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七章
顿河上游各乡镇——叶兰斯克、维申斯克、米古林斯克和卡赞斯克——的哥萨克一向都是编入野战军第十一、第十二团和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
但是一九一四年,维申斯克镇的一部分奉召入伍的哥萨克,不知道为什么被编进了以叶尔马克·季莫费耶维奇命名的第三顿河哥萨克团,这一团大多数是由梅德维季河口区的哥萨克组成的。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和另外一些人都被分配到第三团里来了。
这个团和骑兵第三师的一些部队一同驻扎在维尔诺。六月里,有些连队出城去放马吃野草。
是一个闷热、阴沉的夏日。天空阴云密布,遮住了太阳。团队排成行军队形前进。军乐齐鸣。军官老爷们戴着夏季保护色制帽,穿着凉爽的夏装,成群结队地骑马出城来。他们的头顶上笼罩着一片蓝色的纸烟烟雾。
大道两旁,农民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农妇正在割草,他们用手巴掌遮在眼上,观看哥萨克的马队。
马都出了大汗。腿裆里直往下滴黄汗沫,从东南吹来的微风,不但吹不干马身上的汗,反而使热腾腾的闷气更浓重了。
半路上,离一个小村子不远的地方,突然一匹一周岁的小儿马闯进了五连的队伍里。它从村子里飞跑出来,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马群,长嘶一声,就朝马队横插过来。还没有脱去幼毛的尾巴翘着,贝壳一样的光滑的蹄子扬起尘土,落在踏过的青草上。小儿马往领头上的那个排里跑去,呆头呆脑地把脸拱进司务长的马腿裆里。司务长的马屁股向上一跃,但是却没有舍得踢它,显然是可怜它了。
“滚开,混蛋!”司务长摇了摇鞭子。
小儿马那副天真可爱的样子逗得哥萨克们非常高兴,大家都笑起来。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小儿马在队列中横冲直撞,把一个排的队形全冲乱了,原来整齐、紧凑的队形全垮了。哥萨克鞭打着马匹,可是它们却犹犹疑疑踏步不前。小儿马挤在这些马中间,只好侧着身子走,总想咬它身旁的马。
连长飞驰过来:
“这儿是怎么回事?”
在鲁莽的小儿马钻进去的地方,马都歪到一旁去,打着喷鼻,哥萨克都笑着用鞭子抽小马驹,这个排的队形乱得一塌糊涂,后面的各排跟着拥了上来,排长怒气冲冲从连队的队尾,顺着道边跑上来。
“怎么回事?”连长拨马向人马最乱的地方冲去,大喊了一声。
“您看这匹小儿马……”
“钻到我们队伍里来啦……”
“这个鬼东西怎么也赶不出去!……”
“你用鞭子抽它呀!为什么可怜它?”
哥萨克都负疚地笑着,拉紧缰绳,控制着激动不安的马。
“司务长!中尉阁下,这算他妈的怎么一回事?请把你的一排人马整顿好,真是岂有此理!……”
连长向路旁退去。他的马后腿一失足,陷进路旁的小沟里。他用刺马针刺了马一下,跃到小沟的对面去,跃到生满了胭脂菜和金黄色延寿菊的土堤上。远处有一群军官停了下来。中校把脑袋向后一仰,喝着水壶里的水,他的一只手安稳、亲切地放在用铁皮包得很漂亮的鞍头上。
司务长冲开队伍,恶毒地咒骂着,把小儿马赶到道旁去。排的队列又紧接起来。一百五十双眼睛在看着司务长站在马镫上,跟在小儿马的后面奔驰,但是那匹小儿马忽而停下来,把半边身子靠在司务长的标准马身上,忽而又翘起尾巴跑开去,司务长的鞭子怎样也打不着它的脊背,总是落在尾巴尖上。它的尾巴被鞭子一抽就耷拉下去,但是一转眼,又剽悍地迎风翘了起来。
