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马路上布满白色的灰尘,轿车飞驰而去。两旁放眼望去净是收割好的田地。路边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

这是辆从博多出发的出租车,已经开了二十多公里了。

乘客是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身材挺高大。头上戴着的鸭舌帽,近来已经很少见了。

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山间的松树林中,不时闪现出住宅的屋顶。

“先生,您要去津屋崎的哪儿啊?”司机背对客人问道。

“已经到津屋崎了吗?”

看来这位客人是第一次来这一带。

“马上就到了,那儿就是镇子的入口啦。”

“我要去一座寺院,叫福隆寺。你能不能帮我问问?”

司机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夕阳西下,两旁满是拉长的树荫。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

“嗯,算是吧。”

“是第一次来这儿吗?”

“是啊。”客人的回答总是那么简短。

轿车驶过田园,进入了城镇。两旁都是陈旧的房子。

司机在大米供应站门口停了车,把头探出窗外,向屋里的人问路。

“请问福隆寺该怎么走啊?”

一个正在打开米袋的男子停下手中的活,扯着大嗓门指了路。

汽车再次发动起来。这座城镇还挺大。

“我想买些香烛和鲜花,如果看见这样的店就停一下车。”

司机根据客人的要求,找了家店停了车。

客人在一家店里买了蜡烛和香,又在另一家店买了花。他的衣服很合身。虽然上了年纪,但打扮一点也不土气。

出租车在城镇里转了个弯,开始朝山上爬坡。住宅区的尽头,就是寺院的石阶。

“就是这儿。”

司机下车,为客人打开了车门。

客人捧着花,让司机等着,接着就顺着高高的石阶爬了上去。石阶两旁是松树与杉树组成的树林。山门的屋顶在石阶上方若隐若现。

这位老人缓缓向上走。两三个孩子快步冲了下来。

老人走到石阶尽头,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仿佛是在休息。城镇的前方就是大海。正面有一座巨大的岛屿。许多带有发动机的小船聚集在堤坝围起来的港口中。

老人抬头看了看山门上的匾额——福隆寺。他抬腿跨进了大门。

他从本堂旁边绕去了僧侶的居所。寺院的建筑物已经很陈旧了,朱漆差不多全部掉光。整栋建筑仿佛都被黑色的铁锈覆盖着。

一位年轻的僧人正在打扫落叶。老人拉住他,说想见一见住持。

老人在寺院里闲庭信步,等待住持到来。高大的银杏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树梢直指黄昏的天空。

住持留着长长的白须,一直垂到胸口。他穿着黑色的法袍,朝访客所在的地方走去。

“您就是这儿的住持吗?”客人摘下帽子说道。一头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五官很是端正,但整个人透着一股孤寂的氛围。

“请问寺岛康正先生的墓是不是在贵寺……”

“是的,寺岛先生的墓就在这儿。”

“我和寺岛先生有些交情,这次正好来了九州,就想来给他扫扫墓,能否请您带个路?”

“好。”

住持命令年轻的僧人打一桶水来。

“原来您是寺岛先生的朋友啊。”住持走在前头,对后头的老人说道,“最近已经很少有人来为寺岛先生扫墓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住持打开栅栏门,墓地与寺院被一道低矮的竹墙隔开。

那是一片很大的墓地。住持在墓碑之间的小路上走着。一棵柿树抖动着树梢的红色叶片。

墓碑间能隐约看见大海。墓地位置很高,而且正对玄界滩,难怪风会这么大。太阳隐藏在云层之中,只有些许淡淡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海岸边波光粼粼。

“就是这儿。”住持回头对老人说道。

寺岛的墓碑周围环绕着一圈石墙,墓碑是用天然岩石刻成的。老人来到墓碑正面。只见碑上写着“亭光院仓圆真观居士”。

老人走上短短的石阶,把带来的花束插进花瓶中。住持把水桶搁在一旁。老人俯身,点着了蜡烛与香。

他对着墓碑拜了许久,手上还挂着他事先准备好的佛珠。

住持站在老人身边,诵了一段经。微风吹过。经念完了,可老人还是长跪不起。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阳光照亮了他瘦削的肩膀。

