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05节
贡堡度假——外省古堡生活——封建习俗——贡堡镇的居民
我要在贡堡度过假期。巴黎附近的城堡生活同偏僻的外省城堡生活大不相同。
在领地范围内,贡堡只有荒原、几个磨坊、两个森林:布尔古埃森林和塔诺艾尔森林。但在这个地区,木材几乎是毫无价值的。然而,贡堡享有许多封建特权。这些权利是多种多样的,有的规定某些活动要缴纳费用,或者规定一些起源于旧制度的习惯做法,还有一些当初仅仅是娱乐。
我父亲恢复了某些娱乐性质的活动,以免它们失传。当全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参加这些哥特人的游戏,其中主要有三种:“渔贩跳船”、“刺人像靶”和一种叫“昂热维纳”的集市。穿木鞋和长裤的农民观看游戏,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游戏今天都不存在了。游戏中,优胜者有奖,失败者受罚。
刺人像靶保存了古代骑士比武的传统,这种游戏可能跟封地时代的兵役制度有关。这种游戏在康热①的书中有详尽的描写。罚金要用古代铜币支付,金额可以高达两枚“金羊”,每枚值巴黎铸造的钱币二十五苏。
①康热(Cange,一六一○—一六八八):法国学者。
昂热维纳集市每年九月四日,即我出生的日子,在池塘边的草场上举行。规定仆从们都要带上武器,举着领主的旗子来到古堡;然后,他们到集市维持秩序,协助收牲口税。当时,每头牲口都要向贡堡公爵交税,是王权税的一种。这时候,我父亲大摆宴席。大家跳舞三天:主人们在大厅里,有小提琴伴奏;仆从们在绿院里,有风笛伴奏。大家唱歌,欢呼,用火枪射击。人群的喧闹同牲口的叫声混杂在一起,人们在花园和树林里逛来逛去。贡堡在一年之中,至少有这么一次显得有点欢乐气氛。
我这个人一生的经历很奇特,既有幸参加过刺人像靶比赛,也听人宣读过《人权宣言》;既见过布列塔尼农村自由民的民团,也见过法国国民卫队;既见过贡堡领主的旌旗,也见过革命的旗子。我似乎是封建习俗的最后的见证人。
古堡接待的客人当中,有小镇居民和附近的贵族。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是我最早的朋友。我们由于虚荣心,太重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扮演的角色。巴黎资产阶级嘲笑外省小城资产阶级;宫廷贵族嘲笑外省贵族;名人蔑视卑微无闻的人。他们不曾想过,时光会惩罚他们的自负,在后代眼中,他们是同样可笑或无足轻重的。
当地最著名的首富①是一位名叫波特莱的先生,他曾是东印度公司的船长,喜欢讲有关本地治里的故事。由于他讲故事的时候,将两肘支在桌上,我父亲很想把碟子往他脸上扔过去。然后是烟草仓库的老板洛纳先生。他同雅各布一样,是一个有十二个孩子的家庭的父亲:九个女孩,三个男孩。最小的男孩达维德是我的游戏伙伴。一七八九年,这位老先生想成为贵族,他可真会挑选时候!在这座房子里,欢乐多,债也多。税务监督热柏尔、财政检察官波秋、收税官科尔维西埃和教堂主持夏尔梅尔神父,是贡堡的常客。我在雅典没有见过更加有名的人物。
①指领主老爷之后,代表自由民的人。
