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上) 新菜

且说朱雀院自从行幸六条院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而且病得比往常厉害。他本来是多病的,但此次特别忧伤。年来常怀出家奉佛之志,此时此心更加深切了。以前只因弘徽殿母后在世,不免多所顾虑,故此志至今未遂。如今母后已经逝世,朱雀院便对人言道:“还是让我皈依佛法吧,我自觉此身在世不久了。”就考虑出家前应有种种事宜。子女除皇太子而外,尚有公主四人。其中三公主之母是藤壶女御。这藤壶女御是桐壶院前代的先帝所生,先帝赐姓源氏。朱雀院当皇太子时,她早已入侍。原定由她当皇后的。但先帝早崩,她失去了有力的保护人;再则她的母亲身份不高,只是一个寻常的更衣,因此她住在宫中很不得志。加之弘徽殿母后把妹妹胧月夜送进宫来当了尚侍,这尚侍声势盛大,无人能与并肩,藤壶女御就全被压倒。朱雀院心中很可怜她,但不久他自己也就让位,无法照拂,徒唤奈何。因此藤壶女御抱恨在心,郁悒而死。她所生的三公主,最为朱雀院所怜惜。在许多子女之中,朱雀院最宠爱这三公主。此时三公主年仅十三四岁。朱雀院想道:“我即将抛弃红尘,入山修道。让这女儿独自留在这里,教她依靠谁人处世度日呢?”他所忧虑的只是三公主之事。他在西山营造寺院,今已竣工,现正忙于入寺的种种准备。一方面又忙于准备三公主的着裳式。院内秘藏的珍宝和器物,自不必说;连小小的玩具等,凡是略有来历之物,悉数赐与三公主。其余次等物品,则由其他诸子女分得。

皇太子闻知父皇患病,并决心出家奉佛,便亲赴朱雀院问省。母亲承香殿女御陪同前来。朱雀院对此女御并不十分宠爱,但因太子是她所生,宿世因缘甚深,所以也很重视她,和她详谈年来种种事情。对皇太子也说了许多话,就中也谈到治世之道。皇太子长得很老成,看来似乎不止十三岁。照顾他的人,如明石妃子等,都很可靠,所以大可放心。朱雀院对他说了如下的话:“我于此世已无所留恋。只是所遗女儿众多,挂念彼等前程,于‘不可免’的‘死别’不无障碍耳。就往日在别人家所见所闻之事看来,凡为女子者,往往遭逢意外之变而身受侮辱,其命运实甚可悯可悲。将来你倘能得意临朝,务望多多留意,好好照拂你的姐妹。其中有后援人者,原可听其自行作主。惟三公主年事尚幼,一向靠我一人照拂,今我即将出家,任她漂泊于世,我心实甚挂念,思之不胜悲伤耳。”他一面拭泪,一面诉说衷情。

朱雀院又恳托承香殿女御善意照拂三公主。然而当三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独占恩宠之时,其他更衣和女御皆曾与她争宠。因此承香殿女御和藤壶女御并不亲睦。照此推量起来,承香殿女御旧怨未消,即使不甚厌恶这三公主,亦未必能真心诚意地照拂她吧。朱雀院为了三公主之事,朝夕愁叹。到了年底,病势更加沉重,帘外也不能出来了。以前他也常常为了鬼魂作祟而患病,然而这鬼魂从来不曾像此次那样缠绕不休,因此他疑心大限到了。他虽然早已让位,但在位时受他恩泽的人,现在还同从前一样亲近他,以一仰仁慈的御颜为衷心慰藉,时时前来参谒。这些人闻知朱雀院身患重病,无不真心担忧。

六条院源氏也常常派人来探望,并将亲自去访。朱雀院闻知源氏即将亲自前来问病,不胜欣喜。恰巧夕雾中纳言来了,朱雀院便把他召入帘内,和他详谈:“桐壶先帝将崩之时,曾嘱咐我许多遗言。就中特别叮咛的,是令尊之事和皇上之事。但我即位之后,便觉政令往往遭受限制,不能事事如意称心。因此内心之爱虽未变更,而略一错失,便获罪于令尊。岂知多年以来,不论为了何事,令尊对我都无怀恨之色。凡人虽极贤明,倘逢不利于己之事,往往异常动心,必然设法报复,因而发生意外之变。即在古昔圣代,此种事例亦屡见不鲜。为此世人正在疑虑,以为有朝一日,令尊必将向我泄愤。岂知他终于容忍到底;不但如此,又且真心照拂我儿皇太子,最近复遣明石女公子入宫为太子妃,于是我们两家亲上加亲。我心感激,实无限量。但因本性愚昧,深恐为爱子之心所迷,而做有失体统之举,故对于太子,我自己故意装作漠不关心,一任别人安排。对于皇上,则谨遵先皇遗言,即将皇位让与。且喜他能在这末劫之世当个英明之主,挽回了我在位时的颓风,合我本意,无任欣慰。自从今秋行幸六条院之后,我回思往日之事,不胜依恋,颇思与令尊促膝谈心。务望贤侄代为劝驾,请他早日亲自惠临。”他说时神态异常萎靡。夕雾奏复:“侄儿年幼,远昔之事不得而知。稍长以后,参与朝廷政治,处理种种世务,其间关于大小政事,又或关于私人事宜,常有机会与家父共同商谈,然而从来不曾听见他暗示对伯父怀有旧恨。反之,他曾言道:‘朱雀院中途辞退了皇上的保护人之职,欲专心静修而笼闭深山,此后对世事全不闻问,这便不能遵行桐壶先帝的遗言了。他在位之时,我年龄还小,才能又差,加之上面贤能出人甚多,故我虽欲为他效劳,而未能遂愿。如今朱雀院屏去政事,闲居静处,我颇思开诚解怀,向他畅谈衷曲,并且亲聆教益。但为身份所限,行动甚不自由,以致迁延至今,未得谋面。’家父常说此话,并且叹息不置呢。”

夕雾年纪还小,二十尚差少许,然而身体发育得很好,相貌也生得光艳焕发,异常俊美。朱雀院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心中暗自思量:我家那个难于安顿的三公主,嫁与此人,如何?便对他言道:“你今已在太政大臣家获得安身之所了。我闻知你的婚事多年来很不顺利,常常替你惋惜,现在才安心了。我对太政大臣有些妒羡呢。”夕雾听了这话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说这话呢?想了一会,恍然大悟:朱雀院正在担心三公主的终身大事,指望把她托付给一个可靠之人,然后可以安心出家。此事他常常说起,自然会传入夕雾耳中,夕雾便猜测到他这话的意思了。然而岂可表示心领意会的样子而率尔作答呢!他只答道:“像我这样没出息的人,要娶亲原是不容易的。”此外不再说什么,就告辞了。

众侍女曾在屏风背后窥看夕雾,都称赞道:“这样标致的相貌,这样漂亮的气派,实在是少见的。真出色啊!”她们交头接耳,谈论纷纷。有一个老年侍女听见了,说道:“算了吧!他虽然漂亮,总比不上他老太爷年轻时的相貌。那才真是个美男子,教人看了眼睛发眩呢!”朱雀院听见她们争执,说道:“他老太爷确是个异乎寻常的美男子。年纪长大起来,反比年轻时更加艳丽,所谓‘光华’,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当他端居庙堂、策划政务之时,威风凛凛,令人望而却步。但当他放任不羁、戏谑调笑之时,则又风流潇洒,令人觉得异常可亲可爱。这真是世间难得的人物。料想此人前世必修善积福,故能有此珍贵之美貌。他自幼生长宫中,先帝对他异常疼爱,悉心抚育,几乎不惜身命。但他绝不因此骄纵,反而谦恭克己,二十岁还不受纳言之爵,到了二十一岁,才当参议而兼大将。这夕雾却比父亲进取得早,十八岁便当了中纳言。可见他家声望一代高似一代。讲到学问与才能,夕雾实在并不亚于他父亲,甚至反而比父亲更早立身扬名,真乃一大奇才啊!”他极口称赞源氏父子。

三公主容貌长得极美,时值豆蔻年华,姿态天真烂漫。朱雀院看了,说道:“我要把这孩子托付给一个忠实可靠的人,其人须能真心疼爱她,原谅她的幼稚,好好地教养她。”他召集几个老成懂事的乳母来,吩咐她们有关着裳式事宜,乘便言道:“从前源氏大臣曾将式部卿亲王的女儿从小抚养大来。我也想找这样的一个人,把三公主托付给他才好。在臣下中是难于找到的。皇上那里呢,已经有了秋好皇后。其次的女御身份都很高贵。我出家后,三公主没有适当的后援人,入宫反而痛苦。这中纳言未娶之时,我悔不向他示意,试探其心。此人年纪虽轻,才能甚强,前程很有望呢。”乳母中的一人答道:“中纳言为人一向诚实,多年以来,始终想念那位云居雁小姐,从来不把爱情移向别人身上。如今好事既成,越发不会动心了。倒是他家老太爷,贪爱女色之心到现在还不消减呢。在女人之中,他最爱身份高贵的人。像那位前斋院槿姬,他至今也不忘记,常常写信去呢。”朱雀院说:“哎呀!老是轻薄贪色,也很讨厌。”他口上虽如此说,但心里在想:加入许多夫人之中,虽然难免发生不快之事,但我确信源氏是可代父亲的人,就照乳母之意,把三公主托付给他吧。便又说道:“实在,有了女儿而希望她多少经历些尘世的生涯,则一样出嫁,不如教她去依附源氏。人生在世,寿命几何?总该叫她度送源氏之家那样幸福的生活才是。我若生为女人,即使同他是嫡亲兄妹,也定要嫁给他。——我年轻时确有此种想法呢。何况女人,被他所迷惑乃当然之理。”他说这话时,心中定然想起尚侍胧月夜之事。

三公主的伺候人中,有一个地位甚高的乳母。这乳母的哥哥是个左中弁,常常出入于六条院源氏之家,在他家伺候已有多年。同时他又特别忠诚地为三公主服务。有一天,这左中弁来三公主院中,与他的妹妹乳母相见。在谈话中,乳母对他说道:“朱雀上皇有如此这般的打算,曾经向我示意。有机会时,请你将此意告知你家六条院主人。公主不嫁,乃古来通例。但倘有夫婿对她多方爱护,照顾一切,则更可放心。我家公主除了朱雀上皇以外,别无真心爱护她的人。我不过在这里伺候而已,有什么用处呢?况且伺候人甚多,不是万事可由我一人做主的。因此难免发生意外之事,赢得轻薄之名,那时叫我何等伤心!所以,倘能于朱雀上皇在世之时,决定了公主的终身,我这伺候人也可安心了。大凡女子,无论血统何等尊贵,宿命如何不得而知,真乃可悲之事。在许多公主之中,上皇特别疼爱这位三公主。但也有人嫉妒她。所以必须从长计议,使她不受一点诽谤才好。”左中弁答道:“说也奇怪,六条院主人多情得厉害呢!凡是一度钟情的女人,不论是他所心爱的,或者并无深情的,都迎接过来,教许多女人集中在自邸内。然而他所重视的也有限制,恐怕只有紫夫人一人。因此之故,屈居在这一人的威势之下度送孤寂生涯的人,亦复不少。然而三公主倘有宿世因缘,果如你所说的嫁到了六条院,那么据我推量,紫夫人即使威势盛大,也不能和她分庭抗礼。然而究竟如何,还得有所顾虑。这且不说。主人常常私下对我讲心里的话,他说:‘我所享受的荣华富贵,在这末世已属过分,我身可谓绝无遗憾了。只是为了妇人之事,外则受人讥议,内则我心犹有不足之感。’的确如此,在我们看来也有这等感想。因为由于种种因缘而受他荫庇的许多妇人,虽然不是身份低微、不堪匹配的人,但都是普通人臣之女,没有与他地位相称的夫人。所以三公主既欲下嫁,若能如你所说,嫁到六条院去,真是多么如意称心的好因缘啊!”

乳母又找个机会向朱雀院奏道:“前日已将尊意示知左中弁。他说:‘六条院主人一定接受。多年以来,他常想迎娶一位正夫人,如此便可如愿以偿了。只要这边真心许可,我就向那边传达。’此事毕竟如何,还请做主。六条院内有许多夫人,六条院大人对她们都很关怀,按照各人身份而予以优待。但照普通臣民之家看来,夫人与许多姬妾相对立,总是缺憾之事。我家三公主倘入六条院,深恐亦将遭受意外之烦恼。希望娶得三公主者,不乏其人,还请上皇从长计议为是。今世风习,无论身份何等高贵之公主,亦有爱好独立自主、随心所欲地度送独身生活的人。但我家三公主娇憨成习,稚气难除,不宜于独身生活。我等伺候之人,能力自有限度。即使是贤能的侍女,也只有依照主人吩咐而服务,即为尽职。因此三公主若无夫婿照顾,实甚可虑。”朱雀院答道:“是呀,我也有这感想。公主下嫁,向来视为轻率之行。再者,即使身份高贵,凡女子有了丈夫,自然难免发生后悔之感与不快之事,甚至陷于悲伤苦闷之境。如果不嫁,于父母双亡、失却荫庇之后,抱定主意,独身度世,则又非长策。因为在古代,人心正直,世风敦厚,无人敢冒人世之大不韪而思娶神圣之公主。但今世人心不古,纵情好色,悖乱之事,时有所闻。昨日还是高贵之家父母所珍爱的金枝玉叶,今日即为卑不足道的轻薄男子所欺骗,以致声名堕地,使亡亲面目无光,含羞地下。此种事例,不胜枚举。如此看来,不论下嫁或独身,一样深可担心。凡人皆因前世宿缘而得今生果报,此中消息,我等不得而知,因此万事都可担心。不管好坏,一切依照父兄之命而行,听凭各人前世宿缘而定,则即使晚年生涯衰落,亦非本人之过失。反之,女子自择夫婿,长年相处,幸福无量,世间声望,亦甚美满。当此之时,似觉自择夫婿亦颇不恶。但在当初骤传此消息时,父母皆不得知,亲友并未赞许,自作自主,私订终身,在女子实为最大之瑕疵。此种行为,即在寻常百姓之家,亦被视为轻狂浮薄之举。虽然如此,婚姻之事,毕竟不可不顾本人的意愿。但倘为外力所迫,偶尔失身于不淑之人,就此决定了一生命运,便可想见此女子必然意志薄弱,态度轻率。我看三公主异常幼稚,自己全无主见。故你等当保姆者,切不可自作自主,代她择婿!倘有此种事情谣传于世,真乃不幸之极了!”朱雀院担心出家以后之事,故谆谆叮嘱。乳母等便觉今后责任更加重大,大家不胜惶恐。

