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特别献给左手的挽歌 第1节

画面上,一名男子驾驶着汽车,这是最简单的家庭录像。你看到一名男子开着一辆中型道奇车。

这只是一个孩子拍摄的画面。她坐在家用轿车里,手持摄像机,透过后窗玻璃,拍摄后面的一辆汽车。

你知道家庭和家用摄像机,知道孩子们是如何迷上摄像机的。孩子们使用摄像机以后知道,每个被拍摄对象都具有潜力,借助摄像机可以看到许多以前从不注意的事物。他们探索静物的意义,探索不会说话的宠物希望表达的意义。他们偷窥家庭隐私,学习用不同的眼光重新观察事物。

这里保护的是儿童自己的隐私。她十二岁,既不是犯罪行为侵害的对象,也不是犯罪行为的实施人,然而,她的名字暂时没有透露。

这段录像显示:一个人身穿运动T恤衫,坐在驾驶座上,画面上没有其他的东西。那辆汽车在短暂的时间里靠近,然后渐渐落在后面。

你知道,手持摄像机的儿童可以学会操作机器,让展现家庭问题的那些瞬间暴露在镜头之下。他们打破人们的信任,监视没有受到保护的空间,拍摄妈妈从浴室出来的情景:她身穿累赘的浴袍,头上系着毛巾,面无血色,头发蓬乱。这并不是说笑。如果他们得到机会,他们可以拍到你坐在大锅上的画面。

这段录像与许多家庭录像类似,构图平淡无味,画面常常晃动。当然,出现在影带上的男子并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偶然出现的角色,一个在慢行车道上开车的人。

画面显示,一名男子身穿浅色衬衣,领口解开。由于反射和阳光的影响,画面显得模糊不清,而且还不时出现晃动。

这并不是一段人们常见的杀人影像,是由一名女童拍摄的杀人场景。她当时觉得,她做的事情很简单,也许还带有一点小聪明,拍摄一名正在开车的男子。

他看到了女孩,还挥了挥手,但是两手并没有离开方向盘。这是一个刻意淡化的反应,旨在让对方产生好感。

这是一段时间较长的连续镜头,没有确定的目的,表现出来的执著超出了题材本身的意义。你可以看到这段家庭录像拍摄者当时的心理:天真单纯,毫无目的,用心执著,非常真实。

他的脑袋中间没有头发,四十来岁,面相随和,他的整个生活似乎呈现在便携式摄像机面前。

不过,也有悬念元素。你希望看下去,这不是因为你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当然,你确实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你其实在寻找它的原因。但是,假如你在并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第一次偶然看到这一段连续镜头,你可能也会继续看下去。你看下去的原因在于,录像带中的事情吸引了你,你觉得它是随机的,业余的,偶然的,有什么事情可能会随时发生。这段录像带既不会让你觉得无聊,也不让你觉得有趣。它手法青涩,率直,毫无保留。它是人的心灵之中的晃动部分,是在你知道自己正在思考的情况下展现在脑海中的画面。

世界潜藏在摄像机里,已经放入画面,等待一个男童或者女孩出现,拿起摄像机,学会操作方法,拍摄老爷爷用早餐的情景。其他的东西全都删去了,所以只看到他张开的鼻孔,苍白的手掌像婴儿一样,抓着装有麦片的勺子。

在画面上,一名男子独自驾驶一辆道奇车,这情景似乎会一直延续下去。

这段录像带具有某种特征:图像画质粗糙,黑白色调缺乏层次,表现方式刻板。你觉得,与身边的任何东西相比,它更真实,更生动。身边的东西带有表象性质,经过化妆,经过排演,展现层次。这段录像带超级真实——也许,你希望用次真实这个词来描述它。它是处于你所添加的所有层次的带划痕的底部的东西。这段录像带具有一种强烈的真实性。

在画面上,他挥了一下手,手掌僵直,仿佛是铁路岔道上的信号旗。

你知道,家庭成员会创作游戏。这仅仅是另外一场游戏,那名女童在过程中制定游戏规则。她喜欢这个主意:拍摄男子驾驶。也许,她以前从未这样做过,觉得没有理由改变构图方式,没有理由提前结束拍摄,把镜头转向另外一辆汽车。这是她的游戏,她同时既在学习,又在参与这种游戏。她觉得,自己有点聪明,不乏创意。也许,她还略带一点侵扰性,略带一点会给任何游戏增添乐趣的张狂意味。

你接着看下去。你的行为取决于这段录像带的特征,它形成一个穿越时间的特殊通道,赋予事物形态和目的。

当然,假如她恰恰在那一时刻把镜头转向另外一辆轿车,她可能会拍摄到枪手开火的画面。

那场遭遇带有偶然性。受害人、杀手以及手持摄像机的女童。到达同一点的随机能量。在这里,有某种东西直接向你述说,述说那可怕的事,关于你无法控制的力量,那些穿透历史、逻辑和人类预期的各种合理层面的交叉的线条。

她无意之间进入其中。这个女童迷失了方向,在头脑清晰的状态下进入恐怖之中。这是一个关于离家太远、迷失方向的儿童的故事。在这里,某种东西起到工具作用,满足儿童的好奇心,反映儿童希望探索的性格倾向。然而,它并不是那辆家用轿车,而是让她扮演故事角色的那一台摄像机。

你知道假期和家庭纪念聚会的情景:有的人带着摄像机,亲友们站在一起,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们习惯以麻木的方式面对这样的过程。有人拍摄图像,录制成影带,喝咖啡时放在卡带式影像录放机里,一一播放出来。

