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帚木

“光华公子源氏”(光源氏),只此名称是堂皇的;其实此人一生遭受世间讥评的瑕疵甚多。尤其是那些好色行为,他自己深恐流传后世,赢得轻佻浮薄之名,因而竭力隐秘,却偏偏众口流传。这真是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话虽如此说,其实源氏公子这个人处世非常谨慎,凡事小心翼翼,并无逗人听闻的香艳逸事。交野少将倘知道了,一定会笑他迂腐吧。

源氏公子职位还是近卫中将的时候,经常在宫中侍候皇上,难得回左大臣邸宅。左大臣家的人都怀疑:莫非另有新欢?其实源氏公子的本性,不喜欢世间常见的那种一时冲动的色情行为;不幸而有一种癖好,偶尔发作,便违背本性,不顾遗恨无穷,而做出不应该有的行为来。

梅雨连绵,久不放晴;其时宫中正值斋戒期间,不宜出门,人人连日笼闭室内,以避不祥。源氏公子就长住宫中。左大臣家盼待日久,不免怨恨。然而还是备办种种服饰及珍贵物品,送入宫中供用;左大臣家诸公子也天天到源氏公子的宫中住室淑景舍来奉陪。诸公子中,正夫人所生的那位藏人少将,现已升任头中将,此人和源氏公子特别亲昵,每当游戏作乐之时,此人总是最可亲、最熟悉的对手。这头中将与源氏公子相似:右大臣重视他,赘他为婿,但他是个好色之徒,不喜欢去这正夫人家,而把自己家里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源氏公子来了,他在此室中招待他;去了,他陪他同行,两人片刻不离。不论昼夜,不论学问或游艺,都两人共同研习。他的能耐竟也不亚于源氏公子。无论到什么地方,一定相与偕往。这样,两人自然非常亲爱,相处不拘礼节。心中感想,也无所不谈了。

一日,下了整天的雨,黄昏犹自不停。雨夜异常岑寂,在殿上侍候的人不多;淑景舍比平日更为闲静。移灯近案,正在披览图书,头中将从近旁的书橱中取出用各种彩色纸写的情书一束,正想随手打开来看,源氏公子说:“这里面有些是看不得的,让我把无关紧要的给你看吧。”头中将听了这句话很不高兴,回答说:“我正想看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里话呢。普通一般的情书,像我们这种无名小子也能收到许多。我所要看的,是怨恨男子薄情的种种词句,或者密约男子幽会的书信等。这些才有看的价值呢。”源氏公子就准许他看了。其实,特别重要而必须隐藏的情书,不会随便放在这个显露的书橱里,一定深藏在秘密地方。放在这里的,都是些次等的无足重轻的东西。头中将把这些情书一一观看,说道:“有这么多形形式式的!”就推量猜度:这是谁写的,那是谁写的。有的猜得很对,有的猜错了路子,疑惑不决。源氏公子心中好笑,并不多作解答,只是敷衍搪塞,把信收藏起来。随后说道:“这种东西,你那里一定很多吧。我倒想看些。如果你给我看了,我情愿把整个书橱打开来给你看。”头中将说:“我的,恐怕你看不上眼吧。”说过之后,他就发表他的感想:

“我到现在才知道:世间的女人,尽善尽美、没有缺点可指摘的,实在不易多得啊!仅乎表面上风雅,信也写得漂亮,交际应酬也能干——这样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如果真个要在这些方面选拔优秀人物,不落选的实在很少。自己懂得一点的,就拿来一味夸耀而看轻别人,这样令人厌恶的女子,也多得很。

“有的女子,父母双全,爱如珍宝,娇养在深闺中,将来期望甚大;男的从传闻中听到这女子的某种才艺,便倾心恋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种女子,容貌姣好,性情温顺,青春年华,闲暇无事,便模仿别人,专心学习琴棋书画,作为娱乐,结果自然学得了一艺之长。媒人往往隐瞒了她的短处而夸张她的长处。听者虽然怀疑,总不能全凭推测而断定其为说谎。如果相信了媒妁之言,和这女子相见,终于相处,结果很少有不教人失望的啊!”

头中将说到这里,装作老成模样,叹一口气。源氏公子并不完全赞同这番话,但觉也有符合自己意见之处,便笑道:“真个全无半点才艺的女人,有没有呢?”头中将又发议论了:

“呀,真个一无所长的女人,谁也不会受骗而向她求爱的。完全一无可取的与完全无瑕可指的,恐怕是同样地少有的吧。有的女子出身高贵,宠爱者众,缺点多被隐饰;闻者见者,自然都相信是个绝代佳人。其次,中等人家的女子,性情如何,有何长处,外人都看得到,容易辨别其优劣。至于下等人家的女子,不会惹人特别注意,不足道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源氏公子听了深感兴味,便追问道:“这等级是什么意思?分上中下三等,以什么为标准呢?譬如有一个女子,本来门第高贵,后来家道衰微,地位降低,身世零落了。另有一个女子,生于平常人家,后来父亲升官发财了,自命不凡,扩充门第,力求不落人后,这女子就成了名媛。这两人的等级如何判别呢?”正在提问之际,左马头与藤式部丞两人进来参加值宿了。左马头是个好色之徒,见闻广博,能言善辩。头中将就拉他入座,和他争论探讨上中下三等的分别,有许多话不堪入耳。

左马头发表议论说:“无论何等升官发财,本来门第并不高贵,世人对他们的期望总是两样的。还有,从前门第高贵,但是现在家道衰微,经济困难了;加之时势移变,人望衰落了,心中虽然还是好高,但是事与愿违,有时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像这两种人,各有各的原因,都应该评定为中等。还有一种人,身为诸国长官,掌握地方行政,其等级已经确定。但其中又有上中下之别,选拔其中等的女子,正是现时的好尚。还有一种人,地位不及公卿,也没有当过与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世间的声望并不坏,本来的出身也不贱,自由自在地过着安乐的日子。这倒真是可喜的。这种家庭经济充足,尽可自由挥霍,不须节约;教养女儿,更是郑重其事,关怀无微不至。这样成长起来的女子之中,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人呢!此种女子一旦入宫,侥倖获得恩宠,便享莫大幸福,其例不胜枚举。”

源氏公子笑道:“照你说来,评定等级完全以贫富为标准了。”头中将也指责他:“这不像是你说的话!”

左马头管自继续说:“过去家世高贵,现在声望隆重,两全其美;然而在这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女子,教养不良,相貌丑恶,全无可取。人们看见了,一定会想:怎么会养成这个样子呢?这是不足道的。反之,家世高贵、声望隆重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才貌双全,是当然的事。人们看见了,觉得应该如此,毫不足怪。总之,最上品的人物,像我这样的人是接触不到的,现在姑且置之不谈。在另一方面,世间还有这样的事:默默无闻、凄凉寂寞、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之中,有时埋没着秀慧可喜的女儿,使人觉得非常珍奇。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生在这样的地方,真个出人意外,教人永远不能忘记。

“有的人家,父亲年迈肥蠢,兄长面目可憎。由此推察,这人家的女儿必不足道;岂知闺中竟有绰约娇姿,其人举止行动亦颇有风韵,虽然只是小有才艺,实在出人意外,不得不使人深感兴味。这种人比较起绝色无疵的佳人来,自然望尘莫及。然而这环境中有这样的人,真教人舍不得啊!”