朱雀院又说:“我想等候三公主年事渐长,知识渐开,一直忍耐至今。但长此下去,使我不能成遂出家之大愿,实甚可虑,因此极盼早日定夺。六条院主人识见高远,老成持重,实为最可信赖之人。至于姬妾众多,其实无关紧要。因为或善或恶,皆由本人心意造成。六条院主人气度雍容,仪态稳重,可为世人典型。世间没有比他更可信赖的人了。宜为三公主夫婿者,除却此君而外,更有何人?萤兵部卿亲王人品也很端正。我与他同为皇子,不宜视同外人而加以贬斥。然而此人过分耽好风雅,缺乏威严,不免偏于轻率,毕竟不可信赖。藤大纳言愿为三公主当家臣,用意备极诚恳,然而总觉不甚相称。此种身份平凡之人,到底是不足道的。自古以来,凡公主择婿,必须其人有特殊之声望,方为合格。若仅因其人热爱公主,即视为贤婿而选定之,则缺陷必多,遗憾无穷。据尚侍胧月夜说:右卫门督柏木私下恋慕三公主。可惜只是个右卫门督,倘能再晋升,有了相当的官位,倒也未始不可考虑。不过此人年纪很轻,还只二十四岁,全无稳重之相。他选择配偶,志望甚高,因此至今还是鳏居。然而从容悠闲,孤高自赏。其态度拔类超群,其才学亦迥不犹人。可知将来一定飞黄腾达,前途发迹可操左券。然而要做三公主夫婿,毕竟还欠一筹。”他左思右想,无限烦恼。

朱雀院对其他几位公主并不操心,也没有求婚人前来烦扰他。惟关于三公主婚事,虽在深宫中秘密商谈,不知怎的自会流传出去。于是有许多人都想来攀亲了。太政大臣想道:“我家的右卫门督至今还是鳏居。他打定主意非皇女不娶。现在朱雀院正在替三公主择婿,我们何不前去奏请。倘幸蒙选中,我也面目增光,真乃一大喜事也。”他心里这样想,口上也这样说。便叫他的夫人——尚侍胧月夜的姐姐——去请托胧月夜向朱雀院转达此意。胧月夜恳切奏闻,说尽千言万语,希望朱雀院准奏。萤兵部卿亲王曾经想娶玉鬘,终于被髭黑左大将夺去。此后他决心不娶寻常女子,以免被髭黑夫妇所笑。他正在选妻,闻知朱雀院择婿的消息,岂有不动心之理,为此日夜萦思,不胜焦灼。还有藤大纳言,多年来为朱雀院当家臣,常得亲近其左右。但今后朱雀院入山修道,他就失却靠山,孤苦无依。因此希望当了三公主的保护人,依旧得蒙恩顾,正在盼望朱雀院垂青。还有中纳言夕雾,听到此种消息,想道:“我并非听人传言,却是朱雀院亲口对我恳切劝诱的。我只要找个适当的中间人,向他表示我也有此意,他难道会拒绝我么!”他有些儿意马心猿。既而又想:“我的妻子现在已经真心诚意地信赖我了。过去多年来,我大可拿她的薄情为借口而抛弃她,然而我并未将心移向别的女子。那时尚且如此,现在岂可突然变节,使她伤心呢!况且和高贵无比的公主缔姻之后,万事皆不能随心所欲。要我兼顾云居雁和三公主,势必两不讨好,我身也太苦劳了。”夕雾原是个秉性诚实的人,关于此事,他只在心中默想,并不说出口来。然而听到三公主将另择他人为婿的消息时,未免心中不快,常常注意倾听。

皇太子听到了此种消息,说道:“三公主择婿之事,目前利害还在其次,主要的是将为后世开例,故必须郑重考虑。无论人品何等优秀,普通臣下毕竟有限。三公主倘欲下嫁,最好嫁与六条院主人,请他代父母抚育。”但他并非正式上书,只是叫人转达。朱雀院听了十分欢喜,说道:“的确如此,说得有理。”于是决心更坚,便派左中弁为介绍人,向源氏一一陈述朱雀院的意旨。朱雀院为三公主择婿费尽心计之事,源氏早已详细闻知。他说:“为了此事,朱雀院确是煞费苦心。他虽有此意,但他说自己余命不长,我又比他长多少,而敢担任此保护之责呢?死的先后如能依照老幼顺序,则我迟死数年,定当在这短暂期间照顾一切,无论对于哪一位皇子或皇女,都当作自家人看待。对于他所特地嘱托的三公主,自然更加用心照顾。但人世无常,只怕连这短暂期间也是不可靠的呢。”既而又说:“况且教公主将终身托付与我,和我亲睦共处,则将来我追随朱雀院而去世之时,在她反而增加痛苦,在我亦于尘世多一留恋,成了往生极乐之障碍。中纳言夕雾年方少壮,虽然尚欠稳健,但是富于春秋。就才力而言,将来定是朝廷柱石,前程远大无限。据我看来,将三公主许配夕雾,并无不称之处。只是此人异常忠厚固执,已与所爱之人结缡。对于此点,只恐朱雀院有所顾忌耳。”

左中弁看见源氏自己无意接受,心念朱雀院来意非常诚恳,若以上述之言复告,定然使他伤心失望,于是再把朱雀院私下决定的计划详细奉闻。源氏听了,不觉莞尔一笑,答道:“朱雀院如此偏怜三公主,对她的前途考虑得真周到啊!我看最好把她送入冷泉帝宫中。宫中早有几位身份高贵的女御,然而不必担心,她们未必是三公主前途的障碍,有道是‘后来居上’呀。桐壶院时代,弘徽殿太后是帝为太子时首先入宫的女御,权势极盛,然而有一时期竟被后来入宫的藤壶母后所压倒。三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与藤壶母后为姐妹。世人都称两人容貌一般美丽。则三公主不论肖似母亲或姨母,其相貌一定也很不凡。”此时他想象三公主的容貌,一定心驰神往。

岁历云暮,朱雀院的病还是不见好转,因此诸事忙乱。最是三公主着裳式的种种准备,喧哗扰攘,盛大无比,可谓空前绝后。仪式场设在朱雀院内皇后所居的柏殿中。自帐幕、帷屏以至一切设备,一概不用本国绫锦,全部仿照中国皇后宫殿的装饰,富丽堂皇,灿烂夺目。结腰之职,预先聘定太政大臣担任。太政大臣为人十分认真,一向不肯轻易参谒朱雀院。但他从来不曾违背朱雀院的意旨,故此次一口答应,如期到场。参与仪式的有左大臣、右大臣,以及其他诸王侯公卿。即使是有不得已之事而难以出席者,也勉力安排停当,前来助喜。其中有亲王八人,殿上人自不必说,冷泉帝方面和皇太子方面的人,也都到齐。仪式之庄严隆重,无以复加。冷泉帝与皇太子想起了这是朱雀院平生最后一次盛会,都替他惋惜,因此从藏人所和纳殿中取出许多唐朝舶来的宝物,作为献礼。六条院送来的礼品也非常珍贵。朱雀院回敬各方面的赠品、赐与出席诸人的福物,以及酬谢主宾太政大臣的礼品,都是由六条院代办的。秋好皇后也送服装和梳具箱,意匠都很优美。其中有从前她入宫时朱雀院所赐的梳具箱,已经加工改造,形式更见美观,然而不失原来风格,一见即知是当年之物。这梳具箱于当日傍晚送到。使者是中宫职的权亮,又是朱雀院的殿上人。他把礼物呈上,声言是赠与三公主的。其中附有赠朱雀院的诗:

玉梳原是神通物,

插发今情似旧情。

朱雀院读了这诗,回思往事,历历在目。秋好皇后将此玉梳转赠三公主,意思是祝她不妨肖似自己。此乃荣誉的礼物。因此朱雀院的答诗中绝不提及昔日为她失恋之情:

喜见黄杨梳子古,

后先相继万年荣。

以此表示谢意。

朱雀院熬着沉重的病苦,提起精神,办完了这着裳式典礼。此后三日,他终于削发为僧了。即使是寻常百姓,到了落发改装的一天,也必感到悲哀,何况万乘之尊,自然更加伤心。所有女御、更衣,无不双眉深锁。尚侍胧月夜一直依随在朱雀院身旁,脸上愁容可掬。朱雀院无法安慰她,说道:“思念子女之情毕竟有限;诀别爱人之苦实在难堪啊!”出家的决心不免动摇,然而终于硬着心肠,走出室来,将身靠在矮几上了。比叡山的天台座主及授戒的三位阿阇梨便前来替他落发改装。从此他就脱离尘世。这仪式实甚可悲。这一天,连看破红尘的僧众也都流泪不止,何况诸公主及女御、更衣。满殿不论男女上下,大家扬声啼哭。朱雀院心绪缭乱。他不曾料到如此骚扰,但愿悄悄地笼闭到清静的境地中去,这现状却违反了他的本意。他想:“我只为疼爱这幼小的三公主,故尔受累。”对左右也如此说。自冷泉帝以下,遣使前来慰问者甚众。

六条院主人闻知朱雀院身心稍稍复健,就前来访晤。朝廷对源氏的封赠,一切都与让位之上皇相同。但源氏表示谦虚,出门并不正式采用太上天皇的仪仗。世人对他特别尊敬,但他故意装得朴素俭约,照例乘坐不甚讲究的车子,仪仗队中只限上级官员及亲信者得乘车随行。朱雀院盼待已久,不胜欢迎,便在病中振作精神,出来接见。招待排场并不盛大,只在朱雀院自己的起居室中添设客位,延请源氏入坐。源氏一见朱雀院的僧装模样,感慨之极,一时茫然若失。悲从中来,两泪夺眶而出,急切不能自制。良久方始镇静,对他言道:“自从先帝弃养之后,小弟深感人世无常,立意出家学道。只缘意志薄弱,因循未能实践,终于让吾兄占先,今天特来拜见清姿。我心优柔寡断,行事每落人后,思之不胜羞愧。在弟自身,此事实无所谓,故曾屡次痛下决心。然而难于抛舍之事甚多,如之奈何!”言下不胜感慨。朱雀院也很伤心,颓丧之余,不能振作,只得低声同他谈论旧事新闻,说道:“愚兄虚度光阴,日复一日,竟得苟全性命。常恐放逸成性,致使学道之大愿不能成遂,因此发愤出家。如今虽已剃度,但倘余命无多,则修行之愿仍不得偿。然而暂不入山,在此间亦复清闲,至少可以一心念佛。像我这羸弱之体,居然也能长生至今,全靠这修行之志将性命留住。我并非不知此理,但因素性懈怠,一向不曾修持,于心有所不安耳。”

朱雀院又把近来所思之事详细告知源氏,便中提及:“我抛开了许多女儿而遁入空门,心中实甚挂念。其中别无依靠的三公主,尤可担心,不知如何处置才好。”源氏知道这话有言外之意,对他甚是同情。又因他自己心中也想一看三公主的模样,故不能漠然,便乘机言道:“此事诚属可虑。身为皇女之人,若无体贴入微之保护人,比寻常女子更感困苦。但她哥哥是皇太子,而且在这末世是一位非常贤明的储君,为天下人所仰望而信赖。只要你为父的将此人托付与他,想他决不会略有疏忽。故三公主将来之事,可请放心。不过世事都有限度,将来皇太子即了帝位,政务顺遂,日理万机,深恐亦无暇对一女子寄与深切的关怀。凡为女子者,若要一个万事皆能诚恳照拂的保护人,必须其人与此女缔结姻缘,视为不可避免的天职而守护她,方可安心。吾兄倘谓此事乃修行之障碍,将遗恨于来生,则莫如以妥善之法选择贤才,而秘密决定一适当之人为婿。”朱雀院答道:“我也有此想法,然而此事亦甚困难。据我所闻古代事例,父皇在位、气运昌盛之时,亦有为公主选定夫婿,使任保护之责者,且其例甚多。何况像我这样即将遗世之人,选婿当然并不苛求。但在既经抛舍之尘世中,尚有此难于抛舍之事,因此身受种种烦恼,病势日见沉重。又念日月推迁,一去不返,心中不胜焦灼。今我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请吾弟破格接受这一个皇女,听凭尊意替她选定一个适当的夫婿?你家中纳言未娶之时,我悔不及早提出。今被太政大臣捷足先占,教我好生妒羡!”源氏答道:“中纳言为人诚实,确实信赖得过。但年事尚幼,阅世不深,恐多疏误之处。恕我冒昧直陈:三公主若得我尽心照拂,当与在父亲荫庇之下无异。只是我来日苦短,深恐中途捐弃,反而教她受累耳。”他已表示接受了。

时已入夜,主人朱雀院方面的人和客人六条院方面的上级官员,一同在朱雀院御前飨宴。肴馔都是素食,虽无山珍海味,却也别有风味。朱雀院御前设一浅香木方几,几上陈列几个食缽,简单朴素,迥非昔比。诸人见此光景,无不感慨流泪。此外可哀之事甚多,为免烦冗,恕不尽述。源氏至深夜方始告辞。朱雀院犒赏随从人员种种物品,又派宫中长官大纳言护送源氏返邸。今日天雪,气候严寒,主人朱雀院感冒加重,身体很不舒服。但三公主终身大事已定,从此可以放心了。

源氏回到六条院,心绪不宁,满腹踌躇。原来紫姬早已闻知朱雀院欲将三公主嫁与源氏之事,但她想道:“不会有这等事吧。以前他曾经热恋前斋院槿姬,但终于不曾强欲娶她。”所以她很放心,从来不曾向源氏探问有否此事。因此源氏心中颇觉怜恤。他想:“紫姬倘知道了今天的事,不知做何感想。其实我对她的爱情,丝毫不会变更。有了此事,我爱她一定反而更深。只是在尚未见诸事实以前,不知她将何等怀疑于我!”他心中非常不安。这两人相处到了这年龄,已经彼此毫无隔阂,成了一对亲睦的伴侣。所以心中略有一点隐情,便觉异常不快。但当夜立即就寝,一宿无话。

