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弗雷德丽卡、利奥和丹尼尔回到北方去过圣诞节,他们三个人坐在拥挤的火车上,像一个只有父母和子女那样的“核心家庭”,但事实上并不是。托马斯·普尔对于弗雷德丽卡和丹尼尔不留下来过一个家庭式的圣诞节这件事感到受伤,反正圣诞节总是一个必须有人受伤的日子。弗雷德丽卡和丹尼尔两人,都对回到缺少了斯蒂芬妮的那个家感到害怕。当然弗雷德丽卡也很清楚自己对父母亲表现得很糟,而且他们两人都还不认识利奥。他们被马库斯从卡尔弗利车站接到了弗莱亚格斯村,马库斯没怎么说话,但显得很镇定,虽然他不是常常这样。当他们的车开到了高沼地的马路上,弗雷德丽卡的心飘起来了:这块天地那么灰,那么暗,常年忍受着风吹,这就是她诞生的北方啊。

她着实为新房子的美丽吃了一惊。站在门阶上,出来迎接她的不是比尔,而是温妮弗雷德。那是一个脸上洋溢着毫无疑问的微笑,眼角还泛着泪的温妮弗雷德。她轻唤:“弗雷德丽卡、利奥。”充满暖意地轻抚了他们,要是在以前,这种状况下,温妮弗雷德应该是保留的、退缩的。弗雷德丽卡惊觉自己也忍不住掉了眼泪。利奥则抓住弗雷德丽卡的腿,观察着眼前这一切。温妮弗雷德身后的是玛丽,玛丽扑向了丹尼尔,丹尼尔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玛丽身后是比尔,他比弗雷德丽卡印象中的他瘦小了很多——更加苍白,气焰也弱了,他在等着,看自己的女儿要怎么做。弗雷德丽卡冲上前去,吻了他。马库斯把行李提到窗户直接面向高沼地的几间漂亮的卧室里,他们都隐隐约约地知道,从漫长的愠怒和逃避中回到这个家的弗雷德丽卡并不能同时带回这个家里另一个失去的女儿——斯蒂芬妮是无法回来的。温妮弗雷德拥抱了丹尼尔,比尔和丹尼尔握了握手。众人欢笑相迎,也细嗅着彼此的感情,全家人移步到客厅中,尽管是阴冷的冬日午后,客厅里一棵高高的圣诞树,在各种光色的闪烁中,带来了节日气氛,圣诞树上的彩灯和小饰品有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金色的、白色的,是温妮弗雷德和玛丽一同装点出来的。此外还有马库斯用魔术金线穿起来的一些六角形和多面体装饰品,那是十一年前马库斯为斯蒂芬妮的圣诞树所做的小手工。

圣诞树的旁边,站着丹尼尔的儿子威尔,十岁了,长着像丹尼尔一样的黑发和一双敏锐的黑眼睛。他目光射向他的父亲,眼里尽是怒气般的强烈情绪,当丹尼尔趋前去抱他、吻他时,他畏惧地退缩了。弗雷德丽卡问:“你还记得我吗,威尔?”

“或多或少吧。”威尔说,他的声音出奇地像丹尼尔。

温妮弗雷德用小推车推来了茶点。装茶的银茶壶是她结婚时收到的礼物,她做了肉罐头、蛋和水芹馅儿的三明治,热气腾腾的肉馅饼,还有一个硕大的圣诞蛋糕。“是我们大家一起做的,”玛丽告诉爸爸丹尼尔,“是外婆、威尔和我一起做的,我们搅拌材料搅拌了很久,我们好几个月以前就做好了生面团,让它发酵,面团里全是白兰地和很多有趣的香料。昨天我们才为蛋糕上了糖霜和装饰,就等着你们回来。我们把每个人名字的首字母都写在蛋糕边缘——是马库斯舅舅帮我们划分了距离,设定了比例。你看,B连着W连着F连着M连着D连着另一个W连着另一个M,最后连着L, L就是利奥。每个字母都镶着银色的小球,还用玫瑰绕着它们,蛋糕的中间是我们堆起来的雪中平原。菲林戴尔早期预警系统在最中央,因为威尔想要,虽然这挺滑稽的。你看,这里是被覆盖的树木,这里是冰冻的湖,这边是小溪和一些岩壁。杰奎琳说我们不应该把预警系统的那些球也放在蛋糕上,但马库斯说这没什么关系,于是我们就放了。它们在糖霜上看起来多好看啊,而且每一样我们都可以吃——”

丹尼尔说蛋糕做得真漂亮,它也的确漂亮。温妮弗雷德说了一句没有太多必要的话,她说:“这是个‘世俗’的蛋糕。”玛丽很快说明天晚上平安夜他们所有人都要去村里教堂唱圣诞颂歌。“不是半夜去唱,是一个献给家人的圣歌之夜,我们学校里的老师也会去,我们一起唱,我很会唱歌,家里每个人都会去,但外公不去。”

下午茶时分,杰奎琳·温沃带着给每个人的礼物来了,礼物被放在了圣诞树下。陪她一起来的是遗传学学者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博士,他拥有一半的丹麦血统和一半的约克郡血统,留着剃得方方正正的凸起来的金红色胡须,有着一头金红色的头发,深色眉毛底下是深蓝色的眼睛。弗雷德丽卡从没留意过马库斯这位年轻的女性朋友杰奎琳,弗雷德丽卡总是把两个女孩子混在一起,一个是鲁茜,另一个是杰奎琳,鲁茜金发,杰奎琳棕发,她们都是马库斯在教堂里的朋友,是受牧师吉迪恩·法勒教化的年轻人。弗雷德丽卡记得的杰奎琳是个长腿的女孩儿,棕色的长头发扎成辫子,还戴着猫头鹰一般的眼镜。现在,她面前的杰奎琳是个瘦长结实的年轻女人了,大概二十六岁,动作敏捷又优雅,长着一张表情沉着又不失机敏的椭圆脸孔,仍是一头发亮的棕色长发,只是棕色多了层次——好几种不同的棕色汇聚在一起,在灯光下混合着、变色着。她戴着一副黑色镜框的眼镜,眼睛是深棕色的,却很澄澈。威尔站起来挨到她身边,玛丽吻了她,温妮弗雷德也吻了她。马库斯叫了声“杰姬”,显然很开心,同时他也对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到来感到开心。丹尼尔向卢克问了问蜗牛的状况,卢克说蜗牛们此刻正在冬眠。弗雷德丽卡远观着他们相聚而坐,悠闲而谈。她看到杰奎琳望向马库斯,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则望向杰奎琳——两种“望”是相似的,都背叛了话题中所要表达的兴趣,这两种“望”也都没有明确地宣称对目中人的所有权,只是非常生动活泼,也更有警觉性。她注意到温妮弗雷德赶快为杰奎琳端来了茶、肉馅饼和蛋糕,还跟杰奎琳说了圣歌的消息。弗雷德丽卡心想:我妈妈肯定喜欢让杰奎琳当自己的女儿。她又想:不过,马库斯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孩儿——鲁茜,比杰奎琳要古怪和无趣得多。那是个护士,对,马库斯喜欢的就是那个护士,她记得。弗雷德丽卡看着自己的弟弟,弟弟正和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聊得兴起。弗雷德丽卡听到的是“记忆痕迹”“分子记忆”之类的词汇,还听到数学家雅各布·斯克罗普、生理学家莱昂·鲍曼、微观生态学家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的名字。杰奎琳说:“肯定是蜗牛的实验出了问题,我无法相信记忆是那样被运载的。”

