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鲁珀特·帕罗特当即声明要提起上诉。大多数律师强烈反对,反对的理由包括:诉讼费用巨大,成功率低,耗时费力。他们都说:诉讼一定会旷日持久,而且要获取法庭记录得支付一笔不小的费用,且未必能拿到完整记录——因为在任何情况下,法庭都可选择性地提供记录。帕罗特说他自己就有一份完整的法庭记录,那是由阿夫拉姆·斯尼特金辛勤录下的一盘盘磁带。帕罗特立即请自己的秘书开始抄录录音内容。帕罗特还计划聘用一位新律师,因为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坚决反对上诉,也无意加入辩护团队之中,有人提及一个名字——约翰·莫蒂默,他既是一位年轻的剧作家,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离婚律师。一篇对陪审员们表达讥讽和不满情绪的报道开始在《泰晤士报》上刊登,文章写得很尖锐:“原来那些陪审员所代表的正是不折不扣的有常识的普通人。”一个声援艺术对抗法律攻击的基金会成立了,但公众的捐助热情不是很大。比起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塞缪尔·奥利芬特倒很赞成上诉,他花了不少时间仔细研读转誊自斯尼特金录音带上的法庭记录,帕罗特的秘书佩蒂·斯托特小姐的已处理公文篮里总是堆满了她整理好的法庭记录。但是,上诉有一个“小障碍”。塞缪尔·奥利芬特发现自己的当事人之一不见了——裘德·梅森在庭审结束后,趁帕罗特接受媒体采访时,去了厕所,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寄给他的信一封也没有被收取,他在艺术学校为美术系学生们担任人体模特的时段,也被一个新人填补,新模特是一个前拳击手,肌肉贲张,全身皮肤都是巧克力色。

弗雷德丽卡没有心思倾听帕罗特埋怨裘德失踪带来的麻烦,毕竟她自己也是麻烦临头——利奥的监护权听证会转眼就该登场了。裘德那场输掉的官司,让弗雷德丽卡越来越泄气——本来她还不会像现在这么长吁短叹。她感到自己和裘德全都是顽皮的孩子,而顽皮给他们带来了惩罚,在接受了神秘莫测的成人世界那些神秘莫测的律法审判之后,她才发现原来他们的顽皮不叫顽皮,而叫罪大恶极。她同时也有了像孩子一样的感触:以前以为被逻辑操纵运转的世界,实际上是被世界自身的偏见、情绪制造出的系统所操控的,任何事都无法提前预测。她和裘德都被要求复诵对他们人生故事的一种滑稽模仿,用的是他们从来都不会用在自己身上的语言,然后被评判,被公布出种种缺陷。某种程度上,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吗?弗雷德丽卡暗笑,谁在乎那十二个麻木不仁、群疑满腹的陪审员怎么看待《乱言塔》?谁在乎尊贵的赫克托·普拉姆法官大人对知识女性和服食春药后的性交有何看法?但转念一想,这些事情又的确重要——裘德的书不能再流通和被阅读,而且很糟很糟的是,利奥可能会从她身边被带离。

一开始,弗雷德丽卡从安西娅·巴洛的频频到访和好言规劝中得到安慰,这位巴洛太太高声欢呼自己和小利奥建立起真正友好的关系,在她口中,利奥是个“成熟的小大人”,利奥“不断给人带来惊喜”,再不就是“你一定非常以利奥为傲,瑞佛太太!”。后来,弗雷德丽卡因巴洛太太一天到晚引用诺里奇的朱利安的话而恼火。巴洛太太动不动就挂在嘴边的是:“瑞佛太太,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所有的事情都将尽善尽美。”

“你也不能确定吧。”

“我相信会是这样的。当然,朱利安夫人预言的是未来。瑞佛太太,你没有宗教信仰吧?”

“是的。”弗雷德丽卡嘴上乖乖回答,但心里面又开始发作:看吧,就算在我家,就算我只不过是对别人保持我的理性真实,我还是要面临评判,面临说不准会让我和儿子分隔的评判。弗雷德丽卡心不甘情不愿地对巴洛太太补充了一句:“但我姐夫是位牧师。”

“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所有的事情都将尽善尽美——如果你把动机全部净化以后,置于切切恳求后的光洁心田上。这就是朱利安夫人得偿所愿的方式,要把动机全部净化。”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哦,我只是在唠叨。瑞佛太太,你一定要为利奥往好处想,为可爱的利奥设想最好的未来。”

弗雷德丽卡头脑中闪过田园、马场、丛林、山冈的画面,这是一幅纯英伦风情的画面。她还看到,小黑马在蒙蒙细雨、飕飕劲风中,疾驰奔越过平原的英姿……

“没有什么最好的可以发生。”弗雷德丽卡说,“人生不是非黑即白,人生是一团混沌。大多数人的人生是这样的,但法庭上的人好像看不透这一点。”

“哦,他们当然看得透。你得记着,他们眼中的人生不是那些珍贵时刻中的奇光异彩。面对混沌就是他们的工作。你必须有信心。”

“可他们居然相信那几个女人的满口谎言,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

“也许监护权听证会上会换一个法官啊,瑞佛太太,你一定要有信心才行。”

终究还是同样的一位法官。监护权听证会上,弗雷德丽卡见到的还是赫克托·普拉姆法官大人。这一次利奥也跟着出庭了,和巴洛太太坐在一起,听他的父母亲分别向法官陈述,为了他的福祉,他们都做出了怎样的安排。奈杰尔的律师在庭上展示了一些照片,有布兰大宅、果园、利奥的房间;还有一些哈梅林广场的照片:广场上到处是一些被丢弃的破床头床架和被雨淋到发霉的椅子。整个广场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刺眼而可怕,火光摇曳之下,阴影处是黑人孩子们在跳舞。奈杰尔的律师说,利奥在布罗克斯预科学校和斯韦恩伯恩学校的入学事宜都已全部处理好。“可以向法官大人保证的是,此刻,进入20世纪60年代的斯韦恩伯恩学校,和《乱言塔》审判案结束后媒体报道中的斯韦恩伯恩学校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总体上斯韦恩伯恩学校还是一所传统风气很浓厚的学校,但此刻与时俱进,变得很有前瞻性,各方面水准都有提高,管理方面也更加人性化。”奈杰尔的律师还说布兰大宅的三位女性也来到了庭上,且已经做好发言准备,她们很愿意向法庭介绍那个正等待着利奥回归的、充满温馨关爱的家园。律师补充道,布兰大宅本来就是利奥的家,利奥如果不是被母亲强行带走,现在还在那儿过得好好的。

奈杰尔开始陈述,他话很短却说理充分。他说利奥是他的儿子,作为一家之主,他感到能为利奥提供无微不至的关怀和衣食无忧的生活是很幸运的一件事。他说不怀疑前妻也同样用她自己的方式爱着利奥,但是他觉得前妻不是那种对小孩子感兴趣的女性。她不是多么了解小孩,所以建议她以探访的方式与利奥保持亲子关系,这种安排是适合她的,她自己也会满意,而且她可以拥有随时来探访的自由。奈杰尔还说,他对利奥和母亲现在的居住环境,以及利奥交到的朋友都不放心,他不想让利奥在那里长大。奈杰尔话说得很直率,他直接看着法官的眼睛,以男人对男人的方式推心置腹,虽然很自信,但也看得出他实际上紧张得不得了。

轮到皮皮·玛姆特,她说利奥的妈妈从来都不爱他,那个女人没有母性,那个女人只想让利奥恨自己的原生家庭。皮皮说自己才能算是利奥真正的母亲,在利奥生病的时候寸步不离地照顾,教他绑鞋带。“我在她只会‘瞪着眼看’,或者‘不开心’,或者‘阅读’的时候,代替她为利奥做了所有的事情。”

弗雷德丽卡被排在最后发言,她开始要说了,或者她开始尽量想要说点什么,可连她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法官高高在上,眼睛一动不动地俯视着,那张又长又白的脸因为等不到她像样的一句话,皱缩成一张蹙额又焦躁的脸。

“请你说话。”