次日天又降雪,四周景色萧瑟。源氏与紫姬共话往昔,预计将来。源氏乘机言道:“朱雀院病势转重,我昨天前去慰问,岂知他有无限伤心之事呢:他异常关怀三公主的终身大事,向我提出了如此这般的嘱托。我很可怜他,觉得未便拒绝,只得接受。外人想必已在大肆宣扬了。我如今风月情怀早已消减,对此等事不复深感兴趣。所以他屡次央人转达,我都托故婉谢。但在当面罄谈衷曲之时亲口提出,我实在不忍断然拒绝。到了朱雀院移居深山之时,即当迎接三公主来此。你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么?我告诉你:即使有天大的事情,我爱你的心决不改变,请你不要介意。此事在三公主反而是委屈的,所以我也未便太冷遇她。总之,但愿大家平安度日。”紫姬生性善妒,往日源氏略有轻薄行为,她就视为不端而对他生气。所以今天源氏很担心,不知她对此事有何表示。岂知紫姬满不在乎,从容答道:“这个嘱托,出于一片苦心,真正教人感动啊!我哪里会介意呢!只要她不看轻我,不讨厌我住在这里,我就安心了。她的母亲藤壶女御是我的姑母,有这关系,想来她不会疏远我吧?”源氏料不到她如此谦逊,说道:“你太忠厚宽大了,是何用意,反而教我担心。诚能如此居心,宽大为怀,则在己在人,两皆安乐。你若能与她和睦相处,则我一定更疼爱你。今后外人倘有谣言,你切不可信以为真。所有世人谣言,大都毫无根据,总是把人家男女之间的事胡言乱道,以致歪曲实情,因而发生意外之事。所以必须平心静气,观察实情,方为贤明。切不可急切暴躁,徒自怨恨。”他恳切地对她开导了一番。紫姬心中想道:“这件事出乎意外,仿佛是空中掉下来的。他既然无法避免,我也不必反对,徒然被他讨厌。倘是他和三公主两人真心发生恋情,则他对我必然有所顾忌,或者必能听从我的劝谏而中止;惟今次之事并非如此,使我无法阻止。但不可使世人知道我有无益的怨恨。我的继母——式部卿亲王的正夫人——常常在诅咒我,甚至为了那讨厌的髭黑大将的事件,也莫名其妙地怪怨了我。如今她闻知此事,定在幸灾乐祸了。”紫姬虽然是个胸襟开朗的人,但此时岂能无动于衷。近年来夫妇之间平安无事,她的地位安如磐石,她以为从此可以坐享唱随之乐了;岂料今又发生了叫人耻笑之事。她心中私下愁叹,但外表十分镇静。

腊尽春回,岁历更新。朱雀院中忙着准备三公主入六条院的种种事宜。以前恋慕三公主的人,都失望悲叹。冷泉帝也爱这三公主,希望她入后宫,现在知道已经如此定局,也就断了念头。此事暂按。且说源氏今年正好四十岁。祝寿之事,朝廷也很重视,认为此乃国家大典之一,已经在纷纷着手准备。但源氏一向不喜欢铺张,故一概辞谢。

正月二十三日是子日,髭黑左大将的夫人玉鬘先来祝寿,奉献新菜。玉鬘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秘密,预先不漏一点风声。突如其来,源氏无法阻止,只得生受了。此时玉鬘威势十足,这一天出门虽说是微行,但仪仗之盛,异乎寻常。源氏的御座设在朝南大殿西边的小客厅里。室中旧物尽行撤去,自屏风、幔帐以至一切陈设,全用新物。但不用庄严堂皇的椅子,而用四十条中国席重叠起来,作为御座。茵褥、矮几以至一切贺寿用的器物,都是崭新的。一对嵌螺钿的柜子上放着四只衣箱,里面装着冬夏服装。此外,香壶、药箱、石砚、洗发盆、梳具箱等,都潜心设计,尽善尽美。放插头花的台,用沉香木及紫檀木制成。插头花质料虽然同是金银,但配色十分讲究,雅致而又新颖。原来这位尚侍深解风趣,富有才气,故万事别出心裁,叫人看了眼界一新。但外表又并不故意招摇夸张。

众人聚集一堂,源氏主人出来就座,与尚侍会面。源氏容貌昳丽,宛若青年。其娇艳之相,使人疑心这四十祝寿是算错了年岁。他不像是做了父亲的人。玉鬘与他久别重逢,一见不胜羞涩。但也并不明显表示疏隔之相,仍是亲切地罄谈衷曲。玉鬘所生的两个孩子都很可爱。玉鬘结婚未久,连生二孩,怕难为情,不肯一齐带去给源氏看。但髭黑大将说机会难得,定要带二孩同去拜见。两孩都穿便装,头发左右分开。源氏见了,说道:“年龄增长,自己心中并无特别感觉,只管同从前年轻时候一样度日子,并无变更。但看见了这些孙儿,便觉自己已经年老,有时不免感慨。夕雾也已生了孩子,只因居处隔远,我还不曾见过呢。你比别人关心我的年龄,于今天这日子首先来此祝寿,叫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正想暂且把老忘记呢。”玉鬘已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少妇,风度更增高雅,姿态十分秀美。她献诗云:

嫩叶双松小,生根在此岩。

今朝来祝寿,磐石万斯年。

吟时竭力装出大人模样。源氏面前陈列着四个沉香木盘子,盘内盛着各种新菜。他略尝些菜,举杯答吟道:

嫩叶双松小,会当寿命长。

野边青青菜,托福永繁昌。

正在唱和之时,许多王侯公卿一齐来南厢祝寿了。紫姬的父亲式部卿亲王对玉鬘不快,本来不想参与,但念对方特地相邀,而自己与源氏又属至亲,未便故意疏远,终于在日暮之时来到。髭黑大将则得意扬扬,以女婿身份料理贺寿一切事宜,式部卿亲王看在眼里很不快意。但他的两个外孙是髭黑之子、紫姬之甥,两方面都有关系,所以也起劲地帮办杂务。盛礼品的笼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纳言夕雾带领所有亲近的子侄,一一搬运到源氏面前。源氏赐众人饮酒,进用新菜煮成的肴馔。他面前陈列着四只沉香木制的方几,几上的杯盘都很精美可爱。因朱雀院患病尚未痊愈,故不召乐人奏乐。但太政大臣已备办了琴笛之类的乐器。他说:“今天的祝寿仪式,可说是世间尽善尽美的了!”便将预先准备好的精良乐器取出,悄悄地演奏起来。诸人各择一种乐器,就中和琴是太政大臣当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自己正是这乐器的名手,今天聚精会神地弹奏起来,其音美妙无比,使得别人不敢再弹此琴。源氏要右卫门督柏木也用和琴弹奏一曲,柏木固辞,强而后可。他弹得非常高明,竟不亚于乃父。听者都很感动,极口赞叹。他们都说:无论何事,都贵有家学渊源,但如此善于继承父业,真乃世无其例。中国传来的乐器,各调各有一定的手法,因此反而容易学会。但这和琴初无定法,全凭心灵,例如随手拨弦的“清弹”,便具备各种乐器的音调,其美妙不可思议。后来太政大臣把琴弦放得很宽,调子降得很低,弹出含有许多音响的曲调。而柏木则用非常明朗的调子,弹出娇媚可爱的声音。诸亲王听了,无不吃惊,他们料不到柏木的技术如此高明。萤兵部卿亲王弹七弦琴。这张琴本来保藏在宜阳殿内,是历代第一名器。桐壶院晚年,一品公主擅长此道,桐壶院即将此琴赐与。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寿筵尽善尽美,特向一品公主请得此琴。源氏想起此琴历代相传的史迹,回忆往昔,不胜依恋。萤兵部卿亲王也酒后感伤,流泪不止。他察知源氏的心情,便将琴呈上。源氏此时满怀感慨,无法排遣,便取过琴来,弹了一支珍奇的乐曲。这管弦合奏虽然规模不大,却是一个趣味无穷的夜会。最后召唤唱歌队到阶前来演唱,诸人嗓音全都异常优美,从吕调移到律调。唱到深夜,曲调逐渐变得温柔可爱了。唱出催马乐《青柳》时,最为动听,连睡了的莺也都惊醒。犒赏诸人的福物,按照私事格局,设计异常精美。

尚侍玉鬘于黎明时分告辞。源氏赐赠礼品,对她说道:“我已似将与世长遗,悠悠日复一日,不知老之将至。汝今特来祝寿,使我猛忆年华,不胜凄凉之感。今后务望时时来此,察看我年年衰老多少。我身为陈规所羁,行动不便,未能随意前来面晤,实甚遗憾。”玉鬘此行,使源氏回忆往事,不免又喜又悲。而匆匆一叙,立即辞去,又使他不能餍足,深为惋惜。玉鬘自念:亲父太政大臣对她只有血统之缘,而义父源氏对她的慈爱如此深厚周至,今后日月绵长,身世永固,心中不胜感激。

到了二月初十之后,朱雀院的三公主于归六条院。六条院准备迎亲,其隆重异乎寻常。新房设在祝寿时尝新菜的西边的小客厅内。从第一厢屋、第二厢屋、走廊以至众侍女的房间,布置装饰都很精致。朱雀院运送妆奁,仿照女御入宫的方式。仪仗之盛大自不必说。送亲人中有许多王侯公卿。希望以家臣身份当夫婿的藤大纳言,心中虽然不快,也来参加送亲。三公主的车子到达六条院时,源氏出来迎接,并且亲自扶三公主下车,此乃异乎常例之事。源氏封赠虽然准照太上天皇,但名义上毕竟是个臣下,凡事都有定规,故婚式与女御入宫相异,但又与寻常娶亲不同,这是一对特殊关系的新夫妇。婚后三日之内,朱雀院与六条院双方都有高雅、珍贵而风流的赠答。

紫姬目见耳闻,不能无动于衷。其实,虽然来了个三公主,紫姬未必全被压倒。然而紫姬一向专宠,无人能与并肩;如今新来的人姿色既艳,年纪又轻,威势盛大,足可凌人,倒使她不能放心了。但她绝不形之于色,当新人入门之时,她和源氏一起准备迎接,事无巨细,都料理得十分周到。源氏看到这般模样,觉得此人越发可敬可爱了。三公主年纪还小,尚未完全发育,而且态度又极幼稚,竟是一个孩子。源氏回想起从前在北山访得与藤壶妃子有缘的紫姬时的情状,觉得紫姬当这年龄时已露才气,颇有劲儿了,而三公主则完全是个小孩。源氏看了她的模样,觉得这样也好,免得妒忌或骄横;然而毕竟太乏味了。

婚后三天,源氏夜夜伴三公主宿。紫姬多年以来不曾尝过独眠滋味,如今虽然竭力忍受,还是不胜孤寂之感。她越发殷勤地替源氏出门穿的衣服多加熏香。那茫然若失的神情,非常可怜而又美丽。源氏想道:“我有了这个人,无论发生何事,岂有再娶一人之理。都因我自己性情轻佻,意志薄弱,行事疏忽,以致造成了这个局面。夕雾年纪虽轻,却对爱妻十分忠贞,所以朱雀院没看中他。”他自知薄幸,沉思细想,泪盈于睫,对紫姬言道:“今夜我于理不得不去,请你容许。今后若再离开你时,我自己也不能容许了。不过朱雀院倘知道了,不知做何感想。……”他左右为难,心绪缭乱,样子十分痛苦。紫姬微微一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没有定见,叫我根据什么理由来作决定呢?”这分明表示他的话毫不足道,竟使得源氏不胜羞耻,手支着颐靠在那里,默不作声。紫姬取过笔砚来,写道:

欲将眼底无常世,

看做千秋不变形。

此外又写了些古歌。源氏取来看看,觉得虽非正大之作,却也入情入理,便答吟道:

死生有命终当绝,

尔我恩情永不衰。

写毕,不好意思立刻离去。紫姬说:“这叫我多难堪啊!”催促他走。源氏便穿上轻柔的衫子,飘着芬芳的衣香,匆匆出门而去。紫姬目送他走,心中很不自在。她想:“近几年来,我也曾担心以后是否还会发生事情。但念如今已非少年,此念应已离绝。诚能如此,则今后便可放心。平安无事直到今日,岂知又发生了这件难于告人之事。世事如此变化无定,今后很可担心呢。”

紫姬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众侍女相与议论:“世事真是变化莫测啊!我家大人拥有许多夫人,但无论哪一位,对于我们这位紫夫人的威势,一向有所忌惮,因此平安无事直到今天。现在新来的夫人如此神气十足,我们的紫夫人怕不会就此让步吧。目前她虽忍受,以后每逢小事细故引起不快,定会发生种种烦恼之事呢。”她们都很担心。但紫夫人装作丝毫也不得知,只管兴致勃勃地和她们闲谈,一直坐到夜深。但她看见众侍女如此纷纷议论,觉得不大好听,便对她们说道:“我家大人虽然东一个、西一个地有了许多夫人,但是时髦、优越而能使他称心的人,实在没有,因此常有不足之感。如今来了这位三公主,真乃十全其美之事。我大约是童心尚未失去之故,颇想和她亲近,一起玩耍。但世人或许在妄加猜测,以为我对她心有隔阂呢。对于地位和我同等的人,或者比我低微的人,为了争宠,愤怒嫉妒之事自然难免发生。但这位三公主下嫁到此,在我们是光荣的,在她是委屈的。所以我希望她对我不要见外才好。”侍女中务君和中将等听了这话,互相使个眼色。她们想必在说:“这真是太体谅人了!”这几个侍女从前曾蒙源氏特别宠爱,近年来都在紫夫人身边伺候,所以对紫夫人深怀同情。别的夫人们也都关怀紫姬,有的送信来慰问,其中有云:“不知夫人做何感想。我等本是失宠之人,闻之倒还安心……”但紫姬想道:“她们如此推量,反而使我痛苦。世事本来变幻无常,何必为此自寻烦恼。”