“我们可以试着重新做一次实验。”吕斯高-皮科克建议。

“我想从蜗牛这方面找一找切入口,”杰奎琳说,“它们的神经细胞很大,我们可以在记忆化学研究方面做点有意思的事。”

弗雷德丽卡注视着马库斯,不,杰奎琳这个棕发的聪明姑娘对马库斯根本没有性吸引力。又或者马库斯装作不被吸引——但谁又能说出马库斯到底被什么吸引?他想要什么呢?不管怎样,杰奎琳还是时不时往马库斯的方向投去极快的一瞥。每次她这么做时,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则对她还以一个尖锐的眼神。弗雷德丽卡思索的是他们三者间的性纠结,却没想到自己听到的第一个讨论竟然关乎科学进步,竟然关乎一个重要的科学研究。

她暗忖:家人们一时促膝相聚,一时各自远扬。现在,我感到满足和兴奋的是,这些面孔、表情和我如此相似,也和彼此如此相似。但这个节日假期结束之前,我们却可能都会感到被互相限制、冲击、抹杀。

门前突然响起一阵车的悲号和尖叫,紧接着是车轮停下来的声音。门铃响了。温妮弗雷德去应门,在门口呆站着、疑惑着。站在门阶上的,是一个身穿海军蓝大衣的方肩男人——是奈杰尔·瑞佛。

“我希望,”他开口了,“来看看我的妻子和儿子。我给他们带来了礼物,也在想——既然是圣诞节——他们至少会愿意跟我说说话,我毕竟千里迢迢地赶来。”

“请进吧。”温妮弗雷德充满不确定地邀请他进门。这的确是圣诞节,他的确是丈夫和父亲,待客之道规定了他应该被请进门来,毕竟,温妮弗雷德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所知,也对将发生些什么全无预料。

“等一下——”奈杰尔说,他从车里拿来了两个巨大的硬纸箱,都用圣诞节的礼品包装纸包得精美,包装纸上是午夜蓝和银色相间的条纹,装点着以蓝色和银色缎带编织成的亮晶晶的玫瑰花结。

弗雷德丽卡从客厅里的圣诞树旁站起身来,走到门廊上,站着,阻挡着奈杰尔突破界限,以防他进入屋内这光彩熠熠的小世界。他只得放下了他的两个大箱子,一派轻松地站在那里,与她四目相接,他似乎很快地预备好接下来的动作。弗雷德丽卡面对着他的脸,这是他真正的脸——那种极沉极暗的表情,那种专心致志的神色,总是翻搅着她。

“我只是觉得,”他说,“可能谈一谈才是明智的做法,就只是谈一谈。我也觉得至少你会让我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而且,我觉得我有权利对我儿子说圣诞快乐。你觉得呢?”

弗雷德丽卡一瞬间醒悟到,真正的错在她自己身上,错在她在没想明白之前就仓皇地嫁给他,错在她无法在这段婚姻中撑下去。这个领悟,让她动摇了,迟疑了。

“我不知道,”她说着,但依然挡着门,“这没什么意义,没什么意义。”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死赖着不走,”奈杰尔说,“我不会待太久,尽管我大老远来到这里。我只想完成两件事:一、见到我儿子,并把圣诞礼物交给他;二、和你进行一次理智的谈话,谈一谈我们到底该何去何从,就算只是约好一个谈话的时间和地点也行。就这样,我觉得我有做这两件事的权利,我是这么认为的。”

利奥出现在弗雷德丽卡身侧,他不明所以,只得凝视,眼睛在弗雷德丽卡和奈杰尔之间游移。奈杰尔朝利奥伸出双手。利奥仰头看他妈妈,妈妈竟然点头了——什么?这算是默许?还是理解?利奥越过了妈妈,被抱在奈杰尔怀中。奈杰尔把鼻子埋进利奥亮闪闪的发丝里,闻着利奥头发的气味,那气味是弗雷德丽卡一切存在感的中心。奈杰尔眼里溢满了泪水。

“爸爸想你。”他对利奥说。利奥举起小手,拽住了爸爸的衣领。他回头看着弗雷德丽卡,蓦然间,弗雷德丽卡看到利奥明朗洁白的脸上,瞪着的是奈杰尔的乌黑眼睛。弗雷德丽卡准备好赴死,准备好失去意识了。

“脱下你的大衣。”利奥对奈杰尔说。

“进来吧,”弗雷德丽卡嗫嚅道,挪着她似乎已石化了的腿,弃守了门廊,“进来见见我的家人们,毕竟是圣诞节。”

她逐一向奈杰尔介绍着:“我父亲,你认识,这是我母亲,我弟弟,我姐夫丹尼尔,我姐夫的孩子威尔、玛丽,这是我们的一位家族朋友杰奎琳,这是另一位朋友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博士。”

“我先行告退比较好。”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说。

“不——”弗雷德丽卡说,“任何人都没有必要走。奈杰尔只是带礼物过来,他没有要留下来,所以大家都不需要走。”

她的嗓音尖厉,让人听了很想走,但又拖拽着大家留下来。没有人动,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和杰奎琳也没动。温妮弗雷德拿走奈杰尔的大衣挂起来,给他端来茶和蛋糕。利奥坐在他的膝盖上,一只手绕着奈杰尔的脖子。比尔和奈杰尔互相点头,交换了一种诡谲的尊重;奈杰尔紧接着又向丹尼尔点头致意,丹尼尔一边微笑,一边皱眉。没有人说话,所以奈杰尔先开口了:“我为弗雷德丽卡和利奥带来了礼物,或许他们应该打开礼物吧,既然我可能不会久留。”他边说边转向威尔,“请你去把过道上的两个箱子搬过来好吗?”

威尔照着他的话去做了。奈杰尔让自己的儿子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又用同样生硬却流露适当温和的嗓音让威尔帮利奥打开箱子,威尔也服从了。箱子被打开了。霍比恩牌的电动小火车显现在眼前,相当细腻精致的玩具,飞天苏格兰人型号的蒸汽引擎、车厢、拖车、轨道、转车台、车站、信号灯、道岔……各种配置,一应俱全。

“但他太小了。”威尔说,他几乎是生气地瞪着奈杰尔。言下之意是说:利奥这么小,玩不起来这么大的玩具。

“我才不小,”利奥说,他把火车头攥在胸前,“我一点也不小,这是我的玩具。”

“我倒认为你可以帮他把玩具组装起来,并教他怎么玩。”奈杰尔对威尔说,“如果有你帮忙,帮他拼接起零件,全部组装起来,他就算小,也可以玩啊。”他对威尔亮出一个温暖又慧黠的微笑,“你要是能帮他,我会很开心的。尽管我也愿意帮他——所有的父亲都想在圣诞节和儿子一起玩火车——但是我不会在这儿啊。幸好你在这儿呢。”

某种程度上,他在这里占领了一些地盘,接着转向弗雷德丽卡。

“你不打开你的礼物吗?”