他说到这里,回头向藤式部丞一望。藤式部丞有几个妹妹,声望甚佳。他想道:左马头这话莫非为我的妹妹而发?便默默不语。

源氏公子心中大约在想:在上品的女子中,称心的美人也不易多得,世事真不可解啊!此时他身穿一套柔软的白衬衣,外面随意地披上一件常礼服,带子也不系。在灯火影中,这姿态非常昳丽,几令人误认为美女。为这美貌公子择配,即使选得上品中之上品的女子,似乎还够不上呢。

四人继续谈论世间种种女子。左马头说:“作为世间一般女子看待,固然无甚缺陷;但倘要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则世间女子虽多,实在也不容易选中。就男子而论:辅相朝廷,能为天下柱石而安民治国之人虽然很多,但要选择真能称职之人才,实在难乎其难。无论何等贤明之人,一、二人总不能执行天下一切政治;必须另有僚属,居上位者由居下位者协助,居下位者服从居上位者,然后可使教化广行,政通人和。一个狭小的家庭之中,主妇只有一人。如果细考其资格,必须具备的条件甚多。一般主妇,往往长于此,短于彼;优于此,劣于彼。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强迁就的人,世间很少有吧。这并不是像那好色之徒的玩弄女性,想罗致许多女子来比较选择。只因此乃终身大事,会当白头偕老,所以理应郑重选定,务求其不须由丈夫费力矫正缺陷,完全如意称心。因此选择对象,往往难于决定。

“更有一种人,所选定的对象,未必符合理想;只因当初一见倾心,此情难于摈除,故尔决意成全。此种男子真可谓忠厚之至;而被爱之女子,必有可取之处,此亦可想而知。然而纵观世间种种姻缘配合之状,大都庸庸碌碌,总不见出乎意外之美满姻缘。我等并无奢望,尚且不能找到称心之人;何况你们要求极高,怎样的女子才及格呢?

“有些女子,相貌不恶,年方青春,洁身自好,一尘不染;写信措辞温雅,墨色浓淡适度。受信的男子被弄得魂牵梦萦,于是再度致书,希望清楚地见到她。等得心焦,好容易会面。隔着帘帷,遥寄相思,但也只是微闻娇音,听得三言两语而已。这种女子,最善于隐藏缺点。然而在男子看来,这真是个窈窕淑女,就一意钟情,热诚求爱,却不道这是个轻薄女子!此乃择配第一难关。

“主妇职务之中,最重要者乃忠实勤勉,为丈夫作贤内助。如此看来,其人不须过分风雅;闲情逸趣之事,不解亦无妨碍。但倘其人一味重视实利,蓬首垢面,不修边幅,是一个毫无风趣的家主婆,只知道柴米油盐等家常杂务,则又如何?男子朝出晚归,日间所见所闻,或国家大事,或私人细节,或善事,或恶事,总想向人谈谈,然而岂可执途人而语之?他希望有一个亲爱的妻子,情投意合,心领神会,共相罄谈。有时他满怀可笑可泣之事,或者非关自己而动人公愤之事,颇想对妻子谈论。然而这妻子木头木脑,对她谈了又有什么用处。于是只得默默回思,自言自语,独笑独叹。这时候妻子便对他瞠目而视,骇然问道:‘您怎么啦?’这种夫妇真是天可怜见!

“与其如此,倒不如全同孩子一般驯良的女子,可由丈夫尽力教导,养成美好品质。这种女子虽然未必尽可信赖,但教养总有效果。和她对面相处之时,眼见其可爱之相,但觉所有缺陷,都属可恕;然而一旦丈夫远离,吩咐她应做之事,以及别离期间偶尔发生之事,不论玩乐还是正事,这女子处理之时总不能自出心裁,不能周到妥帖,实甚遗憾。这种不可信赖的缺点,也是教人为难的。更有一种女子,平时冥顽不灵,毫无可爱之相,而偶值时机,却会显示高明手段,真乃意想不到。”

左马头详谈纵论,终无定见,不禁感慨叹息。过后又说:“如此看来,还不如不讲门第高下,更不谈容貌美丑,但求其人性情不甚乖僻,为人忠厚诚实,稳重温和,便可信赖为终身伴侣。此外倘再添些精彩的才艺,高尚的趣致,更是可喜的额外收入。即使稍有不如人之处,也不会强求补充吧。只要是个忠诚可靠的贤内助,外表的风情趣致后来自会增添。

“世间更有一种女子:平时娇艳羞涩,即使遭逢可恨可怨之事,亦隐忍在心,如同不见,外表装出冷静之态。到了悲愤填胸、无计可施之时,便留下无限凄凉的遗言、哀伤欲绝的诗歌、令人怀念的遗物,逃往荒山僻处或天涯海角去隐遁了。我儿时听侍女们诵读小说,听到此种故事,总觉得异常悲伤,这真是可歌可泣之事,使我不禁掉下泪来。但是现在回想,这种人也太过轻率,不免矫揉造作了。目前虽有痛苦之事,但抛撇了深恩重爱的丈夫,不体谅他的真心实意而逃隐远方,令人困惑莫解。借此试探人心,这行径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也可谓无聊之极了。只因听见旁人赞扬道:‘志气好高啊!’感伤之余,便毅然决然地削发为尼。立志出家之初,心怀澄澈,对俗世毫无留恋。后来相知者来访,见面时说道:‘唉,可怜啊!没想到你竟有这决心!’丈夫情缘未断,闻得她出家的消息,不免流泪。侍女老妈子们见此情状,便对她说:‘老爷真心怜爱您呢,出家为尼,太可惜了。’这时候她伸手摸摸削短的额发,自觉意气沮丧,怅惘无聊,不禁双眉紧锁了。虽然竭力隐忍,但一旦堕泪之后,每每触景生情,不能自制。于是后悔之心,日渐滋长。佛见此状,定当斥为秽浊凡胎。这不彻底的出家,反会堕入恶道,倒不如从前委身浊世的好呢。有的前世因缘较深,尚未削发之时,即被丈夫寻获,相偕同归,幸未为尼;然而事后回思,每感不快,此举就变成了怨恨的源泉!不拘好坏,既已成为夫妻,无论何时,必须互相容忍谅解,这才不失为宿世因缘。但是一旦发生此事,今后夫妇双方,都不免互相顾忌,心中已有隔阂了。

“更有一种女子,看见丈夫略把爱情移向他人,便怀恨在心,公然和丈夫离居,这也是下愚之策吧。男子即使稍稍移爱他人,但回想新相知时的热爱,还能眷恋旧情。此心可能使夫妇重新言归于好;如今怀恨离居,此心便起动摇,终于消失,从此情缘断绝了。总之,无论何事,总宜沉着应付:丈夫方面倘有可怨之事,宜向他暗示我已知道;即使有可恨之事,亦应在言语中隐约表示而勿伤感情。这样,丈夫对她的爱情便可挽回过来。在多数情况之下,男子的负心是全靠女子的态度来治疗的。然而女子如果全不介意,听其放恣,虽然丈夫可以自由自在而感谢妻子的宽大,但女子取这态度,亦不免过于轻率吧。那时这男子就像不系之舟,随波逐流,漫无归宿,才真是危险的。你道是与不是?”