晚上睡得太迟,违背向来常例,深恐旁人诧怪。心中有此顾虑,只得起身入室,侍女们就来替她铺被褥。然而夜夜抱枕孤眠,毕竟落寞寡欢。此时她就回忆起从前源氏谪戍须磨、经年阔别时之情状。她想:“那时公子背井离乡,远赴异域,我但求能够知道他平安无事地同生此世,便把自身苦乐完全置之度外。我所悲伤的只是他的不幸。假如在这纠纷扰攘之时,我和他都丧了性命,则今日还有什么悲欢离合可言呢!”这想法也可聊以自慰。夜风忽起,春寒袭人,一时不能入睡。生怕睡在近旁的侍女们听见了惊诧,身体一动也不动。如此独寝毕竟是痛苦的。深夜听见鸡声,不胜凄凉之感。

紫姬并不十分怨恨源氏,然而,恐怕是她夜夜如此烦恼之故,有一晚出现在源氏的梦中。源氏惊醒,不知出了何事,心中甚是慌张。等到听见鸡声,便不管天色还黑,匆匆起身言归。三公主年纪还小,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己开了边门出去,乳母扶三公主起来目送。天色未明,但见一片雪光,此外模糊难辨。源氏出门之后,衣香犹自弥漫室中,便有人独吟“春夜何妨暗”的古歌。庭中处处残雪未消,但望去与洁白的铺石无甚差别。源氏走到西厅,一面低声吟咏白居易“子城阴处犹残雪”之诗,一面伸手敲格子门。因为长久没有夜出朝归之事了,所以侍女们都还在假寐,等了许久,方才开门。源氏对紫姬说道:“我在门外等了好久,身体也发冷了。我这么老早归来,是为了对你担心太深之故,这不算过失吧。”他就伸手替紫姬取去填在身子下面的衣服。紫姬连忙把稍稍泪湿的单衫衣袖藏过,装作和蔼可亲、毫无怨恨的样子,但又并无放怀不拘之状,其姿态之优雅令人叹佩。源氏在心中把她和三公主比较,觉得无论何等高贵的人,总赶不上这位紫夫人。

源氏回思往日种种事情,觉得紫姬不肯同他开怀畅叙,乃一大恨事。这一天他整日住在这里,不到三公主那里去,派人送一信与三公主,信中说道:“今晨雪中受寒,身体颇感不适,拟在此安闲之处稍事休养。”三公主的乳母看了信,口头答道:“当将此意禀告公主。”却没有复信。源氏觉得如此答复,太缺乏风趣了。他生怕朱雀院闻知此事,心中不快,意欲在这新婚期间常住那边,借以掩饰观听。然而离开这里也不容易。他想:“此种状况,我早就想到。唉,真苦痛啊!”独自思量,不胜烦恼。紫姬也觉得整天不去,对新人太不关怀,自己反而不好意思。

第二天照往日习例,起身很迟。源氏写一信送与三公主。三公主年纪还小,不会计较,但源氏写信也仍讲究笔墨。他写在一张白纸上,诗曰:

非关大雪迷中道,

只为朝寒困我身。

把信系在一根梅花枝上,召使者来,吩咐道:“你走西面的走廊,把这信送去。”自己就在窗前坐下,眺望庭中雪景。他身穿白色便服,手中捻弄着多余的梅花枝,观赏略已消融而还在“等待友朋来”的残雪上重又降下新雪来的景色。此时有个黄莺,在附近的红梅树梢上啭出清脆的声音。源氏吟着“折得梅花香满袖”之歌,把梅枝收藏起来,撩起帘子向外眺望。他那姿态异常年轻而优美,叫人万万想不到这是一个身为父亲而官居高位的人。他料想三公主的回信要过一会儿才可送到,便走进内室,把梅枝给紫姬看,对她说道:“既称为花,必须有这种香气才好。如果能把这种香气移在樱花上,那么其他所有的花全都不在我心上了。”又说:“这梅花在我尚未看到其他许多花时最先受我注目。但愿它能和樱花同时并开才好。”正在谈话,三公主的回信送来了。信纸红色,包封很华丽。源氏有些儿狼狈,他想:“三公主笔迹很幼稚,暂时勿让紫姬看见吧。并非有意疏远她,只因太浅陋了,于公主面子有碍。”然而又念此时把信隐藏起来,反而使紫姬多心,于是展开信纸一端,让紫姬看见。紫姬斜倚着身子,用眼梢窥看。三公主答诗云:

雪花飘泊春风里,

转瞬消融碧宇中。

笔迹果然稚嫩得很。紫姬看了一定在想:十四岁的人不应该写得如此拙劣。但她装作不见,默默不语。若是别的女人之事,源氏一定私下在紫姬面前品长评短。但三公主身份攸关,不忍教她委屈。他只是安慰紫姬道:“你可以放心了。”

今天源氏白昼到三公主处。他打扮得特别讲究,众侍女初次看到他这优美的打扮,尤为赞叹,庆喜自己有这个漂亮主人。只有几个年老的乳母说道:“不要太开心吧!大人本人固然生得漂亮,只怕后头闹出事情来呢。”她们都又喜又忧。三公主生得娇小可爱。她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但她本人对于这些毫不关心,全无兴趣。穿着许多衣服,身体小得几乎看不见了。她见了源氏并不十分羞涩,好像一个不怕生的孩子,样子亲昵可爱。源氏想道:“世人都认为朱雀院缺乏雄才大略。但他在风流韵事、雅兴逸趣方面,都比别人擅长。何以他教养出来的公主如此凡庸呢?这三公主还是他所最心爱的女儿呢。”他觉得遗憾,然而并不厌恶她。三公主对于源氏所说的话,无不乖乖地顺从。她的答话也毫无文饰,凡她知道的,无不率直地说出。其天真烂漫之相,叫人怜爱不忍舍弃。源氏想道:“倘是从前少年时代,我一定看不起这个人。但现在我对世事一视同仁,觉得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欲求出类拔萃,实乃难能之事。凡长于此者,必短于彼。在外人想来,这三公主正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呢。”他和紫姬多年来同栖共处,现在想来,比从前更加赞佩紫姬人品的优越了。可知他自己对她的教养的确有方。于是对紫姬的爱情越发深厚起来,相别一夜,或者朝出晚归,便觉相思甚苦。何以如此钟情?自己也觉得奇怪。

且说朱雀院定于本月内移居寺中。临别写了好几封诚恳的信给源氏。信中所述,不消说是关于三公主之事。他说:“吾弟不须顾虑我闻知后做何感想。无论何事,但照尊意教养此女可也。”这话反复说了几次。但因公主年幼,所以他心中还是十分惦念。他又特地写一信给紫姬,信中言道:“小女年幼无知,托庇尊府,务望夫人怜其无罪,多多照拂。夫人与小女固有亲戚之谊也。

欲出红尘心未绝,

入山道上有魔障。

爱子心切,率尔奉闻。冒昧之处,尚请原谅!”源氏也看了这信,对紫姬说道:“这信十分可怜,你该写回信表示遵嘱。”便命侍女们拿出酒肴来,款待送信使者。紫姬有些困窘,不知回信如何措词才好。她认为不必郑重其事地表示心服情愿,所以只是述说心中所感:

尚有尘缘难断绝,

莫离人世入空门。

所咏大致如此。犒赏使者的是一套女装,又添一件女子常礼服。朱雀院看见紫姬的手笔非常优美,设想幼稚无知的三公主与这位仪态万方、令人羞愧的夫人同列,觉得甚可担忧。此时朱雀院即将入山,女御、更衣等都告别回娘家去,悲哀之事正多。尚侍胧月夜迁住已故弘徽殿母后的旧居二条宫邸中。除了三公主之事以外,使朱雀院有后顾之忧的,只有这位尚侍。尚侍意欲乘朱雀院入山之时削发为尼,但朱雀院劝阻她:“你在此忙乱之时出家,似是故意模仿,态度殊欠郑重。”于是暂不出家,逐渐准备修行事宜。

源氏与尚侍胧月夜曾有露情,而终于未得重叙。因此多年以来,对她念念不忘。他常想找个机会同她会面,再叙一次,以便畅谈往事。然而两人身份都很高贵,必须顾虑世人耳目。而回想当年轰动一时的须磨事件,源氏一举一动都很谨慎小心了。但胧月夜现已闲居寂处,正想出家奉佛,源氏颇想知道她的近况,因此比以前更多思念她了。他明知是不应该之事,然而常常以一般慰问为借口,写亲切的信给她。胧月夜也以为现在大家已非少年时代,可以不避嫌疑,所以也常常写回信给他。源氏看了她的笔迹,想见其人在各方面都比从前更加饱满圆熟了。他毕竟难于忍耐,便常常写信给胧月夜的侍女,就是从前替他们拉拢的中纳言君,向她诉说重重心事。中纳言君有个哥哥,从前曾经当过和泉守的,源氏把这个人召来,回复了从前年轻时候的态度,对他说道:“我希望不要叫人传言,让我隔帘和她直接谈话。你去商请她答应了,我就悄悄地前往。我现在为身份所羁,不便作此种微行,所以必须十分秘密。想来你也不会泄露出去。大家可以放心。”

胧月夜闻知前和泉守的传言,想道:“这又何必呢!世事我都看穿了。自昔我就痛恨他的薄情,直到现在。我岂能撇开了和上皇离别的悲哀而同他畅叙旧情呢?事情固然不会泄露出去,但‘心若问时’,叫我多么可耻!”言下不胜慨叹。前和泉守只得把拒绝会面的消息禀复源氏。源氏想道:“从前唐突无理之事,她并不曾拒绝我呢。固然她有和上皇离别的悲哀,但她对我并非没有关系,现在却装作清清白白的样子。须知‘艳名广播如飞鸟’,如今又岂能挽回呢?”他就下个决心,以这“信田森”为向导而前往访问。事前对紫姬说:“二条院东院那位常陆小姐病得很长久了。我因杂务缠身,至今尚未前去望病,很对她不起。白昼公然出门,似乎不甚稳便,拟于夜间悄悄前往。我想勿使外人知道。”便用心打扮,妆饰非常讲究。紫姬记得他以前去访末摘花时,从来不曾如此用心打扮,看到今天这模样,觉得有点奇怪。她已经猜到了几分。然而自从三公主入院以后,她对付源氏,万事皆与从前大不相同,都有了几分隔阂,所以只装作不知。

这一天,三公主处他也不到,只派人送一封信去。镇日在家里把衣服用心地加以熏香,直到天黑。黄昏过后,他只带四五个亲信随从,打扮成从前微行时的模样,乘坐一辆竹席车,往二条院去了。到了宫邸,叫前和泉守进去通报。侍女悄悄地把源氏来访的消息告知胧月夜。胧月夜吃了一惊,皱着眉头说道:“真奇怪!不知和泉守怎样回复他的。”侍女说:“倘随便捏造借口,打发他回去,毕竟太没有礼貌了。”便自作主张,把源氏请了进来。源氏把慰问的来意叫侍女传达之后,又说:“务请尚侍移玉来此,隔帘晤谈亦可。往年那种非礼之心,今已消除净尽了。”他再三恳请,胧月夜只得唉声叹气地膝行而出。源氏一边高兴,一边又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她还是同从前一样容易亲近的。”两人虽然隔开,但非泛泛之交,互相听见动作之声,各自不胜感慨之情。这里是东厅,源氏的客座设在东南角上的厢房中,通厢房的纸隔扇上加锁。源氏恨恨地说:“如此布置,很像是招待一个少年人呢!别来多少年月,我都记得清楚。待我如此冷淡,未免无情太甚了!”此时夜已很深,鸳鸯在池塘里荇藻间浮游,其鸣声十分凄凉。源氏看了邸内阴气沉沉、人影疏疏的景象,觉得与当年弘徽殿太后在世之时大不相同,感慨之极,流下泪来。这倒不是模仿平仲,却是真的眼泪。源氏现在不像从前那样浮躁了,出言十分稳重。此时却伸手拉动纸隔扇,希望把它拉开。随即赋诗云:

久别重逢犹隔远,

沾襟热泪苦难收。

胧月夜答吟道:

热泪难收如清水,

行程已绝岂能逢!

这答语不着边际。然而她回思往事,想到那轰动一时的须磨事件毕竟因谁而起,她的心肠便软起来,觉得今日再见一面,有何不可。原来胧月夜本是一个主意不定的人。虽然近年来学得了种种人情世故,看到公私无数事例,深悔自己往日之轻率,所以一向守身如玉,但是今夜之会,使她回忆旧情,似觉昔日之事近在目前,便不能坚贞自守了。

胧月夜还是同从前一样妩媚多情。她一方面恐惧流言,一方面贪恋欢情,左右为难,愁容可掬。源氏看到这神情,觉得比新相知更加可爱,虽然天色渐明,还是依依不舍,全无回去的意思。异常美丽的黎明天空中,飞鸟千百成群,鸣声清脆悦耳。春花皆已散落,枝头只剩有如烟如雾的新绿。源氏想起:昔年内大臣举办藤花宴会,正是这个时候。虽然事隔多年,而历历回思当日情景,实甚可恋。中纳言君开了边门,准备送他回去。但源氏走到门口,又回转来,说道:“这藤花真美丽啊!怎么会染成如此可爱的色彩呢!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这花阴了!”他逡巡不忍遽去。其时朝日从山间升起,灿烂的阳光照着源氏,使得他的容姿越发美丽,令人目眩。中纳言君多年不曾看见他,觉得他年纪越大,相貌越是俊俏,竟是世间所少有的。她回忆当年,想道:“我家尚侍依附这位大人,有何不可呢?她虽然入宫,毕竟不是女御或更衣,而是个外勤的尚侍,其实不须与源氏大人分离。已故的弘徽殿太后却过分多心,以致引起了那不幸的须磨事件,轰动一时,又使我家尚侍流传了轻薄之名,而两人从此隔绝了。”两人胸中有诉说不尽的衷情,希望继续罄谈。然而源氏为身份所羁,不便随意行止。而这邸内人目众多,自非谨慎小心不可。太阳渐渐高升,心中不免慌张。此时车子已经来到廊门下,随从人等轻声咳嗽,表示催促。源氏召唤一个随从人来,叫他折一枝下垂的藤花,赋诗云:

为汝沉沦终不悔,

重寻爱海欲投身。

他将身靠在壁上,神情异常苦闷,中纳言君看了觉得可怜。胧月夜回想昨夜之事,越发羞涩难堪,心中懊恼万分。但又觉得这个人好比花阴,毕竟可爱。便答道:

投身爱海非真海,

不为空言再恋君。

这种少年人的行为,源氏自己也觉得难于容许。大约是此时无人在旁、不须顾忌之故,他又和她私订密约,然后辞去。当年源氏对胧月夜,爱情比别人深挚得多。于飞不过数度,立即拆散鸳鸯。今日重逢,安得不情怀缱绻呢!