全连都笑起来。军官们也笑了。就连大尉阴沉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苦笑。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和维申斯克镇卡尔金村的哥萨克伊万科夫·米哈伊尔,以及霍皮奥尔河口的科济马·克留奇科夫,走在最前面一个排的第三列里。肥头大耳、宽肩膀的伊万科夫沉默不语,克留奇科夫绰号叫“骆驼”,是个有些浅麻子驼背的哥萨克,对米吉卡总是挑剔不休。克留奇科夫是个“老”哥萨克,就是说在服最后一年的现役了,根据团队不成文的法律,他跟所有的“老”哥萨克一样有权差使、管教年轻的哥萨克,可以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用皮带抽打年轻的哥萨克。有这样的规矩:一九一三年入伍的哥萨克犯了错误——抽十三皮带,一九一四年入伍的——抽十四皮带。司务长和军官们都很赞赏这种规矩,认为这样可以培养哥萨克不仅要尊重长官,而且还要尊重年长的哥萨克的观念。
不久前才获得上等兵肩章的克留奇科夫驼着背骑在马上,像鸟儿一样耸着两肩。他眯缝起眼睛看着一大片灰色的云彩,模仿着连长波波夫大尉吐字不清的声调,问米吉卡道:
“喂!……告诉我,科尔舒诺夫,咱们的连长叫什么名字?”
为了自己的倔强脾气和不驯服的性格,尝过不止一次皮带滋味的米吉卡,脸上故意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
“波波夫大尉,‘老’哥萨克阁下!”
“什么?”
“波波夫大尉,‘老’哥萨克阁下。”
“我问的不是这个。请你告诉我,咱们哥萨克都怎么称呼他?”
伊万科夫担心地向米吉卡挤了挤眼,翻起豁嘴唇笑了。米吉卡回头看了看,看见了走在后面的波波夫大尉。
“喂?回答!”克留奇科夫眯缝着眼睛说。
“都称呼他波波夫大尉。‘老’哥萨克阁下!”
“抽你十四皮带。你给我说,混蛋!”
“我不知道,‘老’哥萨克阁下!”
“等咱们到放马的地方再说,”克留奇科夫用自己本来的腔调说道,“我要好好抽你一顿!问你就得回答!”
“我不知道。”
“小猪崽子,难道你会不知道大家叫他什么?”
米吉卡听见走在后面的大尉坐骑的轻轻的、像贼似的脚步声,便不做声了。
“说不说?”克留奇科夫凶狠地眯缝起眼睛逼问道。
后面的几排都小声地哈哈笑起来。克留奇科夫还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以为是笑自己呢,就怒气冲冲地说道:
“科尔舒诺夫,你小心点儿!……等咱们到了放马的地方——我要抽你五十皮带!”
米吉卡耸耸肩,决定回答他的问题。
“黑尾巴老鸹!”
“哼,就是这个。”
“克留——奇——科夫!”后面有人叫唤他。
“老”哥萨克阁下在马鞍子上哆嗦了一下,使劲挺直了身体。
“混账东西,你在这儿胡诌些什么?”波波夫大尉使自己的马和克留奇科夫的马并排走齐,吐字不清地骂道,“你在教给年轻的哥萨克什么呀?”
克留奇科夫眨了眨挤成两条缝的眼睛。两颊泛起一层浓重的红晕。后面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年教训过谁啦,啊?这指甲把谁的脸皮划破啦,啊?……”大尉把又长又尖的小手指甲伸到克留奇科夫的鼻子前头,颤动着小胡子说道。
“以后别再叫我听见这种胡话!你懂吗?我的老弟?”
“是,大人,我懂得!”
大尉勒马放慢了脚步离开队伍,然后勒住马,看着自己的连队走过去。第四连和第五连都大步走起来了。
“连队,大步前进!……”
克留奇科夫一面整理着武装带,一面回头看了看已经落在后面的大尉,把长矛放平,失魂落魄地摇了摇脑袋。
“这个黑尾巴老鸹来得真他妈的是时候!他打哪儿蹦出来的?”
