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有关花的故事 29 婚礼
有关加冕礼的评论全都浪费在大肆夸赞英国人办典礼的各种天才上了。波特家举办的这场婚礼的典型特征体现在混乱、发火,以及对宗教仪式的各种污蔑上。直到所有的安排都快要就绪时,比尔才宣布——当然这点他们一定都理解——他不会以进入教堂的方式以示同意此事。这完全是为了防止大家认为他会在婚礼上把自己的女儿交给新郎。温妮弗雷德说,不会,亲爱的,当然不会,然后就走了,想去找亚历山大帮忙担任这个角色。她像很多沉默寡言的人一样,急于求成时会显得太过武断。她忽略了就这事问问斯蒂芬妮的意见,斯蒂芬妮觉得很尴尬,这时热衷各式典礼的亚历山大已经非常优雅地接受了。
大家普遍觉得新娘对各种活动的反应冷冷淡淡。她对典礼有些自己酸楚的想法。像大多数小女孩一样,她玩过“我的婚礼”游戏,仪式味道十足,充满了色欲的渴望,带着深深的陶醉感。像大多数市民一样,她经常伸长脖子偷看扎着白色丝带的轿车里面一飘而过的新娘,那可能是某个郁郁不得志的打字员、女公爵、骑术教练和女教师,这些新娘,她不可能再看到,即便见到也不可能认得出。原始社会有很多为割礼、青春期的开始、打猎、射击、渔猎、出生、结婚和死亡举办的各种仪式。身上用结块、疤块、水疱、彩绘、树叶、花朵和羽毛装饰起来。女王守灵期间,人们戴着草帽和头盔,割破脸游行。这已经成为惯例。她对教堂条规的厌恶,就像对家里的条规那样,跟丹尼尔对这种仪式的真实效果自以为是的信仰有关。对斯蒂芬妮来说,没有什么上帝在十字架梁上俯视着,不会用真正的魔法触摸婚戒,也不会编织出握手的动作或者投来一瞥。但是,她还是要去那里,在一片白色面纱的云雾中喃喃地念着克兰麦的祷词。她心里轻佻、顽固地想着各种亵渎上帝的言辞和粗俗的念头。一场从凯斯维克到多佛的轻率的婚礼之旅结束后,残酷的现实已然来临,在旅馆卧室,她的新婚丈夫穿上睡衣,而他的新娘则在卫生间跟滑溜又难缠的子宫帽做斗争,丈夫充满仪式感地再次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身上一丝不挂,躺在床单上沉进麻木的鼾声中,在这种状态,他是无论如何唤不醒的。人人都一个劲儿地给斯蒂芬妮讲诸如此类的故事。她高兴的是,无论从现实角度还是形而上的意义,这点至少是肯定无疑的:没人会把自己新婚的被单从这个别扭的市政会房子的窗户上挂出去。
离开家后,她经常想象着以后不要沉闷的家庭生活,也不要亲密拥挤的家庭成员。从婚礼那天开始,教师路上自己家的那幢房子就有种被剥光和狂风横扫过的模样,而且家庭成员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隙。早饭吃得很早,所有的女人穿着裙袍挤成一堆过来,乱糟糟的。他们没在那里见到比尔,后来发现,家里的任何地方都没发现他。斯蒂芬妮的盘子上有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张给她的250英镑的支票。这让所有人感到不舒服。
“等她把钱存进银行的时候,她将不再是波特家的人了。”弗雷德丽卡公然说。
“我想银行已经习以为常了。”斯蒂芬妮说。马库斯穿着法兰绒裤子和埃尔特克斯牌网眼衬衫,悄没声息地溜进自己的椅子里。
“你估计他去哪里了?”弗雷德丽卡说。没人接话。斯蒂芬妮推开一只没有敲开的鸡蛋。温妮弗雷德倒了杯茶。
“你们认为他有什么地方可去吗?”弗雷德丽卡说,这个问题同样没人接话。
沉默了很长时间。弗雷德丽卡说:“那好吧,如果没人想开开心心聊聊天的话,我想我该去好好洗个澡了。”
温妮弗雷德清醒过来了。
“先等会儿,别忙着乱跑,这事得想想再说。要保障斯蒂芬妮优先洗澡,我们必须想到这点,还有那个烧水壶,要排个周全的计划,时间问题……”
“哦,妈妈,别傻了,不管谁只要自己想去洗就可以去,我们大家什么事都没有,从现在到那个时候,中间有段巨大的空白时间,因为你要求昨天把所有的事都做完,所以现在只好整整一天干坐着咬手指头,就防着烧水壶开了,或者订的花束不来,我们得骑车去里思布莱斯福德,然后回来,或者……”
“我努力把各种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却没人感谢。”温妮弗雷德说,然后紧闭嘴唇,“你们全都好像以为各种安排是自动弄好的。”
“不不,我们可没这么以为。我们有意见的是几个小时的无聊等待和这种压抑的束缚……”