“很抱歉。我是想要说的,我想要说的是哈梅林广场已经不是照片中那样了,现在整个广场经过一轮改善修复,我们有了一块围绕着广场的环形草坪,广场中心用两色砖块摆成阴与阳的图案。那些垃圾也被清理了,这都是我们所有广场居民一起做的。”

“原来如此。”

“我们发觉了保持公共区域清洁的重要性——至少不能让它像以前一样脏乱。我也知道,我所做的任何安排都无法与布兰大宅现有的一切媲美,但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利奥回那里去,因为他想和我在一起,而我尽力做出了我认为最妥善最好的规划。同时,我不会放弃我的工作——尽管相比起男人,一个女人既要工作,又要独立照顾孩子,的确要更加辛苦。不过,我们有两个女人,我和阿加莎·蒙德,法官大人,我们是两个尽责的女人,两个能干的女人。我了解布兰大宅的人都很爱利奥,利奥也爱他们。我对家庭和传统这两个概念也很尊重,我来自一个书卷气的家庭,一个重思考的家庭。利奥的父亲认为,利奥的生活中应该有骏马和森林;对我而言,我对利奥成长环境的重视不亚于他父亲,我发誓要让利奥在一个各种书籍俯仰皆是的房子里长大。我对学校的要求也很高。抱歉,对我来说,把利奥这么小的小男孩送进一个集体寝室里睡觉,真是很不明智。他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应该待在家里,和妈妈在一起。法官大人,您也许不认同,但这是我的坚持,利奥是我的儿子,我在这一点上不能退让。我的父亲是个校长,他任职于一所寄宿学校,但校风自由,而且孩子们年纪也都比较大,所以在教育这一点上,我是有谈论资格的。”

弗雷德丽卡终于进入了“说话”的状态。“我知道在我说要好好承担母职时,受到了很多非难。法官大人,您就曾在离婚案的审讯中批评过我。您在离婚案上听到的一些证词是谎言,但离婚案已经终结,那都是过眼云烟了。努力谋生,再带大一个孩子,确实不是一个很理想的安排——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要任何付给我的赡养费,我不想要。这不是很理想,但这是我的抉择,我能做好这件事。如果我真的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种女人,我根本不会想拼尽全力去争取利奥。在离婚案的审讯过程中,您问我,出逃那一晚,我是否打算带他一起走?我说我曾考虑让他留下,因为我觉得他留下,对他会比较好,但他坚持要跟我一起走。请您一定要理解——这就是全部事实。我想过让他留下,但他做了选择。他是个多小的孩子啊,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会再让他从我身边离开了,除非他向我开口。”她说。

法官问:“如果他真的向你开口?”

弗雷德丽卡说:“我想,我会倾听他的理由。他应该自由决定自己的去留……”

弗雷德丽卡突然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普拉姆要求和巴洛太太单独对话,全部人离开法庭。过了一会儿,巴洛太太从法庭里出来说,法官要见利奥,所有人可返回法庭,唯独利奥被带到别处“玩耍”去了。真是漫长的等待,过了许久之后,法官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弗雷德丽卡感到浑身不舒服。她感到自己的人生先行离开了自己,就在法官回来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瘫软到无力控制。她曾是那么桀骜、凶猛、独立;她曾经是那么慧黠、自由、狂放,而她现在置身于一室人群之中,那群人都能施展各自的本事,对她的未来施加控制和影响。原来,那个此刻不在场的小男孩的权利与要求,比她自己的都更为重要。她脑中飞速倒带了一下:利奥是一场性行为的结果,奈杰尔确实给她带来过愉悦,但那些愉悦似乎和利奥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整个人呈现空白、虚脱的状态,断定自己的一切都会被剥夺。她恍惚着,甚至没有听到法官开始宣布听证结果。

“……这个监护权听证会里最主要的疑虑或最大的推定是:法庭会不会鉴于女性天生的母性特质,而倾向于母亲?毋庸讳言,从生理因素上推断,母亲能够较好地哺育、抚养儿童,幼童也需要母亲的切实关照——至少在童年前期或早期是这样。但是,瑞佛太太在那些对她不是特别友善的人口中,被描述成一个‘没有母性的女人’,的确,她不是典范式的母亲形象,但可被称为典范母亲的女性少之又少,却都能把孩子抚养成人。玛姆特小姐可以说是非常有母性,但瑞佛太太对照料儿子的玛姆特小姐毫无怨恨之心,尽管瑞佛太太自己的母职很大程度上被玛姆特小姐代为履行,而玛姆特小姐对瑞佛太太怀有明显的敌意,也对瑞佛太太的儿子有极强的占有欲,这种心态本席无法完全赞同。瑞佛先生一方提出了生动而有说服力的证据,向我们展示,瑞佛家是拥有古老传统的家族,这些传统需要儿子来继承。更令本席震撼的是瑞佛太太对自己家庭背景的描述,她相当有书香气息的家庭也有家风和传统,她想让儿子继承温和谦逊、知书识礼的气质也是相当合理的。毕竟,这个世界由各种不同人文风貌的家庭组合而成,有重视体育的,也有爱好阅读的;有极富创业精神的,也有尊崇知性风范的。”

法官谈到了对他们儿子的看法:“我完全被父母双方对儿子深切的爱打动,双方都把儿子的福祉摆在首要地位。从这个角度上看,比起在这个法庭上见过的很多孩子,我必须说利奥真是无比幸运。比较确定的是相比起跟随父亲,跟随母亲的他,日子可能不会过得太稳当太舒服,但稳当和舒服可不是人生的全部。我作为一个先后从一所斯巴达式的预科学校和一所校纪严格的公立学校毕业的老人家,接下来要表达的观点可能会令瑞佛太太有点惊讶——我相当认同她的观点:小男孩最好还是能够待在家里,和爱他的人们住在一起,通勤上学,不应住校。”

巴洛太太提供的意见,也是法官考量的重要因素。对此法官说:“巴洛太太对父母双方,以及布兰大宅的各位都做了详尽的实地走访和对话。巴洛太太严谨、清晰和洞察力极敏锐的调查报告,令我感佩。她特别指出,对利奥的聪明智慧她感到尤其惊喜,听完她的分析后,我今天上午也亲自见了见利奥,和他有过一番交谈。我在这样与儿童交谈的场合,都以不穿法官袍的普通形象出现,毕竟我是得帮助孩子们,而不是吓着孩子们。相当明确的是,我与利奥的谈话,印证了巴洛太太对我的转述——利奥清楚地表达了与母亲在一起的意愿。同时,他也不愿意与他的父亲和他的旧家断绝联系,不过,他担忧,对他来说,在所能发生的所有事情之中,失去母亲才是最坏的结果,他的原话是说失去母亲是一件‘糟糕事情’。巴洛太太汇报说,令这个孩子感到担忧的几个因素是,害怕母亲离开他,害怕自己被迫与母亲隔离。尽管童言童语,他说出的却都是棘手问题,但我认为他已经给自己找到了方向和出路,也免除了本法庭在监护权判定上的为难,因为他能思维缜密、毫无畏惧地表达自己的心愿,他有真诚的期待和沟通的能力——我也应在这几点上向他的父母表述祝贺。”

法官最后宣判:“本席宣判父亲和母亲拥有对儿子的共同监护权——此外,本席希望,父亲至少须尊重母亲在对儿子早期教育的就学形式和学校选择上占有的主导权。我将对儿子的抚养权和管束权判给母亲——弗雷德丽卡·瑞佛。”

