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六
奥里巴西乌斯好几次小心翼翼地往帐篷里张望,劝病人喝点儿清凉饮料。尤里安都拒绝了,要求别打扰他。他害怕看见人的面孔,害怕声音和光线。他跟以前一样,双手抱着头,尽量什么都不想,忘掉他身在何处以及他出了什么事。
他近三个月来由于高度精神紧张而发生了很大变化,仿佛是长期生病之后,感到虚弱不堪,萎靡不振。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睡觉还是处于清醒状态。往事一幕紧接着一幕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虽然一晃而过,但画面异常清晰。
他时而觉得,他躺在马塞鲁姆寒冷的大寝宫里。年老体衰的奶娘卡布达为他画十字,祝福他一夜平安。拴在帐篷外面的战马打着响鼻,他觉得是老师玛多尼乌斯那种叫人感到可笑的断断续续的鼾声。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感觉到自己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不为任何人所知,远离人寰,被遗弃在卡帕多细亚的山里。
他时而觉得闻到了奥林匹奥多罗斯祭司幽静的小院子里风信子在三月阳光的爱抚下散发出来的他所熟悉的清新的芳香,听见了阿玛里利斯在喷泉淙淙声中发出的可爱的笑声以及做“科塔巴”游戏时铜碗的叮当声,还听到了狄奥芳娜午餐前在厨房里的叫喊声:“孩子们,姜汁甜饼已经烤好了。”
可是,一切都消失了。
他只是听到几只苍蝇在一月的中午,在背风的角落里,在海边洒满阳光的白墙上嗡嗡着,仿佛是为春天暖洋洋的阳光而高兴;他脚下大海中浅绿色的波浪没有泛出泡沫,凝滞不动了。他面带微笑,瞭望着广阔无垠的温柔的海面和沉浸在冬日阳光中的船帆。他知道,在这温馨的荒漠里只有他孤身一人,任何人都不会到这里来,就像白墙上那些欢快的黑苍蝇一样,他只是感觉到了生活无忧无虑的欢乐、阳光和宁静。
突然,尤里安清醒过来,他想起来了,他原来是置身于波斯的腹地,他是罗马皇帝,他手中掌握着六万名士兵,没有什么神祇,他踹倒了祭坛,做了亵渎神明的事。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浑身发冷。他觉得自己滑倒了,正在往深渊里跌落,没有任何东西可抓的。
他说不清自己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躺了一个小时还是已经数天数夜。
但是,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忠诚的老仆的声音,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门里来——这已经不是在睡梦中,而是神志清醒了。
“恺撒!我怕惊动你,可是又不敢违背你的话。你吩咐过,有事立刻禀报。刚才阿林透斯来了……”
“阿林透斯!”尤里安像是被雷声震醒了似的,一下子跳起来,喊道,“阿林透斯!叫他,叫他过来!”
阿林透斯是最英勇的将领之一,奉命率领一小队侦察兵到北方去探听情况:普罗科庇乌斯和塞巴斯蒂安两位侍从官指挥的三万人的后续部队是否快要到了——他们二人前去接迎罗马的盟友亚美尼亚王阿萨息斯的军队,并且和他们一起到泰西封城与皇帝会师。尤里安早就等待这只救援部队了:它决定着主力部队的命运。
“叫他来,”皇帝叫道,“把他领来!快!还是不用了……我亲自去……”
可是,他虽然立即清醒过来了,但仍然很虚弱,感到头晕。他闭上眼睛,不得不用手扶着帐篷的布墙。
“给我一杯酒,烈性的……掺些凉水。”
老仆忙活起来,熟练地斟了一杯酒,递给皇帝。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最后喝得一干二净,轻松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走出帐篷。
天色很晚了。幼发拉底河对岸的远处,雷雨刚刚过去,劲风吹来清新的潮气——雨水的气味。
