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
巴纳布恩马戏班里有一个矮子丑角,到他三十五岁这年,居然又开始长起个子来了。学者们为此大伤脑筋,因为他们早有定论:人一过二十五岁,绝不会再长身体。所以,他们千方百计要压下这件事。
马戏班巡回演出已近尾声,他们一站一站演下来,一直要演到巴黎为止。到里昂的时候,马戏班举行盛大演出:一个日场、两个晚场。这几场演出,矮丑照例登台,表演了他的拿手好戏,并没有看出他有丝毫的反常现象。他身着彩服,由蛇人搀扶,粉墨登场。那蛇人像一根细长的杆子,矮丑仰面望去,看不见他的顶部。两个宝贝,一高一矮,高的高得超众,矮的矮得出奇,观众一见便哄堂大笑。蛇人跨一步,矮人就得连走六七步。来到场子中央站定,蛇人瓮声瓮气地说:“我有点乏了。”观众的笑声刚落,矮丑就操着女孩一样的细嗓门答道:“好极了,菲弗尔兰先生,您乏了,我才高兴呢。”这句话又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一个个捧腹揉胸,说道:“真是一对活宝,叫人笑破肚皮……尤其是那个矮丑……豆大的一点个儿……听听他那副细嗓门……”矮丑时不时朝黑压压的观众瞥一眼,只见最后几排座影影绰绰,隐没在昏暗中。场内喧哗也好,盯着看他也好,他全不在乎,既无忧虑之心,也无快活之感。他登台表演,不像其他演员,从不提心吊胆,也不嗓子眼发紧。小丑巴塔拉克就不行,他为了吸引观众,非得拿出平生本领,使尽全身解数才行,矮丑可用不着这一套。大象托比登台,就凭它是大象;同样,矮丑就凭他是矮丑,根本用不着去迎合观众。节目一演完,他跑跑颠颠地退场,蛇人一把将他拎起来,滑稽的动作又赢得全场一片掌声。罗瓦亚尔把他接过来,用大衣一裹,领他来到班主巴纳布恩先生面前。班主根据对他表演的满意程度赏给他一两块糖。
“您这个矮丑真出色,”巴纳布恩先生说,“不过,作罗圈揖时要注意姿势。”
“是,先生。”矮丑回答说。
说罢,他走到女马术师热尔米娜身边。热尔米娜小姐在幕后正准备出场,她穿玫瑰色紧身裤,黑丝绒紧身衣,毕端毕正地坐在圆凳上,生怕弄皱了桃红色纱短裙和花领。女马术师将矮丑抱到自己膝上,亲亲他的脑门,又抚弄抚弄他的头发,慢声细语地同他闲唠。平时,女马术师身边总围着些男人,向她说些神秘莫测的话。这类逢场作戏,矮丑早已司空见惯,他甚至能把那些话重述一遍,笑容与眼神都摹仿得惟妙惟肖,可是,他始终弄不清这些话的意思,不免非常恼火。有一天晚上,矮丑坐在热尔米娜小姐的双膝上,旁边只有巴塔拉克。巴塔拉克脸上涂着白粉,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芒。矮丑见他要开口,便顽皮地抢在他前头,悄悄地对女马术师说,巴塔拉克在思念一个可爱的女人,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那个美人有一头漂亮的金发,腰间系一条桃红纱短裙,活像一只在晨光中飞舞的彩蝶。热尔米娜小姐听了放声大笑。矮丑一赌气,扭身走开,还装模作样把门狠狠一甩,而其实根本没有门。
每当热尔米娜小姐纵马上场,矮丑便跑到上场口,站在看台的旁边。孩子们一见到他,便指着他嘻嘻笑着说:“看小矮人呀。”矮丑不放心地看看他们,当他断定家长们没有注意他时,他就朝孩子们扮几个鬼脸,吓吓他们开开心。场上在表演马术,只见热尔米娜小姐在马上左右翻腾,桃红纱短裙满场飞舞。明晃晃的舞台灯光,女马术师的翩翩彩翼,看得矮丑眼花缭乱;马戏场内的嗡嗡嘈杂声、热闹的气氛,使他感到困乏,上下眼皮直打架。于是,他回到一辆车上,玛丽大妈给他脱掉衣裳,服侍他上床睡觉。
从里昂去马孔的路上,约摸早晨八点钟的光景,矮丑一觉醒来,发起高烧,嚷嚷头疼得受不了。老玛丽让他吃了一服药,问他脚凉不凉,还把手伸进被窝,摸摸到底怎么样。这一摸叫她大吃一惊:小矮人的脚居然顶到床栏杆了,可平时少说要差三十公分呢。玛丽吓坏了,急忙打开车窗,冲着风驰电掣般的车队喊道:
“老天爷啊!矮丑长个儿啦!停车呀!快点停车呀!”