头中将听了这话,点头称是,接着说道:“如今有这样的事,女子真心爱慕男子的俊秀与温柔,而男子有不可信赖的嫌疑,这就成了一大问题。这时候女子认为只要自己没有过失,宽恕丈夫的轻薄行为,不久丈夫自必回心转意。可是事实并不如此。那么只有这样:即使丈夫有违心的行为,女子惟有忍气吞声,此外没有别的办法了。”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葵姬恰恰符合此种情况;但见源氏公子闭目假寐,并不做声,自觉扫兴,心中好不怏怏。

于是左马头当了裁判博士,大发议论。头中将想听到这优劣评判的结果,热心地怂恿他讲。他就说:

“且将别的事情来比拟吧:譬如细木工人,凭自己的匠心造出种种器物来。如果是临时用的玩赏之物,其式样没有定规,那么随你造成奇形怪状,见者都认为这是时势风尚,有意改变式样以符合流行作风,是富有趣味的。但倘是重要高贵的器物,是庄严堂皇的装饰设备,有一定的格式的,那么倘要造得尽善尽美,非请教真正高明的巨匠不可。他们的作品,式样毕竟和普通工人不同。

“又如:宫廷画院里有许多名画家。选出他们的水墨画稿来,一一比较研究,则孰优孰劣,一时实难区别。可是有个道理:画的倘是人目所不曾见过的蓬莱山,或是大海怒涛中的怪鱼的姿态,或是中国深山猛兽的形状,又或是眼所不能见的鬼神的相貌等等,这些都是荒唐无稽的捏造之物,尽可全凭作者想象画出,但求惊心骇目,不须肖似实物,则观者亦无甚说得。但倘画的是世间常见的山容水态、目前的寻常巷陌,附加以熟悉可亲、生动活现的点景;或者是平淡的远山景象,佳木葱茏,峰峦重叠:前景中还有篱落花卉,巧妙配合。这等时候,名家之笔自然特别优秀,普通画师就望尘莫及了。

“又如写字,并无精深修养,只是挥毫泼墨,装点得锋芒毕露,神气活现;约略看来,这真是才气横溢、风韵潇洒的墨宝。反之,真才实学之书家,着墨不多,外表并不触目;但倘将两者共陈并列,再度比较观看,则后者自属优胜。

“雕虫小技,尚且如此;何况人心鉴定。依我愚见,凡应时的卖弄风情、表面的温柔旖旎,都是不可信赖的。现在我想讲讲我的往事,虽是色情之谈,也要奉屈一听。”

他说着,移身向前,坐得靠近些。此时源氏公子也睁开眼睛,不再假寐了。头中将大感兴趣,两手撑住面颊,正对着左马头,洗耳恭听。这光景正像法师登坛宣讲人世大道,教人看了发笑。但在此时,各人罄吐肺腑之言,毫不隐讳了。左马头就开始讲:

“早先,我职位还很低微的时候,有一个我所钟情的女子。这女子,就像刚才说的那样,相貌并不特别漂亮。少年人重色,我无意娶此人为终身伴侣。我一面与此人交往,一面颇觉不能满意,又向别处寻花问柳,这女子就嫉妒起来。我很不高兴,心想:你气量宽大些才好,如此斤斤计较地怀疑于我,实在讨厌!有时又想:我身份如此微贱,藐不足数,而这女子对我绝不看轻,如此重视,真是难为她了!于是我的行为自然检点起来,不再浮踪浪迹。

“她的能耐真不错呢:即使是她所不擅长的事,为了我就不惜辛苦地去做。即使是她所不甚得意的艺能,也决不落后地努力下功夫。凡事都尽心竭力地照顾我,丝毫也不违背我的心愿。我虽认为她是个好胜的人,但她总算顺从我,态度日益柔和了。她惟恐自己相貌不扬,因而失却我的欢心,便勉力修饰;又恐被人看见,有伤郎君体面,便处处顾虑,随时躲避。总之,无时不刻意讲究自己的打扮。我渐渐看惯,觉得她的心地也真不坏。只是嫉妒一事,却使我不能堪忍。

“当时我想:‘这个人如此顺从我,战战兢兢地防止失却我的欢心。我如果对她惩戒一番,恐吓一下,她的嫉妒之癖也许会改去,不再噜苏了。’实际上我的确忍无可忍了。于是又想:‘我若向她提出:从此断绝交往,如果她真心向往于我,一定可以惩戒她的恶癖吧。’我就装出冷酷无情的样子来。她照例生气,怨恨满腹。我对她说:‘你如此固执,即使宿缘何等深厚,也只得从此绝交,永不再见。如果你情愿今朝和我诀别,尽请吃你的无名之醋吧。但倘要做久长夫妻,那么即使我有不是之处,你也该忍耐,不可认真。只要你改去了你的嫉妒之心,我便真心爱你。今后我也会升官晋爵,飞黄腾达。那时你作了第一夫人,也不同凡俗了。’我自以为这番话说得高明,便得意忘形,信口开河。岂知这女子微微一笑,回答道:‘你现在一事无成,身微名贱,要我耐心等待你的发迹,我毫无痛苦。但倘要我忍受你的薄倖,静候你的改悔,则日月悠长,希望渺茫,却是我所最感痛苦的!那么现在就是诀别的时候了。’她的语气异常强硬。我也愤怒起来,厉声说了许多痛恨的话。这女子并不让步,拉过我的手去,猛力一咬,竟咬伤了我一根手指。我大声叫痛,威吓她道:‘我的身体受了摧残,从此不能参与交际,我的前程被你断送了。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只有入山削发为僧了!那么今天就和你永别吧。’我屈着受伤的手指走出门去,临行吟道:

屈指年来相契日,

瑕疵岂止妒心深?