德•波秋—布瓦、德•沙多—达西、德•坦特尼亚克等先生,一两位其他贵族,星期天到教区教堂来听弥撒,然后到城堡主人家吃午饭。我们同特雷莫杜一家的关系最密切。这家人有丈夫、漂亮的妻子、非婚生的姐姐和几个孩子。他们住在一间农舍里,惟一的贵族标记是一个鸽子棚。特雷莫杜家族现在还有人在。他们比我明智和幸福,如今还生活在我三十年前离开的古堡附近。他们现在还做当年我去他们家吃黑面包时所做的工作。他们从来没有驶出我早已离开的港口。当我写这页文字的时候,他们可能在谈论我;我责怪自己披露他们的姓名,侵犯了他们用以保护自己的平淡无闻。长期以来,他们怀疑他们听见谈论的人是不是“小骑士”。贡堡的本堂神父塞万(我儿时常常听他讲道)对此也表示将信半疑。当年他将我抱在他的膝盖上,他无法想象,我这个同农民厮混在一起的顽童如今竟然是宗教的捍卫者。他最后终于相信了,而且在讲道中提到我的名字。这些值得钦佩的人,以为我此刻同儿童时代和青年时代的我一样单纯、一个模样,可是,我经过时间的乔装打扮,已经变了,他们还会认得我吗?在他们同意拥抱我之前,我不得不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给我的朋友们带来了不幸。一位过去对我感情深厚、名叫罗尔的猎场看守人,被一个盗猎者杀害了。这个谋杀事件对我打击甚大。人类的牺牲是多么奇特、多么令人费解的事情呀。为什么最昭彰的罪行和最显赫的光荣是让人类流血呢?我想象罗尔手捧着自己流出的肠子,挣扎着回到他的茅屋,在那里死去。我有过报复的念头;我要同杀人犯搏斗。在这方面,我是与众不同的:对于冒犯,我最初感觉迟钝;但是事情铭刻在我的记忆里,而且随着时间,印象越来越深刻,而不是消失。对事情的记忆可能在我心中沉睡几个月、几年,有一天它突然带着新的力量苏醒了,而我的伤痛比头一天更加强烈。但是,如果说我不原谅我的敌人,我并没伤害他们;我是记恨的,但我并无报复之心。即使我有报复的力量,我也没有这样做的决心。仅仅在不幸的时候,我才是危险的。那些对我施加压力,以为这样能够使我让步的人错了;逆境对于我,犹如土地对于安泰①:我在我母亲的怀抱里吸取力量。一旦幸福将我从她怀中夺走,我就会窒息。
①安泰(Antee):希腊神话英雄,大地是他的母亲。
第二次贡堡度假——孔蒂团——圣马洛营地——一座隐修院——剧场——我的两个姐姐结婚——重返中学——我的
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贡堡,回到多尔。第二年,由于有在泽西登陆的计划①,圣马洛附近建立了军营。贡堡驻扎了一些部队。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于礼貌,先后向都兰团和孔蒂团的上校指挥官提供住房:一位是德•圣西蒙公爵,另一位是德•科奘侯爵。每天有二十名军官是我父亲餐桌上的客人。这些外人的玩笑令我感到不快;他们的散步扰乱了我的树林的平静。由于看见孔蒂团的中校维尼亚古在树下骑马狂奔,我头脑中闪现了去旅行的念头。
当我听见我们的客人谈论巴黎和宫廷的时候,我感到悲哀;我设法弄懂什么是上流社会。我发现了一些模糊和遥远的东西,但我很快感到困惑了。从单纯和平静的外省,放眼看这个世界,我感到眩晕,犹如从高耸人云的塔楼上俯瞰地面一样。
然而,有一样东西令我着迷:阅兵。每天,值班卫队以鼓和军乐为前导,在绿院列队走过。德•科奘先生提议带我去参观海边的军营,我父亲同意了。
带我去的是德•拉莫朗戴先生。他是一位很善良的贵族,但由于穷困,他沦落为贡堡的土地代管人。他身穿一套灰色羽纱服,衣领上有一道银色条纹。头上戴一顶灰色毡风帽,帽子的尖角往前倾斜。他让我跨坐在他身后的马臀上,那匹牝马名叫伊沙白利。我抓住系在他衣服上用来插猎刀的腰带。我兴高采烈。当克鲁德•德•比利翁和德•拉穆瓦尼翁议会主席的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到乡下去,“人们用篮子将他们放在驴子的两边,一边一个,由于拉穆尼翁比较轻,在他的篮子里加些面包,以保持平衡。”(德•拉穆尼翁主席的《回忆录》)。