他很快被人击中。你如果多次观看这段录像带,就会从手掌挥舞的动作中看到他被击中的那一瞬间。这自然是你等待的某种东西。你对你妻子说,如果你在家,她就在家里。现在,这就是他中弹的那一瞬间。你说,珍妮特,快点,这就是出现枪击的那一瞬间。

这就是他中弹的那一瞬间。你看到,他身体一震,仿佛遭到电击。接着,他失去控制,倒向车门。也许,更恰当的表达方式是说,他俯身或者滑向车门。这个画面很可怕,同时又不明显。那辆道奇车行驶在慢车道上,在短暂的时间里靠近了,然后渐渐落在后面。

通常,你不会叫自己的妻子到电视机跟前来。她有她自己喜欢的节目,你有你喜欢的节目。但是,这里存在着某种紧迫性,你希望她看到当时的情景。录像带一直播放着,这时终于要出现那个画面了,你希望她看到他被人击中的那一瞬间。

这时,那个场景出现了。他被击中了,打在脑袋上,录像机有所反应,那个女童有所反应。出现了一个受到震撼的晃动,但是她继续拍摄,出现了同情的反应,神经反应,心跳加速,但是依然将镜头对着所拍的对象,看着他滑向车门。甚至在你看见他死去的那一瞬间,你也会想着那是手持录像机的女童。在某种层面上,女童肯定在场,观看你所观看的场面,心理上毫无准备。女童看到眼前出现的情景,反应冷静。你一定会感到惊讶——她一直在拍摄。

录像带显示某种孤立出现的恐怖场景。你叫妻子来看的原因在于,这次是真实的,并不是想象出来的电影暴力场面,具有装饰性感知层面之下的真实性。快来,珍妮特,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他很快就死了,没有任何种类的伴随状态,直截了当地。你希望告诉她,这比真实的东西更真实,不过,她接着会问,这是什么意思?

录像机对枪击做出了反应,一种吃惊的反应将怜悯和恐惧带入了画面——那个女童自己的激烈反应,女童对受害者的同情。

你看不到鲜血,它可能顺着他的耳朵后面流淌,流到他的背上。他的脑袋抽搐,避开车门,那种方式让你仅仅看到一部分轮廓。那是另外一侧,不是他被击中的那一侧。

也许,你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有点咄咄逼人,实际上迫使妻子来观看。为什么呢?你告诉她什么呢?你是否在表述一个小小的观点?比如,我将出于通常的恶意毁掉你今天的心情?或者说,你是否在表述一个宏大的观点?比如,这就是人存在过程中要面对的危险。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你都强迫她观看这段录像,而且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录像显示,那辆汽车滑入路边的护栏,接着出现了另外两个车道以及另一辆车局部的晃动图像,一个瞬间的模糊,录像带在此结束。要么是因为那个女童停止了拍摄,要么是因为某个核心权威——警方、地区检察官或者电视台——断定,你不能看到其余的东西。

这是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犯下的第十或者十一起命案。这个数字并不确定的原因是,警方认为,其中的一起可能是其他的人所为的模仿罪案。

关于录像带和这一特殊种类的系列罪案有些问题,不是吗?该类犯罪正是为随时录像和直接播放而设计的。把活动的情景用摄像机记录下来,然后直接播放,其间没有中立的间隔,没有时间与空间之间的平衡作用。你坐在那里,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当这样的手段可随时使用时,出现这种犯罪行为的可能性是否更大?录像行为和播放行为对事件起到强化和压缩作用。它有可能造成模仿作案的需求。你坐在那里,心中产生这样的念头:这一系列谋杀案已经找到它的媒介,或者反之也是如此——一种阴影技术的行为,找到了一种压缩时间和重复图像的行为,鲜明、闪光,却没有明显特征。

最终,它并未显示什么东西。它成为广为人知的谋杀案件的原因在于,它被录像带记录下来,谋杀犯屡次作案,罪行被一个儿童记录下来。于是,那名儿童被卷入进来。他们必须得称呼她,所以她有时被叫作录像儿童。那段录像带广为人知,她也成了著名人物。现代人采用的策略是不透露相关人员的姓名,这反而使她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现代人出名既无需说出名字,也无需抛头露面,他们的精神与躯体处于相互分裂的状态,受害者、证人和未成年罪犯,这三者都处于感知边缘的某个位置上。

看着某个人死去,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死去,这一个原因就足以在电视屏幕上占有一席之地。看着一个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开车时被人击毙,这使人感触很深。它说明一个基本真理:你的每次呼吸可能带来两种结果。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这里隐藏了一个笑话,一种残酷的闹剧意味。即使它使你产生一点内疚感,你也愿意欣赏这样的闹剧。也许,受害者是傻瓜,类似于默片中容易受骗的傻子,是经典意义上的不幸角色。他让自己被录像机镜头抓住,在某种意义上是自作自受。因为一旦录像带开始转动,它只能以一种方式结束。这就是语境要求的东西。

你不想让珍妮特给你说任何废话,解释为什么一直播放着这段录像。他们一天中播放了一千次。他们播放它的原因是,它存在,他们必须播放出来。为人们提供娱乐,这是他们的职业得以存在的理由。

观看这段录像带的次数越多,它的死亡气息就越浓,就变得越发冷酷,越发无情。录像带抽吸你胸中的空气,然而,你每次都观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