所有人步出法庭,弗雷德丽卡头晕目眩地站在那里,四下张望,不知道利奥人在哪里。她惶惑中听到一阵扭打的声音和尖厉的喊叫,她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头部左边突然被敲得很痛。原来是皮皮·玛姆特冲了过来,用沉重的手提包狠狠往弗雷德丽卡脸上砸。锋利的金属环扣撕裂了弗雷德丽卡的眼角,她的脸颊也马上因挫伤而肿胀瘀血。布兰大宅的人迅速将歇斯底里大哭大喊的皮皮·玛姆特围起来,架住她,把她拉走了。奈杰尔留下来检查弗雷德丽卡的伤势,但巴洛太太把弗雷德丽卡拉往自己身边,用一条覆盖着波斯羔羊皮的胳膊圈住了弗雷德丽卡的肩膀。巴洛太太浑身散发着浓烈的Je Reviens香水味,臂力雄厚的她把弗雷德丽卡从长廊上拖走。不知怎的,弗雷德丽卡觉得这场袭击给自己带来一种久违的解脱。奈杰尔在长廊那头大声呼唤:“我会改天再去找你看你的!”弗雷德丽卡点头,发现自己的头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一条手帕给包住了,她看不到的是手帕上渗着她的血。耳边全是各种鞋跟敲打地面的声响,布兰大宅的人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法庭。在一个接待室里,弗雷德丽卡终于和利奥“久别重逢”,弗雷德丽卡一见利奥就开始哭。安西娅·巴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盛着热水的小钵,还有棉絮。她用棉絮蘸水,处理着弗雷德丽卡脸上的伤。安西娅·巴洛俯身帮弗雷德丽卡擦拭,弗雷德丽卡鼻子闻到各种气味:消毒水味、Je Reviens香水味,还有利奥头发的气味,利奥的头发真是又红又暖。他没对弗雷德丽卡讲述离开法庭时的经历,也没有问弗雷德丽卡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他的手指紧扣着她的手指,问了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1967年的春天张皇地溜走,夏天不明所以地来了。哈梅林广场的“中产阶级风格”改造计划还在进行:天竺葵的花盆和小翠柏的花盆出现了,又被偷光了;越来越多的窗户被漆成白色,显示出中产阶级格调;一条公园长椅摆到草坪前,紧接着被偷走了,然后那儿被安装了一条看上去就很沉重的金属长椅,长椅被固定在地面上,这下没人搬得动了;长椅旁边摆了一个亮绿色的垃圾桶,也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私密的同性恋行为,以及堕胎都被合法化了,世界在五彩斑斓中绽放、爆炸——披头士发行了唱片《佩珀中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彼得·布莱克设计的封套上正中是身着亮色锦缎制服的四个留八字须的大胡子中士,旁边是他们身穿正装的制作于1963年的蜡像,披头士这四位大胡子站在一大班名人的纸板前,包括卡尔·马克思、劳莱与哈台、阿莱斯特·克劳利、拳王阿里、蒙娜丽莎、W. C.菲尔兹和泰山等,这张唱片中的歌曲充满了新奇创意,《在天空中戴着钻石的露西》《橘子树和果子酱天空》……英国广播公司第二台开始播放彩色节目,弗雷德丽卡弄来一台彩色电视机,因为电视上有她参与的一个女性杂志节目,节目名称为《博阿迪西亚》,节目里到处是穿着迷你裙、亮皮靴、金色防雨绸外衣大步流星的事业女性。弗雷德丽卡一看电视就停不下来,利奥也一样。告别《松饼骡》《维吉尼亚人》《超人》等模糊不清的黑白世界,电视的色彩变得丰富、亮丽、光怪陆离,叫人神魂颠倒。就连一只橙子被切开都成了一种闪闪发亮的新启示,一朵玫瑰花盛开的过程更是一场视觉盛宴,还有女皇的衣服再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了,她那些粉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穿着怎么看起来如此离谱又失态?《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报告》终于出版了,因为最终稿太厚实,所以分成两卷出版,一经问世,立即引起一阵风暴式的抗议——《放任自流有了许可证?》《给我们的孩子戴上机械学校的脚镣》《他们为什么意识不到教育就是压迫》《跟不上形势委员会》《以儿童为中心?不可理喻的委员会》《我们的动词和连词哪儿去了?》《脱轨的分词》……诸如此类的文章一时间多到满坑满谷。委员会成员之一罗杰·梅戈格火上浇油,写了一封抗议信,炮轰委员会不懂得师生之间共同合作和互相信任的必要性。另一位委员会成员盖伊·克鲁姆也写了一篇干巴巴的短文,预测一些技能将永不复存在。没有什么记者从头至尾读完这份《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报告》,因此在报道委员会的结论时总与这份报告的作者原意有很大出入。亚历山大·韦德伯恩被委托制作了一系列用于教育频道播放之用的莎士比亚戏剧片段,片段中的演员们都穿现代时装,他还想写一出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布莱希特式的话剧。

卡修斯·克莱撕毁了自己收到的征兵单,拒绝参加越战,与亚洲的有色人种作战。这一年的6月,以色列人在“六日战争”中战胜了埃及人和约旦人;他们穿越了重重地雷陷阱,任由地雷在他们的号角声中爆炸,气势万钧地控制了耶路撒冷旧城,继续向哭墙脚下挺进。

7月,在圆屋剧场举办了自由辩证法会议,反精神医学的学者们在会议上痛心疾首——人类将被幻觉和故弄玄虚的伎俩毁灭。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号召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和美国的黑人从白人手中夺下枪支,并物尽其用;赫伯特·马尔库塞说会场摆放的鲜花让他心旷神怡,他相信马克思主义者将从技术中解放出本能的自我。会议上,与会者严厉谴责了集体自杀和屠杀行为。戴维·库珀以“超越语言”为题,发表了总结演讲,呼吁终结一切对立,包括“主观与客观、白与黑、压迫者与被压迫者、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施虐者与受虐者、杀人犯和被杀者、精神病医生和病人、教师和学生、监护人和被监护人、食人者和被食者、肏人者和被肏者、拉屎的人和被拉了一头屎的人”。会议上还举办了一场用钢琴木架、金属管、装牛奶的板条箱、空罐头罐子作为乐器的演奏会。会场上真的是处处以花朵装饰,有的争芳吐艳,有的蔫头耷脑。

对《乱言塔》的上诉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比较让人紧张的是裘德·梅森至今杳无影踪,有人觉得他可能又逃回了巴黎,当然还有一种谁也没能说出口的猜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另一个音信全无的人是约翰·奥托卡尔,自从在弗雷德丽卡的离婚案上被列为关系人、共同答辩人以来,他全无回应,形同绝迹于人间。弗雷德丽卡放弃了他,她有她的自尊,没有往约翰·奥托卡尔工作的地方打电话;如果约翰·奥托卡尔再也不要见她,她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她后来又去了戴斯蒙德·布尔的画室一两次,还和休·平克跳了舞,休·平克可能不是个很好的舞者,但他卖出了一整套诗,出版了诗集《地下俄耳甫斯》——是鲁珀特·帕罗特的出版社帮他出的。对英国人来说,1967年是很奇妙很忙乱的一年,在很多人记忆中留下的印象是:这一年好像比以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长,就像长盛不衰的“权力归花儿”运动一样。可是对大多数人而言,那种噪声、气氛、光焰是很表面很空虚的——不过是一些口号式语言,是人们在烹饪、推轮椅、陪护年长者,在商场里银行里图书馆里工作,或者跑进酒吧或什么嘉年华里时,耳边飘过一两次或更多几次的类似口号而已。1967年6月,“自发的地下”的音乐基地UFO俱乐部,催生了电子花园俱乐部。电子花园俱乐部在考沃特花园横空出世,还引起小野洋子和街头剧团组合“爆炸星系”两方支持者的对抗。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开始使用民族方法学,对“权力归花儿”的活动人士“花的孩子”、电子花园、色彩斑斓的梦境、炼金术婚礼进行研究。他也喜欢上了弗雷德丽卡,好几次试着约弗雷德丽卡一起去俱乐部里玩,但弗雷德丽卡直到8月电子花园俱乐部关闭再以中土俱乐部为名重开时,才跟斯尼特金去了一次。

利奥在7月满七岁了,弗雷德丽卡被要求去参加夜间家长会,跟老师交换关于利奥的情况。她和阿加莎坐在学校礼堂里,头顶上是一串彩色纸花连成的摇来晃去的一片森林,纸森林用棉线串在一起,不同的纸花串用蓝色的平头钉和图钉别在一起。她们俩和一大堆家长排队等着轮流见老师。利奥的老师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士,穿着一件束腰宽松外衣,头发大概和明尼哈哈县一样长,眼睛被黑色眼线绕成完整的圈——老师给每位家长十分钟的时间。终于轮到弗雷德丽卡了,弗雷德丽卡坐在小学生低矮的椅子上,双手放在同样低矮的课桌上,驼着背跟老师对话。

“利奥在学校里表现得挺好,瑞佛太太,他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

“是的,难道不是吗?”