①从一七七八年开始,法国支持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斗争,曾经计划攻占泽西岛。
德•拉莫朗戴先生抄近路:
兴高采烈,意气风发,
穿越树林,越过小河;
因为树林中不见人影,
像弗朗索瓦那样高兴。
我们停下来,到一间本笃会修院吃午饭。修院由于修士不多,不久前合并到该修会的另一个中心去了。我们在那里只看见负责管理财产和经营林木的修士。他在院长的图书馆为我们安排了一顿极好的午餐:我们吃了许多新鲜鸡蛋,还有大条的鲤鱼和白斑狗鱼。穿过内院的拱廊,我看见池塘边有一些高大的埃及无花果树。为了给我们表演,斧头朝树脚砍去,树顶摇晃着,倒在地上。从圣马洛来的木匠锯着带绿叶的枝条,或者将倒下的树干锯成方木。目睹这些被砍伐的森林,这间无人居住的修院,我的心在流血。以后,教会寺庙的浩劫使我回忆起这间修道院的衰落;这种败落是浩劫的先兆。
到达圣马洛之后,我找到德•科奘侯爵;我在他引导下参观了营区的街道。帐篷、架在一起的枪支、拴在短桩上的马匹,连同大海、船舰和远处城内的钟楼,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我看见德•罗尊公爵穿着轻骑兵制服、骑着一匹柏柏尔马,飞奔而过。他是象征一个行将结束的世界的人物之一。德•卡里辇王子来到军营,娶了德•波瓦加林先生的女儿。姑娘有点跛,但颇有姿色。这件事轰动一时,引发了拉克雷太尔家的长子今天还在打的官司。可是,这些事情同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蒙田说:“当我的朋友逐渐记起整个事件的时候,他们将他们的叙述尽量往后推延。结果,如果故事是好的,他们毁掉其中的精华;如果故事不好,你会咒骂他们的记忆太好,或者他们的判断太糟糕。我看见有些十分有趣的故事在老爷嘴里变得非常枯燥乏味。”我害怕我是这样一位老爷。
当德•莫朗戴先生将我带到圣马洛的时候,我哥哥在那里。一天晚上,他对我说:“我带你看戏去,快戴上帽子。”我手忙脚乱,跑到地窖里找放在顶楼的帽子。一个巡回喜剧团刚刚到达该城。我见过木偶;我想象剧场里的驼背丑角会比街头的丑角有趣得多。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城内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看见一座用木头建造的大房子;我穿过漆黑的走廊,心中不免惴惴。小门打开了,我同我哥哥进入一间已经坐满一半的包厢。
布幕拉开,演出开始。演出的是《家父》①。我看见两个人一边在舞台上散步,一边讲话,而大家盯着他们。我以为他们是操纵木偶的演员,站在吉戈涅太太的茅屋前聊天,一边等候尚未到达的观众。可是,我看见他们高声谈他们的私事,而且观众一声不响,听他们聊天,对此我感到非常惊诧。另外一些人走上舞台,挥动手臂,痛哭流涕,而且大家似乎都受了感染,也放声大哭,这时候我更加惊讶了。布幕降下来,可是我完全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我哥哥在两出戏之间,下楼到休息室去。由于我腼腆,一个人呆在包厢那些不相识的人当中,这实在是很苦的事情;我宁愿被关在中学里面。就是我对索福克勒斯和莫里哀的艺术的首次印象。
①一部狄德罗写的戏剧。
我在多尔读书的第三年,发生的大事是我的两个姐姐出嫁:玛丽阿内嫁给德•马里尼公爵,贝尼涅嫁给德•凯布里阿克公爵。她们随她们的丈夫前往富热尔,这意味着一家人要拆散了。我的两位姐姐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在贡堡小教堂的同一座祭台前接受婚配降福。她们哭着,我母亲流着泪。当时,我对她们的痛苦感到吃惊,但今天我理解了。现在,每逢我参加洗礼或结婚仪式,我都会含着苦涩的微笑,心中不免酸楚。除了出生的不幸,我不知道有比生孩子更大的痛苦。
