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 贫穷的花朵
十月初,吕西安正在鼓足精神修改作品,把剩下的钱买了一些木柴,生活成了问题。达尼埃尔·阿泰兹只烧泥炭,不屈不挠的熬着穷苦,没有一句怨言,他象老处女一般安分,象守财奴一般有规律。这股勇气鼓舞着吕西安,他在小团体中是新人,极不愿意提到自己的窘迫。有一天他往雄鸡街想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没有遇到道格罗。吕西安还不知道头脑出众的人多么宽容。他的朋友们都体会到诗人特别有些弱点,为了要表达外界而静观默想,精神过分紧张以后,往往会意志消沉。自己不怕吃苦的人对于吕西安的痛苦却心肠很软。他们猜到他没有钱了。所以小团体的成员除了交换深刻的感想,丰富的诗意,知心的谈话,大家在知识领域中,各个民族的远景中,上下古今,自由翱翔,度过愉快的黄昏之外,还做出一桩事来,说明吕西安太不了解他的一般新朋友。达尼埃尔道:“吕西安,昨天你没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我们知道为什么。”
吕西安忍不住冒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来。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你不信任我们;我看你还是老毛病……”
毕安训道:“我们都弄到了一些额外的工作:我替德普兰看护一个有钱的病人;阿泰兹给《百科杂志》写了一篇文章;克雷斯蒂安本想晚上拿着一块手帕,四支油烛,到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去卖唱,后来他接到一笔生意,替一个想当政客的人写一本小册子,指点他成功的秘诀,好到手六百法郎;莱翁·吉罗向他的出版商借了五十法郎,约瑟夫·勃里杜卖出几幅速写;费尔让斯的戏星期日上演,卖了满座。”
达尼埃尔道:“这儿是两百法郎,你拿去,不用还。”
克雷斯蒂安道:“哎唷,他要来拥抱我们,仿佛我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那些心地纯洁,头脑象百科全书一般,各人在专业中养成一些特色的青年,吕西安和他们相处有多么快乐,可以从他第二天接到的两封信中看出来。他给家里写过一封动人的信,充满感情,意志,被苦难逼出来的惨痛的呼号;随后来了回信。
大卫·赛夏致吕西安
亲爱的吕西安,兹附上三个月期的本票一纸,票面两百法郎,你可以向赛尔邦特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先生兑现,他和我们有买卖来往。亲爱的吕西安,我们实在一无所有了。夏娃管着印刷所,她的热诚,耐性,勤谨,我看了只有感谢上天给我这样一个天使做妻子。她也觉得没法帮你的忙。可是朋友,你跟那样高尚伟大的人在一起,我相信你走的路太好了。既有达尼埃尔·阿泰兹、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莱翁·吉罗几位先生的卓越的才智帮助你,又有梅罗、毕安训、里达几位先生指导,——你的朋友,我从你来信中都认识了,——你决不会耽误你美好的前程。所以我瞒着夏娃签了这张期票,到时我一定设法付款。千万别离开你眼前的道路,那当然很艰苦,将来可是光荣的。我宁可受尽苦楚,不愿意你掉入巴黎的泥淖,这些陷坑我见得多了。但望你有勇气,象现在一样继续避开下流场所,避开小人,糊涂虫,以及某些文人;他们的底细我从前在巴黎看得很透。总之,希望你力求上进,不要辜负那些高尚的朋友。你已经使我对他们不胜敬爱了。你的行为很快会得到酬报的。再见了,亲爱的兄弟,我真高兴,我想不到你会这样勇敢。
大卫。
夏娃·赛夏致吕西安
哥哥,我们读了你的信都哭了。你靠善神指点,居然交上了那些高尚的人物;请你告诉他们:一个母亲和一个可怜的少妇将要为他们早晚祈祷,如果热烈的祷告能上达天庭,将来对你们必有些好处。真的,哥哥,他们的名字刻在我心上了。有一天我准会见到他们。他们对你的友爱仿佛替我的伤口涂了油膏,为了这一点,哪怕要走到巴黎,我也会去向他们道谢。我们在家象可怜的工人一样做活。我时时刻刻发见大卫的新的品德,愈来愈爱这个无名英雄了。他放下了印刷所,原因我知道:你的穷,我们的穷,母亲的穷,使他难过到极点。咱们的大卫受着苦恼侵蚀,好比被老鹰啄食的普罗米修斯。这个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完全忘了,他认为有希望挣一笔家业,每天都在试验造纸,要我照顾买卖,他一有空闲就来帮助我。不幸我怀了身孕。明明是一桩极快活的事,在眼前的情形之下只能使我发愁。可怜的母亲返老还童了,居然还有精力服侍病人,干那种辛苦的工作。