爱的人结合在一起——他便平静下来;落体落下之后,也就平静下来。
“局部总是希望与整体结合在一起,这样才能避免不完善;灵魂总是希望处在肉体之中,因为离开肉体的各个器官,灵魂就不能行动,不能感觉。可是灵魂并不随着肉体的毁灭而毁灭,它在肉体里起的作用,如同气在管风琴的管子里起的作用一样:如果其中一根管子坏了,气便不能产生正确的音。
“白天过得有意义,夜里就能做愉快的梦,人生也是如此,一生过得有意义,死亡也就愉快。
“凡是过得有意义的生活,都是永生的。
“凡是邪恶都会在记忆中留下痛苦,除了最伟大的——死亡,死亡把记忆跟生命一道破坏。
“我本来想要学习生活,可是仅仅学习了死亡。
“自然界的外在必然与理性的内在必然相吻合:凡是合乎理性的,便都是好的,因为都是必然的。
“在人间也跟在天上一样,我们的父,一切都听凭你的意志。”
他用理性来解释死亡,在其中看到了神圣的必然,也就是他所说的“第一推动力”的意志。然而,在心灵的深处,他却感到不安,不能而且也不愿意屈服于理性。
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活埋,可是在地下的棺材里苏醒过来,于是拼命地叫喊,喘息着,双手用力推棺材盖。——第二天早晨,他对弗兰切斯科提出自己的希望,要求他死后只要没有出现尸体腐烂的迹象,就不要下葬。
在那些漫长的冬夜里,他听着外面狂风的咆哮声,看着炉灶里覆盖着灰烬的炭火,回忆着自己在芬奇村度过的童年——在那无限遥远的年代里,仙鹤发出欢快的呼唤:“让我们飞吧!让我们飞吧!”山里的石南帚散发出焦油的气味。站在山顶上遥望坐落在阳光灿烂的河谷里的佛罗伦萨全景,只见它在朦胧中呈现出紫色,宛如紫水晶,它是那样小巧,两枝春芽之间足以容纳得下,而阿尔巴诺山满山遍野都覆盖着树木的春芽,一片嫩绿。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他仍然热爱生活,虽然已经处在半死之中,但仍然牢牢地抓着生命不肯松手,害怕死亡,犹如一个黑洞洞的深坑,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他就将跌进这深坑里去,发出最后一声惊恐的呼叫。这种悲哀不禁让他感到一阵心痛,他想要哭泣,像小孩子那样号啕大哭。关于神圣的必然性,关于第一推动力的意志的种种说法,都不过是理性的安慰,原来只是谎言,在这种无意义的惊恐面前已经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他甘愿用死后永恒的黑暗及其一切秘密换取一缕阳光,换取一股吹拂着芳香的嫩叶的春风,换取阿尔巴诺山上灌木丛中一朵金黄色的小花。
每天入夜以后,家里只剩下了自己人,可是又不想去睡觉——列奥纳多近来经常遭受失眠的折磨——于是弗兰切斯科给他诵读福音书。
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这本书如此新鲜,如此非同寻常,尚未被人理解。有些话随着他反复思考而变得更加深邃,如同无底的深渊。《路加福音》第四章就有这样一段话。耶稣战胜了魔鬼的前两次诱惑——用食物和权势荣华——之后,魔鬼又用翅膀诱惑他:
“魔鬼又领他到耶路撒冷去,叫他站在殿顶上,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从这里跳下。因为经书里记载着:主要为你吩咐他的天使保护你,他们要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耶稣回答他说,经书里记载着:不要诱惑你主的神。”
列奥纳多如今觉得这段话是对他一生的问题的回答,这个问题就是:人将会有翅膀吗?
“魔鬼用尽了各种各样的诱惑,就暂时离开了耶稣。”
“暂时?这是什么意思?”列奥纳多想,“魔鬼什么时候还要重新来纠缠他?”有些话对他可能充满巨大的诱惑力,但违背试验和自然必然性的法则,即使如此,也没有让他惊惶失措:
“你们若是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籽那么大,并且对这座山说:你离开此处——它就会挪开。”他经常觉得,人所不能达到的最后的知识和同样不能达到的最后的信仰,会通过不同的途径把人引到一点上来——内在必然与外在必然的合一,人的意志与神的意志的合一。谁若是能怀着真正的信心对山说:你挪开,投到大海里去吧——他已经知道不可能不按照他的话去办;对于他来说,超自然则成为自然了。但是这些话刺激人的针刺不就在于:要想获得信仰,哪怕是只有芥菜籽那么大,都比对一座山说:你挪开,投到大海里去吧——更困难吗?
他想要理解《福音书》另外一段更加深奥的话,可是白费心思:
“父啊,天地的主,我感谢你,因为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的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示出来。啊,是的,因为你的美意本是如此。”
既然上帝将秘密向婴孩显示,既然完全的单纯也就是完全的聪明——那么为什么《福音书》里还说:
“你们要灵巧像蛇一样,驯良像鸽子一样。”
这两段话之间又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经书里还说:“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你们不要为生命担忧,不要说:我们吃什么?我们喝什么?我们穿什么?”因为异教徒才追求这些,因为你们的天父知道你们需要这些。这些都会提供给你们。
列奥纳多回想起自己的发现、发明、机器,这些应该帮助人们主宰大自然,他想道:“难道这些只是对肉体的关心——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只是侍奉玛门吗?人的劳动里除了利益之外,再什么都没有吗?既然爱就是挑选上好的福分并且坐到耶稣的脚下听他讲道的玛利亚,那么智慧莫非就是关心许多事唯独忘记了一件主要的马大吗?”
他根据个人的经验知道,最高的智慧如同深渊光滑的边沿,有最可怕的和不可遏制的诱惑力。他回想起自己的一些学生,也许是由于他的过错,有人毁灭了,有的被诱惑了——塞萨尔、亚斯特罗、乔万尼——于是他听到这样一段话:
“凡是诱惑我的一个小子的人,最好是把大磨石拴在这个人的脖颈上,把他沉到大海里淹死。由于这种诱惑,世界就要遭难;因为诱惑是避免不了的,可是进行诱惑的人却必定遭难。”
然而,就在《福音书》里也有还另一种说法:
“凡是由于我而不受诱惑的人,都会有福气。”
“你们以为我来到地上是为了带来和平吗?我告诉你们吧,不对,我带来的是纷争。”
最让他惊惧的是马太和马可讲到的耶稣之死的情况:
“六点钟,整个大地上降临了黑暗,一直持续到九点。九点前后,耶稣大声喊着说: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抛弃了我?耶稣大声喊叫,就断气了。”
“你为什么抛弃了我?”列奥纳多想道,“圣子临死前向圣父的呼叫,只是对他的敌人发出的;他说‘我与父原为一’,这是后者绝望的叫喊吗?如果把他的全部学说放在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则放上这六个字,那么哪一端更重呢?”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得他已经面对面地看见了那个可怕的黑洞洞的深坑,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他就将跌进这深坑里去,发出最后一声惊恐的呼叫: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