就在这一年,像我家中发生变化一样,我自己身上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两本十分不同的书:一是未经删改的《贺拉斯》,一是《草率从事的忏悔》。这两本书对我思想的震动是难以置信的:在我周围崛起了一个奇特的世界。一方面,我揣想在我这个年龄无法理解的秘密,一种同我的存在不同的存在,超越我的视力的快乐,异性的性质不明的魅力——我只见过这个性别的母亲和姐姐;另一方面,拖着脚镣、口中喷火的鬼魂告诉我,只要隐瞒一次罪恶,就要蒙受永世的苦刑。我失眠了;夜晚,我似乎看见黑色的和白色的手掌轮番在我的窗帘前晃动,我想象白手是教会所惩罚的,这个想法更增加了我对地狱的魔影的恐惧。我徒然地在天上和地狱里寻找双重神秘的解释。我不仅受到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打击,天真无邪的我还要同早熟的感情风暴和对迷信的恐惧作斗争。
从那时起,我感到这个火焰进发了几星火花,而这个火焰传播着生命。我领会《埃涅阿斯纪》第四卷,读《泰雷马克奇遇记》①:突然,我在迪东和厄榭里②身上发现了令我激动的美丽;我对这些令人赞叹的诗句和古典散文的和谐变得敏感。一天,我带着激越的感情流畅地翻译了卢克莱修的诗句“Aeneadumgenitrix,hominumdivumquevoluptas”③,以致埃戈尔先生把书夺过去,强迫我背诵希腊文词根。我偷偷藏匿一本提布卢斯④的书。当我读到“Cluamjuvatimmitesventosaudirecubanteln”⑤的时候,那种快感和忧郁之情似乎披露了我自己的性格。马西隆⑥那些包括“罪人”和“浪子回头”等训诫的书同我形影不离。人们让我翻阅这些书,因为他们不知道其中令我感兴趣的东西。我从小教堂里偷了一些小段的蜡烛,以便夜晚读那些有关心灵骚动的吸引人的描写。我入睡的时候,口中嗫嚅着断断续续的句子,极力模仿作者的温存、和谐和优雅;这位作家在散文中极成功地传达了拉辛式的和谐。
①《泰雷马克奇遇记》(LcTelemaque):法国作家费奈隆(一六五一—七一五)的著作。
②忒勒玛科斯爱上的女精灵之一。
③希腊文:“埃内的儿子的母亲呀,男子和诸神的快乐。”
④提布卢斯(Tibulle,约公元前五十五一约前一十九):罗马诗人。
⑤希腊文:“当人们躺下时,听狂风怒号是多么温柔……”
⑥马西隆(Massillon,一六六三—一七四二):法国传教士。
如果说我以后能够比较真实地描写心灵中那些夹杂基督教式悔恨的冲动,我相信我得益于使我同时认识两个敌对王国的巧合。一本坏书对我的思想的蹂躏,在另一本书在我心中引起的恐惧中得到纠正,而这种恐惧又被没有遮掩的图画引起的萎靡不振的思想所冲淡。
一八一二年十月底
于迪耶普
喜鹊事件——在贡堡度过的第三个假期——江湖医生——重返中学
我们在讲到不幸事件的时候,常常说祸不单行;在感情方面,情况也一样:它们一起到来,像缪斯诸女神或复仇三女神一样。在恶习开始折磨我的同时,我身上出现了荣誉感。灵魂的飞扬,使你的心灵在腐败之中不被败坏;这是放置在毁灭人的因素旁边的补偿性质的因素,好像爱情要求青年实现的奇迹和它强加的牺牲的取之不尽的源泉。
天晴时,中学寄宿生星期四和星期天外出活动。教师经常带我们去多尔山,山顶上有几处高卢—罗马遗址。从巍然屹立的山岗上,可以极目眺望大海和沼泽;夜晚,沼泽上飞舞着磷火。我们散步的另一个目的地,是厄第修会隐修院旁边的草坪;厄第是历史学家梅再莱的兄弟,该修会的创始人。
