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 杀生关白-2
第三节
秀地给孙七郎派了四位辅佐他的老将,他们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内一丰。这四人全是诸侯,是秀吉早在织田信长麾下任军官时起就栽培提拔起来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秀吉的着意安排,这些老将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性情温和,学识渊博,饱经风霜而善于处世。他们开口就是:“凡事须冷静沉着,切不可锋芒毕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这些话差不多成了他们的口头禅。老将们用这些话象操纵木偶人似的操纵着孙七郎,巧妙地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面前则又百般推崇孙七郎,说道:“他很聪明。”
他们把自己的谋划说成是孙七郎的主意,极力想让秀吉改变对孙七郎的看法。起先, 秀吉并不轻易相信。 但是后来,看孙七郎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也就觉得:“倒也是的。年纪大了,人会改变的啊。”
有一次,秀吉还曾对左右的人说道:“又左(注:指前田利家)从前也是这样的。”他还说过:“前田利家在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令人束手无策的浪荡子。可是如今却成了一个稳重而诚实的人,和从前的又左判若两人。一条令人讨厌的毛虫变成了一只招人喜爱的蝴蝶。孙七郎这小子总不会永远是条毛虫吧。”
秀吉对于孙七郎这位近亲,真是无计可施。由于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抛弃也无法抛弃。不得已,于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任命孙七郎为征讨纪州的大军的副将,尽管他当时只是个十八岁的青年。幸好,这次孙七郎并无大过。紧接着,在同一年,秀吉又让他参加了讨伐四国的战争,同样让他担任了部队的副将。这次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经过这两次战争,秀吉终于拿定了主意。在这一年的闰八月,秀吉允许孙七郎使用羽柴姓,并将近江国封赠给他。同年,秀吉升任关白。与此同时,他奏请朝廷,让只有十八岁的孙七郎担任了从四位下右近卫中将。一个出身卑微的青年农夫,一跃而成了朝廷的命臣,这是旷古未有的事。第二年,十九岁的孙七郎当上了参议。参议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为孙七郎的平步青云感到恐惧。此人就是孙七郎的生身父亲,世人称之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弥助。弥助在京城里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孙七郎,对他说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别违反了天意啊!”
弥助用尾张农民的土话,反复念叨这个意思,而且越说越激昂。也不知弥助是从哪儿听来的,他说,从前有句话,叫作:“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还说:“自古以来,没有大的才干而飞黄腾达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留神老天爷发怒,可别违反了它的意志。”他说:“由于过快的荣升,会使你的人品和能力与高位不相称,最后甚至连人伦道德也会丧失殆尽。”他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对儿子说:“你可得留神啊!”
“我怎么个留神法?”
孙七郎一看见自己的父亲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当面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贱似的。他的父亲长就一副种地人的相貌,这是怎么装饰也改变不了的。他的脸上总是显出一种软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神情。听了父亲的一席话,孙七郎却说道:“我武艺高强。我的地位与我的才干相当。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气呢?”
“不,不,你错了。”弥助说。
然而面对已经身居朝廷参议这样高位的孙七郎的恶狠狠的眼光,弥助没有勇气看他一眼,而只是低垂着头。弥助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懂得:孙七郎只不过是一具木偶而已,他决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而仅仅是被人用来继承丰臣政权的一件工具。弥助自己就是一个明证。他从尾张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来,自己的三个儿子都被别人弄去。为了光耀丰臣家的门庭,弥助自己也被人为地粉饰了一番。他改名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里的乡亲们正在背地里怎么议论他呢!
“爹,你以后别来了。”
孙七郎已经忍无可忍,尽管觉得有点不忍心,但他还是这么对父亲说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参与朝政的贵族了。而且得与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讨厌的公卿们相周旋。可他的这位父亲却总是这么一副贫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张乡下度过的那一段穷苦生涯。而且每次来总要唠唠叨叨地教训他。这样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奋、干劲十足呢?这不是故意和他为难吗?
然而,养父秀吉却完全两样。
为了让孙七郎步步高升,秀吉为他填写了一项又一项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夺目的履历。二十岁那年,孙七郎跟随秀吉出兵征讨九州。在老将们的辅佐下,这次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升任从三位权中纳言。接着又在这之后的第二个月,晋升为从二位。这种晋升的速度,更是一个例外。
“照这样一直升上去,来年可望当上大纳言啦。”
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见风使舵,对孙七郎奉承了这么一句,想以此博得这位有希望成为丰臣家的后继人的欢心。前田原是僧侣,现在担任丰臣家对宫廷的联络事宜。然而,由于晋升得过于迅速和频繁,孙七郎早已感到迟钝了,听了玄以的话,他竟无动于衷,只是应和着说:“噢,明年当大纳言啊。”显得并不特别高兴的样子。看到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
“这个傻瓜!”
尽管玄以没有露于声色,但因为他是负责指导孙七郎礼仪的教师,因而没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孙七郎的了。在玄以看来,孙七郎近乎是个白痴。玄以心里想,恐怕你还不明白大纳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对孙七郎说道:“所谓大纳言,乃是连藤原公卿、连姊小路、飞鸟井这样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只有到了老年才能当上的大官。总之,那是仅次于内大臣的官职啊!”听了这番说明,孙七郎才喜形于色,一边着急地问道:“是吗?这么说,明年就能当上这大纳言了吗?”