他依然低着头,紧闭双眼。那虔诚的模样,令住持久久不愿离去。

过了许久,老人终于站起身,用木勺舀了一勺水,浇在墓碑上。水珠沿着墓碑不住地往下流淌。

老人又喃喃了几句佛经。

海风带来了远处的汽笛声。

好长的一次祭拜。除了血肉至亲,还有谁会如此用心?住持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老人朝大海望去,仿佛要发现墓碑与海景之间的联系。

“好美的景色。”

老人消瘦的脸庞上露出些许明亮的表情。

“寺岛先生能长眠于此,定能含笑九泉。”他平静地说道。说着,又眺望起远处的海岸来。岛屿罗列在不远的海岸边,宛如画卷。

“是啊,这儿毕竟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人啊,总是要落叶归根的。”住持说道。

“我倒是知道寺岛先生在这一带出生,请问就是这座小镇吗?”老人向住持问道。

“他老家在郊区,现在他家里人在镇上做生意。”

“哦?他家里人?”

“嗯,他们家原本是这一带的地主,战后因为土地改革的关系,土地只有原先的一半了,最后只能变卖,经营起了一家杂货店。每年忌日他们都会来这儿扫墓。”

“寺岛夫人近来可好?”

“硬朗着呢。”

“已经六十二三岁了吧……?”

“哪儿止啊,巳经七十啦。”

“啊,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啊……”

老人略带吃惊地望向大海。

“他的其他家人过得可好?”老人问道。

“挺好的,大家都过得挺好。儿子媳妇都是大好人,寺岛先生肯定会很欣慰。”老僧回答道。老人舒了口气。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住持仔细端详着扫墓者的脸问道:“您和寺岛先生的关系肯定很不―般吧?”

“我以前一直受他照顾。”

“哦,那要不要我把寺岛先生的家人叫过来啊?”

老人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会在回去的路上登门拜访的。”

“这样啊。从寺门出去,往博多的方向走,在左手边会看见一家杂货店,叫‘寺岛商店’,很好找的。”

“谢谢。”

“唉,寺岛先生都当上公使,眼看着要出人头地了,真是太遗憾了。”住持看着墓碑说道,“战争一结束就去世了,看来还是因为日本战败受了打击吧。”

“也许是吧。”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

“听说他是个很优秀的外交官,名望很高。我们这儿好不容易出了个人才,大家都觉得很可惜。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现如此优秀的人了……”

住持回头一看,老人好像也抱有同感,不住地点头。

“在战争期间他在中立国做公使,肯定很是为难,受了很多苦,八成是劳累过度了吧?”

“应该是吧。”

老人同住持一同回到了寺院。脚下的银杏落叶沙沙作响。

“他刚去世的时候,东京外务省的人还会不时地来扫墓,可最近除了您,就没有远方来的客人了。”

“这样啊……”

老人为了配合老僧,也放慢了脚步。

走出小门,就来到了本堂旁边。树下堆满落叶。后方是一片树林,挡住了阳光,所以这一带显得特别昏暗。

“这边请,喝个茶再走吧。”住持说道,可老人婉转地拒绝了。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告辞了,”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这些就当是寺岛先生的香资了。”

“哦,那真是劳您费心了。”

住持接过纸包,看了看上面的文字。

上头是毛笔写的“田中孝一”这几个字。

“田中先生是吧?”

“是的。”

“我这就拿给他的家人看看。”

“不,这件事还请您务必保密。即使告诉他们,恐怕他们也没有听过我的名字。因为我只和寺岛先生个人有一点交情。”

老僧又看了看纸包上的文宇,神色十分认真。

“您的字写得真好。”过了一会儿,住持抬头说道,“恕我冒昧,这字是不是米芾的风格?”