五月的一天,埃戈尔神甫,当周的值班学监,把我们带到那个地方。他让我们随便游戏,但他明令禁止爬树。他将我们丢在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上,自己走开,去读他心爱的书去了。
路边有一些榆树,其中最高大的一棵顶上赫然有一个喜鹊巢。我们以极大的兴趣望着树顶,互相指着正在抱窝的母喜鹊,心里痒痒的,很想攫取这美妙的猎物。但是,谁敢冒这样的风险呢?命令是那么严厉,老师就在附近,树是那么高!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因为我爬树像猫一样灵活。我犹豫不决,后来,好胜之心终于占了上风。我脱掉衣服,抱着树,开始往上爬。树是光秃秃的,但在树干三分之二高的地方有一个桠杈,喜鹊的巢穴就在其中一个树枝的末端。
我的同学们聚集在树下,为我的勇气叫好,一边看着我,一边望着教士可能倒回的那个方向。他们因为喜鹊蛋即将到手而高兴得跺脚,又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而胆战心惊。我靠近鸟巢,喜鹊飞走了。我取了蛋,将蛋放在衬衣里,开始下树。我在两条相对的树枝之间滑了一下,跨在树枝上。树是修剪过的,无论左边或右边都没有能够放脚的地方,我不能直起身子抓住树干。这样,我悬在五十尺高的空中。
突然,一声叫喊:“学监来了!”我立即被我的朋友们抛弃,就像这种情况下常常发生的那样。只有一位名叫,戈比昂的同学试图来救我,但他被迫放弃这个很讲义气的行动。为了摆脱困境,惟一的办法是用手抓住一条树枝,吊在半空,然后用脚抱住桠枝下的树干。我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了这个动作。在危难之中,我没有扔掉我的宝贝。可是,我本来应该把那玩意扔掉的,那样会好一些,就像我以后扔掉许多别的东西一样。下树的时候,我划破了手,磨伤了胸脯和腿,而且我压破了喜鹊蛋。教士根本没有看见我在榆树上;我相当巧妙地掩饰了我的血迹,但是我身上的闪亮的金黄色无法逃过他的眼睛。他对我说:“走,先生,你要挨鞭子。”
如果此人向我宣布将对我的处罚改为死刑,我也许会感到快乐。在我所接受的原始教育之中,丝毫没有耻辱的概念。在我的整个一生当中,我宁愿接受任何苦难,也不愿意当众被羞辱。我心中感到愤慨,我以男人的、而不是孩子的声调对他说,我决不允许他或者别人碰我。我的话激怒他,他说我造反,一定要整整我,以儆效尤。“我们瞧吧,”我反驳他说。随后,我若无其事地去和同学玩球,这令他十分惊讶。
我们回到学校。值班教师叫我进人他的房间,命令我俯首就范。我激昂的感情让位于嚎啕大哭。我对埃戈尔神甫说,他是我的拉丁文教师,我是他的弟子,他的学生,他的孩子,他不会让他的学生出丑,从此无脸见同学;我还说,他可以将我关禁闭,只给我吃面包、喝清水,不让我课间游戏,给我记过;我会记住他的宽宏大量,并且因此更加爱他。我在他面前跪下来,双手合在一起,以耶稣—基督的名义求他饶恕我,但他对我的哀求充耳不闻。我满腔愤怒地站起来,使劲朝他的大腿踢了一脚,他发出一声叫喊。他瘸着腿跑到房间门口,紧紧关住房门,然后朝我走过来。我躲在他的床后面,他隔着床用戒尺扑打我。我抓起他的毯子作盾牌。在战斗中我情绪激昂,高声叫道:
“Macteanimo,generosepuer!”①
①拉丁语:“勇敢些,高贵的孩子!”,拉丁诗人维吉尔的诗句。
顽童引用名著,我的敌人不禁乐了。他提议休战,我们达成协议:我同意听任校长裁决。校长说我的不是,但同意免除那种我所拒绝的处罚。当杰出的神父放我走的时候,我感激涕零地吻他的袍子的袖子,以致他不得不向我祝福。荣誉感使我进行的第一次战斗就这样结束了。荣誉变成了我终生的偶像,我为它多次牺牲了安逸、快乐和财富。