稀稀落落的大星星在乌云的缝隙里使劲地眨着眼睛,好像被风吹得摇摇曳曳的灯光。从旷野里传来豺狼的嗥叫声。尤里安敞胸露脯,脸迎着风,惬意地感到已经停息的暴风雨在他的头发里粗野的摩挲。
他想起了自己的沮丧,不禁笑了。软弱消失了,高度紧张的精神力量复归了,像醇酒一样,让人陶然欲醉。他想要下达命令,想要采取行动,通宵不眠,投入战斗,拿生与死做赌注,战胜危险。只是偶尔还感到轻微的寒战。
阿林透斯来了。
消息让人大失所望:再也不要指望普罗科庇乌斯和塞巴斯蒂安的救援了,皇帝被盟友们抛弃在亚细亚不为人知的腹地里了。风传狡猾的阿萨息斯背信弃义并且出卖了他。
这时,有人向皇帝禀报说,一个波斯人从沙普尔兵营里逃出,前来谒见。
他被押来了。这个波斯人伸开双手,一头扑倒在尤里安面前,亲吻着地上的土。这是个奇丑的人:头剃得光光的,耳朵被割掉了,鼻子被挖去了,只剩下两个鼻孔,很像一具骷髅,但眼睛却闪烁着智慧和果敢。他穿一件用火红色的索格迪亚那绸做的贵重衣服,讲着不通顺的希腊语。有两个奴隶陪伴着他。
波斯人自称名叫阿尔塔班,说他是某省的总督,被人在沙普尔面前诬陷,受刑致残,如今投奔罗马人,以便向国王报仇雪恨。
“啊,普天之下的主宰者!”阿尔塔班庄重而又讨好地说,“我要把沙普尔的手脚捆绑起来,把他送交给你,就像奉献一只祭祀用的绵羊一样。我在夜间带领你到营地去,你可以蹑手蹑脚地捉住波斯王,就像小孩子捕鸟那样。但是你得听阿尔塔班的,阿尔塔班无所不能,阿尔塔班了解波斯王的一切秘密……”
“你要我怎么做?”尤里安问道。
“报仇雪恨。跟我走吧!”
“到哪里去?”
“往北,穿过荒漠——一共三百二十五帕拉桑,然后翻过几座山,直奔苏萨和埃克巴塔纳。”
波斯人指着地平线。
“那边,到那边去!”他重复着,目光不离开尤里安。
“恺撒,”戈尔米兹达伏在皇帝耳边小声说道,“当心呀!这个人眼神不对头。他是个巫师,是个骗子,或许比这还要坏——为了夜里安生,还是不说为好。这一带,夜间有时发生不好的事……你把他赶走吧,别听他的!”
皇帝对戈尔米兹达的话根本没留意。他感到波斯人聚精会神的祈求目光有一种奇怪的魅力。
“你可准确地认识往埃克巴塔纳去的路吗?”
“唉,是的,是的,是的!”波斯人兴奋地笑着说,“认识,还能不认识!我对草原里的每一棵青草都了如指掌。阿尔塔班知道鸟儿唱什么歌,能听见针茅草如何生长,地下的泉水如何流淌。古代琐罗亚斯德的智慧都装在我的心里。我要嗅嗅你的军队留下的脚印,就能指出他们走过的路,就能跑到他们的前面去。请你相信我,再过上二十天,整个波斯便全都掌握在你的手中——直到印度,直到炎热的大洋!……”
皇帝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莫非,”他想,“这也就是我所期待的奇迹吗?再过上二十天,波斯便掌握在我的手里了……”
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
“你别赶我走,”那个丑陋的人说,“我将要像一条狗似的,趴在你的脚下。我一看见你的尊容,立刻就爱上了、爱上了你,普天之下的主宰者,胜过爱自己的灵魂,因为你——太美了!我愿意让你从我的身上走过去,用脚践踏我,我要舔你脚上的尘土,我要放声高唱:光荣呀,光荣,光荣属于太阳之子,东方和西方之王尤里安!”
他亲吻皇帝的脚,两个奴隶也趴到地上,重复着:
“光荣,光荣,光荣!”
“战船可怎么办?”尤里安思索着问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撤走军队,让它们成为敌人的战利品还是让军队带着走呢?”
“烧掉!”阿尔塔班小声说道。
尤里安不禁哆嗦一下,考验地看着他的脸。
“烧掉?你说什么?”
阿尔塔班抬起头,盯着皇帝的眼睛:
“你害怕了——你?……不,不,是人才害怕,神可是从来都不害怕!烧掉,你就自由自在了,像风一样:战船落不到敌人的手里,可是你的军队却由于增添了从船上撤下来的士兵而壮大。你伟大而且无所畏惧,那就坚持到底吧!烧掉吧——再过十天,你就能抵达埃克巴塔纳城下,再过二十天,整个波斯都在你的手中!你将比战胜了大流士的腓力的儿子更伟大。只要你把战船烧掉,跟着我走!你敢还是不敢?”