“啊……那可不敢当……”

“其实我也会那么点书法,还给当地人开班教课来着。所以多多少少懂一点。您的字写得真是太好了!最近能写这么一手好字的人越来越少,今天能见到您我真是太荣幸了!”

住持一路把老人送到石阶,目送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车里。

坐回车上,老人对司机说道:“在那条大马路右转,会看见一家杂货店,叫寺岛商店,到了那儿麻烦开里点儿。”

司机按照指示开了过去。

来到大马路后,只见两旁都是店铺。津屋崎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港口小镇,房子也很旧。还有不少泥灰房子沐浴在夕阳的红光之中。

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人家。

“就是那儿!”

司机也看见了“寺岛商店”的招脾,他放慢了车速。

客人发现那家店里还卖香烟,赶忙命令司机停车。

“我去买包烟。”

“客人,我去帮您买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他自己打开了车门。

那是地方小镇中常见的商店,店门很大。一边是杂货店,另一边则卖香烟。店里很昏暗。摆放着香烟的玻璃柜后,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在织毛衣。见店里来了客人,少女抬起了头。

“劳驾,要三包和平牌香烟。”

少女从玻璃柜里拿出三包烟。客人站在柜台前,凝视着少女的动作。他仔细地看着少女的脸庞。

“谢谢惠顾。”

少女轻轻鞠了一躬,将三包烟摆在柜台上。

“请问有火柴吗?”

“有的。”

客人立刻打开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又伸手接过了少女给的火柴。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吞云吐雾起来。

“你是这家的小姐吗?”犹豫不决的客人终于开口提问了。

“是的……”

少女有些吃惊。她长着一张笑脸,很是可爱。

“多大了呀?啊,对不起,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熟人。”

少女腼腆地笑了。

少女身后就是货架。里头十分昏暗,看不清楚。夕阳照在店门口,只有那一块很亮。

“您走好。”

对少女来说,他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客人。她目送着客人回到车中。

客人在车里回过头,看着寺岛商店。商店越来越远,道路两旁也没有了人家。

客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表情。

他在博多的酒店上的车,一路过来花了很长时间,可几乎不说话。要是司机不说话,他就完全不开口,好像很不喜欢说话。

经过一座小车站时,客人突然说:“能不能帮我买份晚报来?”

那是福冈发行的报纸。客人在摇晃的车厢中专心看着报纸。

窗外的山岳在夕阳的照耀下呈现出红色的褶皱。田野上已经看不见阳光。

客人为了看报纸,戴上了老花镜。他看着看着,突然,其中一篇简短的报道吸引了他的注意:

九州大学召开的医学会议聚集了东京、京都等全国各地的优秀学者,接连数日展开激烈的学术讨论。今日的演讲者与演讲題目如下:

癌前期病变状态与胃溃疡 K大学 仓富吉夫博士

白血病的病理组织学观察 T大学 芦村亮一博士

客人朝窗外望去,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心荡神驰的表情。之后,他又盯着那篇报道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方才放下报纸。

旅馆工作人员把来电的内容转达给了芦村亮一。

今天的会议已经结束了,之后一行人前往餐厅聚餐。有人打电话找他,可惜他不在旅馆。

女服务生把接线台员工写的字条递给了芦村。

致芦村亮一:

明天中午十一点,在东公园的龟山上皇铜像前恭候光临。如果您公务繁忙没有时间,在下也不费求。在下将等後到十二点。

山口

接线台的字条就是这么写的。

芦村亮一认识很多姓山口的人。然而,没有一个山口会做出如此奇怪的指示。他一头雾水。

他从房间里给接线台打了个电话。“那电话的确是找我的吗?”

“是的,我们确认了两次,绝对不会有错。”接线台的工作人员回答道。

“他就只说自己姓山口吗?”