我十二岁那年的假期是忧伤的。勒普兰斯神甫陪我回到贡堡。我外出时,都由我的家庭教师陪同。有时我们散步走到很远的地方。他当时因为肺病奄奄一息;他忧郁而沉默寡言;我也并不比他快乐。我们常常一言不发,一前一后散步几个钟头。一天,我们走进一座树林;勒普兰斯先生转脸问我:“应该走哪一条路p阿?”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太阳正在落山;它此刻照射着大塔的窗户:朝那边走吧。”晚上,勒普兰斯先生对我父亲讲了此事:未来的旅行家在这个判断中已经崭露头角了。以后,我多次在美洲看见日落,每次我都想起贡堡的树林:我的记忆互相呼应着。
勒普兰斯神甫希望家人给我一匹马。但是我父亲的想法不同,他认为一名海军军官只要会开船就够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偷偷骑那两匹拉车的粗壮牝马,或者那匹高大的花斑白马。这匹花斑白马和蒂雷纳①的花斑白马不同,不是罗马人所称的、专门培养来救援主人的战马。这是一匹脾气暴躁的马,碎步跑的时候喜欢用蹄子刮地;当我要它跳过壕沟的时候,它咬我的腿。虽然我一生过的是鞑靼人的生活,但从来没有为马匹操太多的心。与我童年接受的教育必然产生的效果相反,我上马的姿势优雅,但不够稳当。
①蒂雷纳(Turenne,一六一一—一六七五):法国元帅,三十年战争中屡建战功。
从多尔沼泽带回的间日疟使我摆脱了勒普兰斯先生。我的父亲不相信医生,但信任江湖骗子。一位江湖医生刚好从村里经过,他叫人把他找来。那位江湖医生保证二十四小时内将我治好。第二天,他来到家里,穿着用金边装饰的绿色衣服,头上戴着搽了粉的松垮垮的假发,细纹布的宽大袖口脏兮兮的,手指上戴着假钻石,黑缎绣花短裤已经磨损,泛蓝的白袜子穿了洞,皮鞋的扣子特别大。
他掀开床帏,给我拿脉,看我的舌头,然后用意大利口音咕噜了几句话,说必须给我服泻药。他给我一小块焦糖吃。我父亲同意他的处理,因为他认为任何病都来自消化不良,治任何病都要让病人服泻药,彻底清洗肠胃。
半小时之后,我开始剧烈呕吐。人们赶快去告诉父亲,他大发雷霆,要把江湖医生从窗口扔下去。而那个可怜虫脱掉衣服,卷起衬衣袖子,做一些滑稽可笑的手势。他每做一个手势,头上的假发就晃来晃去。他重复我的叫唤,然后加上一句:“是吗?拉旺第耶先生呢?”拉旺第耶先生是镇上药店的老板,仆人赶快叫他来救命。在我的痛苦之中,我不知道我是因为吃了江湖郎中的药而叫唤,还是因为看见他那副模样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止住了过量的催吐药引起的后果,我重新站立起来。我们的各种疾病是将我们逐渐推回港口的微风。我见到的第一个死人是一位圣马洛的议事司铎。他死时卧在床上,脸孔由于最后的痉挛而变形。死亡是美丽的,她是我们的朋友。可是我们不认识她,她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戴着假面具,而这张面具令我们恐惧。
秋末,家人将我送回中学。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
于狼谷
法兰西遭侵犯——游戏——德•夏多布里昂神甫
警察局一纸命令,迫使我躲到迪耶普;此后,我得到允许,从迪耶普回到狼谷,继续我的写作。大地在敌军士兵的铁蹄下颤抖,敌人甚至侵人我的家乡。我同最后的罗马人一样,在蛮族入侵的喧嚣声中写作。白天,我记述的是那些同当天发生的事件一样动荡的事件;晚上,我回忆在坟墓中沉睡的那些无声无息的年代,重温我童年的恬静。面对各个民族的宽广的现实和它们的壮阔的前途,一个人的过去是多么狭窄和短暂呀!