“我会把它和全部礼物都放在圣诞树下,之后再打开,圣诞节时打开。”

“现在打开它。”奈杰尔说,“我搞不好还得拿回去换,我现在就得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件礼物。”

“什么都不想要!”弗雷德丽卡心里在喊叫,“我什么都不想要!”利奥在一旁鼓噪:“打开啊,我也想看看,打开吧。”

威尔把箱子搬到弗雷德丽卡跟前。弗雷德丽卡无精打采地拉开了绑在礼品包装纸上的蓝色的玫瑰花结。利奥从奈杰尔的膝盖上爬下来,去帮弗雷德丽卡。明晃晃的包装纸沙沙作响,褪去包装纸后,露出的是一个很大的结实的长形盒子,覆盖着银色和粉色的丝网。打开盒子,是一件女装。深炭灰色的高领洋装,两袖紧而长,裙身混编着红色丝线的穗带和刺绣,颜色饱满,却也雅致。款式类似长款的女士袍式上衣,连着的是一条火焰摇曳的短裙。看起来有点像,不,事实上就是库雷热的衣服。和大多数红发的女人一样,弗雷德丽卡基本上不穿红色,但这件衣服恰恰是红色,一条再红不过的朱红色裙子,红得好像能点燃她红色头发中静默的火,能炼出她脸上片片雀斑中隐藏的金。但看到这条裙子,没人说得出话来。温妮弗雷德穿着一件深绿色的马球衫领上衣和一条粗花呢裙子;杰奎琳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双面针织套衫,配一条浅黄色的灯芯绒裤;而弗雷德丽卡自己上身穿着一件牛仔外套,罩在格子图案的法兰绒衬衫之外。利奥突然说:“你快穿上啊。”

“你试了之后,我可以拿去换,或者拿去改。”奈杰尔说。

“穿上啊、穿上啊!”利奥不断起哄,“现在就穿,我说现在就穿吧!”

弗雷德丽卡,本来一直握着盒盖,想要把盒子重新盖上,突然放下了盒盖,拾起盒子里的衣服,走出房间去换衣服了。

“我想知道,”奈杰尔对温妮弗雷德说,“这附近肯定有个客栈之类的地方,让我住一宿——”

“我们家的卧房可都满了。”温妮弗雷德又说了一句傻话。

“对,全满了,”比尔说,“恐怕客栈里也不会有空房间,应该没有。”

弗雷德丽卡换好了衣服出来。为了让衣服增色,她还穿上了黑色连裤袜,并在脖颈处绾了一个发髻。她真美。弗雷德丽卡从来都不美,尽管她总是活色生香地带着一种迷人气质,但就在这一刻,在这件库雷热洋装里,她是不折不扣的美——“美”这个字眼终于可以用在她身上了。这件洋装像为她量身定做的,她一对小而高的乳房,乖巧又优雅地端坐在胸部的贴身剪裁中,她柔细的手腕、苗条的腰身、秾纤合度的臀部,尽管都被覆在这一席丝织面料底下,却透露出恰到好处的美感,她身上的每一块凸起或每一方凹陷都相连起来,有了必须存在于原处的理由。只能说这件洋装的款式是奇特的、正式的、考究的、强烈的,裙幅离膝盖明明是那么长,让这件洋装乍一看让人觉得,太孩子气,像女学生穿的无袖制服或洋娃娃穿的小短裙,但穿在她身上就不是。弗雷德丽卡的一双长腿在裙裾的衬托下被拉得更修长,她的大腿如果再多一英寸,就会破坏令她曲线毕露的既简约又复杂的版型设计。她伫立着,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禁不住夸赞:“美!”奈杰尔狠狠回瞪他一眼。

“我不能收下这件衣服。”弗雷德丽卡说,她的话根本是一连串背弃,背弃了公认的事实,背弃了奈杰尔对她躯体肌肤的精确理解,背弃了自己的构造机理,背弃了自己的举止分寸,背弃了这件只能由她穿的衣服。

“每个人都说男人没办法帮女人买东西。”奈杰尔丢出一句,弗雷德丽卡则没接话。奈杰尔继续说:“男人当然可以帮女人买衣服,只要他用了心。当我看到这件衣服上的红色时,我知道:就是它了。这有点冒险,但应该会适合你穿,果然是适合的。弗雷德丽卡,你不得不承认,这件衣服的确令你增色。你一定要收下它,我没什么附带条件。不管你——也不管我们会做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收下它,它就是你的衣服,没有人能穿出你穿的效果。利奥喜欢妈妈这么穿,对吗?”

“我喜欢!”利奥嚷着。

温妮弗雷德给她的女婿端来一壶新的茶,尽管她不认识她的女婿。利奥重新坐回奈杰尔膝上,弗雷德丽卡还矗在那儿,鹤立鸡群却明丽动人。这件衣服把她和大家区隔开来,她像被包裹在赛璐玢玻璃纸里一样。她不情不愿地望着奈杰尔,带着一丝钦佩:他在做某些事情上,的确自有一套。奈杰尔向温妮弗雷德讨教,哪里能有让他容身一晚的当地小旅社。卢克·吕斯高-皮科克本想要建议他去住巴罗比的“大个头儿”旅社,但看了弗雷德丽卡一眼,把话咽了下去。利奥说:“你可能可以和我们一起睡在这里啊,可能可以吧。”

“我并不这么想,”奈杰尔对他说,话语里带着一丝不卑不亢的故作爽朗,“现在还不行,我不觉得可以这样安排呢。”

村里的大钟响了。玛丽说:“我们快赶不上教堂的圣诞颂歌了,我们得快点走啊!”

“我可不去。”比尔说,“别叫我去。”

“不会叫你去的,”玛丽说,“但是爸爸会去,还有外婆、威尔、杰奎琳和吕斯高-皮科克博士,你们也会一起来吧?”

“为什么不呢?”吕斯高-皮科克边看杰奎琳边说。

“马库斯舅舅会和杰奎琳、吕斯高-皮科克博士一块儿去,那么你们呢?”玛丽问,她充满疑惑,先看着弗雷德丽卡,又看向利奥和奈杰尔。

“去年我们也去唱圣诞颂歌了呢。”利奥说。

“没错,”奈杰尔说,“我们去年去的是史派森德镇。挺好玩的,是不是?我喜欢圣诞颂歌,它们让我们和祖先有了联系。我的祖先们全都长眠在史派森德镇上。”

“我们可碰不上祖先。”比尔说。

“每个人都有祖先。”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说,他用自己遗传学者的眼睛,认真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一起去唱圣诞颂歌吧,”利奥对奈杰尔说,转脸看向他还穿着“圣诞礼物”的妈妈,“你也快来啊。”

“我得先换掉这件衣服。”

“不用了,就穿着这件吧。”

弗雷德丽卡终究还是脱掉了那件衣服。

只有比尔一动未动,其余所有人都披上了大衣,横穿过弗莱亚格斯村,去到圣卡斯伯特教堂。他们被笼罩在烛光之下,唱起了古老的歌谣——《齐来崇拜歌》《圣婴降临人世》《睡吧,我的宝贝》《东方三贤士》《在晴朗午夜降临》《冬青树和常春藤》。利奥站在他的爸爸妈妈之间,偶尔拉着两个人的手,既隔开了他俩,又联结了他俩。丹尼尔站在威尔和玛丽之间。大家都会唱的部分不是太多,但偶尔有一两句甜美的歌声划破沉寂。出人意料的是,卢克·吕斯高皮科克有一把清亮、无惧、悦耳的男高音。玛丽特立于波特家族里的一众人,她是真的会唱歌,清甜又轻柔,唱了不少。弗雷德丽卡回想到念书时的大合唱令她困窘,而她现在已然是个成年女子,明明有自主权,却依然困窘于自己的言行和选择。

温妮弗雷德想起斯蒂芬妮,频频拭泪。

威尔则无法为死去的母亲哭泣。

奈杰尔的男低音偶尔会走调,但却为这一切增添了有用的、必要的喧闹。

丹尼尔想起降临在稻草中的那个“婴孩”。丹尼尔也想到自己的孩子,自己只陪了他们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又想到圣母马利亚的孩子,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被弑杀。他也想起自己不愿意想起的那张脸,也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精神从那张脸上转移开,比如投入圣歌的演唱上。“冬青树结出的浆果,如血一样红,马利亚诞下甜美的耶稣基督,为可怜罪人降善。”