“你若是骗我呢?我若是在你的心里看出来,你在骗我呢?”皇帝用一只手抓住波斯人的喉咙,另一只手向他举起匕首,高声喊道。
戈尔米兹达轻松地长出一口气。
他们二人相互盯着眼睛,僵持了很长时间。阿尔塔班经受住了皇帝的目光。尤里安感觉自己再一次被这双聪明、大胆而又温顺的眼睛的魅力战胜了。
“你若是不相信,就让我死吧,让我死在你的手里吧!”波斯人重复着说。
尤里安把短剑放回鞘里。
“看着你的眼睛,既可怕,又甜蜜,”阿尔塔班继续说道,“你的脸像神的脸一样。别人还都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何许人……你不要摈弃你的奴隶,我的主人!”
“我们走着瞧吧,”尤里安思索着说,“我自己也早就想要深入荒漠的腹地,找到波斯王跟他决一死战。可是战船……”
“啊,是的,还有战船!”阿尔塔班猛然一哆嗦,“应该尽快行动,就在今天夜间,拂晓之前,趁着黑天的时候,不让敌人从泰西封发现……烧吗?”
尤里安什么都没有回答。
“把他带下去,看住他。”皇帝指着这个叛逃者,向军士们命令道。
尤里安回到帐篷,在门口停留片刻,抬起眼睛:
“莫非是真的?就这么简单,这么快?我的意旨跟神的意旨一样:我还没来得及想,就已经要实现了……”
喜悦之情在他的心里增长,像暴风雨一样袭来了。他面带微笑,把手按在心上,心跳得非常厉害。又有一股寒气流遍他的全身,他的头有些疼痛,好像他一整天都是在强烈的阳光下度过的。
他把维克托尔将军叫到帐篷来,将一只刻着皇帝御玺的金戒指交给了这个愚忠的老头。
“去见舰队司令君士坦丁和卢齐利安两位侍从官,”尤里安命令道,“拂晓前焚毁所有的船舶,只留下五条装着粮食的大船和十二条搭浮桥用的小船。把小船装到大车上。其余的一律烧掉。违抗者格杀勿论。一切都要保守秘密。去吧。”
他在一块纸莎草纸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交给了维克托尔——这是给舰队司令的简短手谕。
维克托尔像平时一样,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没有表示不同意见,一句话都没说,表现出机械服从的样子,吻了一下皇帝的衣角,便执行命令去了。
尽管天色已晚,但尤里安还是召开了军事会议。众将领集聚到帐篷里,一个个脸色阴沉,暗自感到气愤和忧虑。皇帝用几句话简短地说明了他的计划——向北方挺进,深入波斯腹地,朝着埃克巴塔纳和苏萨的方向,好让波斯王措手不及。
众人全都起立,不约而同地说起来,几乎是没有隐讳,他们觉得这个计划简直是发疯了。这些老将领都曾经在各种危险中受到过锻炼,他们的脸上表现出来的是疲惫、懊丧和不信任。许多人激烈地陈述了反对的意见:
“我们要往何处去?为了什么?”萨留斯蒂乌斯·塞昆德说道。“你想想看,仁慈的恺撒:我们已经占领了半个波斯,沙普尔向你提出了媾和,条件是亚细亚的国王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罗马胜利者——不论是伟大的庞培,还是塞维鲁,或者图拉真提出过的。我们可以签订一个体面的和约,现在还不算晚,然后班师回国……”
“士兵们牢骚满腹了,”达加拉伊弗指出,“你不能把他们逼到绝望的境地。他们疲劳了。伤员病号很多。假如你逼着他们继续向前挺进,进入陌生的荒原,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你可怜可怜他们吧!况且你本人也需要休息:你太累了,可能超过了我们所有的人……”
“我们回去吧!”大家一致说,“继续向前挺进——是发疯了!”