数学、希腊文和拉丁文占据了我在中学度过的整个冬天。学习以外的时间用来玩那些童稚年代的游戏;那些游戏在各个地方都是一样的。英国儿童、德国儿童、意大利儿童、西班牙儿童、易洛魁①儿童、贝督因②儿童都玩滚铁环,掷球。儿童是同一个大家庭的弟兄,只是在他们失去处处一样的纯真之后,他们才失去他们的共同特点。这时,被气候改变的感情、政府和风俗习惯造成不同的民族;人类不再和平相处,不再讲相同的语言。社会才是真正的巴别塔。
①北美的印第安人。
②北非和亚洲西部的游牧民族。
一天上午,我正在学校的大院里玩捉人游戏,仆人过来说有人找我。我跟随仆人走到门口,看见一个肥胖的男人,脸孔红红的,举止粗鲁,一副粗嗓门,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头上戴着未卷好的黑色假发,一件破长袍撩起来塞在口袋里,鞋子上布满灰尘,袜子穿了洞。“小鬼,”他对我说,“你不是贡堡的德•夏多布里昂骑士吗?”“是的,先生,”我回答说,对此人这样称呼我感到惊讶。“而我,”他口沫横飞地继续说,“我是你家族的最后一位长辈,我是德•夏多布里昂神甫:你好好看看我吧。”骄傲的神甫将他的手伸进他的细纹旧绣花短裤的兜里,拿出一枚用脏纸包着的发霉的六法郎埃居,朝我扔过来。然后,他继续他的徒步旅行,同时嘴里气恼地咕噜着。以后我得知,孔代王子曾经提议这位乡绅兼堂区助理司铎充当波旁公爵的家庭教师。这位傲慢的神父回答说,王子是夏多布里昂男爵领地的拥有者,他应该知道这片领地的继承人可以雇家庭教师,但自己决不会给任何人当家庭教师。高傲是我家族的通病。这个缺点在我父亲身上表现得咄咄逼人;我的哥哥将它发展到可笑的程度,而且将这个毛病或多或少地传给他的长子。尽管我有共和倾向,也不敢说完全幸免,虽然我小心翼翼地遮掩着。
头一次领圣体——我离开多尔中学
我第一次领圣体的时间快到了,在家里这是决定孩子前途的时刻。对于基督教青年来说,这个宗教仪式相当于罗马人的穿成年袍。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来参加儿子的头一次领圣体仪式;这个儿子皈依她的上帝之后,要离开她了。
我的虔诚是出自内心的,我感化整个学校。我的目光热烈,我反复施行的小斋令我的老师们感到不安。他们害怕我虔诚过度;明智的宗教极力抑制我的热情。
听我忏悔的神父是厄第修士修道院的院长,他五十岁,表情严肃。每次我来到告罪亭前的时候,他忧心忡忡地问我。他对我的过失的轻微性质感到吃惊,无法将我向他披露的微不足道的秘密同我的惶惶不安联系起来。复活节越接近,他越是急切地问我。“你对我没有隐瞒什么吧?”他对我说。而我总是回答:“没有,我的神甫。”他放我走的时候满脸狐疑,叹着气,眼睛盯着我,似乎要洞穿我内心的秘密;而我离开他的时候,脸色苍白,像罪人一样沮丧。
我应该在神圣的礼拜三接受赦罪。从星期二晚上到星期三,我不停地祈祷,怀着恐惧的心情读《草率从事的忏悔》一书。星期三下午三时,我们出发到修道院去。我的父母陪伴我。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作为基督教徒和母亲,看见她儿子就要去领圣体,心中感到自豪,这是我以后的虚名绝对不能引起的。
到达教堂后,我在祭坛前跪下,我这样呆着,像死了一样。当我站起来向修道院院长所在的圣器室走去的时候,我的双膝发抖。我倒在神甫脚下,用完全走样的声音念我的忏悔。“好,你没有忘记什么吧?”耶稣—基督的代言人对我说。我一言不发。他又提这个问题。我仍然说:“没有,我的神甫。”他冥想了一会,请示授权使徒束缚和解放灵魂的主。这时,他下了决心,准备给我赦罪。
上天的雷霆也不会这样令我恐惧,我大声叫道:“我还没有都说出来!”这位可怕的裁判,这位至高无上的主的代表,这个令我如此畏惧的面孔,变成最温柔的牧羊人。他拥抱我,泪如雨下。他说:“说吧,我亲爱的孩子,勇敢些!”