但是没有想到,第二年竟发生了变故。确切地说,这也许不应该说是“变故”。对于丰臣政权来说,这是一桩出人意料的大喜事。因为秀吉的侧室浅井氏生了一个男孩。秀吉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这一点上,他几乎绝望了。而现在却有了一个男孩,对秀吉来说,哪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呢!
新生的男孩取名“捨儿”,按照民间的习俗,这名字能够保证孩子长寿。总而言之,秀吉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诸侯为了逢迎秀吉,耗费了倾城的钱财,赠送了大量的贺礼。甚至连天子也给丰臣家的这位新的继承人赠送了华贵的襁褓。为了天子送的这件礼品,办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阵子。这么一来,孙七郎这个人物,突然之间被人们遗忘了。
“大纳言……”
孙七郎心里本来暗暗期待着这一年能当上大纳言,然而秀吉方面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秀吉和丰臣家的官僚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直截了当而又非常富于实际意义的想法:如果把孙七郎的官爵提得过高,就会对这个新生婴儿的前途不利。
不过,孙七郎在军中所担任的重要职务,还是一如既往。在捨儿诞生后的第二年所进行的讨伐小田原的军事行动中,孙七郎仍然没有失去副将的位置。这次战役结束之后,秀吉虽然没有把已从接班人的宝座上跌落下来的孙七郎提升为公卿,但是却给了他对于大名来说最最实惠的犒劳。孙七郎的封地一跃而猛增到一百万石,他成了故乡尾张国以及伊势的诸侯。
“这下该高兴了吧。”秀吉对他说。
孙七郎却不知道该如何高兴才好。
“好好干啊!”秀吉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他说。
只是少说了一句多年来听惯了的老话:“好好干吧,将来让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话来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孙七郎心想:“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给这个年轻人闲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后,孙七郎又继续参加了讨伐奥州的战争。凯旋归来,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出兵奥州,去镇压九户地方的叛乱。这一次秀吉没有去。孙七郎第一次当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对这个年轻人的实力还是不放心,便让德川家康同行,担任讨伐军事实上的总司令。这时,家康刚好已官居大纳言。仅仅为了平衡孙七郎和家康的官爵这一点原因,临出发时,这个年轻人被任命为权大纳言。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无暇欢庆一番,就立即踏上了征途,转战奥州各地。平定了叛乱之后,孙七郎于同年十月胜利返回大坂。
孙七郎登上大坂城朝见秀吉,秀吉照例对他讲了一番慰劳的话。使孙七郎深感惊讶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种洪钟般的声音(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身体健康的象征)已经完全消失了,语气很消沉。从大厅的座位高处传来的秀吉的说话声,孙七郎几乎听不见。同时,昔日笑语声喧、充满生气、甚至令人觉得过于嘈杂的整个大厅里,今天却象寺庙的大殿那样,寂静无声。孙七郎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已经听人说过,因而知道这是由于秀吉的嫡子、小名叫捨儿的鹤松,已于两个多月前病死了的缘故。
第四节
鹤松病死后,孙七郎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丰臣家的这位年轻人的命运,真是瞬息万变。鹤松刚死三个月,秀吉派来的使者就出现在这位年轻人面前。他们向孙七郎传达了秀吉的决定:他已正式成为丰臣家的继承人。由于鹤松的丧期未满,不便公开设宴欢庆。但是到孙七郎的邸宅来暗暗向他说些祝贺的话的诸侯,则是络绎不绝。这些达官贵人,三个月前曾在设于如心寺的灵堂里,为鹤松之死而痛不欲生,都争先恐后地当着秀吉的面,剪下发髻,以表示对死者的忠贞。
这一年的十二月,由丰臣家出面奏请朝廷,任命孙七郎为内大臣。从这一天算起,仅仅过了二十四天之后,孙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变了。
他当上了关白。
秀吉把自己的关白之职禅让给了他。秀吉辞去了宫廷的现役职务,住在大坂城里,从此以后称作太閤。孙七郎则称为关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华的官邸聚乐第,和里面的一应摆设,全都赐给了孙七郎。从此,孙七郎住在京城里,被人尊称为殿下。
“叫殿下吗?”