今后你不能再怨恨我了吧。’那女子听了,终于哭起来,答道:

胸中数尽无情恨,

此是与君撒手时。

虽然如此赠答,其实大家不想永别,只是此后一段时期,我不寄信与她,暂且游荡他处。

“有一天,正是临时祭预演音乐的那天,夜深时分,雨雪纷飞。诸人从宫中退出,各自归家。我左思右想,除了那女子的住处之外,无家可归。在宫中借宿一宵,也太乏味;到另外那个装腔作势的女子那里去过夜,又难得温暖。于是想起了那个女子,不知道她后来作何感想,不妨顺便前去一探。便掸掸衣袖上的雪珠,信步前往。到了门口,又蹑手蹑脚,觉得不好意思进去。继而一想,今宵寒夜相访,往日的怨恨大约可解除了吧,便毅然直入。一看,壁间灯火微明,大熏笼上烘着些软软的厚厚的日常衣服,帷屏高高揭起,仿佛今宵正在专候。我觉得很好,心中自鸣得意。但她本人不在,只留几个侍女管家。她们告诉我:‘小姐今晚在她父亲那里宿夜。’原来自从那事件发生之后,她并未吟过香艳的诗歌,也没有写过言情的书信,只是默默地笼闭在家。我觉得败兴,心中想道:难道她是有意叫我疏远她才那样嫉妒的么?然而并无确实证据,也许是由于心情不快而胡乱猜测的吧。向四周一看,替我预备的衣服,染色和缝纫都比以前更加讲究,式样比以前更加称心。足见决绝之后,她还是忠心地为我服务。现在虽不在家,却并非全然和我绝交。这天晚上我终于没有见到她。但是此后我多次向她表明心迹,她并不疏远我,也不躲避得使我没处寻找。她温和地对待我,绝不使我难堪。有一次她说:‘你倘还像从前一样浮薄,恕我不能忍受。你倘改过自新,安分守己,我便和你相处。’我想:她话虽如此,岂肯和我决绝,我再来惩治一下吧。我不回答她今后改不改,但用盛气凌人的态度对付她。不料这女子大为悲伤,终于郁郁地死去了。我深深领会,此类无心的恶戏,是千万做不得的!

“我现在回想,这真是一个可以委托一切的贤妻。无论琐屑之事或重大之事,同她商量,她总有高明见解。此外,讲到洗染,她的本领不亚于装点秋林的立田姬。讲到缝纫,她的妙手不劣于银河岸边的织女姬。在这些方面她也是全才呢。”

他说到这里,耽于回忆,无限感伤。头中将接口说:

“织女姬的缝纫技术,姑置不论,最好能像她和牛郎那样永缔良缘。你那个本领不亚于立田姬的人,实在不可多得啊!就像变幻无常的春花秋叶,倘色彩不合季节,渲染不得其法,也不会受人欣赏,只得白白地枯死。何况才艺兼备的女性,在这世间实在很难求得。这品定真不容易啊!”他用这话来怂恿,左马头就继续讲下去:

“再说,同时我还有一个相好的女子。这女子人品很好,心地也诚实,看来很有意思。诗歌也会作,字也会写,琴也会弹,手很妙,口齿伶俐,处处可以看出来。相貌也说得过去。我把那嫉妒女子家里作为经常的宿处,有时偶尔悄悄地到这个女子家里去过夜,觉得很可留恋。那嫉妒女子死后,我一时茫然若失,悲哀痛惜,觉得也是枉然,便常常亲近这女子。日子一久,就发见这个人略有浮华轻薄之处,教人看不惯。我觉得靠不住,就逐渐疏远她。这期间她似乎另有了情夫。

“十月里有一天,月白风清之夜,我正要从宫中退出,有一个殿上人招呼我,要搭我的车子。这时候我正想到大纳言家去宿夜,这贵族说:‘今晚有一个女子在等候我,要是不去,我心里怪难过的。’我就和他同车出发。我那个女子的家,正好位在我们所要经过的路上。车子到了她家门口,我从土墙坍塌之处望见庭中一池碧水,映着月影,清幽可爱。过门不入,岂不大杀风景?岂知这殿上人就在这里下车,我也悄悄地跟着下车了。他大约是和这女子有约的,得意扬扬地走进去,在门旁廊沿上坐下了,暂时赏玩月色。庭中残菊经霜,颜色斑斓,夜风习习,红叶散乱,景色颇有情趣。这贵族便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吹了一会,又信口唱起催马乐来:‘树影既可爱,池水亦清澄……’这时候室内发出美妙的和琴声,敢是预先调好弦音的吧,和着歌声,流畅地弹出,手法的确不坏!这曲调在女子手上委婉地弹奏,隔帘听来,好似现代乐器的声音,与目前的月夜景色十分调和。这殿上人大为感动,走近帘前,说了些令人不快的话:‘庭中满地红叶,全无来人足迹啊!’然后折了一枝菊花,吟道:

琴清菊艳香闺里,

不是情郎不肯留。

打搅了。’接着又说:‘再三听赏不厌的人来了,请你尽情地献技吧。’女的被他如此调情,便装腔作势地唱道:

笛声怒似西风吼,

如此狂夫不要留!

他俩就这么说着情话,那女子不知道我听得很生气,又弹起筝来了,她用南吕调奏出流行的乐曲,虽然手法灵敏,不免有些刺耳。

“我有时遇见几个极度俏皮轻狂的宫女,便和她们谈笑取乐。且不管她们如此,偶尔交往,亦自有其趣味。但我和这个女子,虽然只是偶尔见一次面,要把她当作心头意中的恋人,到底很不可靠。因为这个人过分风流了,令人不能安心。我就拿这天晚上的事件为理由,和她决绝了。

“把这两件事综合起来想想,我那时虽然是个少不更事的青年,也能知道过分轻狂的女子不通道理,不可信赖。何况今后年事日增,当然更加确信此理了。你们诸位都是青春年少,一定恣意任情,贪爱着一碰即落的草上露、一摸即消的竹上霜那样的香艳旖旎、潇洒不拘的风流韵事吧。诸君目前虽然如此,但再过七年,定能领会我这道理。务请谅解鄙人这番愚诚的劝谏,小心谨防轻狂浮薄的女子。这种女子会做出丑事,损伤你的芳名!”他这样告诫。

头中将照例点头称是。源氏公子面露微笑,心中大概在想:这话的确不错。后来他说道:“这些都是见不得人的猥琐之谈啊!”说着笑了起来。头中将说道:“现在让我来讲点痴人的话儿吧。”他就说下去:

“我曾经非常秘密地和一个女子交往。当初并不想到长远之计。但是和她熟悉之后,觉得此人十分可爱。虽然并不常常相聚,心中总当她是个难忘的意中人。那女子和我熟悉之后,也表示出想依靠我的意思来。有时我心中自思:她想依靠我,一定会恨我足迹太疏吧?便觉有些对她不起。然而这女子毫无怨色,即使我久不去访,也不把我当作一个难得见面的人,还是随时随地表示殷勤的态度。我心中觉得可怜;也就对她表示希望长聚的意思。这女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每有感触,便表示出想依靠我的样子,教人怪可怜的。我看见这女子稳静可靠,便觉放心,有一时久不去访。这期间,我家里那个人吃起醋来,找个机会,教人把些凶狠毒辣的话传给她听。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起初我想不到会发生这等烦恼的事,虽然心中常常惦记,却并不写信给她,只管久不去访。这期间她意气沮丧,更觉形单影只了。我俩之间已经有了一个小孩。她寻思之余,折了一枝抚子花教人送来给我。”头中将说到这里,淌下泪来。

源氏公子问道:“信中怎么说呢?”