“他跟同学们的关系也很好,交友上没有什么问题,他朋友太多了。”

“我很开心。”

“他还没能开始独立阅读。的确,他在这方面有点迟缓,我想他可能是在智力开发方面比较缓慢。”

“你说什么?”

“从阅读上看,他智力开发缓慢。”

“这当中肯定有误解,他的词汇量异常丰富。前几天他说了‘炽热’这个词,他还谈论过喷气式飞机的‘雏形’和‘阴谋诡计’什么的。”

“我能想象得出他使用那些词的情形,但这关乎阅读,他可能还没学到阅读的动作技巧。不过不用担心。”

“听着,他能读碧雅翠丝·波特所有的故事书,他曾经读给我听过。”

“瑞佛太太,那是阅读还是背诵?阅读和背诵不能混为一谈。他可能在某方面太强了,另一方面就会相对弱,基本上是这样。”

“他还读书给莎斯基亚听。”

“莎斯基亚在阅读方面就很快。但请不要担心,瑞佛太太,孩子们的智力开发速度存在差异,他会慢慢学的。”

“但我们家是一个有读书传统的家庭……”

“我猜测会不会是你让他对阅读有点反感呢?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点?会不会是太过强调、太多期望了?对他宽容些吧,瑞佛太太。”

“但如果他不会阅读……他要怎么学习?他学不到任何东西啊……”

“千万别担心,瑞佛太太。”

老师开始看自己的手表了。

弗雷德丽卡对阿加莎诉苦。弗雷德丽卡说:“他竟然无法阅读,我完全没注意到,只看到他整天都在说话。我真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我的确怀疑过,”阿加莎说,“我曾经试验过他一两次。莎斯基亚很快,但利奥缺乏耐心。他非常不愿意理睬那些简单的词,但艰深的词他又不明白意思。但现在学校里会教各种学习方法,看与读、初步教学字母,还有各种新型实验,其中有一部分对孩子有帮助,有的则效果一般。我认识一些或许能帮上忙的人。现在利奥还处于初期,来得及。”

弗雷德丽卡感到无助,但她什么也没对利奥说。她听着利奥“读”《托德先生的故事》时感到:等到利奥回布兰大宅过暑假的时候,就算利奥不回来,她也只能甘心隐忍。她从来没料到利奥身为她的儿子,却不会阅读。

8月了,披头士去印度和马哈希一起灵修,布莱恩·爱普斯坦自杀身亡。披头士又急急忙忙赶回英国,但他们说马哈希开导他们不要太哀伤。裘德·梅森依然下落不明,弗雷德丽卡百无聊赖、空虚寂寞,只得跟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去了中土俱乐部。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只观察,不跳舞。他身上带了一个笔记簿,封皮是新艺术风格的设计,由紫、金、银三色组合而成。除了笔记簿,他还拿了一个纸袋,里面装的全都是软糖。他把软糖一块一块从纸袋里拿出来,又在他身前的桌子上沿着桌边把软糖摆成一排。“吃一块吧,”他对弗雷德丽卡说,“这是哈希什配方的软糖,精心制作的,吃了对你有好处。”他的眼睛因为幸福感,好像要溢出水来;他姜色的头发甩啊甩的,长度就快触到肩膀;他胡须浓密,扎成一束;他的光头闪着紫色和绿色、橘色和玫红色、黄色和绛红色的光,原来是闪光灯作祟。他像一个迟钝的侏儒一样蹲在墙角,抽着他自己卷的烟草,时不时冥想似的伸出他的双手,再不就是吞咽着哈希什软糖。弗雷德丽卡本想尝一块,但下不了手。她现在是一个十足的北国清教徒,严格控制着自己的人生。她穿着一件碎花图案的直筒连身裙,削肩设计,能露出腋窝,像是小女孩穿的连身裙,裙子的底色是黑的,裙身满是纯白的小雏菊和亮蓝色的旋花属花卉。她还留着很有棱角的“头盔式”沙宣头,两侧的红色发尖不断舔着她白皙的脸颊。

“跳支舞吧,”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冲着她喊,“如果你愿意的话。”喊完便吞下另一块挺大的软糖。弗雷德丽卡没跳舞,她环顾着四周。这个地方像个仓库一样,或者说飞机棚。四壁全都是混凝土,只有灯光打过来时,墙壁才有颜色,那些灯光,有的在穿行,有的在跳跃,有的在打转,光线极强极猛,让人眼花缭乱。俱乐部里烟雾氤氲,烟雾改变着光照,或让光增厚,或让光渗透,或让光聚拢,或让光扭曲。不但是烟雾,连声音都和光起了反应,那声音似乎像线状物一样,被光运载着散播着。俱乐部某处——挺远的一处,应该有一个乐团在演奏,一个组合在演唱。阿夫拉姆·斯尼特金非要躲在边缘区域,弗雷德丽卡和他待在类似于凹室的一角,他们所在的位置看不到表演者。

弗雷德丽卡自认是一个没有乐感的人,因此她在这个场合不能说多享受,她感到自己快被噪声给撕裂了。脉动、嘶鸣、轰响、敲打、鼓点、节奏、重奏、撞击,都放大了她由内而外的撕裂感。这地方真没给她什么快感,只是一个劲儿地让她的耳朵充血,好像连肾脏里的血液也上蹿下跳,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啊!

人们在舞动、在回旋,那是一幅如梦似幻的画面——圆锥形的女巫袖连身裙、精灵穿的宽摆大长袍、层层垂坠的黑色薄纱衣、银色与白色相间的网状披挂、紫色黑色的邪魅之花、纯白的玫瑰和月光花,全都在起舞!他们如蛇一般虬曲扭动,轻颤慢转,他们随旋律聚合在一起,脸上还挂着浅笑,似乎要施咒或招魂。所有人都在舞蹈,但没有两两成形的双人舞。弗雷德丽卡拿手的只有牛仔舞——她可以在男人的手臂边缘转来转去,像螺旋一样旋扭出去,再跺脚,一声大笑后,再顺着男人的手臂转回来。牛仔舞就是性爱,牛仔舞就是兴致,牛仔舞让人开怀大笑也气喘吁吁。弗雷德丽卡眼前这些跳舞的人,多数是女孩子,她们时而像低矮的蘑菇,时而像盘绕的花朵,她们一起转圈,一起复位,所有动作都是同时完成,她们是一个整体中整齐的个体,却没有个人主义,也没有成双结对。

“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欢呼着。他又吞下一块软糖,面带极乐笑容,又叨念一遍:“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弗雷德丽卡看着他在笔记簿上写下这句话——“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句末画了一个笑脸,写了几个铜版印刷字体的字母,还画了一连串圆圈,圆圈外围被添上了一条蛇。

他不断重复着:“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

弗雷德丽卡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穿行于跳舞的人群中,寻找着洗手间。喧嚣声越来越大,已经不能说是噪声了,最后变成一声号叫,一声咆哮,一声呜呼。她终于能看一眼到底是一群什么人在表演。主唱穿着一袭多色块绸缎拼接而成的宽松长衣,长衣的袖子是银色的,翻领特别大,裤子是白色缎面质料,头上戴着一顶奥古斯塔斯·约翰式的白色绸布礼帽。他挥舞着一支以花和丝带装饰的长棍,兴奋至极,他的头向后仰,他的喉结随着他或啼或吠的叫声上上下下地抽动,他的脸是约翰·奥托卡尔的脸。

弗雷德丽卡先是转身走回表演场地看了看,接着原路折返回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待着的地方。她觉得自己还是赶快回家的好。她的牙齿是蓝色的,双手是绿色的,头发是暗紫色的。她在烟雾中摇曳,她在那些“梦中人”身边绕行。她终于找到了阿夫拉姆·斯尼特金,也不知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是在嘟哝还是吆喝:“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

弗雷德丽卡丧失了语言功能,赫伯特的两句诗自动地在她头脑中吟咏:

如此纤细而瘠薄,不见防护或友人

每场暴雨和每阵飓风,都将我的身体穿透。

她开始跟着朗诵,对自己朗诵,像在念咒。后来,每一次有人提到“60年代”,她都会想起这天的情景,想起“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在中土俱乐部的表演,想起哼唱变成了哀号,想起灯光搭建而成的迷宫,想起一个个跳舞的女孩汇成了同步的大群体,想起“如此纤细而瘠薄,不见防护或友人”,想起“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想起“每场暴雨和每阵飓风,都将我的身体穿透”。穿透、穿透、穿透。

“我们需要裘德来签署上诉书,”鲁珀特·帕罗特说,“弗雷德丽卡,你总是能帮我们找到他,这一次呢?”