自己如今所处的地位有何等尊贵,起初,孙七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因而也完全不感到惊讶。后来,别人渐渐地告诉了他,他这才明白,所谓关白,那是宫廷里的头等职位,人臣中至高无上的职位。诚然,当今天下的统治权,依然掌握在太閤手里。然而,在朝廷里,孙七郎则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乐第,也足以叫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尊贵。聚乐第东临大宫神社,西靠净神寺,北面是一条,南面是下长者町,占地面积十分广大。四周有护城河、围墙和岗楼;院内布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飞瀑;楼堂馆舍,杂然其中。城墙外住着百来家诸侯,一幢幢金碧辉煌的公馆鳞次栉比。这聚乐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孙七郎成为这所邸宅的主人时,这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位。
孙七郎心里想:“我已经具有这么高的身份啦。”
对孙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许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象操纵木偶似的,用约法几章,把孙七郎的生活管束起来,丝毫也不许他疏忽大意。这约法共有五章,那是秀吉给孙七郎的一封信。秀吉并让孙七郎提交了一份表示愿意遵守约法的决心书。这约法的第一条是严整军备,第二条为赏罚公平,第三条:尊重朝廷,第四条:爱护士卒。约法的内容都很具体而琐碎,极力避开使用抽象的语言,就如教一个幼童使用筷子那样。例如,第五条的内容,乃是秀吉最为关切的。在秀吉看来,要是他的政权的后继人仅仅是个白痴,那倒干脆好办。难办的是,孙七郎的性欲非同寻常,似乎有点没有节制。大概只有在这一点上是和秀吉相似的吧。秀吉在讲到这一条时,用了“不要学我”这样的话。秀吉给孙七郎的信,一开头就写道:“茶道、狩猎、女人诸事,切勿过于热中,勿学秀吉。”“唯茶道可作消遣,可不时举行,亦可招待他人。至于女人,可在邸宅内安置使女(指妾)五至十人左右。应以此数为限度。不得在邸宅之外沾花惹柳,淫乱放荡。”对于秀吉来信规定的约法五章,孙七郎用熊野山名寺的佛纸,写了一纸誓文。文中对梵天帝释四大天王以及全日本的诸种神佛发誓,表示决不违反规定,如若违反,则“今世要蒙受天下各种苦难,死后要堕入十八层地狱”。这些不过是赌咒发誓时常用的老套子话。
“把这张誓文给我保存好。”
秀吉把关白秀次差人从京城送来的誓文,交给他的下人木下半助保管。从那时起,仅仅过了一年零九个月,秀吉就对把继承权给了养子孙七郎一呈深悔不已。他不能不后悔。因为通称淀夫人的侧室浅井氏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拾儿”。
孙七郎得到秀吉的亲生儿子出生的消息时,也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安。按理说,他应该主动归还自己作为丰臣家后嗣的权利,并主动取消自己的养子身份。他本该认识到,既然自己不过是一尊有着继承权的木偶,那么,由于秀吉有了亲生儿子,他作为养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也就早已云消雾散了。如果是升任关白之前的孙七郎,他的脑海里或许会掠过这样的念头。而现在他却不这样想。孙七郎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与其说他变了,不如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从木偶变成了人更确切些。
从十八岁起,孙七郎的地位和官职直线上升,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实际上,他仅仅是木偶戏里的一尊被人不断更衣打扮、粉墨登场的木偶而已,自己则记不起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只需让他那瘦骨嶙峋的肉体维持呼吸、饮食和排泄,军务自有人帮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为他提升。孙七郎有每天大便两次的习惯。在讨伐奥州的征战途中,他每到一处宿营地,总要随地拉大便两次。这么一路上拉过去,一直拉到了津轻。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奥州,班师回朝。古往今来,恐怕不曾有过如此轻松、省心的远征将军吧。况且,秀吉告诫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长久手之战中,孙七郎大败而归。那时秀吉给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内容的训诫信。自那以后直至孙七郎升任关白,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在这五年里,这封训诫信,犹如一道紧箍咒一般,一直严严地管束着孙七郎。这自然不是靠孙七郎的自觉遵守,而是他身边的老将崛尾、中村、宫部、山内等四位大名对他的强制。
但是,在孙七郎升任关白之后,这几个老将都离开了孙七郎,回到了他们设在大坂的将军府中。而有一个名叫木村常陆介的人,从大坂上京,担任了关白府衙内的总管,取代了原来的大名们。身边人事的大变动,使孙七郎获得了解放。木村常陆介与其说是一员能征惯战的武将,不如说是一个文官色彩浓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与同乡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后来的丰臣家,一直负责掌管行政事务。但后来被秀吉疏远,所得功名富贵,不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他常常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唏嘘叹息。孙七郎升任关白,常陆介觉得此乃天赐良机,便恳请秀吉,让他当了关白官邸的总管。他思忖,既然在秀吉这一代已无法发迹,那么,还是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吧。一旦秀吉归天,秀次成为第二代掌权人,那时我常陆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为执掌天下实权的人了。
不用说,常陆介对孙七郎的爱好和脾性,采取宽大放纵的方针。常陆介走马上任那天,甚至对孙七郎说道:“殿下已身居关白,尽可自由行事。”对于孙七郎来说,他可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动听的语言。
“是吗?”孙七郎说。
尽管他感到常陆介的话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于长时期养成了习性,他仍然小心谨慎、踌躇不前,但常陆介却满有把握似地对孙七郎说:“大坂方面,由我来设法对付,你尽管自由自在地行事。”
常陆介想尽量迎合孙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孙七郎的欢心,与此同时,这个手段高明颇有才干的总管,千方百计让孙七郎成为一个合乎时势、受人爱戴的人物。常陆介想出了一个奇特的办法。这就是通过宣传,把孙七郎描绘成一个爱好学问的人,给他戴上一顶学问的保护者和奖掖人的桂冠。