回到了比尔家,每个人都试图留下奈杰尔和弗雷德丽卡独处,好让他们俩谈话。弗雷德丽卡一点也不想和奈杰尔谈什么,但每个人“坚持”着消失了: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和杰奎琳各自回家,比尔去了书房,马库斯和温妮弗雷德开始包装礼物,丹尼尔和两个孩子去洗漱。奈杰尔、弗雷德丽卡和利奥一起坐在起居室里,入夜后一片漆黑,起居室的壁炉里烧着柴火。

“我们从来没住过一间美丽的房子。”弗雷德丽卡若有所思。

“听着,”奈杰尔说,“和我一起回家吧——不用回去过圣诞节,因为我知道你会在这里过节——但是可以回我们自己的家住几天,比如节礼日,或者节礼日的隔天——我们可以聚聚——我们可以谈一谈,理出各种事情的头绪。连我们的马,小黑,都在思念利奥,更不要说皮皮、奥利芙姑姑和罗萨琳德姑姑。不能和利奥一起过圣诞节,她们伤心极了,而圣诞节正是家人们共聚的时刻啊——”

“我就在和我的家人们共聚——”

“反正我找到你了,因为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因为家人们对你如此重要。我想你必然知道家人们是重要的,我想你也必然知道利奥应该和他的家人们在一起。”

“我好想看看小黑。”利奥说。“我想每天都看到它。”他说,“妈妈,我们就回去看看它,行不行?”

“我做不到。”弗雷德丽卡拒绝了儿子。

“就几天而已,你还忍受不了我们几天吗?”奈杰尔问。

“无法忍受。我绝对做不到,我不会回去的。”

她也无法在利奥面前大声忏悔自己的负疚。她犯下多可怕的过错!她从不该走入这段婚姻里,现在每个人都因她的过错而遭罪。

奈杰尔说:“那么就让利奥一个人回去。让我带他回去见皮皮、小黑和姑姑们。我们都爱他,他是我们的,那也是他的房子,我总有权见我自己的儿子吧。”

弗雷德丽卡垂首丧气,她很明白如果利奥回到布兰大宅,她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当然,除非她也一同回去。她惧怕回去,身体和精神上都惧怕。她根本无法再回到那个地方。但奈杰尔要见儿子、宠儿子,又是天经地义的。她相信一个孩子需要双亲——在原则上相信,她认同共同监护。她也不免担心,她偶尔也病态地、困乏地这么想:利奥住在布兰大宅的话,他最终会是快乐的,他的人生会有一个定式,事实上他就是按照那个定式被抚养到现在这么大,从某一方面来说,那个定式就是他所要继承的一切。她还想到,利奥可能会被送走,那么小的一个人儿,就被送到寄宿学校里去,像当时的奈杰尔那样。可她又想起自己在穿越丛林时,那具紧紧伏在她身上、与她生死相依的小身体。

“我不知道那行不行得通。”她虚弱地说,她可能已经开始歇斯底里了。她想:我可以让利奥回去住一晚,再回来。他会回来的。

“你怎么想呢,利奥?”奈杰尔问,“你想回去和我一起住吗?”

“这不公平,”弗雷德丽卡说,“你怎么能让一个孩子来做选择?”

“你就让他做过选择啊!”奈杰尔一时暴怒,声音狂躁,“你就那么带他走了,不顾他的意愿,也不顾我的意愿,和你那群下贱的朋友野蛮地带走了我的孩子——”

“是他要跟来的——”

“啊,你自己承认了吧,所以如果他没有要跟来的话,你就准备遗弃他对吗!所以,你现在完全可以让他回到我身边。布兰大宅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利奥,你是不是要跟我回去?”

“除非妈妈也一起回去。”利奥说。

“我们就回去一两个星期,妈妈回不回去都无所谓。要是你能说服妈妈,那更好,要是不行的话——”

“你不能这样对利奥!让他回到他外婆的身边,让我们两人单独讨论!”

“利奥,你要不要回去?跟我回去,我们回家。”

“你听好,奈杰尔。我死都不会回去,我一开始就不该跟你去那个地方。就因为我跟你去了,现在的一切都是我铸成的错,没错,我说的是一切。我认为我们应该平静地离婚,然后平静地解决所有事情。但利奥,他是选择跟我来的,他现在跟我在一起。不过以后,我们应该有个——有一个正式的安排。”

“不会的!如果你以为我会轻易给你离婚的快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我就是这么定的,我不会放弃我的决定。”

“我是绝不会跟你回去的,你明明知道这一点,事实就是这样。”

“利奥!你跟我走!就现在,收好你的小火车,我们走!”

“利奥——快去找外婆,我会在这儿跟你爸爸解释清楚——”

“贱人!”奈杰尔骂了出来。他冲到弗雷德丽卡跟前,钳住她的肩膀。弗雷德丽卡退缩着、挣扎着。“贱人!”奈杰尔继续骂弗雷德丽卡,“居心叵测的贱人!”他的手掌就快甩到她脸上。“我看你敢不敢——”他咆哮着,声音因一刹那间蒸腾起的怒火浑浊起来。利奥开始尖叫,他惊声尖叫,不停尖叫。所有人都拥到了起居室。丹尼尔上前要护住弗雷德丽卡,奈杰尔只得放手。利奥跑到外婆身边。

比尔对奈杰尔说:“事已至此,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我们俩根本没事。”奈杰尔说。

“根本就是有事!”弗雷德丽卡说。

“快走吧!”丹尼尔说完,握着弗雷德丽卡和利奥两人的手,把他们俩带离房间,比尔继续对自己的二女婿怒目而视。

“我不想评断到底谁是谁非,”比尔说,“因为我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知道人无完人。我再说一遍,请你离开这里——直到弗雷德丽卡说想要见你。我们是她的血肉至亲。”

“利奥也是我的血肉至亲。”奈杰尔大喊。

“这我们都知道,但现在真的不是一个争辩的好时刻。请走吧。他们都说,有数据可证,圣诞节摧毁的婚姻远比维系下来的多太多。你以后再来吧,请回去吧。”

奈杰尔想讲点逞凶斗狠的话,但注意到他上次“造访”时在比尔头上造成的伤疤,于是他停止了,撤退了,夺门而去。

可能是奈杰尔的原因,他们所有人团结在一起,每个人都在圣诞节当天享受着彼此的陪伴。温妮弗雷德和玛丽努力把房间收拾得温馨美好,这栋位于马斯特斯路上的房子从来就没如此温馨美好过。圣诞节那晚,他们吃了传统的美味晚餐,火鸡烤得很好,蘸酱也辛香合宜、辣度适中,火鸡腹内的填充物也满是香草和味道奇趣的香料。弗雷德丽卡和比尔谈笑风生,她说着自己下个学期将要开的小说课。她告诉她父亲向成年人教授文学是怎样的经验,告诉她父亲她是怎样讲解《恋爱中的女人》的。他们谈到了《恋爱中的女人》主人公之一“伯金”的问题——伯金本身是一个教职人员,不是写作者。

比尔说:“你总是可以在合上D. H.劳伦斯的书后,发现心中灌注了满满的对劳伦斯的盛怒。那是多么愚蠢的一个男人,有时候甚至是个卑劣的男人——华而不实、刚愎自用。但你和他的书诀别了一段时日,当你重新打开他的书后,你发现他的语言、他的视觉,都在向你闪光,是一种权威的光芒,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

“我一开始一点也不懂该如何教书。我心想:这该多枯燥乏味啊。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这个过程反而让一切都更加真实——你穿梭于另一个世界,也栖居于这个世界——你发现你栖居的那个世界比以前真切多了。如果没教书,我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没错,这就是伯金那个老家伙所欠缺的,弗雷德丽卡,你看,他没有你这样的本事。”