源氏回到六条院,偷偷地钻进房间里。紫姬起来迎接,看到他那睡眼蒙眬的模样,已经猜测到他的去处,然而不动声色。源氏觉得她这态度比妒恨咒骂更加使他难受。他心中怀疑:紫姬为什么对他如此漠不关心呢?就怀着比往日更深的爱情,向她立誓永不变心。此次与胧月夜重叙之事,不可泄露。但过去的勾当,紫姬全都知道,所以只得搪塞道:“昨夜与尚侍隔纸门谈话,似觉言犹未尽。日后拟再去访晤一次,必须秘密,不致引起物议才好。”紫姬笑道:“你倒像是返老还童,比从前更加风流了!教我无依无靠,好痛苦啊!”终于不免流下泪来。那双盈盈娇眼异常可怜。源氏答道:“你这样心绪不安,我也很痛苦呢。我若有错,你只管尽情地拧我也好,打我也好。我从来不曾教导你说:做人不可坦率。你的脾气太固执了。”他就劝慰她,说了千言万语,其间关于昨夜之事,终于也毫不隐瞒地说出了。源氏不能立刻到三公主那里去,只管在这里安慰紫姬。三公主本人毫不介意,乳母等却啧有烦言。如果三公主也嫉妒怨恨起来,源氏势必又多一种苦恼。现在太平无事,源氏便把她看做一个美丽可爱的玩偶。

且说住在桐壶院的那位明石女御,即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自从入宫之后,一直不曾归宁。皇太子十分宠爱她,不许她乞假回家。她一向在家自由玩耍,如今闭居深宫,小小的心中颇感苦闷。到了夏天,明石女御身体不适,然而皇太子不肯立刻放她回家,她就更加烦恼。她身体不适,看来是有喜了。她今年还只十二岁,因此大家都很担心,把这看做一件大事。好容易请准了假,回六条院休养。她的房室位在三公主所居正厅的东面。她的生母明石姬现已经常随伴着她,自由出入宫禁,也真是难得的前生福报。紫姬要去探望明石女御,想乘便和三公主见面,对源氏说道:“教他们开了界门,让我乘便去望望三公主。我早就想去访问她,只因没有机会,至今尚未去得。现在正好见见面,以后便可随意往还了。”源氏笑道:“你这话正中我下怀。三公主还幼稚得很,你要多多教导她,好让她进步。”他允许她们见面。紫姬觉得三公主还在其次,倒是和明石女御的母亲——那个容姿绝胜的明石姬——见面,要郑重些。便梳洗头发,精选服饰,打扮得花枝招展,美丽无匹。

源氏来到三公主房中,对她说道:“今天傍晚,紫夫人将到这里来探望明石女御,乘便要来望望你,好和你亲近些。请你允许她来访,同她谈谈。她是个好心人,还有孩子脾气,和你做游戏伴侣亦无不可。”三公主从容大方地答道:“羞人答答的,讲些什么话好呢?”源氏说:“应对的话,按情况而定,临时自然想得出来。总之,对人要坦率,不要存心疏远。”他详细地教导了她一番。源氏极愿紫姬和三公主互相亲善。但又担心三公主的幼稚无知之状被紫姬看清了,难以为情,亦且扫兴。但念紫姬诚心要和她会面,拒绝也是不好意思的。紫姬一面准备去访问三公主,一面想道:“在众夫人之中,出我之上的人是没有的了。只是我幼时身世孤苦,由源氏主君领来抚育,这一点有伤面子耳。”她左思右想,神情恍惚。因此写字消遣之时,所想到的古歌自然都是弃妇怨女之词。她自己看看也吃惊,想道:“如此看来,我是个不幸之身了。”源氏来到紫姬房中。他近日看看三公主和明石女御的相貌,觉得都很美丽;现在看看紫姬,觉得这个人多年看惯,目染耳驯,并无特别惊人之处,然而毕竟无人赶得上她,真是一个奇迹。从无论哪一点上看来,她的气品都很高雅,周身没有一点缺陷,可使见者自觉羞惭。相貌艳如花月,姿态新颖入时。加之种种优雅的熏香融合集中,这便形成了一种最高的美姿。今年比去年更盛,今日比昨日更美。永远清新,百看不厌。源氏觉得奇怪:怎么会生得这样美丽呢!紫姬看见源氏进来,便把信手写的字条藏入砚子底下,被源氏找出,反复观看。她在书法方面并不特别专长,然而笔致高雅秀丽。其中有一首诗云:

青山绿树成红叶,

渐觉衰秋近我身。

源氏看到了这首诗,便在其旁添写一首答诗:

松柏常青终不变,

荻花何事感秋心?

紫姬心中的怨恨,每逢机会,自然会不由得泄露出来。然而她竭力抑制,外表若无其事。源氏觉得此心甚可感佩。今宵各方面都闲暇无事,他就不顾一切,偷偷地出去访问胧月夜了。明知此事大不应该,努力打消此念,然而终于无可奈何。

明石女御对义母紫姬,比对生母明石姬更加亲昵而信赖。紫姬对这个成长得十分美丽的义女,也真心地疼爱。紫姬和明石女御亲切地谈了一会之后,便叫人打开界门,去和三公主会面。她看了三公主那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觉得很安心,便用母亲一般长辈的口气,和她叙述彼此之间的血统关系。又召唤乳母中纳言来前,对她说道:“恕我不揣冒昧:论起血统来,我们是姑表姐妹呢。只因没有机会,彼此尚未见面。自今以后,应该多多亲近了。你们也常到我那边去坐坐。如果我有怠慢之处,务请随时指示,我就不胜欣幸了。”中纳言答道:“我家公主早岁丧母,最近上皇又遁入空门,无怙无恃,孤苦伶仃。今蒙夫人如此嘉许,真乃无上幸福。出家的上皇亦曾如此企望:但愿夫人推诚相爱,多多照拂这位幼稚无知的公主。公主自心亦极愿依附夫人也。”紫姬说道:“辱承上皇赐书之后,常思尽力为公主效劳。但恨我身无才无德,微不足数,辜负盛情,不胜愧憾耳。”她就解除一切顾虑,像大姐对小妹一般,闲谈三公主所爱听的话,例如关于图画欣赏、关于玩偶游戏的难忘的乐趣,谈得像孩子们一般兴高采烈。三公主觉得果如源氏所说,此人还有孩子脾气,她的童心便亲切地倾慕她了。自此以后,两人常常通信,凡是富有趣味的游戏,总是两人共同欣赏。关于这高贵人家之事,世人都喜欢凭空说长道短。三公主初进六条院时,有人说道:“不知紫夫人做何感想。源氏对她的宠爱一定不及从前了,总要冷淡些吧。”实则三公主进来之后,源氏对紫姬的宠爱反而更深了些。世人还要妄加猜测,说些不妙的话。但因紫姬与三公主两人如此和好相处,故外间谣言终于平息,源氏家声也保全了。

到了十月里,紫夫人为源氏祝寿,在嵯峨野的佛堂里举办药师佛供养。因为源氏恳切劝诫她不可过分铺张,所以一切布置都秘密进行。然而也很体面,佛像、经盒和包经卷的竹箦都极精美,使人走进佛堂,似觉真个到了西方极乐世界。所诵的是《最胜王经》、《金刚般若经》和《寿命经》,规模甚大。满朝公卿王侯都来参与祈祷,半是为了这佛堂的景象美不可言,从穿过红叶林、走进嵯峨野开始,一路上都是美丽的秋景,所以大家争来参加。满目霜华的原野上,车马之声络绎不绝。诸位夫人争先恐后地致送精美物品,以供布施诵经僧众。

十月二十三日斋期圆满,举办贺宴。六条院内人口密集,几无隙地,故紫夫人将寿筵设在她所认为私邸的二条院中。从服装以至一切主要事务,皆由紫夫人一人办理。其他诸夫人也都自动前来帮助,分担适当的任务。厢房等本来是侍女们的房间,这一天叫她们让出,作为殿上人、诸大夫、院司以至下级人员的飨宴之所,布置得很精雅。正殿的客堂照例装饰得富丽堂皇,中设嵌螺钿的椅子,作为寿翁座位。主屋的西面一个房间里,设有十二个衣架,上面放着冬夏各种服装及被褥等物,照例用紫色绫绸覆盖,色彩非常艳丽,但看不见里面的物品。源氏面前设有两张桌子,上面盖着中国绫罗桌毯,其色彩自上而下由淡渐浓。载插头花的台,以雕花沉香木为台足,插头花中有停在白银枝上的黄金鸟,乃明石女御所献,是她母亲明石夫人所设计的,意匠特别巧妙。寿翁座位后面的四折屏风,是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所赠,式样非常雅致。上面所绘的照例是四季景色,但泉水和瀑布等都很别致,异常新颖悦目。北面靠壁放着两个柜子,里面盛着应有的种种装饰品。南厢是上级官员的座位,自左右大臣、式部卿亲王以至其次诸人,无不到席。舞台左右张着天幕,为乐人休息之所。东西两边设有屯食八十客,又并列着盛犒赏品的中国式柜子四十个。

乐队于未时来到,奏出《万岁乐》、《皇麞》等舞曲。日暮时分,奏出高丽笛曲,表演《落蹲》舞。这也是寻常难得听到的舞乐。因此到了将近结束之时,中纳言夕雾和卫门督柏木都来参与,舞罢将归,重又回步,另演新姿片刻,然后隐入红叶林中。观众深感兴趣,看到临去时的面影,大有尚未餍足之感。席上有许多人回想起当年桐壶帝行幸朱雀院时源氏公子与头中将共舞《青海波》那天傍晚的光景。他们觉得夕雾与柏木都克肖其父,绝不逊色。两人的声名、容姿和性情也都不亚于其父,官位且比父亲当年稍高,年龄亦与两父亲当年相似。因此他们都赞叹:定是前世积德,所以两代都是良朋。主人源氏也感慨流泪,回想起许多往事。天色将黑,乐队要退出了,紫夫人的家臣长官便率领众人,走到盛犒赏品的柜子旁边,将物品取出,一一赏赐乐人。诸乐人肩上负着主人所赐的白绸,绕过假山,经过湖堤退出,远远望去,教人错认是催马乐中所歌的千龄仙鹤的羽衣。

乐队退出之后,堂上开始管弦之会,又是极有趣味的。琴瑟之类,皆由皇太子处备办。朱雀院传下来的琵琶与琴、冷泉帝所赐的筝,其音色都是往日在宫中听惯的。这些乐器难得合奏,无论何时,都令人想起前代的情状和宫中的光景。源氏想道:“出家的藤壶母后如果在世而举行四十庆寿,我一定首先主办。可惜当她在世之时,我一点孝心也不曾尽得。”他每一念及,总觉遗憾无穷。冷泉帝想起了母后早死,也常觉得万事毫无意趣,此生寂寞无聊。他想至少对于这位六条院主人,须照父子之礼表示孝敬,然而未便公然实行,为此心中日夜不安。今年源氏四十庆寿,他本拟以贺寿为由而行幸六条院。但源氏认为切不可引起世人烦言,故屡次谏阻。冷泉帝只得怅然作罢。

十二月二十过后,秋好皇后归宁六条院。她要在这年终为义父源氏祝寿,特请奈良七大寺僧众诵经,布施布匹四千段;又请京都附近四十寺僧众诵经,布施绸绢四百匹。秋好皇后感谢源氏养育之恩,欲乘此机会向他表示真诚的孝心。又念父亲前皇太子及母亲六条妃子如果在世,一定也感谢他,所以她又怀着代父母祝寿之意。但源氏连朝廷的祝寿也曾固辞,故秋好皇后不便铺张,只得将许多原定计划删去。源氏对她说道:“我查考前代事例,凡四十庆寿者,其余命大都不长。故此次请勿过分铺张,以致轰动人世。如果我真能活满五十岁,那时再替我祝寿吧。”然而秋好皇后还是采用朝廷仪式,排场非常盛大。

贺宴在秋好皇后所居西南院中举行,室中装饰十分富丽,凡事与月前紫夫人祝寿时无大变更。对上级官员的赏赐,依照正月初二宫中“大飨”的办法。赏赐诸亲王的,特用女子衣装;赏赐未任参议的四位官员、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的,是一套白色女用常礼服;此外各赐缠腰绸绢。皇后为源氏制的装束精美绝伦,其中有名的玉带与宝剑,是皇后的父亲前皇太子传下来的遗物,睹物怀人,又深感慨。凡古来盖世无双的名物,现已集中于此,真乃盛大的庆祝。古代小说中,往往郑重其事地列举赠人的礼品。但现在这些高贵人物之间的酬酢,非常繁杂,多不胜数,故略而不书。

冷泉帝既已发心为源氏祝寿,不肯就此作罢,便叮嘱中纳言夕雾,叫他出面主办。这时候右大将因病辞职。冷泉帝为欲使这寿宴添喜,突然晋封夕雾为右大将。源氏闻之甚喜,但也表示谦逊,他说:“如此突然晋升,荣幸实已过分,我觉得太早了。”夕雾便在他的继母花散里所居东北院中安排寿宴。虽说是家宴,但今日乃奉圣旨,故仪式特别隆重。各处飨宴,皆由宫中内藏寮及谷仓院办理。屯食仿照宫中式样,由头中将奉旨办理。参与庆祝的有亲王五人,左右大臣、大纳言二人,中纳言三人,参议五人,殿上人照例有冷泉帝身边的、皇太子身边的和朱雀院身边的,不参与者绝少。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均由冷泉帝详细吩咐太政大臣置办。太政大臣本人亦奉旨参与庆祝。源氏诚惶诚恐地就座受贺。太政大臣的座位与正屋中源氏的座位相对。这位太政大臣容貌清秀,身材魁伟,春秋鼎盛,具足富贵之相。主人源氏则青春永驻,依然是昔年的源氏公子。屏风四叠,是皇上御笔,淡紫色中国绫子上的墨画,美妙不可言喻。比较起漂亮的彩色春秋风景画来,这屏风上的墨色光采逼人,不可同日而语。想起了皇上御笔,自然更觉可贵。盛装饰物的柜子、弦乐器、管乐器等,皆由宫中藏人所供应。