要不是为家业操心,我们可以算幸福了。赛夏老人一个小钱都不肯给儿子。大卫看着你的信急得没有办法,去向他借钱,预备接济你。老人说:我知道吕西安的脾气,他会糊涂的,会荒唐的。——我老实不客气把他顶回去,回答说:怎么!难道我哥哥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来吗?……吕西安知道那要使我痛苦死的。——母亲和我瞒着大卫,典押了一些东西,等母亲一有钱就赎回。我们凑起一百法郎,托驿车公司带给你。我没有复你第一封信,请你不要见怪。我们忙得连晚上都不得休息,我干的活儿抵得上一个男人,唉!想不到我有这样的精力。德·巴日东太太没有灵魂,没有心肝;她既然从我们手中把你抢走,送进巴黎那样险恶的海洋,就算她不再爱你,也该支持你帮助你才对。幸亏吉人天相,在茫茫人海和利欲熏心的浪潮中,你遇到一般真正的朋友。她不值得惋惜。我只盼望你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女子做我的替身;不过知道你那些朋友象我们一样爱你,我也放心了。亲爱的哥哥,把你美妙的天才施展出来吧。现在我们的爱都在你身上,将来我们的光荣也在你身上。
夏娃。
亲爱的孩子,你妹妹把话说完了;我只有祝福你,并且告诉你:我的祈祷,我的心思,都被你一个人占去了,来不及再顾到我身边的人。在某些人心中,不在眼前的人总占着第一位。在我心里就是这样。
你的母亲。
因此,朋友们多么体贴的借给吕西安的钱,过了两天就还掉了。也许在他看来,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美好;可是他的自尊心的波动逃不过朋友们尖锐的目光和灵敏的感觉。
费尔让斯道:“仿佛你只怕欠我们情分。”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噢!他这种得意的表示,我认为很严重;本来我觉得吕西安虚荣,现在证实了。”
阿泰兹道:“他是诗人啊。”
吕西安道:“我这种心情自然得很,难道你们为此责备我吗?”
莱翁·吉罗道:“他不瞒我们还是可取的,他还坦白;可是我担心他将来会提防我们。”
“为什么?”吕西安问。
“因为我们看到你的心,”约瑟夫·勃里杜回答。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有些事你明知道和我们的原则抵触,可是你心中有个鬼,会替你把那些事说做正当的。你将来并非在思想上强词夺理,而是在行动上以曲为直。”
阿泰兹道:“啊!吕西安,我就怕这一点。你思考问题的时候冠冕堂皇,表现你很高尚,做出事来偏偏不大正当……你永远不能跟你自己一致。”
吕西安道:“你们的责难有什么根据呢?”
费尔让斯道:“亲爱的诗人,你爱面子的心难道那么强,便是在朋友之间也摆脱不了吗?这一类的虚荣说明一个人自私得可怕,而自私就会毒害友谊。”
“噢!天哪,”吕西安叫道,“我多么爱你们,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如果你的爱和我们之间的相爱一样,你会把我们多么乐意给你的东西,这样急不可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我们吗?”
“我们这儿绝对不借贷,只有互相赠送,”约瑟夫·勃里杜不客气的说。
“亲爱的朋友,”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我们不是对你严厉,而是为了预防,怕你有一天贪图痛快,宁可来一下小小的报复,不珍重我们纯洁的友谊。我劝你念一念歌德的《塔索》,了不起的天才写的最伟大的作品;塔索喜欢华丽的衣着,盛大的宴会,爱声名,爱炫耀。唉!但愿你成为塔索而不象他那样放荡。万一受到世俗的繁华诱惑,希望你不要动摇,仍旧留在这里……你对虚荣的要求,不如转移到思想方面。就算荒唐,宁可思想荒唐,行为还是要正派;千万别象阿泰兹说的,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吕西安低下头去:朋友们说的不错。
他眼神挺妩媚的望着大家,说道:“我承认不及你们刚强,我的筋骨受不住巴黎的压力,没有勇气奋斗。各人的气质,能力,生来就有参差,而善和恶的另外一面,你们比谁都清楚。老实说,我已经很累了。”
阿泰兹说:“我们会支持你的,这种地方正用得着忠实的朋友。”
“我最近得到的接济只能应付一时,咱们彼此都一样的穷,我不久又要遭到困难的。克雷斯蒂安全靠临时的主顾,在出版界中一点办法都没有。毕安训不在这个圈子里。阿泰兹只认识发行科学书和专门著作的书商,他们对专印新文艺的出版家毫无力量。荷拉斯,费尔让斯·里达,勃里杜,在另一方面工作,同出版社隔着十万八千里。我非挑一条路走不可。”
毕安训说:“还是走我们的路吧,不要怕吃苦!拿出勇气来,相信你的工作!”