“下个学期,”弗雷德丽卡说,“我要教:《包法利夫人》《白痴》《米德尔马契》《城堡》《安娜·卡列尼娜》,或许还会讲讲《曼斯菲尔德庄园》甚至《恶心》。”

“人生啊……”她想说的是,尽管她正在列举、谈论文学书籍,但她说的是文学中的人生,而且她的人生在文学对照下也一样鲜活——她怒火滔天的丈夫有一个像蓝胡子一般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粉红色的橡胶秽物,而且他是一个学会了如何将他人残杀于无声的男人。弗雷德丽卡想:“我自己的人生啊,就这样蒸发消散了吧。”她笑望着父亲,想象着父亲拥有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生——他在斯卡布罗的课堂上讲读《荒凉山庄》,在卡尔弗利的课堂上为学生们诠释《失乐园》。她似乎看到她父亲幻想中的画面——恐龙在雾茫茫的伦敦街头昂首阔步;天使闪着的微光从花园远处的树木枝丫间透过来。

圣诞节的下午,她帮着威尔和利奥组装小火车,三个人像是组成一个很棒的团队:弗雷德丽卡不动声色地帮助利奥,让利奥既知道自己拥有这辆小火车,也让利奥能发挥主动性,来组装零件,而不会因威尔的不耐心或争强好胜而为难。同时,弗雷德丽卡也适时咨询威尔的意见,威尔的确能给出像样的意见。丹尼尔则在一旁看着他们,他曾提供过帮助——就一次,但威尔把那块铁路的零件从丹尼尔手里一把夺过来,并装在了特别叫人预料不到的一个位置。丹尼尔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填补孩子们所欠缺的母爱,可即使是弗雷德丽卡,在“母性”这一部分,也是极其薄弱的。她瘦弱,反应快,却看得出她很紧张:两个男孩根本不把她视为成年人,当然也没有以同龄人的身份对待她——或许是介于成人和儿童之间的一种人。利奥跟他妈妈在一起时,基本上是把弗雷德丽卡当成囚犯看管,动不动就专横地伸出手,把她拉回自己身边,生怕她离自己太远。丹尼尔记得斯蒂芬妮说过,她们两姐妹的童年没有“玩”这个概念,两姐妹没人“玩”过什么,所以丹尼尔知道弗雷德丽卡正在努力动用自己的智慧,来融入育儿和亲子相处这个过程,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并不得心应手或自然而然。

“我自己的儿子啊,”丹尼尔心想,“是永远不会原谅我的。”儿子像他一样一根筋。他自己深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存活下来的唯一方法是忽略自己的感受。威尔也继承了他这一点,感到自己是被遗弃的人,而且不轻言原谅。丹尼尔预料到,他们这对父子终有一刻会后悔不该苛求、冷待对方,当那个时刻到来时,绝对为时已晚——丹尼尔知道肯定会是这样,但此刻他无能为力。他无法和威尔心灵相通,因为他们都坚持自我。玛丽却不一样,她需要丹尼尔的关爱,她期盼得到丹尼尔的关爱,也在看起来不可能的情况下,制造出父女情感交流的机会,丹尼尔也不吝于向玛丽伸出双手、敞开心扉。

“你应该和你爸爸说话的。”弗雷德丽卡对威尔说。

“但我并不想和他说话。”威尔很倔强。

“可能你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吧,”弗雷德丽卡说,“大多数人和父亲的相处都是类似的。”

“我不想跟他说话的情形更多一些,他过早地离开我身边,就那么轻易地走了。但没有他,我也挺好的。”

“他那时候整个人支离破碎——”弗雷德丽卡用和成年人对话的口吻对他说,“他不成人形,无以为继,他们两个人太亲密了,我是说他和斯蒂芬妮。斯蒂芬妮过世的打击,他承受得比任何人都要多太多,你必须试着了解这一点。你和他这么相像,你一定能从某个程度上了解他的感受。”

“但是我了解什么并不重要。”威尔语气冷淡,“因为我无法改变自己。我也支离破碎过,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弗雷德丽卡说。

利奥又爬到弗雷德丽卡身上,他把双手圈成环状,像老虎钳一样钳制着弗雷德丽卡的颈项。威尔看着利奥的举动。弗雷德丽卡几乎是把利奥从自己身上推下来,却又紧紧搂住了利奥。威尔说:“我自己应付得很好。”

“我看得出来。”弗雷德丽卡从利奥的头后探出头,对威尔说。威尔为铁路装上了最后的一块,完成了轨道的铺设。

“现在可以打开电源了,”威尔说,“火车头已经连接好。看看能不能开起来,看看轨尖管不管用。”

“让利奥开电源吧。”弗雷德丽卡说。

“利奥,来吧!”

火车得到了电能,绕着迷你的人工造景开始了它的旅程,先穿越了一个轨道,再经过一个车站,又驶离了一个月台。利奥把电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别弄坏了电源开关啊,”威尔说,“轻点,你试试看转车台。”

两颗小小的头颅凑在一起,俯首去查看铁轨。这时候丹尼尔回来了。

“我父亲曾经驾驶过火车头,”他对威尔说,“也就是你的祖父。”

弗雷德丽卡以为威尔会想站起来、离开这个房间,但他只是移动了一下轨尖,在沙发后面推了小火车一把。

小火车动力十足地行进着,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全家人的好脾气在圣诞节过后的那天也延续着。家里有些人当晚还被请去北约克郡大学校长马修·克罗在朗罗伊斯顿的伊丽莎白式宅邸里参加酒会,而这个庞大宅邸的其他部分现在属于北约克郡大学的校用建筑。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和马修·克罗一起过的圣诞节,亚历山大·韦德伯恩也会在这个酒会上现身。从弗莱亚格斯开车到那儿真是很长的一段路,弗雷德丽卡、比尔和马库斯坐比尔的车同去,马库斯开车。丹尼尔则和他的两个孩子、温妮弗雷德留在家里,他也帮忙照顾利奥。

克罗在他装有护墙板的书房中为宾客们送上了香槟。克罗站在他收藏的那幅被活活剥皮的马西亚斯画下,显得更加苍老,他虽然脸色红润,但应该是忙乱导致的潮红,他的头发也稀疏多了,整个人都缩水了。弗雷德丽卡穿的是库雷热的洋装,她告诉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带更适合的衣服,也提醒自己可以稍微花点心思让这件衣服真正属于自己,切断这件衣服和奈杰尔的关联。另外,她今晚和第一次穿它时那晚,一样美。

房间里挤满了人,有些人是弗雷德丽卡认识的:亚历山大在那儿,跟北约克郡大学副校长杰勒德·威基诺浦教授说话。还有埃德蒙·威尔基,肤色黑、动作快,比他以前胖了些,正在和哲学家文森特·霍奇基斯说话,还有一个稍微黝黑的男人转过身来,那是拉斐尔·费伯。看到拉斐尔·费伯时,弗雷德丽卡此时感到,人类在毫无预期之下看到一个自己爱过的也爱过自己的人时,所触发的那种微弱惊讶。拉斐尔极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神迅速移走。他肯定是要和文森特·霍奇基斯待在一起的,那是他的老朋友。克罗则要带比尔去和威基诺浦、亚历山大讲话,亚历山大的话题不外乎是斯迪尔福兹委员会和英语教学法,弗雷德丽卡也跟着比尔去了,她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拉斐尔。亚历山大一手搭在弗雷德丽卡肩上,问候她过得怎么样。之后,亚历山大原本的话题又继续进行下去了。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现在分成了两派,分化的原因并不是英语作为语言的讨论,而是到底该采用怎样的教育方法。亚历山大描述这两派时,以亚瑟·比弗为分野的代表。其一是“爱欲”派,与之对立的是“权力意志”派,前一派相信的是爱与自由,后一派遵循的是规则和权威。威基诺浦说:“语法,被牵涉进来是因为当权者在法规制定中留下了困惑,另外,从人们可被视为天性的部分中,也发现了规则和规律。这是一个古老的讨论,只是在时下有了新的转折。一个人可以无动于衷,只要他曾经是无动于衷的,他就可以凌驾于这一切烦冗之上。”比尔说优质教育的秘密是去理解那些学习的人,去在意那些被学习的内容。弗雷德丽卡突然想起裘德·梅森扰乱了她讲D. H.劳伦斯那一堂课,裘德·梅森更搬出了尼采。“只有被视为一件美学产物时,这个世界才能在永恒中拥有其合理性。”弗雷德丽卡以尼采的名言为启,说起了自己的体验。