新任右大将夕雾,威势比往日更加盛大了。因此今日的仪式自然特别隆重。冷泉帝所赐御马四十匹,由左右马寮及六卫府官人从上方顺次牵下来,并列在庭前。其时日色已暮,照例表演《万岁乐》、《贺皇恩》等舞乐。但只是应名而已,不久舞罢,堂上就开始管弦之会。因有太政大臣在场,这管弦合奏特别出色,诸人无不用心献技。琵琶照例由萤兵部卿亲王弹奏。此人对无论何事都很擅长,世间少有其例,无人比得他上。源氏弹七弦琴,太政大臣弹和琴。源氏多年不曾听赏太政大臣的和琴了,想是因此之故,今日听来觉得特别优美。于是他自己也就在七弦琴上大显身手,毫无保留。两人都奏出异常优美的音乐。弹毕,两人共话往事,说到今日情状:亲戚之谊既深,友爱之情又厚,万事无不和睦商量。话语投机,心情舒畅,便举杯痛饮。逸兴源源而来,无有已时。二人醉后感伤,流泪不止。

源氏奉赠太政大臣的礼物,是优良的和琴一张,又添太政大臣所喜爱的高丽笛一支,还有紫檀箱一具,内装各种中国书籍及日本草书假名手本。派人追上车子,当面呈上。源氏领受御赐马匹时,右马寮官人奏出高丽乐,声甚宏壮。犒赏六卫府官人的物品,由右大将夕雾颁发。源氏崇尚简略,故凡大规模设施,此次一概谢绝。然而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皇后,以及其次诸人,情缘深厚,身份高贵,各方面都很体面,因此这寿宴还是办得十分光彩。源氏只有夕雾一个儿子,膝下寂寥,未免美中不足。但夕雾才华出众,声望特高,其人品无人能及。回思他的母亲葵夫人和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积下深恨重怨,互相争执计较,但两人的后代现今都很荣贵,可见世事变化莫测也。这一天奉呈源氏的服装等物,由本院花散里夫人监制;犒赏品及其他事务,由三条院云居雁夫人备办。六条院内逢时逢节的盛会,即使是私家宅内的趣事,花散里夫人也从不参与,只当作别家的事听人说说而已。所以无论有何盛会,她总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参加进去当重要角色。但今天只因她与右大将有母子之缘,所以颇受重视。

腊尽春回,新年又到。明石女御的产期迫近了,故自正月朔日开始,不断诵经,以祈祷安产。举办法事的寺庙,其数不可胜计。源氏从前见过葵夫人因产而死,故对此事非常害怕,心甚忧虑。紫夫人不曾生产,一方面说来是一件憾事,而且眼前寂寞;但另一方面说来,又是一件幸事。且明石女御年龄还很幼小,生产是否平安,他早已非常担心。到了二月里,明石女御的气色大有变化,身上颇感痛苦,大家心中惶恐不安。阴阳师进言:为谨慎计,宜迁居他处。但倘迁居六条院外,则相隔太远,很不放心。于是决定迁往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中厅的厢屋。这里的厢屋只有两大间,外面围着走廊。立刻在这里修建法坛,聘请许多道行高深的僧人来,大声念经祈祷。母亲明石夫人想起此事之安危与自己命运之穷通有关,心中非常焦灼。

出家为尼的外祖母,现已十分衰老。她能够看见这个贵为女御的外孙女,似觉身在梦中,立刻走近去亲近她。明石夫人多年来在宫中陪伴女御,却并未将明石时代的旧事详细告诉她。但这老尼姑由于不堪其乐,一到女御身边,就淌着眼泪,用颤抖的声音把陈年旧事讲给她听。女御起初觉得此人奇怪,有些可厌,只管盯着她看。继而想起自己原有这样的一个外祖母,就姑且听她讲讲。后来终于很亲近她了。老尼姑把女御诞生时的光景和源氏谪居明石浦时的情况讲给她听,又说:“主君即将离明石浦返京都时,我们大家都很惋惜悲伤,以为缘尽于此,今后不得再见了。岂知贵女诞生,使我们都交了好运,这宿世因缘真可感谢啊!”说到这里,簌簌地流下泪来。明石女御想到:“这些旧事实在令人感动。要不是这位老外祖母说给我听,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也啜泣起来。继而又想:“如此说来,像我这样身份的人,本来是不该公然身居高位的。全靠紫夫人教养和栽培,外人对我不敢十分轻视。我一向自以为高贵无比,在宫中时目空一切,盛气凌人,恐怕世人都在背后咒骂我吧。”此时她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她的生母身份稍稍低微,她原是知道的。但她自己诞生时的情况,和如此辽远的穷乡僻壤,她一向不知。这大约是太娇养之故,但亦可谓太不懂事了。

她又从老尼姑口中听到:外祖父明石道人现在已同仙人一样,度着遗世独立的生活。她觉得很可怜,东思西想,心绪缭乱。正在沉思愁叹之时,明石夫人进来了。这一天举行法会,各处僧众云集,院内喧哗扰攘。女御身边侍女也很少有,只有这老尼姑得其所哉地挨近在女御身旁。明石夫人看见了,说道:“呀,这算什么样子呢!应该躲在短屏后面才是。风很大,常常吹动门帘,外面从隙缝里望得见的。像医师一般挨近身旁,太不知趣了。”她觉得不大好看。老尼姑自以为神气十足地坐着,样子并不难看。加之年已老耄,两耳重听,看见女儿向她说话,只是侧着头问:“啊,什么?”其实这老尼姑年龄并不甚高,今年六十五六岁。尼僧打扮十分整洁,气品也很高尚。不过现在泪水满眶,眼皮红肿,样子有些古怪。明石夫人猜想她正在把旧事讲给女御听,心中不免着慌,便说道:“你们在讲从前那些无聊的事么?只怕记忆不清,胡言乱语,把从前的事说得离奇古怪。那时的事真像做梦一般了。”她微笑着看看女御,但见她眉清目秀,娇艳可爱,只是比平日沉静得多,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明石夫人对于女御,不当作女儿看待,只觉得是一位可敬的贵人。她生怕老尼姑对女御讲了许多辛酸的旧事,致使她心情烦乱。她本想等女御将来当了皇后,然后把往事告诉她。现在提早告诉了她,虽然不致使她伤心失望,但得知自己的出身如此,总会使她扫兴的吧。

诵经祈祷完毕,僧众退出了。明石夫人端了一盘水果过来,对女御说:“吃点儿水果吧。”她想借此替她解闷。老尼姑眼巴巴地望着女御,觉得这容姿实在端丽可爱,禁不住泪水直流。她的嘴奇形怪状地张开,表示欢笑,然而眼角泪淋,一股哭相。明石夫人觉得实在难看,向她使个眼色,但老尼姑满不在乎,吟诗道:

老尼偶到神仙窟,

莫怪尊前喜泪淋。

即使在古代,对于像我这样的老人也是恕罪的。”明石女御便向砚旁取一张纸,写道:

欲乞老尼当向导,

天涯海角访茅庵。

明石夫人也忍不住了,啜泣着吟道:

身居明石离人世,

神往京华念子孙。

这诗倒可排遣哀愁。明石女御昔年离明石浦来京都,当天早晨拜别外祖父明石道人时的情景,现在做梦也回想不起来,觉得十分遗憾。

三月初十过后,明石女御分娩,大小平安。在这以前,大家认为一大难关,纷纷愁叹。岂知临盆并无多大痛苦,而且生下来的又是一位皇子,真是无限欢欣!源氏也安心了。女御现在所居的房室,隐藏在正屋后面,和别人的房室很接近。产后各处纷纷前来祝贺,排场异常盛大,礼品十分隆重,在老尼姑看来这里真是“神仙窟”啊!然而这地方毕竟太简陋了,于是准备迁回紫夫人东南院中原来的屋子里。紫夫人亦曾到西北院来看视。但见女御身穿白衣,抱着婴孩,俨然是个母亲,那模样真是可爱。紫夫人自己没有生育经验,别人生育她也难得看到。此次看到了,觉得非常希罕可爱。初生的婴儿要好生照管,因此紫夫人一天到晚抱着。真的外婆明石夫人一切都让紫夫人做主,自己专任汤沐之事。以前宣布立皇太子的圣旨的宫女典侍,是司理汤沐之事的。她看见明石夫人自动来帮助她,觉得很对她不起。明石夫人出身的内情,典侍曾经约略闻知。明石夫人的人品如果略有缺陷,女御不免丧失体面。然而明石夫人气度十分高雅,因此典侍觉得她真是命运特别优异的人。此次祝贺之盛况,一如向例,不须赘述。

产后六日,明石女御从西北院迁回东南院。第七日之夜,冷泉帝也赐赠贺仪。朱雀院已经出家,不能亲来探视,特派头弁为代表,奉旨向藏人所取出种种珍宝,赐赠女御。犒赏诸人的衣服,由秋好皇后调度,比朝廷所置办的更为体面。其次诸亲王、诸大臣,家家户户都为送礼而奔忙,大家力求尽善尽美。源氏一向崇尚简约,但为此事破例,贺仪隆重无比,举世盛称。其潜心设计的优雅精致之趣,应有记载传之后世。但因笔者未曾一一亲睹,故不详述。

不久之后,源氏抱着小皇子说:“右大将生了许多儿子,至今没有让我见过这些孙子,我常引为憾。且喜有了这个可爱的外孙。”他疼爱这小皇子,原是理之当然。小皇子像春笋一般日夜长大。乳母暂时不用不熟悉的新人,而从原有的侍女中选择人品优越的人来充任。明石夫人为人聪明、高尚而大方,应该谦逊的地方,态度非常谦逊,从来不对人生气或骄傲,因此无人不赞誉她。紫夫人以前偶尔和明石夫人会面,与她不甚相容,现在托小皇子之福,明石夫人受她重视,两人就非常亲昵了。紫夫人生性喜爱小孩,亲手替小皇子制造“天儿”,即放在枕边可以驱邪避凶的人像,真可谓不失童心。她朝朝暮暮为抚养小皇子而忙碌。那位老迈的尼姑不能从容地看看这小外曾孙,心甚不满。她只匆匆看见几面,别后想念甚苦,几乎为此丧命。

明石浦上也得悉了女御诞生小皇子之消息。看破红尘的明石道人也非常欢喜,对众弟子说:“如今我可安心地脱离尘世,往生极乐了!”就把住宅改成寺院,附近所有田地及一切器物都捐作寺产,准备入山去了。这播磨国地方有一个郡,其中有一座人迹罕通的深山。明石道人于多年前购置此山,预备将来笼闭其中,不再与世人相见。只因在世间略有牵累之事,故迁延至今不曾如愿。如今闻知外孙女喜讯,便一切放心,准备移居深山,献身神佛了。近年来明石道人并无特别事由,久不遣使入京。只有京中遣使来明石浦时,略复三言两语,将近况告知老尼姑。但现在他要离去尘世了,故写了一封长信送与明石夫人。信中言道:“近数年来,我与你等生在同一世间。虽然如此,我似觉此身已入另一世间了。故无特别事故,不与你等通问。且我看惯汉文经典,阅读假名书信颇费时间,念佛也会因此而懈怠,实乃无益之事。为此久不写信与你。今据人传言:外孙女已入宫为太子妃,且已诞生一小皇子。闻之深为庆喜。此事自有原因,今日我可告你:我自身乃一拙陋之山野鄙夫,不复贪恋现世荣华。但过去多年以来,六根未净,昼夜六时勤修之时,首先为你之事向佛祈愿,而将自己往生极乐之事置之次位。你诞生之年,二月中某夜我做一梦,梦见我右手托着须弥山,日月从山左右升起,光辉灿烂,遍照世间。而我自己隐身于山之阴,不受日月之光。后来我将山放入大海,使浮水上,自己乘一小船向西驶去了。梦中所见如此。梦醒之后,心中时时筹思:想不到我此微不足数之身,将来亦有发迹之望。然而何所凭借,而能交此大运呢?正在此时,你母诞生了你。我检阅世俗书籍,考查佛教经典,发现做梦可信之事例甚多。因此不管自家身世之微贱,尽心竭力地教养你。然而又念能力毕竟有限,此梦终难应验,便辞去京都,返归乡里。自任播磨国守之后,决心在此终老,不再入京。但在蛰居此浦多年之间,亦因对你的前程抱有极大之期望,故曾私下对佛许下许多祈愿。现在夙愿顺利达成,你已如意称心。将来外孙女做了国母,大愿圆满之时,你必须赴住吉大寺以及其他诸寺还愿。我对此梦毫不怀疑。今此一愿既已迅速成就,则我将来往生遥隔十万亿国土之极乐世界时,亦必身登九品中之上品上生无疑。现在我只要静待佛菩萨来迎接我。在这期间,我将在‘水草多清趣’的深山中勤修佛法,直到圆寂之时。正是:

已见曙光天近晓,

敢将旧梦证今情。

信上写明月日,又附加数行:“你等不须知道我命终之月日。古来惯例,居丧必着麻衣,此亦大可不必。你只须将自己看做神佛化身,而为我这老法师多做功德可矣。既享现世之乐,勿忘后世之事!但能成遂往生极乐之愿,将来必有再见之期。你须记住:将来离此娑婆世界,到达彼岸净土,即可重新聚首。”又把在住吉大寺所陈愿文装在一口沉香木大箱子里,加封随函送来。

致老尼姑的信中并无特别事情,但说:“我定于是月十四日离此草庵,遁入深山,将以此无用之身施舍熊狼。但仍望你长生住世,以待夙愿之成遂。你我当在极乐净土再相会面也。”老尼姑看了此信,便向送信来的僧人探问情由。僧人答道:“师父写此信后三日,即移居人迹不到的深山中。贫僧等一齐走送,但行至山麓,即被遣返。随行者只一僧人及二童子。师父昔年弃家学道,我等以为已极悲哀之情,岂知更有此悲哀之事!师父年来修行之暇,常倚床弹琴,或奏琵琶。此次临行,取此二乐器在佛前弹奏,向佛告辞。并将乐器施入佛堂。其他种种器什,多数捐献寺院。其余物件分赠平素亲近之弟子六十余人,借留遗念。尚有剩者,今已运来京都,以供尊处使用。师父舍我等而去,深入山中,隐身云霞之间。此地空留陈迹,悲叹之人甚多。”此僧人童年随明石道人由京都下明石浦,今已成为老法师。此次明石道人入山,此僧人不胜悲伤。即使是释迦牟尼佛诸弟子中之圣者,并且确信佛涅槃后常住灵鹫山,但当“薪尽火灭”之时,亦不免深为哀悼。何况老尼姑闻此消息,当然悲伤无限。