“我不在乎什么时候洗澡。”斯蒂芬妮接过她的话头,焦急地盯着她。她又做了次努力。“那就是说,我出去的时候要面色绯红,满面红光,所以我必须及时把自己的澡洗完,赶在再次开始褪色之前……”
“满面羞红的新娘。”弗雷德丽卡说。
“闭嘴。”马库斯突然意外地说。大家都转过来盯着他。马库斯起身上了楼,走进卫生间。
“好了,”弗雷德丽卡说,“我在斯蒂芬妮后面洗,那样的话我可以好好泡泡,好好唱首歌,把自己搞得神采奕奕。”
“没有人,”温妮弗雷德说,“还有时间来泡澡,亲爱的。”
真实情况不是这样。弗雷德丽卡说得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拿来挥霍。花店的敞篷车带着花来了,索恩太太打来电话,说餐饮服务在进行中,比尔躲得远远的,没有节外生枝的事发生。三个女人穿着礼服绕着屋子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做了好多杯没有必要的雀巢咖啡,不时朝窗外看看。房子里面堆满了包裹,到处是临时腾出的空间,那地方的一把椅子或者一只钟表都被拿去装饰市政会那套公寓。弗雷德丽卡知道他们应该一起大笑或者大哭,但是温妮弗雷德和斯蒂芬妮却默不作声,自个儿待着,她笨拙的玩笑好像恶毒的攻击或者粗鄙的行为,所以,过了会儿,她果真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在里面用阴郁的轻松腔调唱起《我的灵魂绝不胆怯》《和我在一起》以及费斯特出自《第十二夜》的冷漠小调。温妮弗雷德着急地赶走弗雷德丽卡后,斯蒂芬妮欢欢快快地洗了个澡。她不想看自己的身体,晃晃悠悠,面色绯红,湿漉漉的,带着微卷的头发走进自己的卧室,她坐在床上,等着,直到可以体面地开始穿衣打扮——这时还有几个小时。
这个房间总是光秃秃的,现在更是剥蚀裸露。她的书、她的壁炉台上的东西、小凳子、床头柜都被搬下去,运到阿斯卡公寓楼了。衣柜里只有几件她穿不了,破旧或者不想要的衣服。她焦急地想让自己忙起来,早已弄光了床上的东西,叠起毯子,她现在就安静地坐在上面,已经认不出这地方,而这地方,她离不开,因为它已经远去了。她嫉妒弗雷德丽卡,她老想要点东西——其实已经带走了好几样拉下的东西,一个挂毯垫、一个发夹盘、一张波提切利的《春》的印刷画,墙上留下的空荡荡的空间变成一片淡绿色,比起别的地方,显得灰尘很重。她想起童年时代,那跟自己毫无关系。她想起丹尼尔,决定不去想。她想起华兹华斯,一时有种解脱感。温妮弗雷德敲了敲门,然后就进来了,礼裙里面穿着件闪闪发亮的新内衣。她又端来一杯雀巢咖啡。
“你现在感觉好吗,亲爱的?”
“我没有生病。”
温妮弗雷德打量了一番房间:“这房间好像被剥光了。我想我们可能会把这里改造成书房给他用。他这样做,我真过意不去。”
“这不是你的过错。其实,也不是没有料到。”
“今天是你的重要日子。他却想糟蹋掉这个日子。”
斯蒂芬妮看到她在抽泣。
“我只想事情顺遂,为了你好,办场真正的家庭婚礼,为了你……”
“会成功的。”
两个人互相对望着,带着镜像般绝望的耐心。温妮弗雷德的双手收进礼服袖口里,紧贴着身体,那是为了舒服。斯蒂芬妮想,一个女人,一个房子,“一个真正的家庭……”她想要给丹尼尔创造一个“家”吗?她想要什么?弗雷德丽卡突然闯进来,穿着那件黄色府绸布衣服,用一条长长的巧克力色发带把头发扎起来。她说:
“赶紧。我都看见亚历山大穿过边地走过来了,看上去一身的珍珠灰,戴一顶高帽子,想想那多美,你们居然还在这里穿着内衣。开始动起来了。麻烦借用下你买的新唇膏,斯蒂芬,挺柔软的那支。我的颜色简直太浓了,不适合这种黄色衣服,你需要显得高级,你可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放荡女佣,行吗?还要借我一点你的绿色眼影,行吗?”
斯蒂芬妮朝她的衣橱默默地示意了下,看着弗雷德丽卡欢喜地把自己还没用过的婚礼化妆品涂到自己的脸上。她有种难为情的感觉,这东西属于自己,应该由她来使用,这想法像个过生日的小孩子,不像一个成熟女人,她心里告诉自己,看着弗雷德丽卡熟练地在自己的睫毛膏上吐着口水,眉笔在自己的沙色睫毛上刷着。绿色眼影在弗雷德丽卡脸上显得非常好看。
“瞧——一会儿全搞定。现在我可以请亚历山大进来,这期间你好好打扮下自己。妈妈已经把你的皱纹都压迫出来了。我要走了,去拿那套服装,可以吗?”
