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在君士坦丁堡宫殿一个宽敞的大厅里处理国家大事。

从长廊的斑岩圆柱中间望去，可以看到湛蓝的大海波光粼粼。他坐在一张大理石圆桌旁，桌上堆满羊皮纸的和纸莎草纸的文件。司书们低着头，用埃及芦苇笔唰唰地书写着。官吏们一个个睡眼惺忪：他们不习惯于这么早就起床。不远的地方，新上任的大祭司赫克博利乌斯和官吏尤尼乌斯·毛里克在小声谈话——这位毛里克是宫廷的花花公子，蜡黄的脸显得很聪明，两片薄嘴唇的周围堆成的褶子现出傲慢的神情。

在迷信风气普遍猖獗的情况下，尤尼乌斯·毛里克是卢奇安最后的崇拜者之一，认为这位生在萨莫撒塔的伟大嘲笑者及其辛辣的对话不仅嘲讽了奥林波斯山和各各他山的一切圣物，而且也嘲讽了埃拉多斯和罗马的一切传说。

尤里安用平稳的声音口授给加拉西亚最高祭司阿卡西乌斯的御诏：

“汝等须严禁祭司观看演出、在酒馆喝酒、从事有失尊严之活动；遵守者奖励之，违规者严惩之。各城皆得设立流浪者收容所，不仅多神教徒，而且基督教徒、犹太教徒和蛮族亦可享受吾等之恩惠。每年可拨出小麦三万斗、葡萄酒六万九千桶，周济加拉西亚之穷人；五分之一分发给寄居庙宇之穷人，余者发给无家可归之穷人：犹太教徒中间根本无穷人，而加利利教徒能自给饮食，亦能供吾人饮食，尽管做起来恰如用糖果哄骗幼儿一般。此种情况之下，吾等无颜见到希腊教徒无吃无喝：加利利教徒开始时殷勤好客，慈悲仁善，邀请人们参加彼之所谓‘最后晚餐’的圣餐会，然后逐渐吸引信徒参加亵渎神明之活动，最后实行斋戒、鞭身、折磨肉体、地狱之恫吓、疯狂和痛苦死亡；彼等通常之路如此而已，彼等自我标榜为爱人者，实则为憎恨人之人。为了永恒之诸神，汝等应以仁慈战胜加利利教徒。向城乡宣布，以上为朕之意旨；向国民解释，朕随时随地准备帮助彼等。彼等如想要获得朕之特殊恩赐，彼等应全心全意崇敬诸神之母佩西农斯城之丁底墨涅——永世赞颂彼之无边威力。”

最后几句话是他亲笔写上去的。

这时，开始进早餐——吃的是普通的面包、新鲜的油橄榄果，喝的是低度的白葡萄酒。尤里安进餐时并没有放下工作，他突然转过头来，指着装油橄榄果的金盘，问他所喜欢的一个老奴——这个老奴是他从高卢带来的，一直侍候他进餐：

“为什么是金的？原先那个陶的哪儿去了？”

“奴才该死，陛下，——打了……”

“打碎了？”

“没有，只是打掉一个边沿。”

“拿来。”

奴隶跑去把那个打掉一个边沿的陶盘拿来了。

“不要紧，还能用很长时间。”尤里安说，然后和善地笑了。

“我的朋友们，我发现坏了的东西比好的东西更经用，而且更方便。我承认，这是我的缺点：我习惯于旧的东西，旧东西对我来说有一种特殊的美，就像老朋友一样。我害怕新鲜事物，讨厌变革；对旧的东西，甚至对不好的东西，总是觉得可惜；旧的——舒适和亲切……”

他对自己的话觉得很可笑。

“你们瞧瞧，一个打破了的陶盘竟然引发出这样一番议论！”

尤尼乌斯·毛里克拽了一下赫克博利乌斯的衣角：

“听了吗？这就是他的本性：他对自己的打破的盘子和自己那些半死的神祇同样爱护。请看，这就是决定世界命运的思想！”

尤里安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他从敕令和法律转到对未来的构想上来：他打算在帝国所有的城市开办讲解多神教教义的学校、讲座和讲习班，制定祈祷规范、惩罚条例、宣讲教义的哲学标准，为愿意保持贞洁的人进行思考而建立静修院。