“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媒体也在找他,但没人听到他的一丝风声。”

“你看他会不会是投河自尽了?”

“我倒觉得,”塞缪尔·奥利芬特插嘴道,“他就算投河,也会确保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他投河的过程,至少也会让我们寻获他的尸体。”

“我一开始也是那么想的,但现在很不确定。我们之中有没有任何人能有一点关于裘德的线索?”

“丹尼尔!”弗雷德丽卡急中生智,“裘德以前总打电话给地窖里的丹尼尔,打给丹尼尔和霍利教士!”

弗雷德丽卡和鲁珀特·帕罗特急匆匆地赶往圣西门教堂。丹尼尔坐在他蛋箱似的隔音间里,接听一个中学男生的电话,男生说自己高级水平考试没过,吞下了六片可待因。丹尼尔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男生去医院,过了一会儿,男生挂断了电话,不知道他是无聊了,或困得打起了瞌睡,还是难过得不能自已。丹尼尔在记录簿上总结了这次电话,这个个案就算处理完了。“我想他知道六片可待因毒不死自己,也可能我设想的有错。”丹尼尔对弗雷德丽卡和鲁珀特·帕罗特说,“你们怎么来了?”

“是为了裘德,我们怎么也找不到裘德。我们需要他在上诉书上签名。当然,我们也万分担心他的安危。我们想确认他是安全的,非常想。”

“可他没来过啊。”

“他有没有打电话过来?”弗雷德丽卡心急火燎。

“如果他打电话过来,那电话内容我得保密。但是他没打电话给我们,没有。”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不,不知道。可能是南伦敦?他给我这样的印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一次搭地铁和我回‘家’,我们刚好顺路。”弗雷德丽卡回忆道。

“可南伦敦这么大!”鲁珀特说,“再说他也有可能去了别的地方,什么地方都可能去,不过他没钱去。”

“他没有银行账户吗?”

“对,他都用邮政汇票,或者现金。”

丹尼尔翻看着早期的电话记录。当时裘德·梅森还是个令人反感的无名氏,大家都称他“钢线”。正当众人查找线索的时候,金妮·格林希尔来了,她端来了茶,问他们在做什么。

“我记得一件事。”金妮·格林希尔说,“我记得一件事。”她在认真追溯那件事。

“我算和他有过一次完整的对话。那天丹尼尔不在,丹尼尔去了约克郡。那个人说起自己住在塔顶。”

“那是他书里的内容。”

“不,不。他说:‘没有人想住在我住的这个地方,曾经有个小孩从我住的这个区域坠落——是从塔顶坠落的。’”

“那也是他书里的内容啊。”鲁珀特·帕罗特说,“《乱言塔》里就写过一个小孩子坠塔。”

“嗯,可说不定他把现实中的坠塔写进书里了吧。”金妮·格林希尔说,她没读过《乱言塔》。

“他说过各种胡话。”丹尼尔说。

“但不妨一试。”金妮·格林希尔说,“我们可以联络报社和社会服务团体,询问南伦敦地区儿童坠塔的情况。”

这个调查很耗时,没想到,坠塔的儿童比他们预期中的要多,罗瑟希德、布里克斯顿、佩卡姆、斯托克韦尔都有儿童坠塔事件发生。他们问市政理事会那些发生儿童坠塔事件的塔楼上都有怎样的住户,得到的答案里没有一个住户跟裘德·梅森特别相似。最接近或有可能的是斯托克韦尔的瓦斯特沃特尔塔,那里有一处私有土地叫作沃兹沃斯区,那个区里所有的塔都很奇怪地刻意以湖的名字命名,比如格拉斯米尔塔、德文特塔、厄尔斯沃特塔。1962年,的确有个小女孩从瓦斯特沃特尔塔的塔顶坠落,小女孩当时两岁,是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女儿,少女被控将女儿从塔顶推落,最终以谋杀罪名被判刑。少女的名字叫戴蒙德·贝茨,这是一桩当年尽人皆知的人伦惨剧。塔顶的居住区现在被一个无业男子使用——“是一个有点迟钝的人”。名字叫作本·莱帕德。弗雷德丽卡陷入了思虑,她说:“裘德本姓蒙克顿-帕迪尤,本笃会的帕德……可能是裘德!”“他自从1962年起就住在那里。”市政理事会的公务员说。“我们去找找看吧!”丹尼尔说。

沃兹沃斯区还是有一分风采,或说有一种格调——尽管用“格调”这个词,让这个区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格调。区里的一座座混凝土塔高耸直立,塔与塔之间是大片的空地。塔上修建了露台,窗子的形状也千差万别——有的是圆拱形的,有的是方形的,小小的,有的则很巨大。那些窗棂最初应该是被漆成浅蓝色的,但现在窗上的蓝漆不是脏兮兮的,就是已经剥落了。建筑师的本意是展现建塔用的自然材料、混凝土、金属和漆料,让它们像花岗岩一样褪色,但混凝土不会褪色,只有漆料会。不过,塔身上那些漆料斑斑驳驳,像是被泼了大面积的脏水,脏水干掉后留下难看的水渍痕迹。塔楼间的空地,大概按照草图上的规划,应该是绿色的,应该栽种着灌木和树,但实际上是裂化的沥青,有几棵不服输的细而尖的树苗钻裂了涂得好好的沥青,在空隙中蹿长着,但它们在再也扩大不了的生长范围中,只有等死的份儿。倒是在沥青的裂缝处有一抹抹绿意,那些裂缝处是膨胀的土地,苔藓、陆生藻尽情吮吸着土壤的滋养。早秋灰蒙蒙的天色中,丹尼尔和弗雷德丽卡赶到这里,风卷着包裹炸鱼和薯条的报纸,扫过沥青。瓦斯特沃特尔塔的入口处袭来一阵尿骚味,还有零零星星的粪便斑点。真是俗套到俗不可耐的地步。俗套本身就很惹人厌——因为平庸陈腐却叫人无可逃避,就像这尿骚味和粪点子。如果电梯能管用就好了,但在这样的情境中,它肯定不管用啊。弗雷德丽卡三步并作两步,一次跨过好几个阶梯,像兔子等乌龟一样,等着一步一步慢慢爬上来的丹尼尔。抵达第十三层楼的时候,两人都已气喘吁吁。弗雷德丽卡感到肺快爆裂了,心脏里像有一把榔头在敲,丹尼尔则用手帕不断擦拭着满脸的汗水。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光秃秃的混凝土楼梯平台,平台一侧是一扇蓝色的掉了漆的门,门前地面上是一个盘子,里头有一大块鸡骨头,是鸡的肋骨,盘子上还有一抹一抹的番茄酱。他们敲了敲门,没人答应也没人开门,他们继续敲。

一个声音从楼下传来:“本是不会应门的。”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他们面前,小女孩穿着很整洁,一条百褶裙,一件套头衫,白袜子大概是学校规定穿的。她年纪在十岁左右吧,圆脸,混血儿,金属丝般的非洲特色发质,但发色暗红,双颊色泽微暗,嘴巴很大。

“你认识本?”