“我想可以吧。”
弗雷德丽卡朝她长久地贪婪地专断地看了半天,然后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网格衬裙和崭新的棉布裙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过了会儿,她回来时带了个白色的瘪瘪的塑料包,里面装着那套服装,她把包挂在门上。
“如果你需要个梳妆侍女,喊一声就好了。他已经到花园小路上啦,我要去开门了,希望他不要觉得我这身黄色太稚嫩……”
独自一人时,斯蒂芬妮把床边桌上的台灯赤裸的灯泡移到镜子前——灯罩已经被取下拿到阿斯卡公寓楼了。在灯泡发出的剧院般的强光中,她开始迅速、简单地化了化妆,脱下礼服裙子,盯着赤裸的乳房,冷静、气愤地看了会儿,开始旋风般地挂上扣子,拉起拉链。她又使劲地梳起头发,这样抗议的湿漉漉的头发梢匆匆变成不情愿的紧紧的螺旋形,然后,她又尽可能硬着心肠扎着、别着,把小小的白色金属丝加固的帽子和云雾般的网纱压到头上。这完全是毫无意义的愚蠢举动。她随便地把自己的脚磕进白色的儿童拖鞋里,悄悄走出去,裙子飒飒地响着,来到楼梯的平台上。弗雷德丽卡在厅堂里小步冲来跑去找一只丢失的手套,温妮弗雷德穿着光亮的海军蓝衣服,像个军人,费劲地对付着一个皱巴巴的亚麻布帽子。一个轿车司机站在门口。斯蒂芬妮站在楼梯上。
“哦,你下来了。太好了。你看着真漂亮。亚历山大拿着花在客厅里。如果他——如果你父亲——回来了,就告诉他,哦,我不知道,告诉他,但是无论如何不要等,不管你做什么都行。不要等。我后面的头发没问题吧?我看着是不是很傻气?”
“你看着很漂亮。”
“不过,这无关紧要。如果他不亮相,说不定也挺好。我亲爱的,我们教堂见。”
“我希望如此。”斯蒂芬妮说,仍然站在楼梯上。弗雷德丽卡飞奔而过,拿着一捧矢车菊和白色蔷薇花蕾打着手势。
“告诉你个事儿,亚历山大格外帅……”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斯蒂芬妮说。
“你会的。”弗雷德丽卡说,用一种完全不用心的松弛的声音说,然后向自己要坐的马车冲出去。斯蒂芬妮僵硬地走进客厅。
亚历山大极其优雅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满身烟灰色、珍珠灰色、牡蛎灰色,向她半鞠了个躬说:“哦,让我来看看你,让我来看看。”她像块石头般站在门口。亚历山大用一只手向她招了招:“请朝我走过来。受到邀请,我深感荣幸。你不妨稍微把头抬高点。多走几步。不好意思。很漂亮。”
斯蒂芬妮紧张慌乱,差点绊倒在熨斗拖曳的电线上。她挽起一缕翘起的面纱,然后尴尬地弯下腰,窸窸窣窣响着,全身洁白,想断开那个插座。
“我来弄。”亚历山大说。
“那样会引起火灾。”
“我们避免了一场火灾。”亚历山大把熨斗放回书架。他把熨斗板放在沙发后面。房间一片混乱,毫不优雅。弗雷德丽卡扔弃的礼裙被丢在地毯上,脏乎乎的咖啡杯放在壁炉架和桌子上,还有好几缕包装填充物。在凌乱的房间中间,亚历山大抓住她的双手。
“衣服很漂亮。”
“我感觉挺傻。”
“为什么?”
“为什么?”亚历山大很兴奋,他对家里这种乱糟糟的状态明显感觉厌恶。他从不主张穿鲜红色的夹克,以及包住屁股的白色紧身裤。但是一个戴着白色面纱,穿着蓬松长裙,系着腰带的女人对他的吸引力是不会跟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舞台外——一样的。他重复了遍:“为什么?要用你隆重的现场感。放开步子走。”他目光老练地研究着斯蒂芬妮。有几处线缝起皱了,腰部的一副钩眼缝斜了,她严谨的穿着把衣服的腰际线压到束带以下。她的头部也不对劲。亚历山大抓了下她的手,很短暂,然后说:
“请允许我来整理下你的腰带。可以把面纱稍微调整一下吗?我可以帮你做吗?”
斯蒂芬妮点了点头,不说话。
“你看起来这么漂亮。”亚历山大的手在她的腰部周围忙碌着,又是拉扯,又是抚平,又是卷起,“你有什么小金针之类的吗?这里需要缝一下。”她唐突地闪开了,带着几乎立刻被抑制住的不耐烦,那些被要求保持安静不动和被帮手摸来摸去的人经常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双手停顿了片刻,在腰上僵住了。她开始适应这套衣服了。她提起肩膀。“小金针。”亚历山大用那华丽好听的声音说,那声音听上去很愉快,不以为然,很固执。
“哦,小金针。在我卧室的镜子旁边。我去拿。”
“别,别,别动,我去。”
斯蒂芬妮像根白色柱子般站在那里,听着他的动静,亚历山大在她房间的一个空盒子里搜寻着,又摇摇摆摆地下了楼。他再次用双手抓着斯蒂芬妮,又是转动,又是让弯身,细心地在这里插一根针,又在那里撮起一条折皱。他重新系了下那条腰带,然后双手顺着她的肋骨摸下来,一只手搁在她的屁股上,有点像提醒说,这样的站姿会显得裙子更有垂感。他又把斯蒂芬妮转过来对着自己的脸。他心不在焉地拉了下她的衣领,朝纯洁的V形领口里看了看。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下巴上,朝上抬起她的脸。
“我们还有时间吗?我想处理下发际线。你这漂亮的小帽子完全不对称。斯蒂芬妮,你这是故意用那些粗暴的发夹和发针虐待自己。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全身的曲线这么柔和,线条这样浑圆。你不能耷拉着发际线,亲爱的,不能这样。我来处理下可以吗?”
“我还能有选择吗?”