“是的,他说一提这个,您就知道他是谁了。”

芦村亮一挂了电话。

他抽了根烟,思索了许久。他的房间正对着电车铁轨,他听着电车驶过铁轨的响声,一动不动。

他思考了三十分钟之后,又给接线台打了个电话。

“麻烦接东京。”

他报出了自家的电话号码。接线台的接线员让他稍等片刻。

在对方接电话之前,芦村亮一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的眼睛也始终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请通话。”接线员说完之后,他就听见了妻子的声音。

“是节子吗?”

“哎呀,是你啊?学术会开得怎么样啊?”

“嗯,挺顺利的。”

“还有两夭是吧?”

“嗯,还有两天。”

“辛苦啦,能按时回来吗?”

“可以。”

“真怪,那有什么事吗?”

节子注意到亮一的口气有些异样。

“不,没什么。我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啊,什么事儿都没有。”

“是吗……”

“怎么了啊?”

“哦,我就想问问家里的情况。”

“你以前从来不会在出差的时候打电话回来的啊。”

芦村亮一犹豫了。下决心打电话的时候,他准备跟妻子说实话。可现在他又说不出口了。

“喂?”见亮一不说话,节子催促道。

“怎么了?我听着呢。”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啊。”

“哦,我是第一次来福冈,发现这儿真是个好地方,你还没来过这儿吧?”

“没有啊,我从来没去过九州。”

“下次有机会我带你来吧。”

“是吗?那真是太好啦。之前趁你去京都开学术会的时候,我不是去了趟奈良吗,真是太愉快了……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特意打电话回来啊?”节子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久美子来过九州吗?”亮一不露声色地问道。

“不知道久美子有没有去过……也许学校春游的时候去过吧?”

“是吗?”

他又陷入了沉默。

“孝子舅母呢?”他突然说道。

“不知道啊,我没听她说过。你怎么啦?准备把我们全家都带去九州玩儿啊?”节子笑着说道,“大家肯定会很开心的。下次久美子来了我就说给她听。”

“别,”亮一赶忙阻止,“先别说,我就是顺口说的。”

“我猜也是,这也太突然了。”

“等我回去了再慢慢跟你说。”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不是,没事,那我挂了啊。”

“是吗?那接下来的两天要好好开会啊。辛苦了。”

“早点睡啊。”

“嗯,不过没想到今天能听见你的声音,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了。晚安。”

亮一挂了电话,表情依旧布满阴霾。脑中的想法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的眼神中满是茫然。

十一点整,芦村亮一坐车来到了东公园的入口。

草坪的枯黄色是东公园的主色调。树木的叶子也几乎掉光了。

亮一朝小高台上的铜像走去。微弱的冬日阳光透过云层照了下来,让身着束带衣裳的龟山上皇显得有些发黑。以铜像为中心的台地周围种满了杜鹃花。旅馆的人告诉他,要是来对了时间,还能看到壮观的美景呢。他说自己要去东公园,旅馆的人以为他是去观光的。

本来他今天也要出席会议,但他托同事帮他请了个假。他觉得,一旦错失这个机会,他定会终身遗憾。

微风拂过脚边。今天比昨天更冷。亮一朝通往铜像的小路走去。

周围有人在散步,不过大多是一家三口或是情侣。孩子们在黄色的草坪上撒欢。树林中还能隐约看到吃茶店的红色屋顶。

亮一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龟山上皇在寒风瑟瑟中毅然执笏。

他沿着山丘的石阶往上爬。在抵达铜像之前,有一片平地。他在那儿停下了脚步。那里很高,能俯视公园全景。远处的松林那头是日莲上人挥袖的铜像。

他找了张长椅坐下,掏出烟,眼睛则注视着下方的动静。每当有人来到公园,他都会紧张万分。

除了偶尔驶过公园的电车的声响外,这儿真是个安静的场所。公园很大,园中游人便衬得十分渺小。

云朵在草坪上撒下斑驳的阴影。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停在亮一的身旁。

来人戴着一顶近来很少见的鸭舌帽,立着外套的衣领。他的身材很高,站在长椅一头,和亮一有些距离。他并没有看着亮一,而是俯视着公园的景色。

亮一凝视着来人的侧脸,依然半信半疑。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开口,也是因为眼前的景象一时之间令他难以置信。