此时明石夫人陪着女御住在东南院。老尼姑派人去通报她,说明石浦上送来了这样的信。明石夫人便悄悄地回西北院来。明石夫人现在身份尊贵,非有重要事情,难得和老尼姑往来。现在听说有可悲的事,甚是担心,所以立刻悄悄地来了。走进室内,看见老尼姑神情异常悲伤。她走近灯前,读了明石道人的信,眼泪流个不住。在别人看来,此乃无足轻重之事。但明石夫人回思昔年父女之情,心中不胜依恋。想起永别慈父,今后不得再见,便觉伤心之极,无可奈何了。她一面流泪不止,一面看见父亲信中所说的梦,庆喜自己前程有望。她想:“如此说来,昔年父亲固执己见,强把我嫁与身份不相称之人,几乎误我终身,使我一时心迷意乱,原来是凭仗这个无据之梦,而怀抱着高飞远举之志!”此时她才恍然大悟。老尼姑踌躇良久,才对她说道:“我托你的福,坐享荣华,面目增光,幸运实已过分,然而悲哀与忧患亦比常人加倍。我虽是微不足数之人,然而舍弃了久已住惯的京都而沉沦在荒僻的浦上,已觉得是异乎常人的苦命了。我与汝父同生此世,但别室而居,夫妇乖隔。然而我并不介意,但望他日同生极乐世界,再结后世之缘。岂料蛰居多年之后,你忽然离乡入京,我又随你重返当年背弃的京都。眼看你等荣华富贵,无任欣慰。然而遥念家乡,又时时牵挂,不绝添愁。终于不能再见汝父,此生遂成永诀,真乃遗憾之事!汝父未出家时,性情本已异乎常人,颇有愤世嫉俗之概。但与我从小意气相投,情谊之厚无比,彼此信赖甚深。何以居处相去不远,而一旦忽成永别呢?”她继续诉说,样子非常悲恸。明石夫人也哭得很伤心。她说:“我的前程虽说比别人远大,但我并不引为荣幸。像我这微不足数之身,终无显贵之望。今又身逢悲痛之事,从此不能与父亲再见,真乃抱恨无穷!我年来一举一动,无非为了欲慰亲心。今老父闭居深山之中,世事无常,一旦天年消尽,我这用心都是徒然的了!”是夜母女两人共诉愁情,直到天明。明石夫人说:“昨日六条院主君看见我住在那边,今日忽然不见,未免怪我轻率。我自身绝无顾虑,但恐有伤女御体面,所以不敢任意行动。”便决定在天色向晓之时回东南院去。临行老尼姑对她说道:“小皇子近来如何?我很想看看他呢。”说着又哭起来。明石夫人答道:“不久你就会看到他的。女御对你非常亲爱,常在说起你呢。主君也在谈话中说起你,他说:‘我要说句不吉祥的预言:如果换了朝代,小皇子果然做了皇太子,希望那时候老尼姑长生在世才好。’大概他心中有什么计划吧。”老尼姑听了这话立刻破涕为笑,说道:“哎呀,如此说来,我的命运真是优越无比的了!”就不胜欣喜。明石夫人便带了道人送来的文件箱子回去了。

皇太子屡次催促明石女御回宫。紫夫人说:“难怪他如此想念。况且添了一件喜事,教他怎么不等得心焦呢?”便悄悄地准备送小皇子母子入宫。小皇子的母亲鉴于入宫后乞假归里之不易,颇想乘此机会在娘家再多住几天。她年纪还小,经过此次可怕的生产之后,形容略见消瘦,姿态异常袅娜。明石夫人等都很担心,说道:“还是在这里多休养几天,等到身体康复后再入宫吧。”源氏说:“脸庞消瘦些,皇太子看了反而更加怜爱呢。”紫夫人等回去以后,傍晚人静之时,明石夫人来到女御房中,将明石道人送文件箱来等事告诉了她。明石夫人说:“在你没有如意称心地当皇后之前,我本想将此箱隐藏起来,暂勿令你启视。然而世事无常,人命难知,如此办法终觉不能放心。万一在你未能随心所欲地行事之前,我身有了三长两短,照我的地位,临终时必然不能和你诀别。因此还不如趁我身体健康之时将这一件琐屑之事告诉了你。这封信文字古怪,难于阅读,但也得给你看看。这些祈愿文可放在近旁的柜子里,有便时务须一读。其中所许的愿,将来必须酬偿。此事不可向疏远之人泄露。你的前程已可确保无忧,故我亦拟出家为尼。近来此心日益迫切,以致万事局促不安。紫夫人的恩惠,你切不可忘记。我看到她对你深切无比的关怀,但愿她寿年千岁,比我长生得多。本来是应该由我抚育你的,但我因身份低微,不得不处处谦抑,所以将你让与紫夫人抚育。年来我总以为她不过是一个世间普通的义母,却想不到她会如此真心地爱你。今后我可完全放心了。”此外又讲了许多话。明石女御流着眼泪听她讲。她在这个至亲的生母面前,也常恪守礼仪,态度十分谦恭。明石道人的信,词句艰深,毫无风趣,写在厚实的陆奥纸上,共五六页。纸已陈旧,颜色变黄,但熏香十分浓重。明石女御读时深为感动,长垂的额发渐渐沾湿了眼泪,那模样甚是娇艳。

源氏此时正在三公主处。他突然开了界门,走进明石女御房中来了。明石夫人来不及将文件箱隐藏,便把帷屏稍稍拉近,将箱遮掩,自己也躲在帷屏背后了。源氏说:“小皇子醒了没有?我一刻不见,便想念他。”明石女御默默不答。明石夫人从帷屏后面答道:“小皇子给紫夫人抱去了。”源氏说:“这太不成话了。成天价在那边,这小皇子被她一人独占了。她一直抱在怀中,不肯放手,弄得衣服都湿透,一件一件地更换。为什么这样轻率地让她抱去呢?应该叫她到这里来看才是。”明石夫人答道:“哎呀,这话太不体谅人了!即使是个皇女,由她抚育也最为妥善,何况是个皇子。身份固然高贵无比,但在那边不是很可放心的么?虽然是说笑,也不要过分苛刻地说这种冷酷的话呀!”源氏笑道:“那么,听凭你们做主,我就一切不管好了。你们大家都排斥我,对我说话神气活现,真可笑。现在你就躲在帷屏背后板起了面孔责备我。”说着,便把帷屏拉开,但见明石夫人将身体靠在正屋的柱子上,姿态非常美丽,教人看了自觉羞愧。刚才那只文件箱,未便慌忙隐藏,照旧放在那里。源氏看到了,问道:“这是什么箱子?看样子是情人欲寄相思,把所咏的长歌封入这箱子里送来的吧。”明石夫人答道:“唉,真讨厌啊!你自己变了个老少年,就常常说这种使人意想不到的笑话。”她口角微露笑容,但是脸上显然心事满腹。源氏觉得奇怪,侧着头不解其意。明石夫人为难了,便说:“这是那明石浦上的岩屋里送来的,里面藏着我父亲私下祈祷时所读的经卷,以及尚未酬偿的祈愿。他说倘有机会,可否给你看看。但是现在尚非其时,所以不必打开。”源氏想起了明石道人那种可怜的模样,说道:“道人的修行功夫一定积得很深了吧。他很寿长,多年勤勉修持,可以消除不少罪障。世间原有身份高贵、学问渊博的人,然而对于尘世浊虑,习染亦深,故虽曰贤慧,亦甚有限,总不及这位道人的清高。他对于佛道造诣极深,而为人又颇有风趣。他没有高僧那种解脱尘世的态度,然而内心纯净无垢,直通净土。何况现在已经心无挂碍,便可完全脱离俗世了。我若能随意行动,颇想悄悄地前去探望他呢。”明石夫人说:“据说他现已离弃原来的住处,遁入鸟声也听不到的深山中去了。”源氏说:“如此说来,这是他的遗言了!有否通过消息?师姑老太太想必悲伤不堪吧。须知夫妻之情,比父女之谊深切得多呢。”说着流下泪来。随后又说:“我年纪大起来,渐渐了解种种人情世故之后,想起了道人的风貌品质,便觉得怪可思慕。何况师姑老太太与他结发情深,这别离该是多么伤心啊!”

明石姬觉得机会到了,想道:“若把我父亲做的那个梦告诉他,大概他也会感动吧。”便答道:“父亲寄来的信,笔迹古怪,仿佛是梵文。然而其中也有值得请你看的地方,就请你一读吧。昔年我辞家入京之时,以为自今一别,尘缘断绝了。岂知思念之情,仍然遗留在心中!”说过之后便嘤嘤啜泣,娇艳动人。源氏拿过信来一看,说道:“照这信看来,道人身体着实清健,还没有衰老之相呢。不论笔迹或其他任何方面,都见得特别富有修养。只是对于处世之道,用心未免不足耳。外人都说:‘此人的先祖大臣十分贤明,曾尽忠竭力为朝廷效劳。只因其间行事舛误,应得报应,故子孙不能繁昌。’但就女子方面看来,目今尊荣已极,决不是后继无人的。这正是道人多年来勤修佛道的善报吧。”他挥泪阅读来信,看到了记梦的地方,想道:“人皆责备明石道人,说他言行怪僻,妄自尊大。我也觉得他当年对我的要求,虽属偶然,实甚唐突。直到后来小女公子诞生,我方悟得彼此宿缘之深厚。然而对于目前看不到的将来之事,我心始终怀疑。现在读了他的信,方知他凭仗着这个梦,因此强要将女儿嫁我。如此说来,我当年横遭冤屈,漂泊天涯,也是为这小女公子一人之故。但不知明石道人心中有何祈愿。”他颇思一看愿文,便在心中顶礼膜拜,拿起愿文来读。又对女御说道:“除了这个,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还有话要对你讲。”乘便又对她说道:“现在你已经明白已往的事情了,然而你不可因此而忽视了紫夫人的深恩。骨肉之情的亲爱,原是当然的。但毫无血统关系的人的爱顾,甚至一句好意的话,却是更可宝贵的。何况她天天看见你的生母在旁服侍你,而对你的爱依旧不变,诚恳周到地照拂你,实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古以来,世间关于继母有这样的话:‘继母养儿表面亲。’这句话洞察人心,似乎是贤明之言,其实不然。即使有的继母对继子真心怀着恶意,但只要继子毫不介意,竭诚地孝顺继母,那时继母自会真心感动,翻然悔悟,自念我何故虐待此子,岂不怕获罪于天,于是她的心便改悔了。除了宿世冤家之外,两人即使感情不洽,只要其中一人开诚相待,则对方自然也会改悔。此种事例甚多。反之,为了区区小事,便强横霸道,指责挑剔,毫无亲善之色,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便冤仇难解,没有和好的余地了。我阅人虽然不多,但观察人心种种趣向,觉得性情气度,各有独得之处,每人皆有所长,绝无全不可取的。然而倘要从中找一个终身伴侣,而郑重选择起来,则又觉得难乎其难。真正心无习癖、性情善良的人,只有紫夫人一人。我觉得这个人真可称为淑女。但所谓善良,如果过分宽容,变成糊涂,不可信赖,则又不足取了。”他一味如此赞誉紫夫人,则对其他诸夫人的评价可想而知了。

他又低声对明石夫人说:“你颇能知情察理,但愿你与紫夫人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地照顾这位女御。”明石夫人答道:“此事不消说得。我看了紫夫人的慈祥气色,朝夕赞颂,不绝于口呢。如果紫夫人把我看做卑贱之人而不容谅我,那么女御也不会如此亲近我了。如今紫夫人对我异常垂青,教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我这微不足数之人,不自殒灭,活在这世间教女御丢脸,实属不该。全赖紫夫人不加罪责,鼎力庇护……”源氏说:“她对你的关怀,倒也算不得特别深切。只因她自己不能常常随伴女御,很不放心,所以将此任务让你担当。你并不明目张胆、以母亲身份独断独行,因此万事圆满顺利,教我心无挂念,不胜欣慰。即使区区小事,若有性情乖僻、不通情理之人参与其间,便使得旁人大家为难。且喜我周围并无此种人物,我大可放心了。”明石夫人想道:“如此说来,我一向卑躬屈节,终是便宜。”

源氏回紫夫人房中去了。明石夫人在背后私议道:“他对紫夫人的宠爱越来越深。这位夫人的人品,的确十全无缺,高人一等,理应如此承宠,教人不胜赞佩。他对三公主,表面上也很重视,然而在她房中留宿的日子不多,实在委屈了她。她和紫夫人同一血统,而身份比紫夫人更高,因此更多痛苦了。”她回想自己,觉得宿世福报不浅,深可庆幸。她想:“三公主身份如此高贵,尚且在这世间不能如意称心,何况我这对她望尘莫及的人。我今生已无恨事,只是挂念那位断绝尘缘、闭居深山的老父,不免悲伤耳。”她的母亲师姑老太太呢,只管信赖道人信中所言“福地园莳种善因”之语,时时想念后世之事,寂寞地度送岁月。