“你知道我更清楚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更清楚该怎么办。”
亚历山大几秒钟就把发夹取了出来,从胸兜里取出一把亮闪闪的崭新的梳子,然后又把头发梳得光滑,再做出曲线,重新戴上那顶小帽子,用针固定住。斯蒂芬妮在自己的头皮上弄出的一两个疼痛又灼热的地方已经消失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亚历山大后退几步,打量着她,然后又靠过来,端详着她的脸。斯蒂芬妮不知道他会不会又提出换上新鲜的妆容,但他只是欣赏地点点头,用一根轻柔的手指触摸了下她的脸蛋,把一绺头发拢到她的耳朵后面。
“我很喜欢这样,”亚历山大说,“很高兴受邀……我去拿给你带来的花。”
他大步走开,回来时拿着那捧用金属丝串起来的瀑布般的白色和金色的玫瑰、千金子藤、小苍兰以及白色香橙花,花苞都被金属茎干串起,表面紧密,鲜活,芳香四溢。
“我不知道怎么拿。”
“我来示范给你看。”
亚历山大把花束递给她。斯蒂芬妮笨拙地拿住,往前突着,晃荡地悬着,沉甸甸的。
“别这样,你得紧紧抱着——别耷拉在这里——跟腰际持平,把肘子收进去,超过你的腰带。”
这捧花束显得那么明亮、轻盈,又被金属丝串得如此僵硬。
“像条贞洁带。”她含含糊糊地说。
“你拿着的样子,可能更容易管它叫个粗俗的名字。”亚历山大说,两人都大笑起来,“现在,你不能站着了,别僵住不动,你得轻盈地迈步走起来。大大地跨上几步,从臀部开始,让裙子动起来。试试。”
斯蒂芬妮大步走起来。他的双手,他的眼睛,规训着斯蒂芬妮的身体。她顷刻间觉得很开心。门铃响了。轿车司机从教堂返回,这是最后一次来载人。他们一起走出房间,走进那个小厅堂。奶油色的涂料,画着花朵的墙壁,放电话的桌子,衣服钩子,硬纸板的栏杆架。她还记得没有建成家时的场地,用拐角的砖、林带和水泥隔开。一幢房子只占很小的地块,这样白衣飘然的大跨步,从这头到那头,走不了几步就全走遍了。一个在家门外面玩儿的小孩,蹦跳一分钟就能越过起居室和厨房,很快就能跨过相当于住宅区的面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感觉跟有关亚历山大恼人的念头关联了起来,在她被剥光的卧室里,为了找根小金针,劫掠她的梳妆台,就是在那里,她经常幻想他进入一个完工了的房间,拉上窗帘,铺上地毯,抵御那个夜晚和寒冷。房间到处是支杆,地上垫着东西,消音,一幢房子。她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小手紧紧抓住亚历山大的胳膊。他俯身吻了下她的嘴,然后揭起面纱,又用那块面纱盖住她的脸。两个人一起迈步,下楼走进那条花园小路,走进那辆扎着彩带的轿车。
接下来的阶段短暂而又漫长。他们坐在轿车里默默无语,一小撮人从街角盯着,甚至招手,好像某位公主经过。她踏上那条洁白的路,穿过参差不平的教堂庭院的石头,亚历山大的手放在她的一只手肘下面。到了长廊,一个端着相机的男子蹲着咧嘴笑着,打着手势,请她笑笑,再笑笑。她那裹在白色面纱中的头转来转去。一个黑衣教堂执事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走进那片黑暗中,弗雷德丽卡站在那里,满身黄色,用亮闪闪的眼睛偷偷看着。在长廊和教堂之间有一块黑色的天鹅绒窗帘,执事就是以这个为背景,引导着她往前走的,所以,当弗雷德丽卡和亚历山大拉扯面纱,抖开裙子的流摆时,她就朝里盯着这片窗帘。执事说,手风琴响起时,他会迅速把窗帘拉回去,使劲推到那个难对付的门口。她走下古老的台阶时要多加小心,就在一个星期前,一个新娘跌倒,撞碎了眼镜,碰伤了一只美丽的黑眼睛。弗雷德丽卡像只有一个人、备受约束的队列般欢腾起来。亚历山大把她的胳膊放到他的胳膊上方。一阵风箱的喘息和呼啸声传来,然后忽然音乐响起。执事拉开窗帘,亚历山大协调好步子,弗雷德丽卡跟在后面。牧师在预演的时候曾鼓励她对丹尼尔灿烂地笑一笑。他赫然出现在那只明亮的铜质讲经台的雄鹰下面。她迅速、茫然地跟他的目光打了个照面。他专注地皱着眉头。
人群像微风中的花园般摇摆起来,倾斜着戴着帽子和花环的脑袋,想看看新娘。他们对服装评头论足,他们欲言又止,他们想起自己曾经的瞬间,或者展望着自己将来的这个瞬间,他们用自己内心的那只眼剥光这个女人的衣服,他们在揣测这个女人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她代表他们可疑的天真,他们的经验,已经过去的,正在到来的,或者将要到来的。戴着一顶重叠着淡淡的紫灰色珍珠的彼得潘式的帽子,费利西蒂·威尔斯干枯的脸颊湿湿的。亚历山大纳闷为什么人们参加婚礼时会这样汗淋淋的。他对自己的手工作品很满意。他走上前,把这个即将结婚的女人交给那个男人,称赞他的效率很高。