在这个战国时代,那些始终在征战杀伐中过着戎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们,对于什么学问之类,是根本不关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听人讲释《论语》。听了之后,甚至还觉得很稀奇地劝加藤清正说:“世上竟有这么有趣的学问!主计头(注:加藤清正的官职),你也听听嘛。”秀吉对于学问也是毫不关心的。有一天,他见秘书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该怎么写,正在发愁,便说道:“啊呀,你写个‘大’字(日语里,“醍”和“大”这两个字读音相同)代替不就得了吗?”那时节,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庙里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才勉强保持了一点具有学术气息的文化传统。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对于绘画还略有兴趣,而对学问之类,则是不闻不问的。这可以说是丰臣政权的一个显著特征。而常陆介则想把秀次树立为学问的保护者。通过这种办法,使世人对秀次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是与其他大名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导者。常陆介责成西堂和尚,一位负责文教事务的官员,去推进这一大树秀次威信的计划。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东福寺里一个颇有学识的和尚,年纪虽然还轻,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庙中,已小有名气。
西堂为秀次一手经办了各种有关学术和文艺方面的活动。邀请五大寺庙的名僧在聚乐第举行诗会,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他还借用秀次的命令,从全国各地广泛收集珍本、孤本书籍,并让下野足利学校和《金泽文库》捐献藏书。他把收集来的各种书籍汇总到京城里,存放在相国寺内,以供世人阅览。与此同时,西堂还把那些千方百计地收集到的《日本记》、《日本后纪》、《续日本纪》、《续日本后纪》《文德实录》、《三代实录》、《实事记》、《百练抄》、《女院号》、《类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义献给了天皇。另外,还召集了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们抄写《源氏物语》。
开始时,朝臣们私下议论道:“这小子不学无术。”
大家都对秀次避之唯恐不远。但是后来看到上述这番举动,也有人随之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不过,相反地,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厌恶秀次,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例如藤原惺窝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请他,他都托辞不去,始终不肯登门拜谒。惺窝私下对他的好朋友说:“这是糟蹋学问啊!”看来,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盗名、笼络人心的意图。
惺窝还在他的好朋友面前,作过这样的预言:“秀次这人个恐怕不长。”
惺窝估计到,太閤已经有了嫡子,而秀次却还老着面皮赖在聚乐第里,一点也没有想辞职或引退的意思。这样,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不只是惺窝,京城里的所有公卿大夫,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只有秀次官邸的总管木村常陆介,却极力为秀次编造理由,叫他稳住。
他对秀次说道:“在太閤殿下让你退还关白职务之前,你尽可不必客气。本来,关白的职务与大名不同。这是朝廷的命臣,是由天子任命的。如果随意辞退,就会违反太閤殿下要你尊重朝廷的第三条训令。你可千万不要那样做。”
听了这话,秀次觉得很有道理。而实际上,常陆介是因为担心,万一现在秀次辞去关白之职,他自己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
自然,常陆介并无恶意。他一心想让秀次成为一个对各种事情都充满信心的人,极力想把他教育成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事实上,从这时候起,秀次已经开始变了。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心地狭窄、谨小慎微的孙七郎了。
“我是个武人。”孙七郎口口声声这样说。
不仅这样说,而且开始极力炫耀自己是个武将。在宫廷里与其他人的交往中,这个不学无术的人,除了大肆显示自己是武将而不是公卿之外,无法掩盖他的无知和懦弱。然而,他却始终敏锐地感觉到,真正的武将——他自己的手下人和丰臣家的诸侯,并没有把他当作一员武将。
“总有一天,我要让世人领略我的武艺。”孙七郎暗暗地这样寻思。
孙七郎这种不愿意示弱的好胜心,起初以一种极其稳妥而谨慎的方式表达出来。那就是举行个人与个人的击剑比赛。当时,击剑技术刚流行不久。在三条大桥上张贴告示,招募那些云游江湖的剑客,让他们在聚乐第比赛技击。顺便提一下,秀吉不相信剑术,不喜欢剑客。他从来不肯聘募那些自称精通剑术的人,更不肯在自己的军队里设置什么传授剑术的教官。他甚至从来不曾对观看这种比赛表示过兴趣。而秀次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让聚乐第成为推广和传播剑术的中心。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比赛出乎意料地有兴趣。因为比赛时要流血、要死人。孙七郎认为,不流血的比赛是平淡无味的。为此,他终于布告天下:比赛时所持兵器,须是真剑真枪。孙七郎和他的成群的妻妾,一起观赏这种两个剑客殊死搏斗的场面。女人们看到如此残酷的情景,吓得有的大声惊叫,有的当场昏倒。这使秀次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毕竟是女人,这点小事就吓坏啦。”
孙七郎高兴得捧腹大笑,他那瘦削的身体笑得前仰后合。他越发喜爱这样的比赛了。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后来,他不仅观赏别人比赛,而且自己也动了杀人的念头。孙七郎乔装打扮,乘着沉沉夜色,潜藏在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近时,他便一跃而起,挥刀砍杀。杀第二人时,变换方式,斜肩带背地砍下去。第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孙七郎甚至说道,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女人临死时的惨叫声了,真想听听这种叫声。就这样,他接二连三地挥刀杀人。被砍的人倒下时,想不到竟会发出一声震地的轰响。秀次说道:“这玩意儿挺带劲,比打猎有趣多了。”
“看我的武艺!”当一刀就结果了来人性命时,秀次就这么大吼一声,叫他的随从们,聚集在他的猎获物——被害人尸体的旁边,让他们用耳朵贴着死者的心脏,听听是否真的停止了跳动。
后来,甚至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出动了。有一次,孙七郎一行人正蹑手蹑脚地来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的牌坊前面。这时,有一个盲人正用手杖笃笃地敲着脚边的地面探路,迎面走来。以杀人取乐的秀次,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悄悄地向他靠近,心想他会作出什么反应,砍杀时的趣味如何呢?