“我们为他提供食物,是妈妈准备的食物。我们把食物放在他门外,等我们不在或不看的时候,他就取走食物。他不愿意出来,妈妈说他头脑有点迟钝。”

“他长什么样子?”

“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他以前是个怪人,留长发,他常常挨揍,现在他都不出门了。”

“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如果他没答应还是别去的好。”

“没人有钥匙吗?”

“门没锁,但不会有人想进去,里面快臭死人了。”

丹尼尔推开了门,过道空空荡荡,地上干干净净,只是有一股气味,近似裘德以前的体臭,但明显衰退、淡化了。他们经过一条晦暗的走廊,进到一个比较大的房间,一面玻璃墙闪着灰色的亮光,照射着对面的墙,剥落的墙纸上堆满落叶,墙上有的部分渗出盐花,有的部分长出霉斑。房间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墙角有一个床垫,床垫上是一堆毯子;一张桌子,上面是一排装着各种彩色颜料的墨水瓶和一个装着钢笔的笔筒。桌子旁边的地上是一台小电灶,灶上是一层又一层烧焦了的食物,像是死火山口堆积的岩层,墨黑色的,铜绿色的,灰棕色的,早已发霉酸臭。

房间的另一角是一排异常整齐的书,按书籍开本尺寸的不同,堆成了一座座低矮的书塔。

两人好一阵子才注意到床上的那堆毯子里裹着一个人,那个人纹丝未动。

“裘德!”弗雷德丽卡唤着。

“出去。”那个幽灵用拉锯般的声音气若游丝地说。

“是我们,弗雷德丽卡和丹尼尔,你的朋友,我们多希望……我们很想找你谈一谈。”

“出去。”

丹尼尔凑近床垫,轻轻掀开像是重压在裘德身上的毯子。裘德躺在那里,穿着那件他出庭时穿着的衬衫——那件衬衫似乎自他出庭后至今再也没有脱下来过。他的头发长了一些,蓬乱又油腻,被揉成了一个灰色的鸟巢,而不是一顶灰色的贴头帽。丹尼尔眼中的裘德,瘦弱、枯槁得简直濒死。丹尼尔痛心地说:“我们得赶快把你从这里弄出去,你得跟我们走,我可以带你去医院。”

“你……不需要过分力争、过分殷勤地求取生存。”

弗雷德丽卡喊着:“他们需要你的签名,你的书要上诉了!”

“没必要了,他们会输的。”

弗雷德丽卡噙着泪感召他:“裘德……拜托你……你以前斗争过啊,你用你的方式斗争……”

“而现在我要用我的方式去死。你们走吧。”

最后,他们二人差不多是用抬的方式,从塔楼蜿蜒的阶梯上一阶一阶地把裘德搬了出来,安顿进一辆计程车里,计程车司机闻到裘德的气味,本想拒绝搭载他们,但看到丹尼尔,便同意了。丹尼尔提出要送裘德去医院,裘德开始哭叫。最后,他们只好把裘德带到丹尼尔自己位于克勒肯维尔的卧室兼起居室。丹尼尔的房间不大,比起裘德位于塔楼、连在室内也快听得到回音的宽敞住处,丹尼尔这里显得很是拥挤,尤其是家具有点多。裘德洗了个澡,是丹尼尔和弗雷德丽卡一起帮他洗的,裘德边洗边埋怨了一阵子。他的头发也洗干净了,变得意想不到地柔顺,发丝盈动,像通了电,这个发型给了他威廉·布莱克一般的圣贤气质。在被丹尼尔和弗雷德丽卡一番上下内外的全面打理过程中,裘德始终闭着眼。现在他被套进丹尼尔的睡衣中,被好好地安放在丹尼尔的小床上,丹尼尔会睡到沙发上。“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丹尼尔打趣道。弗雷德丽卡说如果不是因为利奥、阿加莎、莎斯基亚,自己也很愿意收留照看裘德。“不。”丹尼尔一口回绝她,“这一段时间内,裘德是我的工作。”

“对了,他得给上诉书签名。”

裘德睁开了眼睛,说:“如果你帮我远离那些人,我就签。”说完又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睁开,问:“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没带我自己的那些衣服过来?”

丹尼尔说:“没错。”

“我的衣服都收在一个纸箱里,放在我的住处,记不起是哪个角落,那是我所有的衣服。”

“你想让我去把你那些衣服找出来、拿过来?”

“我没有替换的衣服。你的衣服我穿肯定都不合身,我想你也不会想要借给我。麻烦你了。”

他再次闭上眼睛,头缓缓地沉入丹尼尔的枕头里。嘴里喃喃低语:“你真是一个上帝的使者。”他的声音里听得出有种满足的语气。

丹尼尔送弗雷德丽卡出门。他说:“我不知道我能安抚他多久。”

弗雷德丽卡笑着说:“你们俩都像旧靴子一样,脾气死臭。你一定能帮他解开心结的,时间到了,就行了。”

“是啊。”丹尼尔也故作轻松地说,“我做得到。”

中土俱乐部偌大的空间,顶部悬挂着丝质的帷幔,上面画着各种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杯子和剑、太阳和月亮、向日葵和指南针、皇冠和锁链。整个空间都被七彩缤纷、横冲直撞的光线点亮,置身于此还能闻得到一股诡谲而浓烈的香精气味。两队旅人在熏香和彩光中冒了出来,并打了照面。其中一队人个个白净高大,大都披着明晃晃的灰色斗篷,内衬流光溢彩的绿色礼服,银色腰带上装点着树叶状的金属雕花,扣环上镶的是祖母绿。他们整队人背后都背着水晶羽翼,羽翼在不断变换的光线中熠熠生辉;额头上套着银圈,银圈箍住了他们飘飞的秀发,却让银圈上吊着的简单饰物在眉毛上边随意晃动。他们的领队没有穿绿色礼服,而是穿耀眼的白色礼服,斗篷盖在他头上,挡住他的脸,他手持一根权杖,带领自己这队的人轻吟浅唱。

哦!伊尔碧绿丝、姬尔松耐尔

如宝石一样倾斜而降,白色星华何其光耀

你是星空主人的荣耀!

他们脚上穿着浅色皮料做成的凉鞋或镶有蹄铁的精致靴子。

第二队的人多数都穿着白色罩袍,脸上戴着有太阳和月亮图案的金色或银色的面具,他们头顶绕着一圈槲寄生。他们中间的那几个人呈裸露状态,但胯间的旭日形饰物和新月形饰物遮挡了他们的性器。这一队人由一位吟游诗人以诗歌来为他们做介绍:

这二十四位来自神圣家族的人出现了;

他们都曾出现在它的神迹中。

是人类的奇迹,是人类的神明,

救主耶稣,将永远得到祝福。

塞尔西,我真挚的朋友,

那之后谁因屈服,

而被绝望的波浪吞没?

是谁的化身又从海上的洪峰中升起?

后来被命名为奇彻斯特,

如此讨喜、温顺和轻柔!