他们站在埃勒比先生面前,他们的后背对着亚历山大,一个白色,一个黑色,一个轻盈,满身洋溢着飞沫,一个黑色,厚重,微微闪着亮光。两个人都很结实。斯蒂芬妮的衣服朴素无华,没有花边,没有牙线,在低垂的三角形面纱下面像个修女。但是,她的胸衣里却藏着一对巨大浑圆的乳房,臀部丰满,被纤细而得体的腰围突显出来。那是一个适合生孩子的身体,亚历山大想,分享着这种大众的印象。新人互相交换的誓词,那古老、清晰的言辞,那毫不妥协的韵律,这一切让他很感动。丹尼尔说话粗声粗气,斯蒂芬妮清脆低沉。埃勒比先生显得热情关切,而不是像大多数牧师般大喊大叫。在这样的场合,对那几句感到非说不可的话,他已经斟酌再三。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放弃了他经常讲的有关真正的基督徒的婚姻需要承担的责任以及欢愉的说辞,换上某些新的说法,微微有种文学色彩,以示对这位新娘的敬意,同时又让他信任的新郎联想到他所信奉的其他誓言。由于他希望的是一种优雅的协议,埃勒比先生从斯宾塞的颂歌和弥尔顿对亚当和夏娃的幸福婚姻的赞美继续过渡到在这场婚姻仪式里提到的神圣的结合,包括那位最原始的第一人。夏娃是亚当的肉体的肉体,骨头的骨头。男人和妻子是同一个肉体。婚姻的宗教仪式显然把这种结合比作在基督和他的配偶,教堂的结合中,上帝和人走到一起。“所以,男人要像爱自己的身体那样爱他们的妻子。”圣保罗说,而且他的说法被写进了祈祷书里。“爱他的妻子就是爱他自己,因为从来没有人讨厌自己的肉体,只会给它营养,只会珍惜它,甚至像上帝和教堂那样,因为我们是他的身体,他的肉体,他的骨头。”丹尼尔被任命的时候就是应征去服务和保护教堂以及聚会的信众的,信众就是基督的配偶和身体。“他们两个会成为一具肉体。”圣保罗继续说,“这是最伟大的难解之谜,但是我说的是有关上帝和教堂。”没有人会在那样的正式演讲期间,用一种真正的英国的方式看着别人的脸。埃勒比先生再次从他那蜿蜒曲折的楼梯降临到地面,沉思起丹尼尔对他私下有关圣保罗的评论令人费解的反应。按照克兰麦的说法,圣保罗“他自己就是一个已婚男人”,他对有关异教徒配偶被感化转宗的简明扼要的忠告,也被放进这场结婚仪式中了。“即便他们不听从主的话,不说主的话,他们也可能会被妻子感化过来。”或者被丈夫们感化过来,他曾对丹尼尔说过,丹尼尔却粗率地说,是的,然后就没有更多的话了。埃勒比先生有时怀疑丹尼尔本人就是半个异教徒。这女孩,他很喜欢,矛盾的是,她对他或者圣保罗的话中寓言式的类比的理解,要比他那位阴郁的助理牧师更为透彻。她曾坐在他的书房,谈论过赫伯特的《神庙》,颇为睿智。她内心深知这件事的本质,肯定知道。她纯洁的转宗可能真的会以某种更加神圣的矛盾的方式,让她这位笨拙不堪的伙伴基督化。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祈祷。他和蔼地看着那颗被面纱围住的洁白的脑袋,那里暂时藏匿着有关类比论证最基本的应变转化的激烈思想。他优雅地祝福了这对夫妇。
马库斯在教堂的后面,脸挨着那根冰冷的柱子,斯蒂芬妮就是在那根柱子后面俯视复活节活动的。仪式进行期间,他看了好几次手表:本质在于同步性。他能看到拱顶上方难得一见的古老绘画。他能看到斯蒂芬妮和丹尼尔的背影。他能闻到那地方散发出的千金子藤、石头和蜡的味道。他也隐隐约约能闻到那位牧师的气息。他悠然地看着木炭画上褪色的污迹,有赭色、黄色、红色、白色以及带条纹的深蓝色。蔓延的毒蛇,抗议的夏娃,躺着的婴儿,悲伤的母亲,树上的基督,处于愤怒和荣耀中的基督,大口张开、獠牙巨齿的地狱之门。他悄悄打了个哈欠,神经质的紧张总是让他犯困。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表盘。最近,由于他们听任这些行动自由随意开展,他和卢卡斯在微妙的精神图像的传输方面取得惊人的成功。在十分钟内,他就肯定能让自己变成一个接收器、一根触须、一根天线,然后又变成一个发射器。这个现在做来非常快速、非常简单。双脚并拢,双手并拢,闭住眼睛,清空思绪,睁开眼睛,无须聚焦。然后形影就会被唤醒并且定住,坚持定住,成几何形或者纯色。过会儿,图像出现,穿过并且突破它的障碍,脑海的眼睛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余影,一个投射图像。如果可能的话,可以用铅笔和纸记录下来。如果没有条件,就储存在记忆中。