笑得满身是汗的伊万科夫说道:
“他早就跟在咱们后头走啦。全都听见了。他好像是闻出味儿,才跟上来的。”
“你也该给我使个眼色呀,笨蛋!”
“我管不着。”
“你管不着?好,脱光屁股抽你十四皮带!”
几个连分散驻进附近地主的庄园里去。白天给地主割三叶草和牧草,夜里在指定的地方放牧拴起腿的马,在火堆的烟雾里玩牌、讲故事和开玩笑。
第六连是给波兰大地主施奈德干活。军官都住在厢房里,打牌、酗酒,成群结伙地追求总管的女儿。哥萨克们在离庄园三俄里地方扎下野营。每天早晨总管老爷坐着马车到他们这里来。这个肥胖、体面的小贵族从车上站起来,舒展着坐麻了的胖腿,照例挥舞着他那有漆皮遮檐的白制帽,问候“考萨克”。
“来和我们一块儿割草吧,老爷!”
“去把你身上的肥膘往下减减!”
“拿拿镰刀,不然你会风瘫的!……”穿白衬衫的哥萨克队伍里有人喊道。
总管事冷冷地笑着,用有花边手绢擦着秃头顶,领着司务长去划定新的割草地段。
中午,行军厨房送饭来了。哥萨克们洗洗脸,便去领饭。
吃饭时鸦雀无声,可是在饭后的半小时休息时间却总要高谈阔论一番,以补偿吃饭时的沉默。
“这儿的草太坏。跟咱们草原上的草可没有法儿比。”
“冰草几乎一点也没有。”
“咱们顿河一带的人现在已经割完草啦。”
“咱们这儿也快割完啦。昨晚出了一轮新月,快要下雨啦。”
“这个波兰人是守财奴。给他干了活儿,应该赏给咱们这些傻蛋每人一瓶酒才是呀。”
“噢哈哈!他为祭坛上的一瓶酒……”
“真的,弟兄们,这是怎么一回事:越有钱,越抠得厉害?”
“这个你去问沙皇吧。”
“你们谁见过地主的女儿啊?”
“怎么?”
“是个大胖姑娘!”
“一身绵羊肉吧?”
“真肥,真肥……”
“加点调料把她吃了……”
“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有皇族来向她求过婚呢!”
“普通人家难道能吃到这样的肥肉吗?”
“兄弟们,前两天传说,好像最高统帅要检阅咱们啦。”
“猫儿闲着没有事情干,他就……”
“喂,你拉倒吧,塔拉斯!”
“给点烟抽抽,行吗?”
“你这个外乡人,魔鬼,在教堂门口伸着长手要饭的家伙!”
“瞧啊,老总们,人家费多特卡的嘴唇长得有多好看,可惜就是没有什么好抽啦。”
“只剩下烟灰啦。”
“呸,老弟,你睁开眼好好看看,那儿的火光有多亮,就像多情的娘儿们的眼睛!”
大家都趴在地上抽烟,光着的脊背晒得通红。旁边有五个“老”哥萨克正在盘问一个年轻的哥萨克:
“你是哪个镇的?”
“叶兰斯克镇的。”
“那么说是从山羊群里来的喽?”
“是。”
“你们那儿用什么去驮盐呀?”
克留奇科夫·科济马躺在离他们不远的马衣上,把稀疏、细柔的小胡子在手指头上缠着,正无聊得要命。
“用马驮。”
“还用什么驮?”
“用牛。”
“好,那么用什么东西从克里米亚驮鳟鱼呢?有这么一种牛,背上长着峰,吃刺草,你知道它们叫什么吗?”
“叫骆驼。”
“噢——哈——哈!……”
克留奇科夫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像骆驼一样弓着背,伸出长着一个大喉结的紫黑色脖子,朝那个逗惹他的人走去,一面走着,一面解下皮带。
“趴下去!”