她的小羊羔对着海鸟咩咩细诉,

仍在为阿尔比恩哀戚。

卑躬屈膝以得罗斯儿子之名和其化身,

俯首弯腰以得黑夜魔女女儿之名并被降生,

被放在腐殖土中,用榔头和织机塑造。

在凡人的胃和神经中,

死神恸哭。

(我以英语称呼它们:英语,这厚实的祭奠。

罗斯铸造了这顽固的语言结构,

与阿尔比恩的愁思对抗,

多亏了这愁思,否则他将化为一缕喑哑的绝望。)

吟游诗人上前一步,说:

“让我们为阿尔比恩的神话史诗狂想而欢庆!让我们为造物主欢庆,是造物主创立了神话的体系,让我们不被人类臆造出的体系役使,造物主看穿了笼罩在语言之上的种种幻象,指明了不休的象征和恒久的灵光。让我们为威廉·布莱克的七重视觉和真正的耶路撒冷欢庆!让我们也为J. R. R.托尔金欢庆,他一手编造了精灵语、中土世界和西海以外的陆地神话!你们将要看到的是一场仪式和一场祈祷,一场召唤和一场舞蹈。当我们把语言、文本和神韵这三种强大的网全部编在一起,编成一场崭新美梦的织料,谁知道会有怎样的暗之形态或光之生物,冲进我们的视野呢……”

舞台上的众人开始吟唱,并把一团纤长的、闪烁的细丝在彼此间传递。“精灵”们歌颂的是埃兰迪尔和鲁瓦。吟游诗人则在诵读布莱克的《耶路撒冷:巨人阿尔比恩的化身》。

女性来自男性,

两性来自上帝,

他们不再是它的化身,

生命各自承担:

他们束限了它的脑,

当他们束限它的心,

当他们束限它的腰身时,

布满红色血管的一片网纱,

像猩红色长袍般,

围裹着他们立地生长。

表演者们原本的那团丝线现在被掺入红色的丝线,一个吟游诗人来到众人中间,像线轴一样加入这场编织。

将他们从它的视线中遮蔽,

像为安眠者盖上一席纱

如献上比尤拉之花编成的布幔

为死者遮脸;

幽暗无光却有温柔触感,

但极其疼痛又苦楚

像拥抱最爱之人

又像将细软如纤维般的柔情绵密编织,

不再有男与女媾和,

但怆痛中、号叫不止的折磨中,

喊出了最崇高的声音

筑起了隔离的石墙,

痛苦的心被强逼着织出帘幕,

掩盖受尽摧折的秘密。

“精灵们”吟唱着欧散克和米纳斯的恐怖,吟唱着尸罗的蛛网和巴拉多的眼睛。“精灵们”用轻柔的歌声唱着对切断纽带、突破界限,再搭建一座彩虹光桥的渴望。

“偶发艺术”表演在伦敦到处发生着,弗雷德丽卡和艾伦·梅尔维尔去看了其中一个。这次担任吟游诗人一角的是里士满·布莱,艾伦和弗雷德丽卡非要来,是因为他们心底对“偶发艺术”有着近乎病态的好奇。他们所处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舞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舞台上浓雾滚滚,丝带和衣服被高高挂起,飘荡着、缠绕着;而且也听不到什么人声,现场吹奏着长笛作为演出配乐。吹奏者的呼吸声很重,笛声中偶尔夹杂着排箫、铃铛的乐音。外面也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噪声,是从停车场传来的,停车场与这栋包含演出场地的建筑物毗邻。说到演出场地,布莱已经在那儿开始表演他仪式的部分了。但外面的噪声实在太吵,摩托车车轮狂转的嘶鸣混合着鼓声,而且是非洲鼓。弗雷德丽卡仔细辨认着:哦,还有锣、手鼓、钹的声音……噪声汹涌澎湃,没有停止的意思。而剧场内为阿尔比恩祝祷的神话史诗舞蹈却像沉静冥思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剧场里一个声音说道:“我是凯兰崔尔,我戴着水之戒。”停车场的噪声奇迹般地消失了,那些发出噪声的人似乎走了……可把人吓得心惊肉跳的是,突然响起更爆裂的一声巨响!很显然,那些噪声制造者离开了停车场,顺着地下室进入了这栋建筑物,因为节奏感很强的鼓声和踏地声从观众们的脚底下传来。艾伦·梅尔维尔欢呼雀跃:“我就知道我们来对了,我就知道肯定很有意思!”弗雷德丽卡喃喃道:“有意思可能不是一个正确的用词。”

侵略者蜂拥而入!他们中许多人赤身裸体,身上不是用唇膏画着火焰的图案,就是用菘蓝染料画着瓶塞钻。他们扛着粘在棍子上的海报,多数海报上画着越南佛教僧人在火中将自己献祭——盘腿而坐、身穿藏红色僧袍的人像,被火舌吞噬着,被浓烟包围着,正要往身下的石头堆里倒去;还有一些人抬着拼在一起的厚重狭板,狭板上竟然钉着猪头!猪头从头颅中间被剖开,露出牙齿、椎骨和猪脑。一群人跳上了舞台,他们人数众多,有男有女,鼓声也越来越振聋发聩。他们跟台上原来站着的那些穿长袍的表演者扭打起来,抢走了表演者的排箫和铃铛,他们按着自己的意思开始演奏。这时,一个浑身漆黑,似乎扮演着金发恶魔的人跳到舞台前方,跟着鼓声摇头摆尾,一把抢过原来那位吟游诗人身前的立式麦克风。金发恶魔大喊:“来一首诗吧!”喊的人原来是米基·英庇。他越喊越起劲:“来首诗!扎格要来了!我来首像样的诗!”米基·英庇唱起诗来了:

齐山羊们跳着舞

来到通灵塔

它们欢蹦乱跳

跳给戴帽子的猫看

那猫戴着锃亮的帽子

那顶超炫的血红色的

锃亮的帽子

在焚书的火光中

它们摆荡着乳房

晃动着阴毛

它们把鼻涕吸进气管里

就为给通灵塔边

那闪亮亮的猫看。

山羊和指南针

猫和小提琴

豪华的谗言和哄骗。

双头蛇和胡同猫

这个和那个

到底什么意思?

淘气鬼和昴宿星团

直翅目

直升机

蜜蜂蜜蜂蜜蜂膝盖。

螺旋式螺旋式螺旋式地快转

逆时针逆时针逆时针地回旋

盘卷退缩

麻烦和跋涉

宇宙锅在宇宙中沸腾。

晃动你的骨盆

扭动你的脚趾

转动蜜罐

答复玫瑰

过来跳舞

欢蹦乱跳

跳到通灵塔

巨大的金猫

戴着那顶超炫的血红色的

锃亮的帽子。

观众爆笑起来,跟着他一起吟唱。保罗/“扎格”穿着白色的绸缎裤子和古代弄臣的上衣穿过观众中间,他不苟言笑、面容姣好。他疾步走上舞台,身后是他的随扈,他们都穿着白色绸缎服饰,手捧婴儿浴盆。粉红色的婴儿浴盆里装着暗乎乎快要溢出来的什么东西。里士满·布莱也是身着礼服,头戴面具,本来要表演,但被搅和了,他走上前去与这位入侵者对峙,却踩到连着米基·英庇手上麦克风的电线,差点摔倒,幸而他及时稳住自己。

“不好意思,”戴着太阳面具的里士满·布莱说,“这是一场庄重的仪式表演。”

“我知道,”保罗/“扎格”说,“这是个‘偶发艺术’表演,一切都发生着,你发生着,我发生着,我们发生着,这不是很快活吗?你应该为碰上不可预见的事而高兴,请让我招募你为‘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光荣的一员。”

他向跟随着自己的人挥了挥手。舞台立即被摆满了露齿而笑的半只猪头,猪头被放在狭板上,还有扮演火中僧侣的人也一一上台,唱起来、跳起来了。

“你是个老好人,”扎格对里士满·布莱说,“我也是个老好人,来,让我们结盟。”

一个头上戴了一朵枯萎罂粟花和一些羽毛的年轻女孩,把胳膊伸进了其中一个婴儿浴盆,原来那里面全是浸泡在黑血中的苍白的猪肠子。扎格捞出一条猪肠子,先举过自己的头顶,又把猪肠子绕在里士满·布莱和自己的脖子上,红色液体顺着白色的衣服滴滴答答地落下,他们两人碰巧都穿着白色的衣服。

“不!”里士满·布莱嚷着,“我……我见血就晕。”

“失去意识对你来说正是件好事。”米基·英庇说,“把自己同化入集体中。”

“不,不用了……”里士满·布莱叫着,努力摇着自己的脖子,想不用手去拉扯就把猪肠子甩下来。

“看样子你可不是奥兹国来的魔法师啊。”米基·英庇戏谑着他,一把将布莱的面具拽了下来。保罗·奥托卡尔面带微笑,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猪血从身上滴落。

而紧随保罗·奥托卡尔的那群人,急急忙忙地把内脏、猪肠子往裤子里塞,还有的把猪肠子从裤裆里拉出来,让血畅快地滴。

里士满·布莱耷拉着的脸从柠檬色变成蜡黄色,他真的头重重地朝前倒了下去,履行了他的“诺言”。他的脸栽进猪血里,台下有观众笑起来。鼓手不停地击鼓,鼓手的旋律配合着这一切,让观众笑得更厉害。

“就让这一切随性地发生吧!”米基·英庇激情地呐喊着,“‘偶发艺术’哪有什么观众!我们此刻都是演员!动起来吧,你们这些猪油桶!解放你的屁股,快来跳舞!”