可是,隆隆的马达声盖住了她的呼叫;再说,大家在车里还睡得正香呢。没有发生严重的意外事件,休想让车队停下。老玛丽转念心想算了吧,惹巴纳布恩先生发脾气,可不是好玩的。因此,她眼看着矮丑继续长个儿,矮丑又疼又怕,连声叫唤,她在一旁也束手无策。矮丑有时问玛丽是怎么回事,说话的嗓音都起了变化,虽说还带点童音,却已向青春时期的喉音转变。
“玛丽呀,”矮丑说,“疼得我受不了啦,身体就像断成几截,又好像巴纳布恩先生的马套着我,把我的手脚往四处硬拉。玛丽,我到底怎么啦?”
“因为您在长个子呢,小矮子。您别瞎闹啦,大夫准有法子把您治好。以后,您还会照样同蛇人搭档,上场表演,您的老玛丽还会照样疼您爱您。”
“您若是个男的,愿意做个矮子呢,还是愿意像巴纳布恩先生那样,做个蓄着小胡子的堂堂男子汉呢?”
“男人蓄起小胡子,看起来是讨人喜欢,”玛丽答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个小矮人也不错呀。”
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小床已经容不下矮丑了,他只好蜷着身子,但即使这样,床也不见得宽绰。玛丽一连给他服了几剂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他的个头儿眼看着见长,到达马孔城的时候,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了。她急忙把巴纳布恩先生请来,班主见此情形,惋惜不迭,低声劝慰道:
“可怜的小伙子,您的饭碗算砸了。当初嘛,倒满是个角儿的……”
巴纳布恩先生量量矮丑的身高,好家伙,长了六十公分。班主无法掩饰内心的气恼,说道:
“实在派不上用场了。这么个小伙子,除了身高一米六五,别无所长,请问,要他有什么用呢?玛丽,您说呢?这件事怪虽怪,可是没有价值,我看没法编成一个节目。若想编成节目,就得把变化的前前后后都表演一番,这又怎么办得到?唉!他若是再长出一个脑袋,或者长出个大象鼻子,只要有点畸形的东西就成,我也不至于这样为难了。可是,他不过是突然长高,说实在的,这叫我怎么办呢?而且,矮丑,今天晚上的节目还是麻烦事呢,找谁来替您呀?瞧,我还叫您矮丑,其实,应该称呼您的名字:瓦朗丹·杜朗东了。”
“哦,我叫瓦朗丹·杜朗东呀?”原先的矮丑问道。
“我也没有十分把握,到底叫杜朗东还是叫杜朗达,要不就只是杜朗二字,也许叫杜瓦尔也难说。您姓什么,我实在搞不清楚,反正您的名字叫瓦朗丹没错儿。”
巴纳布恩先生叮嘱玛丽,千万不能让这件事泄露出去。班主担心这条消息一旦传开,会在马戏班演员中引起骚乱。戏班里那些怪人,诸如长胡子的女人啦,善织毛线的独臂人啦,都可能要恐惧不安,生怕倒霉;或者会想入非非,产生侥幸心理,这样就会误了演出正事。于是,班主同玛丽对好口径,一致推说矮丑病重卧床,不能见人。临下车,巴纳布恩先生又量了一次病人的身高,就在说话这工夫,矮丑又长了四公分。