晚上,在六月的乳白色的夜光中,田野里的火堆旁响起了歌声:
哥萨克骑在自己铁青色的骏马上,
奔向遥远的地方
永远离开了自己的故乡……
银铃似的中音低弱下去,低音部唱出像天鹅绒似的哀伤和幽怨:
他再也不能返回自己的家园。
中音节节拔高,令人心碎地唱道:
他那年轻的妻子,
早晚对着北方空望,
一心盼着,盼着亲爱的人
突然从远方飞降。
于是众人的声音都汇合到歌声里来了。歌声变得更加浓醇醉人,就像波列西耶的家酿啤酒一样。
丛山外风雪飞舞的地方,
冬天里严寒逞威的地方,
松树和枞树被吹得猛烈摇摆的地方,
大雪把哥萨克尸骨埋葬。
歌声诉说着哥萨克生活里的朴素故事,帮腔的男高音,像在四月解冻了的大地上空飞翔的云雀一样,用颤音高唱:
哥萨克在垂死的时候,祈祷请求,
给他修造一座大坟头。
低音和中音部同声哀诉:
但愿故乡的绣球花,
盛开在哥萨克的坟头。
在另一堆篝火边——人数比较少,唱的是另一支歌:
啊哟,从波浪汹涌的亚速海,
向顿河开来了几只大船。
年轻的阿塔曼,
返回家园。
稍远一点儿的第三堆篝火边,连队的故事大王,被烟呛得咳嗽着,正在精心编讲离奇惊险的故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只有在故事里的主人公神通广大地从外来的坏人和恶鬼给他设下的陷阱中逃出来的时候,才偶尔可以看到火光里有谁的手巴掌一闪,拍在靴筒子上,用被烟呛得直咳嗽的声音欢呼道:
“啊呀,妙极啦,真是太好啦!”
接着又传来讲故事人流畅悦耳的声音。
……团队开出城来放马以后过了一个星期,波波夫大尉把本连的铁匠和司务长叫了去。
“马匹的情况怎么样?”他问司务长。
“很好,大人,简直是好极啦。脊背上的沟都平啦,都强壮起来了。”
大尉把他的黑胡子捻成箭头的样子(因此得到“黑尾巴老鸹”的绰号),说道:
“团长有命令,把马镫和马嚼子全都挂上锡,要举行最高统帅分团大检阅啦。所有的东西都要弄得闪光透亮:不管是马鞍子,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要亮锃锃的。要叫人一看到哥萨克就从心眼里高兴、舒服。老弟,什么时候能搞好呀?”
司务长看了看铁匠。铁匠瞅了瞅司务长。两人又一块儿望了望大尉。
司务长说:
“大概在星期日以前可以搞完,大人。”他恭恭敬敬地用手指头摸了摸抽烟熏得发绿的胡子。
“你要当心,别误了事!”大尉严厉地警告说。
司务长和铁匠领命而去。
从这天起,开始准备最高统帅的大检阅了。伊万科夫·米哈伊尔是卡尔金村镇的一个铁匠的儿子,他本人也是个不错的铁匠,帮着给马镫和马嚼子挂锡,其余的人也都早早地完成了洗刷马匹、擦拭笼头和用碎砖头打磨马笼头上的衔口链和金属饰物的任务。
一星期过后,这个团就像一枚二十戈比新银币一样,锃亮耀眼。所有的东西,从马蹄子到哥萨克的脸上都灿烂闪光。星期六,团长格列科夫上校视察完了以后,对军官和哥萨克的热心准备和漂亮的军容表示衷心的感谢。
七月的日子像一团浅蓝色的纱线一样伸延开去。哥萨克的战马由于饲料丰富,一天比一天肥壮起来,可是哥萨克们却糊里糊涂,各种猜测在折磨着他们;关于最高统帅大检阅的消息一点也听不到……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在车轱辘话、奔忙和训练中度过。突然霹雳一声,传下了命令——开回维尔诺。
黄昏时分,返回维尔诺,各连队又收到了第二道命令:哥萨克装东西的箱子一律存入军需库,准备随时出发。
“大人,这是为什么?”哥萨克们心里难过,缠着排长们探问实情。
军官大人也只能耸耸肩膀。他们也甘愿出三戈比的代价,获悉真情。
“我不知道。”
“是皇上要亲临阅兵式吗?”