她说:“我为一群不认为自己应该了解历史、不相信自己必须学习历史的艺术系学生讲解D. H.劳伦斯,但我总是被一个裸体的、灰皮肤的中性化模特打断,他披着一头灰色长发,用他拉锯似的声音,不断复诵着尼采的话。”

大家都笑了,关于教育的话题持续着。

马库斯见到了他几个同事。有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博士,身材矮小,一头粗硬的白发,嘴唇上方还留了整齐、洁白的髭须,他是一个曾研究过鸽子脑细胞蛋白质合成的生物化学家,并且对新学科——神经系统科学有着审慎的兴趣。和他挨着的是雅各布·斯克罗普,他的专业领域是人工智能;还有莱昂·鲍曼,他对脑细胞结构、树突、神经元突触、神经元轴突、神经胶质进行着细致的生理学研究。雅各布·斯克罗普是英俊的男人,有一种几经雕刻的感觉,像一个中世纪的僧侣,脸形修长,头发精短。鲍曼矮一些,肉也多一点,嘴唇很红,头发很卷。马库斯的研究,暂名为“电脑模式与人脑活动”,在斯克罗普的指导下进行,斯克罗普正使用不同的运算法则,构建原始的电脑,来模拟人类的认知和学习过程。马库斯并不全然欣赏斯克罗普,但马库斯欣赏鲍曼,而且他和鲍曼都为高尔基染色切片的脑组织、为神经元所组成的错综复杂的树枝状空间形态感到震惊又排斥,但鲍曼就在这个研究领域中工作。马库斯喜欢的是与数学相关的东西,并且非常拿手,不过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正在做的是不是自己想做的。威尔基对斯克罗普研发的电脑模型有些热衷,因为这也与威尔基自己的工作相关,威尔基探研的是认知扫描和形态辨认。比如,他试图弄明白:眼睛究竟需要获取多少信息,才能让大脑得出“这是一棵树”“这是一张脸”的结论。威尔基也在假象、错觉上探索,因为大脑似乎能够自动为盲点做空间补充,将空白之处以图形填满,就像为桌子铺桌布一样——概念上差不了多少,但大脑铺的却是一块想象出来的、假定存在的桌布。

科学家们讨论记忆,讨论思考的化学机理,讨论视觉的运作方式。

教师们讨论规定和允许的政治关联,讨论孩子们如何学诗歌,讨论函数表、讨论字母表。

马修·克罗把弗雷德丽卡带离了教师们的小团体,引荐她去认识语言学院的院长尤尔根·穆勒、英语系教授科林·伦尼。科林·伦尼是苏格兰人,他的主要研究课题是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创作。尤尔根·穆勒、科林·伦尼他们这几个人其实和文森特·霍奇基斯、拉斐尔·费伯等人,属于同一个小团体。克罗对弗雷德丽卡说:“这么多年以来,我对在大学里我所能触及到的各方各面上发挥最有利的影响力,也全心投入。我尽力去理解杰勒德·威基诺浦的文艺复兴论调,在某些教学或思考的方法上,试图把艺术和科学结合在一起。但你也看到了,他们是怎么分成派系的,他们是怎么在小团体里和自己人说话的。看那边那位社会学讲师布伦达·平彻,还有那些教授、讲师的妻子,她们也有她们的小团体,谈论的都是女人永远都要谈论的话题,这毫无疑问。但她们肯定不是在谈论时装,她们的着装整齐划一地丑陋,你不觉得吗?而你却恰恰相反,你艳光四射。这很冒昧,但请恕我冒昧,亲爱的,你为什么能穿得出来一件如此靡丽的衣服?我听说你结婚了,你走入的肯定是一桩好姻缘,你的衣服说明了一切。”

“我的婚姻一团糟,几乎是一场灾难,从头开始就是个错误。我绝望透顶,这件衣服是我丈夫用来哄我的一件礼物,我实在不应该穿上,因为它无法使我得到慰藉,但它是我目前最得体的一件衣服——或者我根本不该抗拒它。我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我想知道你的经历。不过,这可以以后再说。你现在可以往我的窗外看看。看看那些侵占我这座伊丽莎白式天堂的教学楼。语言楼、进化楼、数学楼,社会学楼,或者说社会科学楼?——这些楼的‘主人’为各自学院建筑的名称吵个不停——他们的争吵永无止息。他们还没有在不同学院建筑起相连的通道,我相信建成之后,看起来会像个大蜂窝。”

穆勒和伦尼都不愿和弗雷德丽卡说话,他们正就卢卡奇提出的“沃尔特·司各特是相比于其他英国小说家,在欧洲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这一观点进行着友好的辩论。穆勒的研究范围覆盖了尼采、弗洛伊德、托马斯·曼和末期的欧洲文化传承;伦尼曾写过论述沃尔特·司各特、歌德、巴尔扎克、乔治·艾略特的著述,两人的著述都是大部头,颇有分量。他们只觉得穿库雷热洋装的女人无聊到不值一提。随着讨论逐渐热络,两人越靠越近,背身向弗雷德丽卡。拉斐尔终于过来与弗雷德丽卡寒暄,他问弗雷德丽卡是否记得文森特·霍奇基斯,但霍奇基斯这个人外形没有什么记忆点,弗雷德丽卡每次见霍奇基斯,都不太有印象。弗雷德丽卡对霍奇基斯微笑致意。拉斐尔却很直截了当地对弗雷德丽卡说:“婚姻生活想必很适合你吧?弗雷德丽卡,你看起来争芳吐艳。”

“争芳吐艳”从拉斐尔这个精准、神秘的人口中说出,完全在弗雷德丽卡的预料之外。在弗雷德丽卡听来,这句话带有敌意,既不公允也不恰当。

“婚姻生活并不适合我,我步入婚姻后发现自己一无是处。”

“这样啊。”拉斐尔说。

弗雷德丽卡细细打量拉斐尔的时候,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沉默中,弗雷德丽卡想:“我上过他的课,我坐在很靠近他的位置上,我爱过他,无论从‘爱欲’还是‘权力意志’的观点来说,我都爱过他。”拉斐尔像克罗一样,尽管出于不同的原因,身形却同样矮小,简直像一道光从他们身上抽离。这真可怕,当我们意识到我们不再爱我们曾不顾一切地恋慕着、渴求着的人或事时,难道不会惊悸?那是一种死亡,可与此同时,弗雷德丽卡感到,这也是一种释重,是自由的开始。拉斐尔这张脸,这张表情坚决的脸,此刻不过是一张脸。

“我们刚才在评论这张画上的马西亚斯,”文森特·霍奇基斯说,“拉斐尔简直不能与这幅画共处一室,拉斐尔认为这幅画应该被隆重地烧毁。”