“长得还真快。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能长成个巨人,凑凑合合上得了台。不过,这也很难说。眼下嘛,小伙子再躺在这张床上,显然不行了,只能将就坐坐吧。还有,他的衣裳已经不合身,总不能让他失了体面。劳驾,玛丽,到我衣柜里去找找,把那套栗色条纹的灰礼服拿给他,因为我的肚子发了福,去年就扔在那儿不穿了。”
到了晚上八点钟,瓦朗丹明白病痛已告结束。他身高一米七五,俨然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老玛丽左瞧右瞧看不够,合着手掌,夸他漂亮的小胡子,夸他标致的络腮胡子,说给他那漂亮的小脸蛋增添不少光彩,还夸他肩宽背阔,体态丰满,穿上巴纳布恩先生那套礼服,真是人也精神,衣裳也挺括。
“走几步看看,小矮子……哟,我是说瓦朗丹先生。走两步让我瞧瞧……啧啧,身材多好!多有风度!腰身、肩膀真匀称!耍杂技的雅尼多先生,就够漂亮的了,可是照我看,跟您一比就差远了。想当年,巴纳布恩先生二十五岁的时候,也不见得有您这样潇洒英俊。”
听到这些恭维话,瓦朗丹心里自然美滋滋的,可是他并没有用心听,因为,令他惊喜交集的事情还多着呢!就拿他身边的东西来说,那本大画册啦,那盏风灯啦,那只盛满水的桶啦,从前他都觉得死沉死沉的,现在用手掂掂,几乎没什么分量了。他感到浑身上下全是劲,就是在车里使不上;周围的东西全变小了,不值得他动手摆弄。矮丑头脑里与想象中的所有概念、所有见解,也都起了同样的变化;昨天他还觉得脑子里很充实,现在却发觉不够用了;每当他要开口讲话,总像缺了点什么似的。这时他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再加上老玛丽在一旁解释,结果他无时无刻不发现新鲜东西,不禁连声惊叹。不过,有的时候,一种捉摸不定的直感,也会把他引向歧路,尽管他已揣想到有些不对头。例如,当玛丽走过来,要把他的领带弄弄正,瓦朗丹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回忆起从前曾经多次听到的话,此刻便滔滔不绝地背出来:
“您怎么能阻挡我爱慕您呢?您的明眸,宛如仲夏之夜一样温柔深邃;您俏皮的嘴唇莞尔一笑,比什么都甜美;您的一举一动,犹如鸟儿鼓翅一般轻捷。谁若是有造化,找到通向您心灵的秘密之路,那真是福中之福啊!不过,此人如果不是我,而是别人,那他就该遭我诅咒!”
刚听头几句,老玛丽着实有点意外,随后又一想,别人这样向她表示敬慕,也未尝不可,于是心安理得地领受了。她抿起俏皮的嘴唇微笑着,像扑腾翅膀要起飞的鸟儿,手捂住胸口叹息说:
“唉!瓦朗丹先生,您的智慧比身体长得还快。我想,凡是富于感情的人,对您这样一片深情没有不动心的。瓦朗丹先生,我可不愿意落个狠心肠的名。况且,我的禀性也不这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多情少年却哈哈大笑起来,玛丽猛然醒悟,发现自己听了几句甜言蜜语,就信以为真了。
“我真是个老糊涂,”老玛丽笑笑说,“瓦朗丹先生,您长进得太快啦!瞧,您已经拿我这个可怜老太婆开心了。”
巴纳布恩先生总是个大忙人,开场之后,他到这辆车上照了个面,乍一见没认出瓦朗丹,还以为是老玛丽请来的大夫呢。
“怎么样,大夫,您觉得他病情如何?”