头中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这一首诗:

败壁荒山里,频年寂寂春。

愿君怜抚子,叨沐雨露恩。

我得了信,惦念起来,便去访问。她照例殷勤接待,只是面带愁容。我望望那霜露交加的萧条庭院,觉得情景凄凉,不亚于悲鸣的虫声,教人联想起古昔的哀情小说来。我就回答她一首诗:

群花历乱开,烂漫多姿色。

独怜常夏花,秀美真无匹。

我姑且不提比拟孩子的抚子花,却想起古歌‘夫妇之床不积尘’之句,不免怀念夫妇之情,就用常夏花来比拟这做母亲的人,给她安慰。这女子又吟道:

哀此拂尘袖,频年泪不干。

秋来风色厉,常夏早摧残。

她低声吟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虽然不禁垂泪,还是羞涩似地小心隐饰。可知她心中虽然恨我薄情,但是形诸颜色,又觉得痛苦。我看到这情景,又很安心了。此后又有一个时期不去访她。岂知在这期间她已经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

“如果这女子还在世间,一定潦倒不堪了吧!以前如果她知道我爱她,因而常常向我申恨诉怨,表示些缠绵悱恻的神色,那么也不至于弃家飘泊吧。那时我对她就不会长久绝迹,我一定把她看做一个难分难舍的妻子,永远爱护她了。那孩子很可爱,我设法寻找,但至今杳无音信。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此一例。这女子表面不动声色,而心中恨我薄情。我却一向不知,只觉此人可怜,这也是一种徒劳的单相思吧。现在我已渐渐忘怀,但她恐怕还是惦记我,更深人静之夜,不免抚胸悲叹吧。这是一个不能偕老、不可信赖的女子。这样看来,刚才说的那个爱嫉妒的女子,回想她尽心服侍的好处,也觉得难于忘怀,但倘和她对面共处,则又觉得噜苏可厌,甚至可以决绝的了。又如,即使是长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但其轻狂浮薄是罪不容恕的。刚才我所说的那个女子,其不露声色,也会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于不能决定。人世之事,大都如此吧。像我们这样举出一个一个的人儿来,互相比较,也不容易决定其优劣。具足各种优点而全无半点缺陷的女子,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求爱,然而佛法气味太重,教人害怕,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看看藤式部丞,说道:“你一定有好听的话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认真起来,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说道:

“我还是书生的时候,看到过一个贤女之流的人。这个人就像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也谈得来,私人生活、处世之道方面也有高明见解。讲到才学,直教半通不通的博士惭愧无地。不拘谈论何事,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士家里去,请他教授汉诗汉文。听说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女儿,我便找个机会,向一个女儿求爱。父母知道了,办起酒来,举杯庆祝,那位文章博士就即座高吟‘听我歌两途’。我同这个女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融洽,只因不宜辜负父母好意,也就和她厮混下去。这期间,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关于我身求学之事,以及将来为官作宰的知识。凡人生大事,她都教我。她的书牍也写得极好:一个假名也不用,全用汉字,措辞冠冕堂皇,潇洒不俗。这样,我自然和她亲近起来,把她当作老师,学得了一些歪诗拙文。我到现在也不忘记她的师恩。可是,我不能把她看做一个恩爱而可靠的妻子,因为像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万一有时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丑,是很可耻的。像你们那样的贵公子,更用不着此种机巧泼辣的内助。我明知此种人不宜为妻,然而为了宿世因缘,也就迁就了。总之,男子实在是无聊的啊!”说到这里,暂时住口。头中将要他快讲下去,催促着说:“啊,这倒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仍然得意扬扬地讲下去:

“后来有一时,我久不到她家去。有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一看,变了样子:不像从前那样让我进内室去畅谈,而且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很不舒服,猜量她是为我久疏而生气,觉得有些可恶。又想:既然如此,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吧。可是不然,这个贤女决不轻易露出醋意,她通情达理,并不恨我。但闻她高声说道:‘妾身近患重感冒,曾服极热的草药,身有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隔着帷屏,倘有要我做的杂事,尽请吩咐。’口气非常温和诚恳。我没有什么话回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想退出。大概这女子觉得太简慢了吧,又高声说:‘改天妾身上这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再来。’我想: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下呢,又忍不住,因为那股恶臭浓重地飘过来,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

蟢子朝飞良夜永,

缘何约我改天来?

你这借口出我意外。’话没有说完就逃出去了。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

使君若是频来客,

此夕承恩也不羞。

到底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他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源氏公子等都觉得希奇,对他说道:“你撒谎!”大家笑起来。有的嫌恶他:“哪有这等女子?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吧。真令人作呕呢!”有的怪他:“这简直不成话!”有的责备他:“再讲些好听一点的话儿吧!”式部丞说:“再好听的没有了。”说着就溜走了。

左马头便接着说:“不论男女,凡下品之人,稍有一知半解,便尽量在人前夸耀,真是可厌。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等深奥的学问,反而没有情趣。我并不是说做女子的不应该有关于世间公私一切事情的知识。我的意思是:不必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能的人,耳闻目见,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丽。写给女朋友的信,其实不须如此,她却一定要写一半以上的汉字,教人看了想道:‘讨厌啊!这个人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发音佶屈聱牙,真有矫揉造作之感。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也多得很。

“再说,有的人自以为是诗人,便变成了诗迷。所作的诗一开头就引用有趣的典故。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就装模作样地念给人听。这真是无聊之事。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擅长此道的人就为难了。尤其是在节日,例如五月端阳节,急于入朝参贺,忙得无暇思索的时候,便千篇一律地拉着菖蒲的根为题,作些无聊的诗歌。又如在九月重阳节宴席上,凝思构想,制作艰深的汉诗。心无余暇之时,匆匆忙忙地取菊花的露珠来比拟骚人的泪水,作诗赠人,要人唱和,实在是不合时宜的行径。这些诗其实不要在那天发表,过后从容地看看,倒是富有情趣的。只因不合那天的时宜,不顾读者的障眼,贸然向人发表,就反而被人看轻了。无论何事,如果不了解何以必须如此,不明白时地情状,那么还是不要装模作样,卖弄风情,倒可平安无事。无论何事,即使心中知道,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使想讲话,十句之中还是留着一两句不讲的好。”

这时候源氏公子心中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越分之处,真是十全其美。”不胜爱慕之情,胸怀为之郁结。

这雨夜品评的结局,终于没有定论。末了只是些散漫无章的杂谈,一直谈到天明。

好容易今天放晴了。源氏公子如此久居宫中,深恐岳父左大臣心中不悦,今天就回左大臣邸。走进葵姬房里一看,四周布置得秩序井然;尤其是这个人,气品高雅,毫无半点瑕疵。他想:“这正是左马头所推重选拔的忠实可靠的贤妻吧。”然而又觉得过于端严庄重,似乎难于亲近,不免美中不足,实为遗憾。他就同几个姿色翘楚的青年侍女如中纳言君、中务君等随意调笑取乐。这时候天气甚热,公子缓带披襟,姿态潇洒,侍女们看了,个个心中艳羡不已。左大臣也来了。他看见源氏公子随意不拘的样子,觉得不便入内,便在帷屏外就坐,想和公子隔着屏障谈话。公子说:“天气这么热……”说着,皱了皱眉头。侍女们都笑起来。公子说:“静些儿!”就把手臂靠在矮几上,态度煞是悠闲。