来人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声音被风吹散。他正视着公园,身姿就像哨兵一样端正。

他又开了口。这一回,芦村亮一听清楚了。他像装了弹簧一样,从长椅上跳了起来。

“小亮。”

来人看着前方,唤着亮一的名字。云朵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那张脸本来就被帽子和衣领挡住了一半。

亮一急忙迎了上去,走到只剩一尺的距离,始终凝视着他的侧脸。

“果然是……”亮一倒吸一口冷气,“果然是您吗?”

来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视线依旧朝着公园。

“是我……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然而,那却是亮一似曾相识的声音。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真是令人怀念。

“小亮,恭喜啊!我看了报纸。你已经当上博士了。真了不起!”

“舅舅。”亮一已经多年没有开口叫过这个称呼了,他的声音都在颤抖,“舅舅……”

亮一语塞了。他浑身颤抖,指尖都没了知觉。

“坐吧。就当是在聊天。明白了吗,亮一?”

来人亲自掏出手帕,擦了擦长椅上的灰尘,连亮一那边都一块儿擦拭着。

他轻轻说了句“好嘞”,弯腰坐下。

他从外套口袋里从容地掏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了火。亮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的一举一动,这才发现,鸭舌帽下露出丝丝银发,而侧脸同以前一样棱角分明。

亮一都快透不过气了。

对方倒是游刃有余,吞云吐雾。

“亡灵啊,终于还是出现了,”

他正欣赏着公园冬日的景色。

“可是……”

亮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在旅店给你留言的人是我吗?”

口齿清晰的东京话一如既往。

“当然知道。我一眼就猜是舅舅您留的话。”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呢?我应该是死人才对。”

“其实我之前就有这种预感……”

“久美子没有发现吧?”

提到“久美子”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语调就变了。

“没有。除了我,只有节子将信将疑。”

“是吗……节子还好吗?”

“很好……舅舅,舅母也很好。”

“我知道。”

他低着头,过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您知道?您来日本之后,向谁打听过不成?”

“我亲眼见到的。”

“哎?在哪儿?”

“一次是在歌舞伎座。久美子也在。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他没有提到孝子。

“听说她在和外务省有关的事务所工作?”

“是的。”

“简直跟做梦一样。我离开日本的时候,她还在上幼儿园呢……背着个小书包,上面还画着红色的小兔子。防空头巾挂在包上,穿着裙裤。那还是用孝子的旧衣服改的呢。”

“您是偶然在歌舞伎座碰见孝子舅母和久美子的吗?”

“就算是偶然吧。”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如此回答道,“没想到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小亮。”

“……”

“所以我就把你叫来这儿了……对了,你还要参加学术会,一定很忙吧?”

“不,这些事情都无所谓。”

“对不起啊。”

亮一望着野上显一郎的侧脸。当时,报上白纸黑字登出了他客死异乡的消息。那一字一句,亮一记忆犹新。报上还登了他的照片和简历。

而那个“亡者”,正坐在自己面前。

“小亮,你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吧。你看,我这不是有脚吗?”

野上显一郎半开玩笑地说着,用脚跺了跺地面。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公布我的死讯,是吗?”

“那是当时政府公布的消息。不是报社特派员发回来的电报!”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野上显一郎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野上显一郎靠在椅背上,仿佛是累了。他自然而然地放松身体,望着天空中的云朵。

“‘我’这个人就在这里。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野上显一郎’。他已经死了。日本政府已经公布了他的死讯。”

芦村亮一的表情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