弗雷德丽卡感到心中腾起一股气急败坏地想要替这幅画辩护的欲望,马西亚斯的主题画作总是让她激动得颤抖、恶心,甚至也能给她带来一种快感。她看着画,画中的农牧神马西亚斯被吊在树上,毛皮垂至脚边,嘴唇被拉扯到露出尖利的牙齿,他的整个身体闪耀着黑红色,好像是把血块喷到身前的喷泉水池中。他的生理结构被勾画得非常准确,他充血的肌肉在肩胛和腹部扭曲堆积。

“它表现的是艺术和痛苦。”弗雷德丽卡说。

“我会不知道吗,”拉斐尔说,好像对于她过于简省的总结表示轻蔑,“但这幅画不对劲,品位并不高。”

“你的说法则挺时髦的,”霍奇基斯说,“你看过《马拉/萨德》吗?在疯子、犯人和行刑者的号叫中,新世界才能诞生,新事实才被揭露。”

“别犯傻了。”拉斐尔对自己的朋友也不口下留情,他对霍奇基斯表现出如同对弗雷德丽卡一样的不屑,“这幅画只能令我作呕,看了之后只会令人幸灾乐祸,我们每个人心底暗藏幸灾乐祸的感受,却刻意保持缄默。我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正视自己的卑劣,我不赞成的是沉溺于邪恶的想象之中。”

“这幅画是很有震撼力的。”弗雷德丽卡坚持自己的看法。

拉斐尔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微笑。

“我只觉得,画里有一种不应当被看到的东西。我得去看看窗外那些漂亮又抽象却有人味的教学楼了。”拉斐尔说。

拉斐尔走开了,霍奇基斯逗留了一会儿,缓缓走去威基诺浦教授那里,正巧威基诺浦跟几个科学家在说话,“科学组”和“语言教育组”两个派别的人终于被媾和在一起了。他们在谈的是难以捉摸的记忆痕迹——视觉、触感、声音、思绪的踪迹,一旦消失,它们去了哪里?它们留驻在身体里,等待被唤醒。“记忆分子”的概念此刻让生物化学家和人工智能研究者都开始兴奋起来。为了让刚加入的霍奇基斯了解“记忆分子”是什么,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博士解释说:“‘记忆分子’主要是说:已经学到或获取的信息,就如基因编码信息,有可能可以被存储,并由很长的分子传输,像脱氧核糖核酸(DNA)和核糖核酸(RNA)一样。‘记忆分子’这个概念,被有关蛋白质的免疫学学说进一步强化,因为抗体能辨认出有机体的侵略者,记住它们,用的是某种信息编码方式,然后抗体就这样来防范日后前来进犯的侵略者。所以,相应地,我们想,我们记忆的根源,我们意识的结构,是否也能在这些奇妙的分子中发现?”

威基诺浦问,对此有怎样的研究可以做。莱昂·鲍曼说《逐虫者》的主编詹姆士·麦康奈尔训练真涡虫、扁形虫和一些简单的微生物躲避光亮的本领,詹姆士·麦康奈尔使用的是与电击相关的方法。

“然后詹姆士·麦康奈尔粉碎了这些受过训练的微小生物,喂给了一组幼年的微小生物吃,进食且一并吸收了原来那些微小生物的分子。他声称,吃下了同类的微小生物也抗拒光线,而另一组什么也没吃的微小生物则欢快地冲向光线。我自己觉得这一切很不可思议。屠夫是多么可怕?草食是多么理想?我是不是不应该从我刚刚吃下的牛排和动物肾脏中吸收任何东西?”

霍奇基斯说:“但问题是,所谓的‘信息’是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具有相同的性质和形式?比如说免疫学里的信息,脱氧核糖核酸的信息,设计电脑的科学家脑中的信息,又或者你以类比法思考时得来的信息。当然你总这样思考的话,是很危险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够格来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我毕竟不是个科学家。”

马库斯飞快地朝霍奇基斯扫视了一眼,马库斯心想:“他点醒了我。”马库斯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对工作充满疑虑是因为没有对语言学的兴趣,因而无法理清思绪、找出思路。

莱昂·鲍曼说:“机体里生理学的变化也不可忽视,这些变化是非常迅速的,尤其是在正在成长的大脑中——但之后这些变化会停止发生,这是我将关注的部分。”

马库斯在一瞬之间看到了一个雏形,那是他想要探知、想要求索的事物的雏形。在他的脑中,这些事物以一个形状的姿态出现——那是想法处于萌芽期的初始形态,尚无法用言语表述,也无法用图表阐明,这一切都急于成形,不愿只是一种未被想过的想法。但马库斯又是怎么得来这种体认的呢?这应该与鲍曼的理论有关,与斯克罗普的则无关,这一点马库斯很清楚,在他获知自己想要找寻的事物之前,他与斯克罗普的学说早已离析。“当我找到那种东西时,那将会是相认,而不是结识。”马库斯心想,“也不会像苍白、虚无、均匀的婴儿般的心灵空白状态上,被强硬地划下一道刻痕。”他的想象是,一堆纤长、强健的翎毛蜷曲着,层层叠叠,堆成了一个骷髅的形状。他觉得自己这种“无言”的想象像是鸟用喙梳理羽毛一般柔顺的过程,当所有的羽根和孔隙全都被覆盖起来,连成一片,表面将是光滑而明亮的。他并不清楚这种比喻是有用的,还是误导的,又或是两者兼有的。他此时才开始对科学慢慢有了足够的省思,他知道科研的念头,在思维过程中,比喻和类推密不可分,而比喻和类推既有实用性,也值得存疑。马库斯觉得如果能跟霍奇基斯聊一聊会是很有趣的,但他继续安静又肃穆地站着,一副专注表情。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博士引述起薛定谔在20世纪40年代时提出的猜想——薛定谔有脱氧核糖核酸是结晶体的直觉,考德尔-弗拉斯博士说:“双螺旋结构上有着以非周期结晶体形态呈现的基因,在薛定谔的头脑中,他对生命有了新的论述,有机的生命,受制于两种秩序——其一是非周期性的结晶体,其二则是一种‘失序’,随机的原子震动和碰撞。由此可见,我们的整个宇宙可能就是一个信息系统——在寄生虫的噪声中,结晶体间传送着信息——人类的思维也成为宇宙中不同部分信息的传导方式——人们彼此告知——”

他们的对话被房间另一端一阵尖厉的嘈杂和混乱的争吵打断。原来是女士们——这些男宾的妻子们,正聚在一起。在克罗的“推测”中,她们本该安静地讨论洗衣机和衣服。弗雷德丽卡已经加入了这群女士,她们包括了:鲍曼太太,肤色深、身材壮,穿着一件印花丝裙;斯克罗普太太,她是一个姿色有些残褪的金发女子,裹在一套黑色小洋装里;伦尼太太,身形高大;穆勒太太,有些怪异;考德尔-弗拉斯夫人,是个矮小、灵敏、警觉性高的女人,还有一位,高挑、身材方正、身穿紫红色的方形低领闪缎鸡尾酒裙——这是威基诺浦夫人,她的头发剪得很齐整,留着刘海,硕圆的杂色眼睛,手上戴一条金手链,举着一根香烟,擎着一杯橙汁。弗雷德丽卡是在场唯一一个见到她时毫不惊讶的女人,其余所有人虽然都知道北约克郡大学的副校长已婚,却从来没在社交场合见到过他的太太。有人轻描淡写地说她生病了,不过也从来没有人对她的“病况”刨根问底——这情有可原,毕竟这是副校长的私事。另有一种谣传,说她是个像柏莎·罗彻斯特一般的女人,她疯了,并被禁锢着。但是她此刻正在这里,以血肉之躯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她没有参与任何会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毯,再不就是偶尔望向那幅画着马西亚斯的画,轻微地摇晃着,好像她踩在中等高度高跟鞋里的那双脚不怎么舒服。