傍晚时分,侍女们报道:“今晚从禁中到此间,中神当道,方向不利。”源氏公子说:“怪不得,宫中也常常回避这方向。我那二条院也在这个方向。教我到哪里去回避才好呢?真是恼人啊!”他就躺下来想睡了。侍女们齐声说:“这可不行!”有人报道:“侍臣中有一个亲随,是纪伊的国守,他家住在中川边上,最近开辟池塘,导入川水,屋里很凉爽呢。”公子说:“那好极了。我心里懊恼,懒得多走,最好是牛车进得去的地方……”其实,他有许多恋人,今宵要回避中神,尽有地方可去。只恐葵姬想:你久不来此,今天故意选取回避中神的日子,一到就转赴别处——这倒是对她不起的。他就对纪伊守说知,要到他家去避凶。纪伊守立刻遵命。但他退下来对旁的人说:“我父亲伊豫介家里最近举行斋戒,女眷都寄居我家,屋里狭窄嘈杂,生怕得罪了公子呢。”说着很担心。但源氏公子已经听到了这话,他说:“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没有女人的屋子里宿夜,心里有些害怕似的。我只要在她们的帷屏后面过夜就行了。”大家都笑道:“那么,这地方真是最好的宿处了。”便派人去通知纪伊守家里。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不要大肆声张,悄悄地走吧。便匆促动身,连左大臣那里也没有告辞,只带几个亲近的随从。

纪伊守说:“太匆促了。”心中着急。但人们都不理他。他只得把正殿东面的房间收拾干净,铺陈了相应的设备,供公子暂住。这里的池塘景色颇有趣致,四周围着柴垣,有田家风味,庭中花木也应有尽有。水风凉爽,处处虫声悠扬,流萤乱飞,好一片良宵美景!随从们都在廊下泉水旁边坐地,相与饮酒。主人纪伊守则匆忙奔走,张罗肴馔。源氏公子从容眺望四周景色,回忆起前日的雨夜品评,想道:“左马头所谓中等人家,大概就是指这种人家了。”他以前听人说起,纪伊守的后母作姑娘时是矜持自重的,常思一见,便耸耳倾听,但闻西面的房间里有人声:裙声窸窣,语声娇嫩,颇为悦耳。只为这边有客,故意低声,轻言窃笑,显然是装腔作势的。

那房间的格子窗本来是开着的。纪伊守嫌她们不恭敬,教关上了。室内点灯,女人们的影子映出在纸隔扇上。源氏公子走近去,想窥看室内,但纸隔扇都无隙缝,他只得耸耳倾听。但听见她们都已集中在靠近这边的正屋里,窃窃私语。仔细一听,正是在谈论他。有一人说:“真是一位尊严的公子啊!早就娶定了一位不称心的夫人,也真可惜。但是听说他有心爱的情人,常常偷偷地往来。”公子听了这话,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不免担忧。他想:“她们在这种谈话的场合,说不定会把我和藤壶妃子的事情泄漏出来,教我自己听到了,如何是好呢?”

然而她们并没有谈到特别的事情。源氏公子便不再听下去。他曾经听见她们说起他送式部卿家的女儿牵牛花时所附的诗,说得略有不符事实之处。他想:“这些女人在谈话中毫无顾忌地胡乱诵诗,不成样子。恐怕见了面也不过如此吧。”

这时候纪伊守来了。他又加了灯笼,剔亮了灯烛,摆出些点心来。源氏公子引用催马乐,搭讪着说:“你家‘翠幕张’好了么?倘招待得不周到,你这主人没面子呢!”纪伊守笑道:“真是‘肴馔何所有?此事费商量’了。”样子甚是惶恐。源氏公子就在一旁歇息。随从者也都睡静了。

这里的主人纪伊守家里,有好几个可爱的童子。其中有几个是在殿上当侍童的,源氏公子觉得面熟;有几个是伊豫介的儿子。在这许多童子中,有一个仪态特别优雅、年方十二三的男孩。源氏公子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纪伊守答道:“这是已故卫门督的幼子,名叫小君。他父亲在日很疼爱他。小时候死了父亲,就跟随他姐姐到这里来了。人还算聪明,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希望当个殿上侍童,只因无人提拔,还未成功呢。”源氏公子说:“很可怜的。那么他的姐姐就是你的后母吧?”纪伊守说:“正是。”源氏公子说:“你有这个后母,很不相称呢。皇上也知道这个女子,他曾经问起:‘卫门督有过密奏,想把这女儿送入宫中服务。现在这个人怎么样了?’想不到她终于嫁给了你父亲。人世因缘真是渺茫无定啊!”他说时装出老成的样子。纪伊守接口道:“她嫁过来,是事出意外的。男女因缘,从古以来难以捉摸。女人的命运,尤为渺茫难知,真可怜啊!”源氏公子说:“听说伊豫介很重视她,把她看做主人一般,真的么?”纪伊守说:“不消说了。简直把她当作秘藏的主人呢。我们全家人都看不惯,这老人太好色了。”源氏公子又说:“所以他不肯把这女子让给像你那样年貌相称的时髦小伙子呀。你父亲年纪虽老,是个风流潇洒的男子呢。”谈了一会,他又问:“这女子现在在什么地方?”纪伊守答道:“我教她们都迁居到后面的小屋里去。但是时间局促,她还来不及迁走呢。”这时候随从者酒力发作,都在廊上睡得肃静无声了。

源氏公子不能安然就寝。他觉得独眠很是无聊。张目四顾,想道:“这靠北的纸隔扇那边有女人住着。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子大概就躲在这里面吧。可怜的人儿啊!”他心驰神往,便从容地站起身来,走到纸隔扇旁边,倾耳偷听,但闻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君的声音说:“喂,你在哪里?”带些沙音,却很悦耳。接着一个女声回答道:“我睡在这里呢。客人睡了吧?我怕相隔太近,不好意思,其实隔得还算远。”是躺在床里说的,语调随意不拘。但很像那孩子的声音,听得出这两人是姐弟。又听得那孩子悄悄地说道:“客人睡在厢房里呢。我听说源氏公子很漂亮,今天初次看到,果然是个美男子。”他姐姐说:“倘是白天,我也来偷看一下。”声音带着睡意,是躺在被窝里说的。源氏公子嫌她态度冷淡,没有向她弟弟详细探问他的情状,心中略感不快。接着弟弟又说:“我睡在这边吧。唉,暗得很。”听见他挑灯的声音。那女子睡的地方,似乎是这纸隔扇的斜对面。她说:“中将哪里去了?我这里离开人远,有些害怕呢。”睡在门外的侍女们回答道:“她到后面去洗澡了,立刻就回来的。”