他们在语言文字传输方面还没有取得成功,同样在思想的转移方面也没有成功。卢卡斯觉得这是一个失败。他们应该能够交换思想才对。马库斯本人在对思想的定义上还有困惑,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有别于文字。对卢卡斯来说,一个思想可以说是有关生物圈的真理,或者有关良知的本质,或者物种演变的精神设计。马库斯问这样的思想怎么能够被形式化然后传输呢,或者更甚,被理解后传输呢?卢卡斯断言说,他们取得的成就完全没有意义,简直就是存心制造累赘。卡尔弗利地方艺术中心里的一块压花玻璃板的细节有什么用?为了修理温妮弗雷德·波特的面包机,打开它,拆解开皮拉内西式格栅和轱辘,由马库斯传输过去,又被卢卡斯清楚地接收到并且概括地画出来,这又有什么用?自从坠井和奥格尔家的古墓活动以来,马库斯发现,他对卢卡斯已经有了某种权威性,他在这样的操作中获得了某种令人满意的局部的快感。真实情况在于,不管有没有信息,对他来说,接收到的东西,在其限度范围,都是可控和愉快的。它们都是无尽的延伸,在这样的几何中,那些东西是如此令他害怕,同时几何超越人性的清晰性又令他感到宽慰:它们不是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啰里啰唆、乱七八糟的人类理论,卢卡斯有时好像拿这些东西起劲地敲打他的头脑。那些东西既是共享的又是单独的,一个充满细节的成品,但又毫无意义。他喜欢它们呈现的原汁原味的样子。因此他对卢卡斯说,他觉得那些东西是有意义的,只要他们两个谁都不做任何事干扰这个过程,意义就会被呈现出来。毕竟,他们已经发现,他们传输的内容到他们这里时都必须非常随机,为了成功就不能刻意出于说教或者“测试”的原因对内容加以选择,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几乎要悄悄地而又不经意地观察,不能镇定自若地盯着看。这个说得太对了,乃至卢卡斯被迫让步,他们继续照原计划进行。一会儿后,他走过来,怀着这样的假设,即他们在进行训练,一旦时机到来,记住某个精神蓝图,这个蓝图如此精确、新颖和复杂,乃至一个没准备的头脑既不可能会设计,也辨认不出来。在某种程度上马库斯对这个想法比较开心。某些这样的极端情况,要求精确,需要他全神贯注,会让他从当下的诸多焦虑中解放出来。他仍然保留了一个不愿说出的疑虑,这东西真的有可能存在吗?
他非常不喜欢在教堂里传输东西。卢卡斯对魔力之地的鉴定已经很有把握,无论你提出什么样的让他用这种知识评判的条件限制。柱子和石臂有自己的几何吟唱,这些他都能捕捉得到,并且视其为一种有着互相嵌套的线条和比例的坚硬的三维结构,围成一个空间和相交线的结节,但又流散开了,各种门、屋顶、过道、拱形开口的线条,进入无限。一个无限的单间是很可怕的。然后,那个满是花苞的场地,是一个力的场域,可以有力地强化,他猜,或者歪曲,任何信息。他想,谁知道,听到和没有听到埃勒比先生宣扬圣保罗的思想,能够完成什么?“哦,上帝,谁借助你全能的力量创造了一切虚无之物?”牧师说,“谁又(当别的事情依序安排好后)决定,女人应该根据男人(就是依据尔等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相似物)来开展人生……”
分针已经到了指定的敲打时间。马库斯收拢起又放空自己的身体,望向那片黑暗,看到了那个游移的图形,停在它的非空间中。扎得很深。他等待着。
他看到了青草。起初,他刹那间先看到了被认定是斑叶阿若母的花,尖尖的浅绿色的盔状花瓣,在紫褐色的肉穗花序上方点着头。这幅画面被灿烂鲜亮的青草取代了,满满的一捧,叠成大大的绿叶的样子,已经结籽的穗子挂在外面,低垂着。品种各式各样:羊茅、黑麦草、小糠草、银须草、丝绸般弯曲的哆嗦草。它们有的是银绿色,有的是绿黄色,淡白色和透明色,清亮、崭新的榆树叶绿色,以及更深的、令人不愉快的湿软的绿色。根茎下面精致的线条像展开的头发般闪闪发光,微微肿胀的关节光洁又闪亮。如果他步行穿过一片草地,从一片荒野上走过,在河边,他会踩倒数千丛。在这里,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错综复杂,从这个到那个各不相同,而且很漂亮。马库斯不是那种为美而生的人:在他想象的泥地景观中,他早已将美作为某种价值观放弃了。他经常被告知要辨识美,同时眼光要别致。现在他不会把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他只是迷上了观看——但是伴随着观看带来的快感,是对某些令人满意的东西在颜色、变化和形式方面的强烈赏识。有一两次,卢卡斯传送给他的东西,采取的是这种相关自然物体——鸡蛋、脊椎动物、石头和外壳——某个种类的特殊形式。在任何情况下,它所带来的强烈的审美快感都太过充沛。其实,他并不知道,他也没有问过,这种感觉是否是跟青草一起传送过来的,那是他的还是卢卡斯的感觉?在他观察的时候,这些青草开始褪色,一度它们自身带的一种奇怪的透明的色泽开始盘旋和颤抖,每个茎管现在都被它周缘的光清楚地定型成一种透明无色的柱体,每粒种子,每个轮廓分明的皮壳,或者正在坠落的小穗子,都被呈现出来,能看到它的粒子交缠和细腻的聚合。即便你没有清点过这样的东西,你也会经常——马库斯也会经常这样——想起大量精确的数字,有关青草、穗子,甚至穗花的数字。卢卡斯会把这些青草本身保存下来,以便核查。