“瞎子!”秀次喊了一声。“来,我给你酒喝。”
说着便亲亲热热地拉住了盲人的手。 盲人抬起头来, 兴冲冲地对秀次说道:“不知是哪位相公,说话这么和气。”说着便跟随秀次走了过来。但是走了没多久,秀次便扭转身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刀把这位盲人的右臂连根砍落下来。按照秀次以往的经验,如果是正常人,受到这突入其来的打击,便会昏死过去。然而,也许是由于瞎子的心理状态与正常人不同吧,只见这瞎子蓦地一跃而起,离地有三尺来高,而且伸直了腰,以出人意外的大声叫道:“附近有人吗?有坏人杀人哪!快来人啊,救命啊!”盲人用断断续续、然而却是正常人所没有的那种沉着的语调,不断地喊叫着。
“瞎子倒是别有风味嘛。”秀次这么说。
这时,担任大膳职务的年轻大名熊谷亮直之,一位在秀次进行这种杀人游戏时总是跟在身边,善于讨好主人的人物,为了进一步加深秀次的兴味,走近盲人,对他说道:“你已经少了一条胳膊啦,鲜血象喷泉一样流着。”
熊谷把真实情况告诉盲人,心想,盲人知道了一定会昏死过去的。熊谷期望能出现这样的结果。谁知盲人却作了与此不同的反应。他迅速镇静了下来,侧着头思索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沉静的语调,低声说:“啊,我有数了,我明白了。这个凶手大概就是那个杀生关白吧,近来他常在这一带出没行凶,准是他!”
秀次的跟班熊谷,传说是熊谷次郎直实的后代,祖上原是室町幕府时代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祖祖辈辈住在京城里。如今的熊谷家乃是若狭国井崎城的城主。熊谷是个颇为聪明的人物,他完全明白秀次的兴趣所在。他就象医生询问病人的病情似的,对盲人说道:“你原本是个瞎子,现在又少了条胳膊,这下可成了双重残废啦。我问你,你现在还想活吗?”
熊谷想让盲人讲讲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如何。秀次站在熊谷的背后,他也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等待盲人的答复。
“我不想活了!”盲人高声喊道。接着他回答说:“这双重残废,我受不了。你们干脆杀了我吧。快朝我的脖子上砍!你们听,周围有人们走动的声音。这说明街上的人都在从门缝里往这边瞧呢。快把我的头砍下来吧。让你们遗臭万年吧。老天爷会惩罚你的。”听着盲人的大声呼喊,秀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忍不住了,便挥刀用力向盲人砍去。大概是因为刀口上凝结了一层血的缘故吧,刀口很钝,只听得喀啦一声,肩胛骨裂开了。盲人被砍倒在地,但他仍旧连声惨叫。这使秀次更加手忙脚乱,挥刀对盲人的面孔、腿脚、身躯乱砍乱戮,打落了牙齿,砍断了手和手指。最后几乎将盲人剁成了肉酱,完全不成人样了,这才结束了这个顽强的生命。自从他爱好拦路杀人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费劲的事。“没有比瞎子更有味道的了。”秀次气喘吁吁地这么说。然而他已累得精疲力尽,连腰都直不起来,以至于他的跟班们不得不在他身后撑扶着他了。
当夜,秀次对跪在身边为他斟酒的女人说:“当今的公卿大夫之中,有哪一位有我这么大的勇气啊!”
这个女人叫一之台,是官居大纳言的菊亭晴季的女儿。在先妻池田氏亡故之后,秀次逼迫晴季献出了女儿,不久前,将她作了自己的正室夫人。一之台虽比秀次要大十几岁,而她仍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曾一度出嫁,生得一女,丈夫早死。女儿今年十一岁,正是个黄花幼女。可秀次连她的这个女儿也不肯放过,赐名“阿宫”,纳作侧室,同时玩弄着母女二人。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并奸母女,已非人伦,完全是畜生的行为。”一之台的生父晴季,也为秀次并奸他女儿和外孙女的这种兽行而暗暗哭泣。
“很有意思吧!”
秀次之所以向正室夫人一之台夸耀自己残杀盲人的事,是因为她是公卿家庭出身的缘故。按照秀次的说法,公卿们善长于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讲究排场,却没有他这般超群的武艺。他们都是些见了兵器和鲜血就要浑身颤抖的懦夫。一之台默不作声。
“你说话啊!”
她们母女二人,整天沉默不语。秀次想方设法,想叫她们开口。然而自从住进聚乐第一年多来,她们还从未在秀次面前出过声。
顺便提一下,秀次现有的妻妾,已大大超过秀吉为他规定的数目,最近已增加到三十余人,多得连秀次本人,也只有一一屈指算来,才能数得清楚了。
“拿掉了紧箍咒,倒有点难收拾了。”