“如何？”毛里克伏在赫克博利乌斯的耳朵上小声说，“这就是供奉阿佛罗狄忒和阿波罗的修道院。越来越艰难了！”

“是的，这一切，我的朋友们，我们将在诸神的帮助下来实现，”皇帝最后说道，“加利利教徒希望让世界相信，仁慈为他们所独有；然而，仁慈是属于所有的哲人的，不管他们信奉什么样的神。我要向世界宣传一种新的爱，这不是奴隶式的和迷信的爱，而是自由的和欢快的爱，就像奥林匹斯诸神的天堂一样……”

他用考验的目光审视着大家。官吏们的脸上没有他所寻找的东西。

几名基督教的演说术和哲学教师代表走进大厅。不久前宣布一道敕令，禁止加利利教的教师讲授希腊演说术；基督教的演说术教师应该要么放弃基督教信仰，要么就离开学校。

一个代表手里拿着一份材料，走到奥古斯都面前，这个很瘦的人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很像一只脱了毛的鹦鹉，他的身后站着两个笨拙的脸蛋绯红的学生。

“最虔诚的陛下，大慈大悲！”

“你叫什么名字？”

“帕皮里安，罗马国民。”

“那好，亲爱的帕皮里安，我并不希望你们不好。相反，你们继续当基督徒吧。”

老头跪下，抱住皇帝的腿：

“我教了四十年语法。对荷马和赫西俄德不比别人了解得差……”

“你有什么要求？”奥古斯都说，脸色阴沉了。

“六个孩子，陛下，一个比一个小。请你不要夺去最后一块面包。学生都喜欢我。你可以问问他们……难道我做过什么坏事不成？”

帕皮里安由于激动而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他指着两个学生，只见他们二人不知把手藏往何处，瞪着眼睛站在那里，脸更红了。

“不，我的朋友们！”皇帝轻轻地打断了他，语气很坚决，“法律是公正的。信奉基督教的演说术教师讲解荷马时必定批驳荷马所崇拜的那些神祇，我认为这是很荒唐的。假如你们认为我们的哲人们只是编造神话，那么你们最好是到教堂去讲解《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吧！基督徒们，你们要注意，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们自身的利益……”

演说家中间有人用鼻子哼哼道：

“为了我们自身的利益，我们得饿死！”

“信奉基督教的教师们，你们吃献祭的肉和喝献祭的水害怕玷污了自己，”皇帝不慌不忙地继续说，“可是比起肉和水来，虚假的哲理有更大的危险，你们为什么不害怕用这种虚假的哲理玷污自己呢？你们说：‘精神贫乏的人是有福的。’那么你们就当精神贫乏的人吧。或者你们以为我不了解你们的学说吗？噢，我比你们中间的任何人都了解得更清楚！我在加利利教徒的布道中看到的思想深度是你们做梦都没有看到的。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一套：你们把我们那种毫无益处的智慧、我们的贫乏的古希腊学说留给我们吧。这些受到污染的源泉对你们有什么用处呢？你们自有自己高级的智慧。我们这里是尘世的王国，你们那里是天上的王国。你们想想：天上的王国——这对于你们这些恭顺的并不贪心的人来说可不是小事。辩证法能够唤起的只是对喜欢自由的异端邪说的爱好。的确！你们就像孩子一样单纯吧。迦百农渔夫们神赐的愚昧岂不比柏拉图的对话录更高级吗？加利利教徒的全部智慧只在于一点：信仰！假如你们是真正的基督徒，那么就会为我的法律祝福。如今你们愤愤不平的不在精神上，而在肉体上，对于肉体来说，罪恶是甜蜜的。这就是我想要对你们说的，我希望你们能原谅我并且同意罗马帝国皇帝比你们自己更关心拯救你们的灵魂。”他安详地从演说术教师们身旁走过去，很满意自己的训话。

帕皮里安照旧跪着，拽着自己那稀疏的头发。

“为什么？天母呀，为什么降给我们这样的灾难呀？”

两个学生看见老师的痛苦，用通红的手揉着凸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