当那只内眼被清空后,最初的那个几何图形再次出现,你是感知到的,而不是看见的。那就是说,马库斯感觉到了它的形状,很像听到了它,或者感受到了它,就像你感知到有一把椅子要去占据,或者感知到有一个障碍物,你在黑暗中必须避免。他本来可以把这个图形实体化,变成绳索,或者环形纤维卷、窗花格或者光束,但是他选择不这样,而是试图找到什么东西,通过它的隧道把它发回去。他的目光对准了对面墙上的地狱口。在是否可以优先这个主题的怀疑火花产生之前,他已经开始扫视、绘图和吸收理解它了,那时,它已经做出选择。它大口地打着哈欠,一个宽阔的椭圆形,红红的深深的,在有力地弯曲的铁闸门般的长牙之间裂开口子。在它的上方,龙的鼻孔火光闪耀,冒着烟,圆圆的黑眼睛涨鼓鼓的,盯视着。稍微靠下的下巴周围,一群黑色的火柴棍般的恶魔摇着卷曲的尾巴欢呼雀跃,拿着带钩的干草叉。牙齿之间,在逐渐消失的云雾中间,小人们像谷壳般飞着或者像包裹般躺着,等待推动。马库斯逼真的视觉准备好接纳以前没有觉察到的东西:昆虫般的小动物的云团,真切地聚集在耳朵和鼻孔上方,好像这东西是头奶牛,横躺在夏季的田野里;长着毛的耳朵竖立在门道上方;黑色的鬃毛在赭色的皮肤上,像婴儿式的大雨在泼洒。这景象暗示得有点明显,但即便如此,它还会有用——卢卡斯不知道他可能会选择那些著名绘画中的哪幅,即便总体上他已经把这些绘画存放在头脑中了。确定好了轮廓和细节后,马库斯继续盯着,不再专注,变得越来越虚无茫然,那是他发现的效率特别高的方法,但是却需要恢复过来。这次就这样。突然,当他在自己和淡去的地狱之口之间的拉扯松懈下来时,感觉教堂又冷又沉闷。教堂里举行的仪式在继续,他早已从中脱离出来,现在进行的活动变得非常压抑。
他们唱着歌“教导我,我的上帝和国王”,这是斯蒂芬妮选的,因为是赫伯特写的。马库斯把注意力转到新娘和新郎上,感觉自己的手和脸颊在那块此刻已经热乎乎的石头上又冷又湿。
他试图从那块面纱上精美、轮廓分明的三角形中感知其几何意义——某种鲜明的意图。他的眼睛总是很容易被透明物上面的透明物所吸引,但感觉不出什么意义。这种东西会产生出他讨厌与之同游的某辆车或者巴士的成员的挫折失望,那些几乎是虚弱、茫然的成员,既不生气勃勃更不活泛,但是却有着一个或者顶多两个可能的关系或线索需要绷紧。那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茧。回想起来,一种类似的不满让他想起那片虚幻的青草的线条的相交。它们不会走开的。他不会以任何方式在他头脑中让它用这个材料做哪怕一点小小的精神的重新修正,一点自己的小小的设计,使之正确。他现在看到的它,就是它本来的样子。他开始感到不舒服,处在这个模糊的网络和这个教堂设计过度的几何形网络之间,闭塞得想说开放,沉重得想建议轻飘。他闷闷不乐地盯着丹尼尔宽阔的黑色后背,忽然像在加冕礼上那样被感动了。黑色把光吸进去,但不会反射出来。黑色释放出散射性热量,黑色的温暖的热量。
束束能量,团团力量,进入那个结实的肉体,然后停下来,盘踞起来,开始休息,或者看上去似乎如此。他无动于衷地看着丹尼尔既弯曲也不活动的肩胛骨,在衣服下面稍微有些驼。他停止了思索。他感觉很饿。他打着哈欠。他在自己最好的西服和不错的鞋子里挣扎着,站起来跟着家人到了更衣室。
到了更衣室,大家都舒舒服服地坐定,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亚历山大走到他照管的人跟前说:“吻吻新娘。”丹尼尔说:“我先来。”说着揭开面纱使劲地吻了下斯蒂芬妮。更衣室很小,地面铺着石头,带个小小的高窗,压着很重的铅条花饰。马库斯心想,他可能又得出去了,找个可以呼吸的空间。丹尼尔吻斯蒂芬妮的时候,温妮弗雷德擦了擦眼泪。
他们在登记本上签名,胡乱涂抹着,像蜘蛛的细长腿。丹尼尔·托马斯·奥顿。斯蒂芬妮·简·波特。莫莱·埃文斯·帕克。亚历山大·迈尔斯·迈克尔·韦德伯恩。
斯蒂芬妮发现丹尼尔的妈妈在看着她。奥顿太太的一只手勾在那只白色的胳膊上自信地说,用一种骄傲的轻声细语说:“我很喜欢听大家说话。我以为丹尼尔经过很多训练了。可是你讲得同样响亮好听。”
斯蒂芬妮向下俯视着:“我也有过大量实践,在我的工作中。”
“是呀,我想你有过。我在自己的婚礼上害羞极了,我都不敢说话,只会小声低语,我口干舌燥,摇摇晃晃的。可是你却冷静得像根黄瓜。”
“其实表面上看到的未必真实。”斯蒂芬妮说,既老套又诚恳。她不想被碰摸,她本来还很高兴能够在握手时弄开奥顿妈妈那几根紧紧抓着胳膊的小小的手指。那几根手指上蒙着带斑点的灰色透明尼龙,隔着尼龙,可以看到皮肤带着奇怪的砖块色以及褐色和青紫色。