“现在还不知道。”
军官的回答使哥萨克们得到了一点儿慰藉。七月十九日的傍晚,团长的传令兵匆忙对正在马棚里值班的好友、六连的一个哥萨克姆雷欣耳语说:
“开仗啦,大叔!”
“你胡说?!”
“真的,你可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清晨,团队以营的队形排开。落满灰尘的兵营窗玻璃闪着暗光。全团都骑在马上,等候团长莅临。
波波夫大尉骑在一匹高腿大马上,站在第六连的前面。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拉着缰绳。马歪着脖子,用嘴巴摩擦胸肌的韧带。
上校从营房的转角处走出来,驻马在队伍的前面。副官掏出了一块手绢,姿势优美地竖起光滑的小手指头,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擤出鼻涕。上校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寂静:
“哥萨克们……”他威风凛凛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战争真的来啦。”每个人都这样想。大家都焦躁激动起来。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恨恨地用靴后跟踢了一下直捯动腿的马。他旁边是伊万科夫,张着露着不整齐牙齿的豁嘴,牢牢地、呆若木鸡似的骑在马上静听着。他后面是克留奇科夫,驼着背,满面愁容,再过去一点是像马一样扎煞着耳朵的拉宾,他后面可以看到谢戈利科夫的刮得光光的、鼓出的喉结。
“……德国对我们宣战啦。”
整齐的队列前一片窸窣声,宛如飘忽吹过成熟了的大麦田的风声。一阵阵刺耳的马嘶声。一双双睁圆的眼睛和张着的、黑洞洞的嘴都转向一连那边;那里的左翼上有一匹马在长嘶。
上校又讲了些话。他在斟酌字句,想激起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可惜此时此刻呈现在成千的哥萨克眼前的,并不是沙沙响着倒在脚下的敌人的旗帜,而是他们日常的、熟悉的生活;大声呼叫哀号的老婆、孩子、情人;没有收完的庄稼,荒凉的村庄、市镇……
“再过两个钟头我们就要上兵车啦。”这是每个人都记住的唯一的一句话。
麇集在不远地方的军官老爷们的妻子,在用手绢捂着脸哭泣,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骑马奔向兵营。霍普罗夫中尉几乎是在抱着他的怀孕的金发娇妻——一个波兰女人在走。
团队唱着歌开往车站。歌声压倒了军乐,军乐队在半路上难为情地不出声了。军官们的老婆都坐在马车上来送行,人行道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人群,马蹄扬起沙石烟尘,领唱的歌手,左肩耸得那么厉害,以致蓝色的肩章像发疟疾似的在不断皱动,他唱起一支猥亵的哥萨克民歌,嘲笑自己和别人的痛苦:
美丽的姑娘,我捉到了一条梭鱼……
连队故意使歌词字句连成一片,在新换过掌的马蹄声音伴奏下,引吭高歌,倾诉着自己的忧伤,向车站、向红色的列车开去。
捉梭鱼,捉梭鱼,我捉到了一条梭鱼,
美丽的姑娘,我煮好了鱼汤。
煮鱼汤,煮鱼汤,我煮好鱼汤。
团副官又是笑,又是急,脸涨得赤红,从连队的尾部跑到那几个歌手跟前去。领唱的歌手偏离开队伍,扔开手里的缰绳,猥亵地向人行道上欢送哥萨克的成群妇女挤眉弄眼,两行仿佛是汗水顺着他那晒成红铜色的脸颊向小黑胡子流去,可是那并不是汗,而是酸辛得像苦艾汁一样的眼泪。
美丽的姑娘,我请媒人喝鱼汤,
请媒人,请媒人,我请媒人喝鱼汤……
火车头在铁轨上警惕、清醒地吼叫着,喷着气……
兵车……兵车……兵车……数不清的兵车!
骚动起来的俄罗斯,顺着国家的交通命脉,顺着铁路,把裹在灰色军大衣里的鲜血,送往西方国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