“太老套了!”弗雷德丽卡气呼呼地说,“全都是假的。”

“那些猪头是真的吧。”艾伦说,“还有那些僧侣。”

“哦,见鬼!”弗雷德丽卡说,“我要回家了,我得跟保姆换班了。也许未来的人不会相信以前曾有一个人,为了和保姆换班而离开一个‘偶发艺术’表演现场。”

剧场里冒出一股烧焦味,和血腥味、烧香的气味、烧油漆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不知从哪里还传来一两声轻微的爆裂声。有人开始叫喊:“快清空剧场!失火了!失火了!”剧场里的人你推我搡,又哭又叫,竟然还有鼓声。原来是有人在这个改建成剧场的工作室角落放了一些书用于焚烧,但不小心点燃了装着丙烯颜料的罐子,引起了爆炸。弗雷德丽卡在烟雾弥漫中,顺着不知因什么和什么发生什么的化学作用而产生的一条冒着气泡的“河”急匆匆地跑下了楼梯。她根本不想和别人一样等着看这栋建筑物究竟会不会彻底烧毁——毕竟,她请来的保姆还在等她换班。她径直走去了地铁站,而在那条很长的下陷的自动扶梯下方,就是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雕塑系学生,彼得·斯通,疯狂地迎向死神的地方。

自动扶梯上挤满了人,弗雷德丽卡有时候会看着每一张迎面而来的面孔,寻找他们的不同,也寻找他们的相同;探查他们的心思,偶尔也一瞥他们的逝水年华。很多时候她发现,人们眼中的空洞是一模一样的。今夜,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脸也没看到,她看到的只是一条白色的无颜色的队伍。就在她也行将变得空白之际,自动扶梯的下方传来一声呼叫:“弗雷德丽卡!”

她看到暗处有一张脸向上攀着,努力地和她的脸相对。瘦削、有棱有角、没有一点瑕疵的脸,那张脸连接着的身体穿着黑色西装和黑色雨衣,那是约翰·奥托卡尔的脸。他们两人一上一下,在扶梯上擦身而过的时候,弗雷德丽卡凶狠地朝他大吼:“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当时很害怕!”

“那不是借口!”

“是真的。你等我!”

“不,我不等!”她被自己的话激怒了。但当她走下自动扶梯时,她后悔了。她踌躇了一阵,转身,又转身,再转身,登上了往上走的自动扶梯。她半路上又遇到了约翰·奥托卡尔,他正在下行。

他说:“我说了等我。”

“我说了我不等,然后我改变主意了。”

他们再度擦肩而过,到底是多长的两条反向自动扶梯?是不是全伦敦地铁站里最长的两条?她听到他又说了一句:“等我。”她在上面等了,站在自动扶梯的上端,看着从下往上来的每一张脸,这一次居然每一张都那么剧烈地不同,但没有一张是他的脸,他也没有在自动扶梯的下端。怎么办?保姆还在等换班。她走进了弧形月台,给了月台里的卖唱歌手一枚硬币,那位歌手正轻声唱着:“花儿都到哪儿去了?”她在月台上等了等,望向幽闭的隧道——飘着异味、又旧又黑的隧道——想着死了的斯通和活着的奥托卡尔。

车厢里的空座位很多,她形影相吊地坐着,觉得今天晚上过得很糟,她不喜欢那个“偶发艺术”表演,虽然演出有一定趣味性。她看着倒映在昏暗车窗玻璃上的自己的脸:苍白的皮肤、凝视的眼神、深色的眼珠,也许是被倦怠晕染了,那眼珠的颜色比原来更深。一张透明的白脸,像鬼魂一样,却比在明晃晃的镜子中照出的真实的脸更加典雅。她和自己的眼神对望,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站着的人的形象,站得有点远,是一个人的倒影,光照的角度,让那个人的脸两次、三次、四次地叠加在一起,他的脸被他自己的脸覆盖了一层一层又一层,像一层层极薄的纸面具,但其实只是一张脸,就一张脸,约翰·奥托卡尔的脸。她试探性地对昏暗玻璃窗中的他微笑,她将自己的头微微倾斜,她的红发在玻璃窗中闪过一瞬鬼影,他在玻璃窗中朝她点头。她听到了聚氯乙烯雨衣的摩擦声,她嗅闻着气味,在煤灰味和香烟味的夹攻下,她隐约闻到了他金发的气味,闻到他出现的气味。她没有转身,她对着玻璃窗说:“我已经学会了失去你。”

“我不会怀疑那一点。问题是,你是否能学会拥有我?”

“也许能。”

“那就好。”

他们的手碰在一起,他们对着玻璃窗中彼此的镜像,微笑着。

经过了一重一重的麻烦,12月,报纸上刊登的关于《乱言塔》上诉案的报道显得异常简短。

报纸上写道:《乱言塔》赢得了上诉。前一位法官误导了陪审团,让陪审团如坠深海,失去方向,无法靠岸。

上诉庭的法官们认同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以及裘德·梅森——《乱言塔:一个献给我们这个时代的孩子们的故事》作者的观点。出版社提出了十一项上诉理由,大部分理由被法官们驳回,但法官们同意:初审法官毫无必要地贬低了专家级证人,也没有在陪审团研判对此书文学价值的辩护时,提供足够的判断标准与方向。上诉庭的一位法官直言:“初审法官像把陪审团成员丢入深渊,让他们各凭本事,自生自灭。”

报纸上还刊登了鲁珀特·帕罗特的新照片,照片中,他跟他的法律顾问们一起畅饮香槟。媒体登的裘德·梅森的照片却只有那些旧的。丹尼尔把所有报纸带回来给裘德,裘德此刻仍躺在丹尼尔的床上,他已经不是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他穿上了新的睡衣,那是金妮·格林希尔帮他买的。裘德坐起来,面无表情地检视着每份报纸的内容。

“所以已经没事了。”丹尼尔说,“你现在爬起来,去赚一大笔钱,当一个名人吧。”

“不,那些事我一件也不想做。他们已经把我剥得一干二净,我不想要什么钱和名气。”

“但你得到了平反。”

“有人说的是一回事,也有人说的是另一回事,风言风语太多。被嚣论、指摘的滋味很不好。”

“嗯,不管怎么样,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都应该爬起来,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把我带到这里以前,是不是就该设想到我会赖着这一点?”

“我设想到了,我说你可以待到你感到自己好转为止,现在,我觉得你自由行动比较好。”

“但我可能还没完全好转。”

“要不我们冒个险吧,你可以试着先起床,再请我喝杯东西。”

“也许行得通,”裘德笑了,“我考虑一下。”

这三个朋友看着累累的骨头,惨白的骨头、带血的骨头、颅骨、肋骨、胫骨、腕骨、跗骨全都堆摞在一起,骨堆上,还有用破布包着的炖好的肉随意地丢在这边或那边。

“克雷布斯人来过,又走了。”参孙·奥里金推测道。

“我们不能触碰这些骨头,”格里姆上校说,“免得克雷布斯人回来的时候,发现还有人活着。”

“我们离开这里吧。”图尔德斯·坎托提议道。深不可测的森林某处,有一头野兽开始嚎叫;烈日灼热、蔚蓝一片的天空中,有一只大鸟在不停地绕着他们飞旋。三个衰老的男人慢慢地穿过了溪谷,一次又一次地回头张望身后的这座塔和塔底叫人不寒而栗的骨头山,他们走啊走啊,直到那堆骸骨再也辨不清是人类身上的遗留物,只化成一堆白色岩石,点缀在绿茵上,和草根旁边的甲壳、鹅卵石混杂在一起。他们继续走着,如果没有被克雷布斯人擒获,他们就将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