就连当初劝秀次要有自己的独立人格的木村常陆介,看到仅仅一两年工夫,这个政治暴发户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与其说有点后悔,不如说感到恐惧。看来早先秀吉对秀次的了解,远远超过常陆介。当初秀吉那样不厌其烦地再三管束,这才使秀次象个人样。如今,去掉了一切束缚,这就使秀次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例如,他干过这么一些事:有一天看见手下的老臣丸毛不心斋的女人,忽然发生了兴趣,心想老太婆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于是便召来,纳作小妾。此人名叫阿东,年纪六十一岁。在秀次的妻妾之中,虽没有五十来岁的,但有个四十三岁的。有一个是仆人冈本彦三郎的母亲。有一天,秀次对手下人说,他想要一个被人称作母亲的女人。这就把她召了进来。此人名叫阿孝,三十八岁。他的这些妻妾,倘若按年龄来分,则十几岁的有十一人,三十多岁的有四人,四十开外的有一人,六十多的一人,其余都是二十多岁。其中的阿今乃是大名最上义光的女儿,阿竹则是弃儿出身。这一大批女人全是在这短短的一二年里,从各处搜集来的。犹如一大群鸡鸭那样,她们被圈养在聚乐第这座大栅栏里。
秀吉的耳朵里虽然早已隐约听到些秀次行为不检点的消息,但由于他的部下们不敢向他禀报,因而他知道得并不详细。他一味牵肠挂肚的是他的亲生儿子秀赖的前途。秀吉经过苦思苦想之后,终于得出这结论,便把秀次叫到了伏见城。
“我打算把日本国分成五份,你意下如何?”秀吉提议说,“这么办吧。我把五份里的四份给你,余下的一份请你让给秀赖。”
秀吉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秀次脸上的表情。从秀吉来说,由于继承权的问题早已决定了,事到如今,已觉得很难开口,经过左思右想之后,才这么委婉曲折地提出了问题。可是,听了养父的建议,秀次的脸上却没有反应。
秀次沉默不语。和秀次那张表情麻木、感觉迟钝,甚至有点目中无人的面孔相比,秀吉却是用心良苦,就如在唱着独脚戏一般,显得有点滑稽、可怜。更确切地说,秀吉由此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心境:想博取秀次的同情。这种心境有点近于哀求。秀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难道不可怜我这个暮年得子的老人吗?我已经苦恼到这般地步了,你就体谅体谅我此时的心境吧。要是体谅我的话,那你就干脆讲一声辞去关白、放弃养子和后继人的地位吧。”秀吉暗暗地期待他能讲出这些话来。
然而感觉迟钝的秀次没有满足秀吉的期望。诚然,他口头上是回答了的:“大人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
秀吉看到,秀次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脸上却毫无表情,嘴角甚至还留有一点倔拗的神色。更正确地说,秀吉如今已陷入了这样的心境:即便事实并非如此,他也不能不这么看了。
“这个天下究竟是谁的?”
秀吉真想这么大喝一声。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秀吉把心头的这股怒气,化成了往常的那种训斥。然而,就连秀次听训斥的表情和态度,也似乎有些与从前的孙七郎不一样了。从前的孙七郎,犹如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总还有点怯生生的地方,这多少还叫人觉得有些可爱。
“这小子,可真变了!”
秀吉觉得有点下不了台,但他仍然极力忍耐着。因为他深深懂得,自己死后,能够保护秀赖的,没有别人,唯有这个秀次。从这点来说,秀吉现在已处在得向他哀求的地位了。
从那次会见以后的几个月里,秀吉仍然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又想出了一个收拾残局的妙计。秀次有个女儿,秀吉的计划是叫秀次把他的女儿许配给秀赖作妻子。尽管为一个出世不久的婴儿选择配偶,是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的,然而秀吉却把它当作一根救命稻草,抱住不放。秀吉心想,现在拉下这根线,秀次将来总不会亏待秀赖的吧。想到这里,他便想立即差人到秀次那里去。
“这很难说,还是不急的好!”秀吉左右的臣仆劝他说。
他们认为,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将来的事。可秀吉早已迫不及待了。不巧的是,这期间,秀次为了去热海进行温泉治疗,离开京都到东方去了。秀次有头痛的毛病,这次离京是想用温泉水治疗头痛。
在疗养地,秀次接到了秀吉派人送来的急信。他原以为有什么重大的急事,谁知拆开信一看,却是这么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请禀报老爷,就说我同意了。”秀次回答来人说。
使者回到伏见,报告了秀吉。
“关白只讲了这么一句吗?”
自己是满腔热忱,满怀希望,而对方却冷若冰霜,这使秀吉感到不满。秀吉心想,即使不辞去关白的职务,也至少得在口头说上这么一句:“等秀赖长大成人之后,我就把天下让给他。”以此让老人放心,叫老人高兴吧。
“那不是人!”
秀吉想,他既不懂人情,又缺少怜悯心,真是个畜生。从那以后不久,大纳言菊亭晴季来到伏见,声泪俱下地向秀吉诉说了秀次并奸母女的事实。
“这混帐的孙七郎,总不至于如此吧!”