就在这一瞬间,从帐篷外传来了沉闷而威严的轰隆声,好像是远处狂涛恶浪拍击岸边的声音。尤里安侧耳细听,马上就明白了这是骚乱……
“你们都了解我的意旨,”他指着帐篷的出口,对众将领冷冰冰地说道,“它是不能改变的。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就启程。要注意,务必使一切准备停当。”
“仁慈的恺撒,”萨留斯蒂乌斯心平气和而又毕恭毕敬地用略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不把应该说的话向你讲出来,我就不离开。我们这些人跟你在权力上不可同日而语,而在勇敢精神上跟你却是完全平等的,可是你跟我们谈话时却不像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信徒。我们可以原谅你的话,知道那是出于一时的激动,它使你那神圣的智慧暗淡无光了……”
“那又怎么样!”尤里安大叫起来,冷笑着,由于克制着愤怒而脸色变得煞白,“那对于你们来说更不好,我的朋友们:那就是说你们是掌握在一个疯子的手里!我刚刚下达了烧掉船只的命令——我的命令现在正执行。我已经预料到了你们的谨小慎微,所以切断了后退的道路。是的,如今你们的生命都掌握在我的手心里,我要强迫你们相信奇迹!”
大家全都哑口无言了:唯有萨留斯蒂乌斯向尤里安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不会是这样,恺撒,你不能!……或者是真的?”
他没有把话说完,便松开了皇帝的手。大家都跳起来,注意谛听。
帐篷外面军士们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他们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是暴风雨掠过树梢。
“让他们叫喊一阵吧,”尤里安平静地说,“可怜而又愚蠢的孩子们!他们想要离开我到何处去?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船都烧掉——那是胆小鬼们期望之所在,是懒汉们的避难所。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完了!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只好指望出现奇迹了!现在你们是死是活全都跟我捆在一起了。再过二十天,亚细亚就到我的手里了。我用恐惧和毁灭包围了你们,是为了让你们能够战胜一切,成为跟我一样的人。你们高兴吧!我要像酒神狄俄尼索斯那样,带领你们走遍全世界。你们将战胜人和神,自己也会像神一样!”
他刚刚说完最后一句话,军队里便响起了惊奇的叫喊声:
“着火啦!着火啦!”
众将领急忙冲出帐篷。尤里安也紧随其后。他们看见了一片火光。维克托尔一丝不苟地履行了主人的命令。船队淹没在火海里。皇帝面带奇怪的笑容,一声不响地欣赏着大火。
“恺撒!但愿诸神能宽恕我们——他逃跑了!……”
一个百人长跑到皇帝面前,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向他禀报说。
“逃跑了?谁?你说什么?”
“阿尔塔班,阿尔塔班!我们遭殃了!他欺骗了你,恺撒!”
“不可能!他的仆人呢?”皇帝喃喃地说,声音勉强听得见。
“刚刚审讯过,他们供认说,阿尔塔班并不是什么总督,而是泰西封的一个税务官,”百人长继续说,“为了挽救这座城市,他想出了这场骗局:要把你引诱到沙漠里,好让你落到波斯人手中。他知道,你会把战船烧掉。他们还说,沙普尔的军队数都数不清……”
皇帝向河岸奔去,迎面遇到维克托尔将军:
“灭火,灭火,灭火!快!”
可是他突然僵住了,看着燃烧着的船队,他明白了,熊熊的大火借着风势,越燃越烈,任何人力都无法把它扑灭。
他在惊恐中双手抱头,心中已经没有信仰了,他也不再祈祷了,可是他仍然仰头望着天空,仿佛要在天上寻找什么似的。
天上的繁星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暗淡无光了。
军队的骚动和吼叫越演越烈。
“是波斯人放的火!”有人指着燃烧着的船只,绝望地叫着——这些船本来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不是波斯人,而是将军们亲自烧的,他们想要诱骗我们进入沙漠,好把我们抛弃!”另一些人发疯了。
“揍祭司,狠揍!”还有人不断重复着,“是祭司毒害了恺撒,让他失去了理智!”
“光荣属于战无不胜的奥古斯都·尤里安!”忠诚的高卢人和克尔特人高呼着,“闭嘴,叛徒!只要他活着,我们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胆小的人哭了:
“回国,回国吧!我们不想往前走了,不想进入沙漠。我们一步也不再走了,我们会累倒在路上的。我们肯定被打死!”
“你们别想看到祖国了,就像看不见自己的耳朵一样!我们完蛋了,我们陷进波斯人的圈套了!”
“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加利利教徒得意扬扬地说,“魔鬼主宰了他们!不信神的尤里安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魔鬼要把他领到毁灭的道路上去。一个疯子受着魔鬼的控制,能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这时,恺撒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像是在梦魇中,脸色苍白,茫然若失,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喃喃自语道:
“反正一回事,反正一回事……奇迹会出现的!不是现在,就是以后——我相信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