“我不是大夫,”瓦朗丹答道,“而是病人,是这里的矮丑。”
“他这一身栗色条纹的灰礼服,就是您的呀,难道都认不出来了?”玛丽也说了一句。
巴纳布恩先生瞪圆了眼睛,还好,他这个人脑子转得快。
“多神气的小伙子!”他说,“难怪他穿上我的衣裳这样合身。”
“巴纳布恩先生,您还不知道,他现在有多聪明!真叫人难以相信。”
“玛丽有点过奖了,”瓦朗丹说着脸红了。
“嗯!老弟呀,您发生的这种变化,确实很怪,究竟会有什么后果,还很难说。可这会儿,您总闷在车里也不是办法,跟我出去透透气吧。碰见什么人,我就说您是我的亲戚。”
倘若没有巴纳布恩先生陪着,瓦朗丹准会愣头愣脑,干出些古怪的事儿来,比如在马戏场上跑几圈,试一试他这双新腿的功夫,或者亮一亮嗓子,喊几声,唱两句。
“生活真美啊!”他说,“昨天晚上,我还没有这种体会。个子稍微高一点看世界,它就显得大多啦!……”
“这话不错,”巴纳布恩先生答道,“然而,世界看上去很广阔,其实不然,也许用不了多久,您就会有感受。”
二人信步走着,迎头碰见从车厢里出来的蛇人。蛇人生性忧郁,他走到二人面前停下,见老板身边的人是个容光焕发的壮小伙子,只是冷冷地打量一眼。
“小矮人怎么样啦?”蛇人问道。
“情况不妙,”巴纳布恩先生答道,“大夫刚才来过,已经把他送医院了。”
“也可以说,他性命难保了。”瓦朗丹憋不住,快活地插了一句。
蛇人擦了擦眼泪,临走说:
“他是我最要好的伙伴。他的个头那么小,根本就容不下半点坏心眼。先生,他脾气温和,为人又厚道。每当他把小手放在我的手中,我俩一块上场时,就别提我有多高兴啦!”
瓦朗丹听了很受感动,本想告诉蛇人,他就是小矮人,依旧安然无恙。可是他怕这样一讲,要贬低自己,承认自己过去是个残废人。蛇人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哼两声走开了。巴纳布恩先生对瓦朗丹说:
“您原先有些好朋友……”
“我今后还会交新的。”
“这很可能……可是朋友和朋友不一样,蛇人是个靠得住的朋友,从不指望您报答他。”
“也从来不用害怕我会坑害他,巴纳布恩先生。”
“说得对,瓦朗丹先生。老玛丽说得好,您确实变聪明了。”
他俩走进马戏班,逢人就得解释一遍,说矮丑刚住进医院,恐怕再难见到他的面了。大家都抹抹眼泪,说几句伤心话。罗瓦亚尔先生、小丑巴塔拉克、雅尼多同他三个耍杂技的弟兄、走钢丝演员普丽茉维尔小姐、几位日本平衡师,以及巴纳布恩大马戏班的所有演员,无不惋惜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连大象摆动长鼻子的样子也都反常,看得出来它很难过。可是,谁也没有理睬瓦朗丹,尽管巴纳布恩先生把他介绍给大家,称他为表弟,可是谁都好像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大家全是为了他而这样悲伤,而他本人却讪讪地站在一旁,仿佛成了局外人。瓦朗丹见无人理他,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扫兴,竟怨恨起矮丑在大家心目中还占着那么重要的位置。
马戏场上,蛇人正表演他的拿手好戏,就像爬旗杆啦,钻小圈啦,作柔术啦。看台上的赞叹声一阵阵传来,瓦朗丹听着还颇有些羡慕。从前,他也曾博得观众的喜爱,而且,他希望今后还能博得观众的喜爱。他年富力强,聪明伶俐,如今又变成了完美无缺的人,观众怎能不格外欣赏呢?