吕西安很激动的回答:“在你们不过是吃苦,在我是死亡。”
莱翁·吉罗微笑着说:“鸡还没啼到三遍,这个人就要背弃工作,向懒惰和巴黎的糜烂生活投降。”
吕西安笑着问:“你们这样用功又有什么出路呢?”
约瑟夫·勃里杜说:“从巴黎出发到意大利,决不能在半路上见到罗马。在你心目中,小豌豆长出来就该拌着牛油,现成炒好才行。”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这种小豌豆只是替贵族院议员的长子预备的。我们可是自己种,自己浇水,味道反而更好。”
大家说着笑话,扯到别的题目上去了。这些目光犀利而感情细腻的人,有意让吕西安忘掉那场小小的争执。从此以后,吕西安知道要蒙蔽他们极不容易。不久他又悲观绝望了,只是竭力隐藏,不给朋友们发觉,认为他们是绝不妥协的导师。他的南方人脾气最容易在感情方面忽上忽下的波动,打的主意自相矛盾。
他好几次说要投入新闻界,朋友们始终警告他:“万万使不得!”
阿泰兹说:“我们所认识的,喜爱的,又美又文雅的吕西安,进了那个地方就完啦。”
“新闻记者的生活,作乐和用功经常冲突,你决计抵抗不了,而抵抗是德性的根本。能够运用自己的势力,操着作品的生杀之权,会使你欣喜欲狂,不消两个月就变为一个十足地道的记者。当上记者好比在文艺界中当上执政。什么都说得出的人,结果什么都做得出!这句名言是拿破仑说的,而且不难理解。”
吕西安道:“不是有你们在我身边吗?”
费尔让斯道:“那时可不在你身边了。一朝当了记者,你怎么还会想到我们?歌剧院的红角儿,受人崇拜,坐着绸里子的车厢,还会想到她的村子,母牛,木屐吗?记者的思想要有光彩,念头要转得快,这些长处你只多不少。你想到一句俏皮话就觉得非说不可,便是叫你的朋友伤心也顾不得。我在戏院后台碰到一般记者,只觉得恶心。报界是一个地狱,干的全是不正当的,骗人的,欺诈的勾当,除非象但丁那样有维吉尔保护,你闯了进去休想清清白白的走出来。”
小团体中的朋友愈阻止吕西安走这条路,吕西安愈想去冒险,尝尝危险的味道。他心中盘算:毫不反抗而再受一次贫穷的袭击,不是荒唐吗?第一部小说卖不出去,吕西安没有兴致再写第二部。况且写作的时候靠什么过活呢?他那点儿耐性已经被一个月艰苦的生活消磨完了。一般记者人格扫地,昧尽天良干的事,难道他不能正正当当的干吗?朋友们的成心明明是小看他,他偏要向朋友们证明他坚强。或许有一天还能帮助他们,替他们的荣名当宣传员呢!
一天晚上他和莱翁·吉罗送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家,对克雷斯蒂安说:“不敢和你一同犯罪的人算得上朋友吗?”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什么都不怕。你要一时糊涂,杀了情妇,我会帮你隐瞒,对你照样敬重;不过你要是做了奸细,我就痛心疾首,跟你断绝,因为那种卑鄙无耻是有计划的。新闻事业就是这么回事。为了感情犯的错误,不假思索的冲动,做朋友的可以原谅;可是有心拿灵魂,才气,思想做交易,我们绝对不能容忍。”
“我不是可以当了记者,把我的诗集和小说卖掉以后,立刻脱离报纸吗?”
莱翁·吉罗道:“马基雅弗利做得到,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做不到。”
吕西安道:“好吧,让我来证明我比得上马基雅弗利。”
米歇尔一边跟莱翁握手一边说:“啊!你这句话害了他了。”又对吕西安道:“你此刻有三百法郎,可以舒舒服服过三个月;还是用起功来,再写一部小说吧;阿泰兹和费尔让斯帮你计划,你会慢慢成熟,做一个小说家。让我去踏进那些贩卖思想的妓院,当三个月记者,攻击某个书商的出版物,替你卖掉稿子,我再写文章宣传,叫别人也写,想办法捧你出台;这样你可以成名而始终是我们的吕西安。”
吕西安道:“原来你这样瞧不起我,认为在那个圈子里你能够脱险,而我非送命不可!”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叫道:“噢!天哪,原谅他吧,他真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