在我一生当中永远不会再有这样一个时刻。我感到无比轻松,好像在我身上移开了一座大山。我幸福得流泪。我敢说,从这一天开始,我被塑造成一个诚实的人。我感觉,我以后绝对不会在悔恨中偷生:犯罪的悔恨应该是多么惨烈,既然我为了隐瞒儿时的缺点蒙受了那么多痛苦!可是,这个宗教是多么神圣呀!它能够这样控制我们的善良的本性!什么样的道德箴言能够取代这些基督教的教诲呢?
第一次认错之后,以后就没有什么能够难倒我了。被我隐瞒的、别人也许付之一笑的儿时的过错,经过了宗教的清洗。修道院院长感到十分为难;他本来想推迟我领圣体的时间,可是我马上就要离开多尔中学,而且不久之后要进海军服役。他以极大的洞察力,从我年幼时所犯的过错的性质本身,发现了我的习性的本质,无论这些过错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是头一个洞悉我的未来前途的秘密的人。他猜到我未来的爱好。他对我并不隐瞒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好东西,但他也预见了我未来的不幸。“总之,”他补充说,“你赎罪的时间不够;但是你以勇敢的,虽然迟到的认错洗刷了你的罪愆。”他抬起手,念了赦罪的那些话。这次,这只令人惊恐的手臂洒在我头上的是天上的甘露;我低下头,接受圣水;此时,我的感受与天使的至福类似。我跑过去,投进在祭坛脚下等待的我的母亲的怀抱。在我的老师们和我的同学们眼中,我变成另一个人;我走路步履轻盈,昂着头,表情开朗,体现了忏悔的完全胜利。
第二天是神圣的星期四,我被接纳参加这令人感动的、崇高的仪式;在《基督教真谛》中,我曾经徒然地试图描绘仪式的场面。我在其中本来会重新感到我惯常的卑屈:我的花边和我的衣服不及我的伙伴的花边和衣服漂亮;但是,这一天完全属于上帝,完全是奉献给上帝的。我现在完全明白信仰是什么。我对祭台上的牺牲品的真实存在,同对我身边母亲的存在同样敏感。圣体放在我嘴唇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五脏似乎都被照亮了。我因为崇敬而浑身发抖。我惟一担心的世俗的事情,是害怕亵渎圣体。
我向你呈奉的圣饼,
权作天使的食物,
上帝自己用小麦的花粉
将它制成。
——拉辛
我还想象殉难者的勇气。此刻,我甚至能够在拷问架上或在狮子群中,公开表明我对基督的信仰。
我喜欢回顾这些幸福的感情,在我心灵中,它们在这个世界的苦难发生之前不久产生。将这些感情同我即将描绘的激动相比,看看在三四年之间内,心灵所体会的由虔诚和宗教带来的一切甜蜜和裨益,和由激情带来的诱惑和痛苦,人们可以在两种快乐之间进行选择;人们会看到应该到哪一边去寻求幸福、特别是安宁。
在我头一次领圣体三周之后,我离开多尔中学。这间中学给我留下愉快的回忆。我们的童年在经她美化的地点留下了几许痕迹,好像花儿给它碰过的物体留下芬芳。今天,想到我最初的同学们和最初的老师们四散各地,我还十分感慨。勒普兰斯神甫,被任命担任鲁昂附近的一个有俸圣职,不久就去世;埃戈尔神甫在雷恩教区得到一个本堂神父的职位;而我看见善良的校长波尔歇神甫在革命开始时死去: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为人温和、淳朴。我将永远带着亲切和崇敬的感情思念这位微贱的罗林①。
①罗林(Rollin,一六六一—一七四一):法国教育家,主张人文主义教育。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底
于狼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