瓦朗丹没有心思再继续观看演出,急着想出去见见世面,便举足来到街上。他的身体脱离了侏儒的形体以后,顿觉有了力量,有了自由,心中庆幸不已,好不得意,逛起大街来,也昂首挺胸,神气十足。然而好景不长,这种陶醉的心情转瞬间便消逝了,因为过往行人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他已经成为普通人,但不大理解自己的新处境,还继续想着从前的情景:马戏班每到一个城市演出,蛇人或老玛丽只要带他一上街,行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他的身上。
“我长高了,”他叹道,“可是,却没人理会。作一个美男子,如果谁都视而不见,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个世界好像专门为矮人创造的。”
他闲逛了一刻钟,觉得市容异常单调。有生以来,他从没有感到这样孤独过。路上行人寥寥,街巷冰清鬼冷,暗淡无光。他想到巴纳布恩马戏场上这时灯火通明,悔不该跑了出来。他走进一家咖啡馆,聊以排遣孤独之感;照他过去看见蛇人的样子,他到柜台上要了一杯啤酒。老板瞧了瞧挂钟,打了个呵欠,随口问了一句:
“怎么,您没去看马戏?”
“没空去。您不是也没去吗?”
“是啊,没去,总得有人照看门面。”
“这么说,”瓦朗丹说,“您的日子过得不大舒畅呀?”
“我吗?”老板不以为然地说,“我可是最幸福的人!这不是瞎吹牛……”
老板解释他平时都干些什么。瓦朗丹则另有看法,但不敢冒昧讲出来;他实在觉得,一个人如果无缘跻身于一个著名艺术家的团体,幸福也成了一件烦恼的事。瓦朗丹不懂规矩,没有付账就离开了咖啡馆,回到巴纳布恩马戏班。
瓦朗丹信步朝马厩走去,看见热尔米娜小姐坐在圆凳上,一个马夫正给她的坐骑备鞍。见周围没人看见他,瓦朗丹便乘机端详女马术师,在她身上又发现了新的迷人之处。对小姐鲜艳的花领、红黑相宜的服装,他已经兴趣不大,倒是她那苗条的身材、健美的双腿、纤纤的脖颈,以及道不出名来的奥秘,更加吸引他的注意力,因为他还没有领略性感的奇趣。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坐在热尔米娜小姐的膝上,脑袋偎依着黑丝绒背心里微微隆起的胸脯;想起那种情景,他不禁微微发抖。然而,他的记忆使他产生了错觉,竟以为贴在女马术师胸口的,不是原先他那颗侏儒的头,而是现在这颗蓄着美髯的英俊脑袋。不过,他仔细一想,他现在个头太高,身体太重,恐怕再难坐在热尔米娜小姐的膝上了。
“我叫瓦朗丹。”他对女马术师说。
“记得刚才见过您,先生。听说您是巴纳布恩先生的亲戚……您看得出来,我这会儿很伤心,因为刚才听说,我的朋友小矮人住院了。”
“这没什么了不起……我要向您说,您太美啦。您这一头金发真漂亮;还有您这双黑眼睛、鼻子、嘴唇……若是能亲亲您,我就太高兴了。”
热尔米娜小姐皱了皱眉,把瓦朗丹吓住了。
“我可不是存心惹您生气,”瓦朗丹说,“等您发话了,我才会吻您。您确实非常漂亮,脸蛋、脖颈、肩膀,没有一处不美妙无双。就拿胸脯来说,我敢断言,谁也没有注意的胸脯我却注意啦!我觉得胸脯值得一看,您这胸脯……”
瓦朗丹一味天真,竟伸手要去抚摸,万万没想到他的这种行为,是骇人听闻、常理不容的。热尔米娜小姐怒气冲冲地申斥道,对待一位有教养的人,不该这样无礼;她人虽穷,却是一个有自尊心的演员。说得瓦朗丹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幸好他想起一段情场老调,赶紧用来搪塞。这种老调,他从巴塔拉克嘴里,还有雅尼多弟兄们的嘴里,已经听过百八十遍。
“爱情使我失去了理智,”瓦朗丹叹息道,“唉!可敬可爱的马术女郎啊!一见到您金黄的头发、温柔的目光,一见到您的仙姿与神采,为什么我的眼睛就迷离恍惚了呢?”