秀吉以为,孙七郎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派人去京城调查秀次的私生活。担任调查任务的是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
果然不错,孙七郎已经变了。关白殿下令人惊讶的所作所为,这时才点滴不漏地一下子传入了秀吉的耳朵。秀吉听完禀报,惊得目瞪口呆,差点儿气昏过去。象他这么一个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男子汉大丈夫,此时此刻竟心乱如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久之后,才说了这么一句:“那不是人,是畜生!”自那以后,“畜生”成了秀吉称呼秀次时的代名词。除了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外,已经找不到其他办法可以拯救丰臣政权了。由于秀次作恶多端,丰臣政权在京都的上层缙绅和平民百姓之中的声誉已经一落千丈了。人们憎恨秀次,而更加抱怨秀次背后的丰臣家的权力。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说他不是人,是禽兽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避开人们对丰臣政权的这种怨恨。“他是畜生,并奸母女就是证据。”秀吉用明白无误的语言总结了他苦思苦想的结果,并把这告诉了他的下属官吏。
不久,秀次结束了在热海的温泉治疗,回到了京城。他知道了这一事态。那是他的留守的臣属禀告他的。
“真叫人不明白。”秀次说。
他只知道秀吉要他在遥远的将来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秀赖。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的臣属们尽管告诉了他事态的严重性,然而唯有他并奸母女一事,却难于说出口,因而没有讲。
“看情形,大概是治部少(石田三成)等人谗言害你吧。”木村常陆介如此解说道。 常陆介相信, 产生这种事态乃是石田三成向秀吉进了谗言所致。他认为:“一旦太閤归天,秀次掌权,则太閤身边的石田三成等人就不得不丧失权势。相反,作为他们早先的政敌的自己,却会登上权势的宝座。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急于要叫秀次失足,并为目下尚是婴孩的秀赖取得继承权。”常陆介说道:“因之,这件事乃是秀吉的宠臣石田三成等人的阴谋。”
秀次派人调查了伏见方面关于他的传闻,这才明白,事情比早先知道的更为严重。伏见地方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说秀吉可能会对秀次赐死。
“会被杀吗?”秀次听了禀报,自言自语道。
在秀次手下任大膳之职的熊谷亮直之,早就预料过:“秀次迟早会被杀。”早从秀赖出生之日起,他就怀有这样的恐惧,并曾在平日的言谈之中,有意无意、闪烁其词地劝秀次多加小心。他认为,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派兵袭击伏见,杀了太閤,使政权一举安定下来。熊谷建议使用如下方略:“目下伏见城兵力空虚,如派兵进攻,太閤必退守大坂。估计到他的这一步棋,可事先在淀和枚方两地埋伏下一千多人的洋枪队,并把余下的兵力埋伏在大津、大佛官道和竹田官道一线。如能照此办理,则击毙太閤一事就会如探囊取物,马到成功。”听了熊谷的这番话,秀次吓得用手掩着耳朵,脸无血色地说道:“大膳,你别再讲了,我害怕造反。”
但是从这一天起,为了防备秀吉方面的袭击,秀次外出时总是叫他的随从们披胄戴甲,全副武装。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伏见。不用说,这被解释成关白始终对伏见虎视眈眈。秀次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提防被人袭击,竟被作了如此的解释。
近来,聚乐第门庭冷落,已经没有一个大名前来拜访。例如,以敏感著称的伊达政宗,原本和秀次最是亲热,经常上聚乐第来,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十天就来访一次,现在也已经不再登门了。又如,曾向秀次借了百枚金币的细川忠兴,怕因此被怀疑和秀次关系密切,为了偿还黄金而到处奔走告贷,最后从德川家康那里借到了金子,用它还清了欠秀次的债。德川家康在这之后离开京城回到江户去了,临行前,嘱咐他的留在京都的嗣子秀忠说:“太閤、关白之间如果兵戎相见,则毋用商议就站在太閤一方;万一太閤亡故,就迅速退守大坂,卫护秀吉的夫人北政所。”
既然社会上已经议论得如此热烈,秀次也就不能不采取行动。他采纳了熊谷的建议,给朝廷进贡了三千枚银币。这是为了作好准备,一旦击毙秀吉,好让朝廷迅速承认他的新政权。这是文禄四年(1595)七月三日的事。当天,这机密就传到了伏见。
秀吉终于下了决断。他派了五个人去秀次处质问。这五个人是:宫部善祥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增田长盛、富田知信。秀次会见了他们,并当场交给他们一纸手书的誓文。内容是:“谋叛之事,纯属谣言,本人无意反叛。”这是秀次向朝廷进贡白银之后的第二天。
五个使者回伏见后,向秀吉复了命。从那以后的第三天,秀吉又派了另外的使者到聚乐第。他们是早先辅佐过秀次的老将中村一氏、堀尾吉晴、山内一丰以及上次的使者宫部善祥房和前田玄以等五人。他们对秀次说道:“关白殿下与太閤之间缺乏直接晤谈的机会。为此,请关白殿下到伏见去一趟。”这是太閤的命令,要他上伏见去。
凭直觉,秀次知道,这些人乃是死神的使者。他一个劲儿摇着头,没有答应。来人也不退让。双方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谁知从伏见方面又派来了另一个说客,要求单独地秘密拜谒秀次。来人是一个名叫孝藏主的老尼姑,她是北政所手下的首席女官。秀次年少的时候,和这位尼姑过往甚密。“请关白殿下听老尼一言!”她笑容可掬地对秀次说。“太閤殿下心情很好,所有传说,都不是事实。殿下丝毫也没有怀疑你。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对曾是他的宿将的几位大名的来访,秀次抱有戒心,然而却上了这个尼姑的当。秀吉的计谋实现了。从后门悄悄来访的这个老尼姑,正是要他命的无常。
“是吗?那就去吧。”
秀次当即回答说,并马上做了动身的准备。他身边的熊谷等人还没来得及劝阻,秀次早已和老尼姑走出了大门。走在一行人前头的,是相当于秀吉孙儿一辈的三个幼童,随从人员也只带了百来人。晌午过后出了聚乐第,取道竹田官道,午后三时抵达伏见。伏见城下的百姓处在惊恐之中,不少人家已经开始搬运家财,准备逃往别处。街头巷尾,谣传蜂起,都说秀次率大军前来攻城了。秀次感到意外。
“是说我要造反吗?”他不禁暗暗地想。
“暂在此处歇脚,消除一下旅途的劳顿。”
就这样,秀次一行人被领到了木下吉隆的邸宅里。不料刚一进门,各方的门户全被暗暗地关闭上了。这时,秀次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不多久,伏见城里来了使者,传告了秀吉的命令:“已不用登城拜谒,落发之后立即上高野山去。”秀次只得从命。
当夜,和尚装束的秀次离开伏见,经过二天的行程,登上了高野山,住在青宿寺里。从那之后的第五天,太閤所派遣的另一批使者,各自带着不少手下人,从山底下上来了。为首的正使名叫福岛正则。
秀次向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人叮问了一句:“真的是正则吗?”