不久大家睡静了。源氏公子试把纸隔扇上的钩子打开,觉得那面没有上钩。他悄悄地把纸隔扇拉开,但见入口处立着帷屏,灯光暗淡,室中零乱地放着些柜子之类的器具。他就从这些器具之间走进室内,走到这女子所在的地方,但见她独自睡着,身材很小巧。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终于伸手把她盖着的衣服拉开。这空蝉只当是她刚才叫的那个侍女中将回来了,却听见源氏公子说:“刚才你叫中将,我正是近卫中将,想来你了解我私下爱慕你的一片心吧。……”空蝉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疑心自己着了梦魔,惊慌地“呀”的叫了一声。她用衣袖遮着自己的脸,说不出话来。源氏公子对她说道:“太唐突了,你道我是浮薄浪子一时冲动,确也难怪。其实我私心倾慕,已历多年;常想和你罄吐衷曲,苦无机会。今宵幸得邂逅,因缘非浅。万望曲谅愚诚,幸赐青睐!”说得婉转温顺,魔鬼听了也会软化,何况他是个容姿秀丽、光彩焕发的美男子。那空蝉神魂恍惚。想喊“这里来了陌生人”,也喊不出口。只觉得心慌意乱,想起了这非礼之事,更是惊恐万状;喘着气低声说道:“你认错了人吧?”她那恹恹欲绝的神色,教人又是可怜,又是可爱。源氏公子答道:“并不认错人,情之所钟,自然认识。请勿佯装不知。我决不是轻薄少年,只是想向你谈谈我的心事。”这人身材小巧,公子便抱了她,走向纸隔扇去。恰巧这时候,刚才她叫的那个侍女中将进来了。源氏公子叫道:“喂,喂!”这中将弄得莫名其妙,暗中摸索过来,但觉一阵阵的香气,直扑到她脸上,便心知是源氏公子了。中将大吃一惊,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出话来。她想:“若是别人,我便叫喊起来,把人夺回。然而势必弄得尽人皆知,也不是道理。何况这是源氏公子。怎么办呢?”她心中犹豫不决,只管跟着走来。源氏公子却若无其事,一直走进自己房间里去了。拉上纸隔扇时,他对中将说:“天亮的时候你来迎接她吧!”

空蝉听到这话,心中想道:不知中将作何感想?只此一念,已使她觉得比死更苦,淌了一身冷汗,心中懊恼万状。源氏公子看她很可怜,照例用他那一套不知哪里学得的情话来百般安慰,力求感动她的心。空蝉却越发痛苦了,她说:“我觉得这不是事实,竟是做梦。你当我是个卑贱的人,所以这样作践我,教我怎不恨你?我是有夫之妇,身份已定,无可奈何的了。”她痛恨源氏公子的无理强求,说得他自觉惭愧。公子回答道:“我年幼无知,不懂得什么叫做身份。你把我看做世间一般的轻薄少年,我很伤心。我从来不曾有过无理强求的暧昧行为,你一定也知道的。今天与你邂逅,大概是前世的宿缘了。你如此疏远我,我也怪你不得。今天的事,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许多话。然而空蝉对于这位盖世无双的美男子,愈加不愿亲近了。她想:“我不从他,也许他会把我看做不解风情的粗蠢女子。我就装作一个不值得恋爱的愚妇吧。”于是一直采取冷淡的态度。原来空蝉这个人的性情,温柔中含有刚强,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却终于不断。此刻她心情愤激,痛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只管吞声饮泣,样子煞是可怜。源氏公子虽然觉得对这女子不起,但是空空放过机会,又很可惜。他看见空蝉始终没有回心转意,便恨恨地说:“你为什么把我看做如此讨厌的人呢?请你想想:无意之中相逢,必有前生宿缘。你佯装作不解风情之人,真教我痛苦难堪。”空蝉答道:“我这不幸之身,倘在未嫁时和你相逢,结得露水因缘,也许还可凭仗分外的自豪之心,希望或有永久承宠之机会,借此聊以自慰。如今我乃有夫之妇,和你结了这无凭春梦似的刹那因缘,真教我寸心迷乱,不知所云。现在事已如此,但望切勿将此事泄露于人!”她那忧心忡忡的神色,使人觉得这真是合理之言。源氏公子郑重地向她保证,讲了许多安慰的话。

晨鸡报晓了。随从们都起身,互相告道:“昨夜睡得真好。赶快把车子装起来吧。”纪伊守也出来了,他说:“又不是女眷出门避凶。公子回宫,用不着这么急急地在天色未明时动身!”源氏公子想:“此种机会,不易再得。今后特地相访,怎么可行?传书通信,也是困难之事!”想到这里,不胜痛心。侍女中将也从内室出来了,看见源氏公子还不放还女主人,心中万分焦灼。公子已经许她回去,但又留住了,对她说:“今后我怎么和你互通音信呢?昨夜之事,你那世间无例的痛苦之情,以及我对你的恋慕之心,今后便成了回忆的源泉。世间哪有如此珍奇的事例呢?”说罢,泪下如雨,这光景真是艳丽动人。晨鸡接连地叫出,源氏公子心中慌乱,匆匆吟道:

恨君冷酷心犹痛,

何事晨鸡太早鸣?

空蝉回想自身境遇,觉得和源氏公子太不相称,心中不免惭愧。源氏公子对她如此热爱,她并不觉得欢喜。她心中只是想着平日所讨厌的丈夫伊豫介:“他可曾梦见我昨夜之事?”想起了不胜惶恐。吟道:

忧身未已鸡先唱,

和着啼声哭到明。

天色渐渐明亮,源氏公子送空蝉到纸隔扇边。此时内外人声嘈杂,他告别了空蝉,拉上纸隔扇,回到室内的时候,心情异常寂寥,觉得这一层纸隔扇不啻蓬山万重啊!

源氏公子身穿便服,走到南面栏杆旁边,暂且眺望庭中景色。西边房间里的妇女们连忙把格子窗打开,窥看源氏公子。廊下设有屏风,她们只能从屏风上端约略窥见公子的容姿。其中有几个轻狂女子,看了这个美男子,简直铭感五中呢。下弦的残月发出淡淡的光,轮廓还是很清楚,倒觉得这晨景别有风趣。天色本无成见,只因观者心情不同,有的觉得优艳,有的觉得凄凉。心中秘藏恋情的源氏公子,看了这景色只觉得痛心。他想:“今后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了!”终于难分难舍地离开了这地方。

源氏公子回到邸内,不能立刻就寝。他想:“再度相逢是不可能的了。但不知此人现在作何感想?”便觉心中懊丧。又想起那天的雨夜品评,觉得这个人并不特别优越,却也风韵娴雅,无疵可指,该是属于中品的。那个见多识广的左马头的话,确有道理。