“是呀,慢慢你就会明白过来。”丹尼尔的妈妈说,带着某种阴郁的满足感,“你不能指望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像这样。”她在斯蒂芬妮的胳膊上唐突地拽了把,开始说起私房话。斯蒂芬妮的脑袋在她上方俯视着。她发现——其实这是她对丹尼尔妈妈唯一的了解——丹尼尔的妈妈把生活看作没完没了的表演、没完没了的自我介绍的故事。
“前天晚上我梦见我又变年轻了,我斯年轻的克拉里·罗林思了,还梦见了巴里·塔马吉——一个年轻人,我以前的相好——我们在外面散步,他老催我,我总说,嗯,我不知道,而且,可能吧,而且,我们得看看,不是吗,我始终知道,有些原因,我不能那样,你知道,有些事情我经过了,就这样忘了。后来我醒来,我四处观望寻找,整整五分钟,肯定有这么久,然后,才意识到我斯个结过婚的女人,而且是个寡妇,丹尼尔的爸爸死了13年了。
“我斯1922年结的婚,这事已经早就被我忘干净了。真有意思,这事。想要年轻和婚配,这斯多自然的事,好像后来所有那些日子并没有过去,好像我压根没有让自己参加过婚礼,尽管布莱恩已经走了,而且已经过了这么些年。有时,看着自己的手,我就想,这是谁的手啊。哪个老太太的手?可是那就是自己的手。特德会很高兴看到我们的丹结婚,爸爸会喜欢的。我们以前都怀疑,他会不会结婚,他太笃信宗教了,这很容易把人都推得远远的,他又这么胖,不容易谈成,这自然会让他不好意思,貌似是的。不过他是个好小伙,有他的原则,我要为他说好话。他爸爸要看到他这么出息了,肯定会很自豪。”
斯蒂芬妮仍然傻乎乎地斜着脑袋俯视着自己的这位新妈妈,想不出一句话来回答这些私房话。埃勒比先生救了斯蒂芬妮,他正组织新婚队列仪式。他把根本不搭界的一对盘起来:新娘和新郎,莫莱·帕克和弗雷德丽卡,亚历山大和温妮弗雷德,马库斯和丹尼尔的妈妈,围绕更衣室的桌子走了一圈,给风琴打了个手势,然后又把他们再次赶出去。
丹尼尔环视教堂微笑着。相对平日他做替代握手的行进仪式,他感觉作为新郎在这样的巡行中,这个教堂更属于自己。他感觉自己像个征服者。他已经成功了,虽然处境极为不利。他妻子穿着垂坠的长裙走在自己身边。他自己则兴高采烈地大步往外走着,几乎在蹦跳。他的脑袋转这儿转那儿地观察着人群,带着巨大的原始的快感,咧嘴笑着,因为他们都来了,因为他们穿着礼拜日的盛装,全都各不相同,有的肥胖,有的苗条,有的发灰,有的闪亮,有的贪婪,有的忧郁。大家都很好,都待在适当的位置。他亲密地朝他们点点头,开心地表示感谢。他看到了索恩太太,安静地坐着,手放在裹着斜纹丝绸的膝盖上,戴着宽边黑色草帽,下面的脸像石头般没有表情。他意识到了这种安静,收起微笑,朝她迅速又严肃地看了眼,表示看到她了,然后带着丝毫不减的愉快,继续冲着她身后学校的女人们点头、行礼、微笑。
他们出来走到台阶上,在上面站了片刻,三三两两或者成群,让人拍照。其间,丹尼尔对斯蒂芬妮说:
“我听到我妈妈给你讲了些家里的来龙去脉。”
“她好像觉得一个人不相信自己真的结婚了,直到——直到他死了什么的。”
“这取决于你是什么人。我怀疑她真的想知道。我承认,要知道什么会适合我们,会让我们花点时间,但我希望不要那么长。无论如何,迄今为止,我都是很喜欢这样的。”
“真的吗?”
“当然了。我们进行得很顺利啊。太开心了。”
斯蒂芬妮抓住丹尼尔的手,抬头望着他,所有的相机趁机咔嗒咔嗒地响起来。
丹尼尔在高兴中把他妈妈也纳入眼前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群中。奇怪的是,听到她跟斯蒂芬妮谈论自己的肥胖和宗教信仰,他既没有感到惊慌,也没觉得尴尬。相反,开心来得更加剧烈、鲁莽和可笑。他来到这里,然后按照自己的选择结婚了,而她是他的母亲。他的小个子母亲,整个脊背上半部厚厚的肌肉隆起来,小小的身体现在已经变成没有形状的四方形,撑在细细的罗圈腿和厚厚的脚踝上。她脸上的构造让他很开心,很庞大,颜色灰暗,洒满褐色的污点,因为美丽的消失而闹脾气,像个噘嘴生气、眼角满是褶皱的幽灵。她头上戴着一顶闪闪发亮、柔软、用不真实的紫罗兰色稻草做成的碗状的东西,装饰着一束粉白色的冬青浆果枝、布做的矢车菊、有气无力的雏菊以及竖立的绿宝石色的羽毛。在这件东西下面,她稀薄的头发被烫成一个个一丝不苟的小卷儿;他想起妈妈还有着柔软的金色卷发的时候,她备受称赞,因为那样的头发,在那个时代,她被人贴上“大美人”的标签,在她还没有在这样的事情上有任何选择之前。她穿着一件方形的绉纱做的裙子,上面印着巨大的紫色和白色的花,一串端庄的带凹槽的花边前襟,一件锈黑色的冬天的外套。他不喜欢她。但是,他内心深处另一部分又很高兴她出现在这里,就这样以自己本来的样子,也开心他知道这点。他甚至开心,他知道那灰色的发卷曾经是金黄色的,以及如何变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