且说夕雾大将对三公主,并非没有恋念之情。如今三公主嫁到六条院来,住在近旁了,使他不能无动于衷。他便以寻常问候为借口,每逢适当机会,便到三公主居处侍候,其间自然窥见或听到了三公主的情状。原来三公主年纪很小,而态度大模大样,外表威仪堂皇。其养尊处优,可为世间表率,然而并无显著的优雅风度。她身边的侍女,也少有老成持重之人,多数是青年美女,只爱好繁华生涯与风流情趣。这无数侍女聚集在这里服侍她,她的香闺真可说是一处无忧无虑的乐土。但其中也有对万事都沉着镇静的人,只因心中之事不能表现于外,便怀着无人能知的悲愁,参与在无忧无虑、真心欢乐的人群中。又被旁人诱惑,便和她们同化,亦作欢笑之颜。最是那些女童,朝夕热中于无聊的游戏,源氏看在眼里,颇感不快。但他的本性,对世事绝不固执己见,因此听任这些女童自由取乐,以为她们既然喜爱此种游戏,亦自深可原谅,故并不加以斥责或训诫。惟有对于三公主本人的举止言行,则十分用心教导,因此三公主也渐渐进步了。夕雾大将看到此种情状,想道:“世间完全无缺的女子,真正不易多得啊。只有那位紫夫人,不论在性情上或仪态上,多年以来,一向不曾被人看出或听到一点缺陷。她的本质稳重沉着,心地温良。她不轻视别人,而自身又永保尊严,气度越发显得高超可爱。”他那天窥见的面影便浮现在心头,难于忘怀了。他回思自己的夫人云居雁,觉得爱情亦很深厚,然而此人毕竟缺乏那种可贵的、优雅的情趣。她那温柔驯良的风度,夕雾现已看惯,不复深感兴趣了。但觉这六条院里聚集着许多女子,袅娜娉婷,各尽其美。他私下想象,艳羡之心难禁。尤其是这位三公主,照她的高贵身份想来,应该受得父亲无限宠幸,然而父亲对她并无特别深切的爱情,只在人目所见的面子上表示重视。夕雾有此感想,虽然不敢发生非礼之念,但总觉得三公主深可怜爱,指望有缘见她一面。

再说那个柏木卫门督,一向常在朱雀院邸内出入,与朱雀院十分亲昵,因此详细了解他疼爱三公主的心情。朱雀院替三公主择婿时,柏木闻知种种消息,自己也曾提出求婚,朱雀院并不认为不当。后来三公主终于嫁给了源氏,柏木大为失望,心中十分悲伤,直到如今不能忘怀。他那时曾央三公主的侍女小侍从替他撮合,现在就从这侍女那里探询三公主的情况,聊以自慰,真乃画饼点饥。他听见世人传说:三公主也被紫夫人的威势所压倒,便对三公主的乳母的女儿——亦即他自己的乳母的甥女——小侍从发牢骚,说道:“公主太委屈了!要是嫁给了我,决不致受这种闲气。虽然她是金枝玉叶,我高攀不上……”他时时刻刻在想:“世事变化无定。六条院主人早有出家修行之意,如果一旦毅然实行,这三公主终归我有。”

三月某日,天朗气清,萤兵部卿亲王和柏木卫门督来六条院问候。源氏出来接见,相与闲谈。源氏说道:“我这里四周冷静,这几天更加寂寞,毫无一点新鲜花样。公私都清闲无事,这日子如何消遣呢?”后来又说:“今天早上大将来过,此刻不知到哪儿去了。寂寞得厌烦了,叫他带了小弓来射箭,倒很好看呢。现在有青年游伴在这里,可惜他已经回去了吧?”左右的人答道:“大将现在东北院,正在和许多人蹴鞠呢。”源氏说:“蹴鞠这件事动作粗暴,然而叫人醒目,令人兴奋,倒也好玩。叫他到这里来玩,如何?”便派人去叫。夕雾大将立刻来了,带了许多公子哥儿之类的人来。源氏问道:“球带来了没有?同来的这班人是谁啊?”夕雾答道:“他们是某某等人,可否叫他们都到这里来?”源氏许诺。

正殿东面,本来是明石女御所居,此时女御带着新生的小皇子回宫去了,这院子里很空。夕雾等便在离开湖边稍远的地方找定了一处良好的蹴鞠场。太政大臣家诸公子,如头弁、兵卫佐、大夫等,有的年事已长,有的尚未成年,个个都是出人头地的蹴鞠好手。日色渐暮,头弁说道:“今天没有风,正是蹴鞠的好日子!”他忍耐不住,也就下去参加蹴鞠了。源氏看了,说道:“你们看!连头弁官也忍耐不住,下去参加了。这里几个身居高位的,都是青年武官,怎的不去参加呢?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只能漠然地袖手旁观,真乃遗憾之至。不过蹴鞠这种游戏,实在太粗暴了。”夕雾大将和柏木卫门督听了这话,都下去参加了。许多公子映着夕阳,在美不可言的花阴下来往奔走,这景象煞是好看!

蹴鞠原是一种不甚文雅而近于粗暴的游戏,但也因地点和人物而异。这六条院的优美的庭园中,嘉木葱茏,春云叆叇,樱花处处吐艳、柳梢略带鹅黄之际,即使这种游戏鄙不足道,诸人也都力争胜负,竞夸才能,各不相让。柏木卫门督率然地参与竞赛,竟无人能战胜他。此人相貌清丽,姿态秀美,举止行动,十分矜重,虽然奔走追逐,态度亦甚优雅。诸人争球,奔集阶前樱花阴下,热中于竞赛,把樱花都忘记了。源氏与萤兵部卿亲王都走到栏杆角上来观看。诸人竞献绝技,节目逐渐增多,几位高官大员也顾不得仪容,额上的官帽都歪斜了。夕雾大将想起自己官位的高贵,觉得今天举止如此粗暴,实在是破例了。然而一眼望去,他还是显得比别人更加年轻,更加俊美。他身穿一件稍稍柔软的白面红里的常礼服,裙子的裾有点膨胀,略微拉起些,却并无轻率之相。樱花像雪一般飘下来,落在他那清秀而落拓不羁的身子上。他仰望樱花,把枯枝略微折断些,便坐在台阶中央休息。柏木卫门督跟着来了,说道:“这花零落得好厉害啊!但愿春风‘回避樱花枝’才好。”一面用眼梢向三公主那方面窥看。三公主的房间一向关闭不甚严密,侍女们各色各样的襟袖露出在帘子底下,帘内显出参差人影,好比暮春旅途上供献路神的币袋。室内帷屏等胡乱地拉在一边,似觉内外无间,声气相通。这时候有一只可爱的中国产小猫,被较大的猫所追逐,突然从帘子底下逃出来。侍女们慌张了,喧哗扰攘,东奔西走,衣声足音,历历可闻。那小猫大约还没有养驯,所以身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这绳子被东西绊住,缠得很紧。那小猫想逃,拼命拖这绳子,便把帘子的一端高高地掀起,并没有人立刻来整理。这里柱子旁边的侍女们一时心慌意乱,只觉得手足无措。柏木望见帷屏旁边稍进深的地方,站着一个贵妇人打扮的女子。这地方是台阶西面第二间屋子的东隅,所以从柏木所在之处望去,毫无阻隔,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见她穿的大约是红面紫里的层层重叠的衣服,有浓有淡,好像用彩色纸订成的册子的横断面。外面披的是白面红里的常礼服。头发光艳可鉴,冉冉下垂,直达衣裾,好像一绺青丝。末端修剪得非常美观,比身子长约七八寸。她的身材十分纤小,衣裾挂得很长。这垂发的侧面姿态,美丽不可言喻。只是日色已暮,室中幽暗,不曾看得分明,颇有未能餍足之憾。此时许多青年公子正在热中于蹴鞠,连撞落樱花也顾不得。众侍女看得出神,也顾不得外间有人窥看了。那小猫大声哀鸣,那人回眸一顾,刹那间显出了风韵娴雅的青年美女的姿态。夕雾见此光景,心中深感不安,但倘亲自走近去把帘子放下,又觉过于轻率,只得咳嗽几声,促使那人注意。那人便退到里面去了。夕雾虽然如此好心,自己也觉不曾看饱。但此时小猫已经摆脱绳子,帘子放下了,他就不知不觉地叹息一声。何况那个刻骨相思的柏木,此时但觉愁绪满胸。他想:“那人到底是谁呢?许多女子之中,只有这个人触目地作贵妇人装束。如此看来,那人定然是三公主,决不会有误了。”这面影便长留在他心头。当时他装作若无其事,但夕雾知道他已经窥见娇容,不免替三公主惋惜。柏木无可奈何,为欲聊以自慰,把那小猫呼过来,抱在怀里,但觉猫身上染着公主的浓烈的衣香。听了那娇嫩的叫声,就把它比拟作三公主,觉得异常可爱。真是个色情儿啊!

源氏向这边看看,说道:“列位大臣坐在外边,太亵渎了。请到这里来吧。”便走进东面的朝南屋子里去。大家跟着他进去。萤兵部卿亲王也换了坐位,来同大家谈话。次级的殿上人,都在檐前排列圆阵坐地。招待并无特别排场,只是椿饼、梨子、柑子等物,混合装在各种各样的盒子盖里。诸年轻人便一边谈笑,一边取食。下酒的肴馔,只是些鱼干。柏木卫门督气色十分颓丧,动辄凝望樱花,陷入沉思。夕雾大将猜得柏木的心事,知道他在回想刚才由于奇巧的机会而从帘隙窥见的面影。他想:“三公主站得太出,态度未免轻率。那位紫夫人毕竟不同,她决不会有此种轻举妄动。如此看来,世人重视三公主,而我父亲对她的宠爱不甚深切,良有以也。”他又想:“不多顾问内外事务,像孩子一般天真烂漫,原也是可爱的,然而叫人不能放心。”可知他看不起三公主。至于柏木参议,无暇考虑三公主的种种缺点。他只觉得:此次无意之中能从帘隙隐约窥见面影,定是年来宿愿可得成遂之兆,心中不胜欣喜,便越发恋慕三公主了。

源氏谈起旧事来,对柏木说道:“你家太政大臣年轻时候,无论何事都要和我争个胜负。就中只有蹴鞠一事,我总赶不上他。此种微末之事,想来不须家传,然而你家确有这种优良传统。像你这种好本领,我从来不曾见过呢!”柏木微笑着答道:“我家家风,都不讲究真才实学,只在这种方面保持传统,将来子孙定然一无所成吧。”源氏说:“哪里的话!无论何事,但凡超群出众的,都有传世的价值。你们的蹴鞠技术也可记录在家传里,后人看了一定深感兴趣。”他用游戏语调说这话,那姿态神情异常优越。柏木看了,想道:“嫁得这样一个美男子,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心移向别的男子了。我有何德何能,可使三公主心悦诚服地爱我呢?”便觉自己的身份与三公主相去遥远,不敢高攀。他带着满怀幽恨,退出六条院去。

夕雾与柏木同车,一路上相与谈话。夕雾对柏木言道:“近来寂寞无聊,不如到六条院来玩玩,可以散心解闷。父亲说过:‘最好拣个像今天那样的闲暇日子,趁春花尚未散落之时到这里来玩。’月内哪一天,你可带了小弓来此,同时还可观赏春花呢。”他与柏木约期。两人在归途中谈天说地。柏木一心想谈三公主之事,便对夕雾说道:“听说你家六条院父亲一直住在紫夫人那里。他对这位夫人的宠爱真是特殊的了!但不知三公主做何感想。她一向是朱雀院非常宠爱的掌上明珠,如今孤居寂处,太委屈了,真可怜啊!”他毫无顾忌地说。夕雾答道:“你不要胡说,岂有这等事!紫夫人情形不同,是从小教养大来的,所以特别亲切,不好同别人相比。至于三公主,父亲无论在哪方面都非常重视她呢。”柏木说:“好了好了,免开尊口吧。内情我全都知道了。三公主不是常常在受气么?朱雀院对她的宠爱无以复加,而如今这般委屈,令人真不可解。”便吟诗道:

莺爱群芳多护惜,

缘何不喜宿樱花?

莺是春天的鸟,而独不爱樱花,真是奇哉怪也!”他自言自语地说。夕雾想道:“这厮胡说八道,可知不怀好意。”便答诗道:

青鸟深山巢古木,

如何不爱好樱花!

你这胡思妄想,岂可随便乱道!”两人都觉得此事麻烦,不便再谈下去,话头就转向别处。不久分手,各自回家。

柏木卫门督现在还独居在父亲邸宅的东厢里。他意欲娶妻,而志望高远,因此至今还是独身。这虽是自作自受,非关别人,但总不免寂寞无聊。然而他很自负,常思自己有此地位与才貌,何患不能成遂夙愿。但自那天傍晚窥见那人面影之后,心情十分颓丧,只管耽于沉思。他总想找个机会,再见那人一面,即使像前次那样隐约窥见也好。照他的身份,行动不会受人注目,只须找个小小借口,例如斋戒礼佛、趋避凶神等事由,便可随意出门。那时自然可以巧觅机缘,接近芳踪。又念那人身居不可想象的深闺之中,我即使但望把刻骨相思之情向她诉说,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心中苦闷万状,便照例写信给那侍女小侍从。信中言道:“前日赖有春风引导,幸得瞻仰芳园,窃窥帘底。但不知公主将如何斥我为轻薄之人。惟小生自是晚以来,即患心病,真所谓‘不知缘底事,想望到如今’也。”又赠诗云:

遥望不能折,教人叹息频。

夕阳花色好,恋慕到如今。

小侍从不知道那天窥帘之事,以为只是寻常求爱的情书。便趁三公主身边侍女稀少之时,将此信呈阅,说道:“这个人一直不能忘怀,到现在还写信来,真讨厌啊!但我看到他那刻骨相思之苦,又似觉不忍坐视。如何是好,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了。”说着笑起来。三公主无心无思地说道:“你又来讲讨厌的话了。”便看看那封展开着的信。看到引用古歌的地方,记得上句是“依稀看不真”,就想起了那天小猫揭起帘子的意外之事,脸上便泛红了。她记得源氏每逢适当机会便训诫她说:“你切不可给夕雾大将看见!你年纪还小,难免粗心大意,被他窥见。”因此她想:“如果那天窥见我的是夕雾大将,而被源氏主君知道了,我将如何遭受谴责!”而被柏木窥见,她倒满不在乎。她心中只知道惧怕源氏,真乃幼稚之见!小侍从看见她今天特别郁闷,无心答复,觉得扫兴,未便强要她写回信,便偷偷地代她写了一封。信中言道:“前日闯入园中,实乃荒唐之举,罪不可恕。来信引用‘一面匆匆见’之诗,不知所指何事?岂别有用意乎?”笔致非常流畅,又答诗云:

托迹青峰上,山樱不可攀。

何须空恋慕,不必再多言。

眼见得是徒劳无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