此后有一时期,源氏公子一直住在左大臣邸内。他想起今后和空蝉音信断绝,薄倖名成,心中痛苦不堪,便召唤纪伊守前来,对他说:“能不能把前回看到的卫门督的小君给我呢?我觉得这孩子可爱,想教他到我身边来,由我推荐给皇上当殿上侍童。”纪伊守答道:“多蒙照拂,实深感激。我当把此意转告他姐姐去。”源氏公子听到姐姐两字,心中别的一跳。便问:“这姐姐有没有生下你的弟弟来?”“没有。她嫁给我父亲还只两年。她父亲卫门督指望她入宫,她违背了遗言,不免后悔。听说对现在这境遇很不满意呢。”“那是很可怜的了。外间传说她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实际上如何?”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坏。不过我同她疏远,知道的不详。照世间的常规,对后母是不便亲近的。”

过了五六天,纪伊守把这孩子带来了。源氏公子仔细一看,相貌虽然算不得十全,却也秀丽可爱,是个上品的孩子。便召他进入帘内,十分宠爱他。这孩子的小心坎里自然不胜荣幸。源氏公子详细探问他姐姐的情况。凡无关紧要的事,小君都回答了,只是有时羞涩不语,源氏公子也不便穷究。然而说了许多话,使这孩子知道他是熟悉这女子的。小君心中隐约地想:“原来两人之间是有这等关系的!”觉得出乎意外。然而童心幼稚,并不深加考虑。有一天,源氏公子叫他送一封信给他姐姐。空蝉吃惊之余,流下泪来。又恐引起这孩子怀疑,不当稳便;心中却又颇想看这封信,便端起信来,遮住了脸,从头阅读。这信很长,末了附诗一首:

重温旧梦知何日,

睡眼常开直到今。

我夜夜失眠呢。”这信写得秀美夺目。空蝉热泪满眼,看不清楚。只是想起自己本来生不逢辰,今又添了这件痛心之事,自叹命穷,悲伤不已,便躺下了。

次日,源氏公子邸内召唤小君前去,小君即将动身,便向姐姐要封回信。空蝉说:“你回答他说:此间没有可拜读此信之人。”小君笑道:“他说并没弄错,怎么好对他如此说呢?”空蝉心中忧虑,想道:“可知他已经全部告诉这孩子了!”便觉无限痛苦,骂道:“小孩子家不应该说这种老头老脑的话!既然如此,你不要去了。”小君说:“他召唤我,怎么好不去呢?”管自去了。

纪伊守也是个轻薄之徒,艳羡这后母的姿色,常思接近,好献殷勤,因此巴结这个小君,常常陪他一同来去。源氏公子召唤小君进去,恨恨地对他说:“昨天我等了你一天!可见你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小君脸红了。公子又问:“回信呢?”小君只得一五一十地把实情告诉他。公子说:“你这个人靠不住。哪有这等事情!”便叫他再送一封信去,对他说:“你这孩子不知道:你姐姐认识伊豫介这个老头子以前,先和我相识了。不过,她嫌我文弱不可靠,因此嫁了那个硬朗的老头子,真是欺侮我!如今你就做我的儿子吧。你姐姐所依靠的那个老头子,寿命不长了。”小君听了,心中想道:“原来如此!姐姐不理睬他,也太忍心了。”源氏公子便疼爱这孩子,时刻不离地要他在身边,也常常带他进宫去。又命宫中裁缝所替他新制服装,待他真同父母对儿子一样。此后源氏公子还是常常要他送信。但空蝉想:这毕竟是个小孩,万一把消息泄漏出去,此身又将添得一个轻薄的恶名。公子的多情她也觉得很感谢;然而无论何等恩宠,一想起自己身份不配,便决心不受,因此始终不曾写过恳切的回信。她也常常想起: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的神情风采,的确英爽俊秀,非同凡俗。然而一想起便立刻自己打消念头。她想:我的身份已定,现在向他表示殷勤,有何用处呢?源氏公子则无时不思量她。一想起她,总觉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回思那天晚上她那忧伤悲痛的样子,不胜怜悯,始终无法自慰。然而轻率地偷偷去访,则彼处人目众多,深恐暴露了自己的胡行妄为,对那人也是不利的,因此踌躇不决。

源氏公子照例常在宫中住宿数日。有一次,他选定一个应向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装作从宫中返邸时突然想起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纪伊守吃了一惊,以为他家池塘美景逗引公子再度光临,不胜荣幸。早间源氏公子已将计划告知小君,和他约定了办法。小君本来早晚随从,今夜当然同去。空蝉也收到了通知。她想:“源氏公子作此计划,足见对我的情爱决非浅薄。但倘不顾身份,竭诚招待他,则又使不得,势必重尝梦也似地过去了的那夜的痛苦。”她心乱如麻,觉得在此等候光临,不胜羞耻。便乘小君被源氏公子叫去之时对侍女们说:“这里和源氏公子的房间太接近了,很不方便。况且我今天身上不好,想教人捶捶肩背,迁居到远些的地方去吧。”就移居到廊下侍女中将所居的房间里,作为躲避之所。

源氏公子怀着心事,吩咐随从者早早就寝。空蝉处派小君去通消息,但小君找她不着。他到处都找遍,走进廊下的房间,好容易才找到。他觉得姐姐太过无情,哭丧着脸说:“人家会说我太无能了!”姐姐骂道:“你怎么干这无聊的事?孩子们当这种差使,最是可恶!”又断然地说:“你去对他说:我今晚身上不好,要众侍女都在身边,好服侍我。你这样赶来赶去,教人见了怀疑!”但她心中这样想:“如果我身没有出嫁,住在父母之家的深闺里,偶尔等待公子来访,那才是风流韵事。但是现在……我勉强装作无情,坚决拒绝,不知公子当我是何等不识风趣的人?”想到这里,真心地感伤起来,方寸缭乱了。但她终于下个决心:“无论怎样,现在我已经是毫不足道的薄命人了,我就做个不识风趣的愚妇吧!”

源氏公子正在想:“小君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他毕竟是个小孩,公子有些担心,便横着身子,静候回音。岂知小君带来这么一个不好的消息。公子觉得这女子的冷酷无情,世间少有,便极度懊丧,叹道:“我好羞耻啊!”一时默默无言。后来长叹数声,耽入沉思,吟道:

不知帚木奇离相,

空作园原失路人。

不知所云了。”小君将诗传告空蝉。空蝉毕竟也不能成眠,便报以诗道:

寄身伏屋荒原上,

虚幻原同帚木形。

小君因见公子伤心,也不思睡眠,只管往来奔走。空蝉深恐别人怀疑,甚是担心。

随从人等照例都酣睡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只管左思右想:“此女异常无情,但我对她恋念未消,不免情火中烧。而且越是无情,越是牵惹我心。”一方面作如是想,一方面又念此人冷淡令人吃惊,我也可就此罢休了吧。然而终于不能断念,便对小君说:“你就带我到她躲藏的地方去吧。”小君答道:“她那里房门紧闭,侍女众多,怕去不得呢。”他觉得公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便道:“那么算了吧。只要你不抛撇我。”他命小君睡在身旁。小君傍着这青年美貌的公子睡觉,心中十分欢喜。源氏公子也觉得那姐姐倒不及这孩子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