女人们正在谈着的,不是衣服,也不是洗衣机,而是忧郁倾向。她们描述着醒来时的惊慌失措和起床的艰辛,还有一天一天时光有时疾逝如白驹过隙,有时拖沓到漫长无望,只能听着时钟,听着广播,洗着衣物。她们还说到卡尔弗利的医生,不知道那医生能不能开点药,也不知道就算开了药,吃下去管不管用,当然,她们连究竟一个人该不该吃药也争辩了一番。她们的话题也包括:对孩子乱发脾气的程度可以到多么糟糕,她们达成的共识是对孩子的看法,孩子就像是一些庞大的罐子等着母亲们把生命力统统倒进来,也像一刻不停狂奔的电气化交通工具,亟待母亲们提供能源,而作为能源提供者的母亲们本身就没有完善的能源再生功能。鲍曼的妻子芙勒尔·鲍曼轻笑着说:“他们也像年轻强健的肉食动物,他们大清早微笑着、自动自发地吃着麦片和字母形状的小块意大利面,其实就是在吃母亲的肉身。”她们说都曾抱怨过自己的母亲有过忧郁症状,现在轮到她们自己了。布伦达·平彻问:“你们不能工作吗?”于是这群女人开始了像合唱一样冗长的描述,描述她们为争取工作所付出的努力——有的确实能得到一点打字的工作,而伦尼太太找到一个教夜校的工作,但她的临时保姆总是三番两次不能来,所以她课也教不成;考德尔-弗拉斯夫人更语出惊人——她说想回去从事科研,去读个博士学位,但她丈夫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社会学学者布伦达·平彻没有为这场谈话贡献属于自己的意见,她不多搭腔也从不分享。她只是专注聆听着。她的棕色羊毛衣有点不尊重场合,头发也细长发灰。虽然没说几句话,她却问了弗雷德丽卡她的身份和职业。弗雷德丽卡说自己正和丈夫分居,一边教书,一边为出版社写读书报告,以求谋生,弗雷德丽卡还说,想做更多事情。她说,在工作和儿子之间,很难兼顾。威基诺浦夫人插话了:“你的丈夫应该能负担你的一切,所以你并不需要工作。”

“我不想伸手向他要钱,即便是要钱也不是要来给我自己用的。我喜欢工作,我必须工作,我必须思考。”

“社会学家”问:“你在生儿子之前,对工作抱有同样的想法吗?”

“如果你没做好育儿的准备,”威基诺浦夫人厉声道,“你根本不应该生下孩子。”

威基诺浦夫人疾言厉色,她的声音浑浊起来,脸色变得通红。

“我要是照顾不好自己的话,也不能照顾孩子啊。”弗雷德丽卡回应。

“你生来本不是为了单单照顾自己的,”威基诺浦夫人反驳她,她踩着高跟鞋的双腿一直颤颤巍巍,而她始终看着地上,“为众生失去了灵魂的那个人,将拯救一切。”

弗雷德丽卡也被激怒了。

弗雷德丽卡说:“我不认为你对我足够了解,所以你不应该对我的人生妄下断言。”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好女人!”威基诺浦夫人提高了音量。

弗雷德丽卡注意到自己竟然把手缩进了口袋,试图把手上的结婚戒指推下来。弗雷德丽卡环视四周的女人们,几乎全都垂首低目,脸上挂着僵硬而不幸的微笑,只有布伦达·平彻是个例外,她用一种冷漠的口气问:“威基诺浦夫人,你为什么说她不是个好女人?”

“我可以看到她头四周绕着一团邪焰,她想要毁掉她的男人和孩子,”威基诺浦夫人语气中满是坚定,“这些事情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如果你眼力够好的话。”

弗雷德丽卡说:“对不起,我还是离开好了。”

“你给我留在原地!”威基诺浦夫人一声令下,“好好听我要对你说的话!”

斯克罗普的妻子卡米拉·斯克罗普急忙冲去拽副校长的衣袖,让他赶快过来,他的妻子正怒气冲冲地欺压着弗雷德丽卡。威基诺浦夫人的手高举着,是要抓、要握,还是要抑制住自己,都不得而知。

“伊娃!”杰勒德·威基诺浦大声喝止他的妻子。

“我必须畅所欲言。”

“不,亲爱的,你不能。你必须致歉,然后回家。就现在,伊娃,说对不起。”

他双手环抱着他的妻子,把她架离。

伦尼太太说:“我就知道我们不该谈什么忧郁症,我就知道我听说她在锡达山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的事不是空穴来风,我就知道我们早就应该停止忧郁症的话题,这就是我对这一切的总结。”

穆勒太太则说:“我觉得她可能有酗酒问题。”

“相当严重的酗酒问题,”考德尔-弗拉斯夫人,“我留意到这一点了,真是令人惋惜。”

没有人直接与弗雷德丽卡对话,弗雷德丽卡也觉得自己现在被标记成“不是个好女人”——即使伊娃·威基诺浦的精神问题很严重,她口中的话根本不能视为合理。

弗雷德丽卡终于把结婚戒指推了下来,她联想到了霍比特人佛罗多·巴金斯,摘下了那枚让他隐身的魔戒。

布伦达·平彻趋前,把弗雷德丽卡拉到一边,问:“你心情怎么样?”

“哦,有一种不明所以的罪恶感。我‘不是个好女人’,这一点被她看穿了。换作是你,你的心情会怎么样?”

“我猜应该和你的感受差不多吧。”

布伦达·平彻缓步离开。弗雷德丽卡打量着她。她是一个大学里的讲师,是一个局内人——并非局外人,但是她的姿态耐人寻味,她把自己降级,和身处“局外”的另一半混在一起,和那些“配偶”混在一起,和那些社交场合里的“附属品”混在一起。弗雷德丽卡好奇这个女人究竟有怎样的用心。但亚历山大走过来找她,她也顺势忘了布伦达·平彻这个人。

布伦达·平彻隐匿于马修·克罗同样装着护墙板的洗手间里,打开了她的手提包,取出一个卡带式的录音机,抽出了一卷卡带。她正在进行的是一个有趣的暗访项目,她录下的是大学教授、讲师的妻子们的生活和交谈内容,她考虑日后在适当的时候,将这个暗访扩大化进行,比如,调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的婚姻生活。她详细记录她们的语言习惯、遣词造句,她们的失意后悔、寄托展望,她们的群体对话、无言隐情,她记录这一切,就像莱昂·鲍曼记录树突和神经胶质的性状一样谨慎缜密。20世纪70年代早期,布伦达·平彻会写就一本书,书名为《母鸡派对》,这本书将极其畅销,并改变许多人的生活,也包括她自己的生活。此刻,她迟疑的是,抹去威基诺浦夫人的失控爆发是否更符合伦理道德?当然是符合的,但她宁愿悖德,也不能删掉这段录音,这是为了维护这不合常理的癫狂不智、这无从探究的失格愤懑两者间所牵连出的一种美学意念,尽管说到“美”,布伦达·平彻根本不知道那个富有的红发女人穿着的那件昂贵的洋装好看在哪里。她第一眼从那件洋装上读取到的是:傲慢。她心想:“弗雷德丽卡自以为是个人物,而在弗雷德丽卡眼中,我不过是呆滞又惹人厌的家伙。”这么想着,她给录音机换上了一卷新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