热尔米娜小姐觉得他的话很中听,便专心一意地听他讲下去。瓦朗丹接着说:
“我怎样才能使您理解我的心意呢?我情愿将一笔与您的美貌相称的财富,奉献到您的面前!”
马术女郎嫣然一笑;可是,就在这当口儿,巴纳布恩先生撞了进来,听到了瓦朗丹的话。
“别听他胡扯,”老板对热尔米娜小姐说,“他呀,一个铜子也没有。他的话比巴塔拉克的还玄乎,巴塔拉克至少还会演小丑,有一套出色演技。”
“我也一样啊,”瓦朗丹接上说,“我也有一套出众的本领呀,观众一见我上场,就掌声不断。”
“那,您是演什么的?”女马术师问道。
巴纳布恩先生赶紧把话岔开,把瓦朗丹拖走。等周围没有旁人,巴纳布恩先生才对他说:
“好吧,谈谈您的本事吧!本来还有点本事,可全让您给糟蹋了,您还自鸣得意呢!这会儿您再上场试试,看看观众还买不买账……哼!瞧您这一表人材!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您原先身高九十五公分,是我们马戏班的光荣,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一想起来怎不叫我惋惜!……说实在话,您追求追求姑娘倒是挺美的;她们呢,甚至不知道您是靠什么活着的。这些您想过吗?哪怕想五分钟也好哇。”
“靠什么活着?”瓦朗丹重复说。
看他那副天真无知的样子,根本没想到缺了什么东西就不能生活,巴纳布恩先生只得竭力开导他,向他解释金钱能派什么用途,一个正经人挣钱有多艰难,爱情的乐趣又该如何理解。瓦朗丹领悟得相当透彻,只是对爱情还不大死心。
“照您看,热尔米娜小姐肯嫁给我吗?”
“绝不可能,”巴纳布恩先生答道,“她这个人相当精明,绝不会干这种傻事。嗯!您若是个名演员嘛,兴许还……”
瓦朗丹为了赢得热尔米娜小姐的爱情,再说他也懂得了在生活中,除了矮人或者大象,谁都得干点事情,于是他决心要当一个名演员。巴纳布恩先生念他给马戏班出过力,愿意为他负担学艺的经费。首先得选择一种节目。空中飞人与杂技,这两种无论哪一种对他都不合适,因为要学这种杂技,不仅要有特殊的天分,而且身体要求柔软,有弹性,人到成年是学不到家的。瓦朗丹先跟巴塔拉克学演小丑;可是,学了几个小时,巴塔拉克就好意劝他说,他在这方面搞不出名堂来。
“您连个孩子都逗不乐。看得出来,您的思想举动都过于刻板,不会出其不意,令观众惊讶。您这人循规蹈矩,事情是什么样的,您就怎么去想;您怎么想,您又去怎么做。
“并不是说,当小丑就不要常理了,恰恰相反;不过要运用得妙,专门用到观众意想不到的时候,就像突然扮个鬼脸啦,动动脚指头啦。总而言之,一个人对这方面有了兴趣,就会自然而然形成习惯。可是,像您这样的人,要当小丑,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瓦朗丹无可奈何,只好听从巴塔拉克的劝告,又跟两个日本人学杂耍。到达儒瓦尼城的时候,他凑凑合合能耍上两个木球,但心里明白,往后休想再有长进了。再说,他对这玩意儿本来兴趣就不大,觉得这样做下去,就是弄虚作假,违反他衷心拥护的诚实原则。
