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特瑙山》 序译序:海德格尔、阿伦特的爱情故事(2)
在由理性谈论的非传统的形式中,彼此说话语无伦次,进而也揭掉了说话者的面具:这里揭露的是所谓的“生态法西斯主义”的大自然快乐,一位“年轻母亲”发出的对健康狂热的安乐死的训诫与生物伦理学家彼得·辛格的理论直接相关,对故乡的热爱或者说维护身穿民族服装的矿工和具有运动员效率的市民的种族主义的财产状况,民族的思想及其引起的后果:奥斯威辛集中营。
但是,在后现代的人类的去主体化中(在这里,并不是海德格尔的任何思想都极力被指责为法西斯主义的),占上风的绝不是随便哪一个东西:罪责问题清楚地反映在最后一幕“无辜”中。阿伦特(她绝不是在扮演一个正面的对手,而是似乎也与海德格尔的言论密切相关)迫使海德格尔面对自己哲学研究中出现的实际后果(“多幸运啊,其他人不得不去为你们体验死亡!你们的山上流水潺潺,你们却抢夺了一大群人的惬意。”见本书第72页),而且她和所有其他人一起被他这个对“大自然”和“故乡”这些主题胡说八道的人,以一把长柄斧子屠杀在一个非常真实的哲学“无化”里。
“您的家属就像蛇一样,由您带领着,各自分隔开,跑到飞机起飞跑道外面,然后升向空中,您冒充自己是留下的人儿,甚至连鸟儿们也不敢要自己坚守什么。您的语言在哪儿,您曾用这种语言懂得在大自然面前坚守自己吗?是啊,因为对人们有所期待,当时还发生过误点什么的!自身就是价值,东道主,不,此在的谁。死亡就是此在的哪儿。”(见本书第9页)
在这部戏剧中,耶利内克通过将归于尘土的汉娜·阿伦特和马丁·海德格尔这一对昔日情侣重新搬上舞台,阐述了其一贯的中心主题——大自然、爱情、自我的存在,并从他们的对话中清楚地再现了包括与其他人和陌生人之间日常交往中所出现的两种哲学的显著区别。和她先前的文字如出一辙,作家在这里通过描述臆想中安排的传统爱情对话中的两性和由此相连的角色以及生动的自画像之间的相互关系,说明一个人乐意为了理想随时将现实排斥在外,并且不仅在不得已时,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懈地采用暴力手段。
耶利内克曾接受过位于美国辛辛那提的泽维尔大学德语系主任艾琳·康普顿的专访,全文刊登在2000年8月1日的《维也纳日报》上。在康普顿提出问题“为何在您的某些作品中反映出对海德格尔的憎恨”时,她回答说:“这不是憎恨。这只是一种很奇特的矛盾心理,为何一个头脑如此敏锐的思想家竟然听命于阿道夫·希特勒,崇拜他并愿意为他效劳。让我感到非常有意思的是,这种希望通过思想(智慧)来驾驭野蛮思想的情况证明是一种欺骗和自我欺骗的基本能力。在《托特瑙山》中,我从原则上研究了这种交配现象。一个女人,她必须离开。她失去了一切,无论她做什么,而且她也被迫去探讨政治问题,因为人们不允许她有另外一种东西,即纯粹的思想存在。这仅仅是男人的事情而已。”
康普顿还重复了德国著名的罗沃尔特出版社在介绍耶利内克时说过的话:“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以其冷酷无情的尖锐性,分析了施加给女人的日常暴力行为。”
耶利内克也同意康普顿的看法,即她是一位人权主义者而不是女权主义者。事实上,她仅仅是想争取自己的话语权而已。
现在,再让我们看看海德格尔自己所描述的托特瑙山上的那个“工作的世界”吧:“南黑森林一个开阔山谷的陡峭斜坡上,有一间滑雪小屋,海拔1150米。小屋仅6米宽,7米长。低矮的屋顶覆盖着三个房间:厨房兼起居室、卧室和书房。整个狭长的谷底和对面同样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农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林子,那里古老的杉树茂密参天。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净的天空。两只苍鹰在这片灿烂的晴空里盘旋,舒缓、自在。”但他接着说道,这仅是观察者眼光所见的他的“工作的世界”,其实他自己是从来不“观察”这里的风景的。然而,他并不否认:“严冬的深夜里,暴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哲学思考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然后,他又强调说:“这种哲学思索可不是隐士对尘世的逃遁,它属于类似农夫劳作的自然过程。”①
① 本段引文摘自《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著,郜元宝译,张汝伦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3月第二版。
② 引文摘自《爱这个世界,汉娜·阿伦特传》,(德)阿洛伊斯·普林茨著,焦洱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3月第一版。海德格尔个子矮小,外表英俊,一头深黑色头发,穿着齐膝的灯笼裤和夹克衫。冬天喜欢到山上滑雪。他生活在那个自己喜欢的环境中,粗旷的大自然和布置得异常简陋的小木屋构成了他思索哲学问题时所需的氛围。海德格尔在给阿伦特的丈夫海因利希·布吕歇尔的一封信中曾写道:“在隆冬的夜里,当一场猛烈的暴风雪咆哮着铺天盖地而来时,接踵而至的就是哲学的美妙时光。”②
海德格尔就是在这间小木屋里完成了他的几部最为重要的著作,包括《存在与时间》、《林中路》等。
从靳希平先生所译的《走向荷尔德林之路》(摘自萨弗兰斯基所著《一位德国大师》第16章)一文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海德格尔的思维之所在。一个是幻想,就是在哲学的古希腊。海德格尔要在“纳粹革命”中实现自己的古希腊之梦。另外一个就是乡下,更具体地说,是在托特瑙山,在他的黑森林的高峰上。他认为他在这里会有所得,因为这里正在起义。一切伟大的东西都是在暴风骤雨中诞生的。
海德格尔坦言:我的工作整个儿由这群山和这里的农民组成的世界所支持和引导。很长时间以来,山上的工作被山下的商谈、旅行、报告、谈话、教学活动所中断。只要我重新回到山上,在小木屋里“此在”的最初几个小时里,以前追问思索的整个世界便会迎面而来,而且以我离开它们时的那个老样子重新向我涌来。海德格尔也承认,他生活的世界和思想的世界就是在托特瑙山,而且实际上只有在那里才能统一在一起。
海德格尔就是在如此孤寂的小木屋里思考着人类的未来,这个渐渐为技术所“统治”的时代。后来,这座小木屋成了无数人竞相朝圣的殿堂。阿伦特说,正是在这个小木屋中,“海德格尔使哲学又重新赢得了思维”。萨弗兰斯基在书中说道:“海德格尔的激情在于提问。他所追问、寻觅的东西,被他称之为存在。这个问题的意义无非是把在现代已受到威胁以至于行将消失的人生的秘密重新赋予人生而已。”
1967年,也就在这间小木屋里,海德格尔遇见了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抒情诗人之一、奥地利犹太人保罗·策兰(1920—1970)。纳粹时期,策兰父母曾双双被关进集中营,策兰本人也被强行送入劳动营。策兰后来为这次造访的经历创作了诗歌《托特瑙山》。
需要说明的是,耶利内克的文字素以灰色和艰涩著称,有的上下文之间看似了无关系,很多语句好像也还可以有另外的理解或阐释。本译文肯定是不成熟的,在此特留下电子邮件地址:[email protected]net,恳请各位方家指正。
最后不禁让我想起捷克作家昆德拉的大名来。昆德拉就坚决拒绝译者另加前言后记。但愿我的上述文字至少不造成误读,只要做到这一点,我就十分欣慰和满足了。
2005年初春于上海虹口现代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