“没有错,是他。”那个人回答说。
这时,秀次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因为秀次和这个正则,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关系不好。从特意选择正则当使者这事来看,秀吉下了什么命令,也就不言而喻了。这就是死。
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令他切腹自杀。
自从得知自己要死的那一瞬间起,秀次给了人们与以往的他迥然不同的印象。当听到赐死的命令时,秀次和担任他的文事顾问的僧侣西堂下着围棋。眼看着就要取胜。这时,福岛正则的部下、任淡路守的雀部,奉正则之命走了进来,通知秀次,已经作好了让他切腹自杀的准备。秀次看着棋盘,点了点头,而嘴里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我赢了。”
他指的是围棋。“各位仔细看看,作为日后的证据,这次是我胜了。”周围的人定睛细看,果然不错,这回是秀次赢了。这件事本身也颇为新奇。因为秀次和西堂对弈,从来没有赢过。也不知是什么神差鬼使,到这大难临头的时刻,他却赢了。看来,这件事使他很是高兴。他兴奋得脸颊绯红,宛如少年一般。
秀次对在场的众人说道:“我现在就去切腹,可这盘棋请别毁了,把它轻轻地搬到房间里去,大家回头好好观摩一下这局棋的着法。”
秀次说完上面这番话,便转过身子面对淡路守雀部,用一种对上司的谦恭口吻请求道:“想写封遗书,能允许吗?”
他的请求得到了允准。于是,秀次给自己的父亲、正室夫人以及全体侍妾们写了三封简单的遗书。遗书的字写得龙飞凤舞。
写完之后,把笔一掷,然后对西堂和尚说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閤一手安排的。连这死也如此。”当回顾这奇特的、完全由别人一手摆布的人生,他的内心也许不无感慨吧。
“我马上就去死,这也是太閤的安排。然而,切腹所用的刀子却在我自己手里。”总而言之,他或许是想说,只有切腹自杀是由自己动手的,唯有这件事是一生中自主地采取的行动。接着,他对西堂和尚说:“你是和尚,可不必死。”可是西堂却说:“您不必说了,敝人陪您同去。”说着,他自己也做好了切腹的准备。顺便交代一下,原来这西堂和尚乃是孝藏主的侄子,他为婶母说了假话而感到羞愧,已暗暗下了陪主人去死的决心。
秀次悠然地走过一段回廊,不久就在切腹的场所坐下了。
他弄错了方向,面朝了东方。按照佛门的说法,佛在西方十万亿土。应该面朝西方。西堂提醒他说:“您这样不符合规矩。向西坐着吧。”秀次没有作声。西堂再次提醒他,秀次这才回答说:“也有人说,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寻求方位。”他的意思是想说:“至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让我自由一下吧。”
担任介错(为切腹者断其头的人)的人抡起大刀一闪光,秀次的人头落了地。由于违反了切腹的规矩,他的尸体向东方倒去。
目睹这副情景,西堂喃喃地说:“殿下搞错了方向。这事儿颇为奇妙。殿下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
西堂仰望着西方坐下,就这样被砍下了头。自然,他的尸体倒向了与秀次相反的方向。西堂和尚临死前自言自语的那句话,后来传到了民间,这宛如一句箴言,象征了秀次的整个生涯。说实在的,秀次或许是投错了娘胎吧。
秀次死后,他的妻妾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子,不分男人老幼,一无遗漏地全都被处了死刑。
刑场设在京都三条河的河滩上。在那里挖了一个六十来米见方的土坑,土坑的四周围着鹿寨,行刑的是一些被称作“河原者”的贱民,他们个个披胄戴甲,手持弓箭。
行刑那天是八月二日。只见从聚乐第的南门赶出来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妇女和儿童。事先等待在门外的刽子手们,就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往车上装。每辆车上装两三人,然后运往三条河滩。
在刑场南头的一角,筑了一座土台。台上放着一颗人头。这是秀次的首级。
“快向那里拜几拜,快拜!”刽子手们一边叫喊着,一边把他们驱赶进围着鹿寨的土坑里。
把人都赶进之后,就关闭了入口,接着就开始了屠杀。刽子手们追逐着这群妇女儿童,见人便刺,抓住就杀。刑吏抓住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当着母亲的面,犹如杀小狗似的把他杀了。母亲面对着这情景,吓得昏倒在地。这时,另一个刑吏把她拉起,立即挥刀砍下了母亲的头。秀次的正室夫人一之台和她的女儿阿宫姑娘也不例外。她们母女俩事先都写好了绝命诗,女儿的绝命诗是:“常言道,人生最悲处,莫过骨肉死别离,而今同赴黄泉路,不胜喜。”
行刑是公开进行的。在刑场四周围观的群众达数万人之多。特别是能够俯视刑场内部的三条桥上,更是人山人海,令人担心桥架是否会被压塌下去。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明白:杀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着天下人的面,公开进行这场大屠杀,到底期待产生怎样的效果?
不一会工夫,行刑完毕。她们的尸体,连同秀次的首级一起被扔进了在河滩的一角事先挖好的一个深坑里。然后,往坑里填上土,在土塚上竖起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如下文字:
乱臣贼子秀次之坟
孙七郎秀次的生身父亲,封为武藏守的三好一路,被撤去了官职,没收了封地,降为原来的平民,并被流放到了赞岐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流配之地赞岐,靠耕种几亩薄田度日的弥助,每天都要这么自言自语地嘀咕好几遍。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位孙七郎的父亲,看来也未能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