后来他又改学别种杂技,也没有做出突出的成绩。他无论学什么,都相当灵巧,可是又超不过一般水平。他想学骑马,结果骑术照样只比得上一名宪兵上尉;巴纳布恩先生承认他骑马骑得稳,但光凭这点还不够,要想成为一名演员,还得具备超众的才华才行。
连连受挫,弄得瓦朗丹垂头丧气,连马戏演出都不好意思看了。他觉得马戏班所经过的城市,同他头一回只身闯出去闲逛的那座城市一样,全都那么暗淡阴森。倒是老玛丽还能给他点安慰;到了晚上,瓦朗丹谁也不找,只求老玛丽和他做伴。
“别担心,”老玛丽说,“到时候一切都会顺当的,您一定会像雅尼多先生、巴塔拉克先生那样,成为一名大演员。您也许又会变回去,重新成为矮人,那也不错,尽管您现在的模样更英俊。等您重新变成矮人之后,您就再睡在这张小床上,老玛丽再天天晚上给您盖被子。”
“那么热尔米娜小姐呢?”
“她还会像过去那样,把您放在她的膝上。”
“还怎么样呢?”
“她还会亲您的脑门。”
“还怎么样呢?……唉!玛丽……玛丽呀……您哪儿知道哇!不,我再也不愿意当矮人了。”
巴纳布恩马戏班到达巴黎的时候,瓦朗丹变成正常人已近一个月了。马戏班在万森城门附近搭了帐篷;从演出的第一天晚上起,一直座无虚席;巴纳布恩先生放心不下,亲自出马监督演出。瓦朗丹站在后台,同穿号衣的仆人与准备出场的演员混在一起。他这时已经丧失了从事艺术生涯的一切希望。他最后一次尝试,是跟朱里于斯学驯兽,结果同前几次一样,仍以失败告终。他稳重得出奇,每次冒险钻进兽笼,每次准得受伤。他身上缺乏那种防范危险、随机应变的本能。勇敢也好,沉着也好,都顶替不了这种本能。朱里于斯先生责备瓦朗丹,说他在狮子面前太斯文。
瓦朗丹瞧着热尔米娜小姐在场上跑马,只见她立在马背上,向观众张开双臂,用微笑回报掌声。瓦朗丹心想,马术女郎可一次也没有向他微笑过。他这样孤独,不免感到厌倦与羞愧。马戏班的大部分伙伴陆续上场了:巴塔拉克、雅尼多兄弟、绳技演员普丽茉维尔小姐、菲弗尔兰,以及几个日本演员。他们的每一场表演,都使他想起是他的一次失败。
“完啦,”他叹道,“我永远也上不了场了。巴纳布恩马戏班里,再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他朝观众席瞥了一眼,发现不远的地方有几个被柱子挡住视线的空座。他走过去坐下来,暂时把苦恼置于脑后。周围的观众边看边议论,赞扬马术女郎姿势优美,技艺高超。瓦朗丹忘记了身份,也从旁插话,评论起来,他成了观众的一员,不假思索地为演员鼓掌。
“瞧,她总是向我们微笑!”他和观众异口同声地说。
演出结束,瓦朗丹随着观众的人流到了出口。他再也不憧憬艺术家的生涯,再也不渴望得到别人的赞赏。他反而因为成了芸芸众生中间的一分子而觉得高兴,用不着总是为自身操心了。巴纳布恩先生望见他坐在观众席上,便久久地注视着他,散场时见他混杂在人群中,渐渐远去,成了一个黑点,同周围的点点人影一般无二。于是,巴纳布恩先生对身旁的罗瓦亚尔先生说:
“对啦,罗瓦亚尔先生,我还没有告诉您呢……矮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