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孙法理
《美妙的新世界》是A.赫胥黎著名的幻想小说,含义深刻,耐人咀嚼,因此十分畅销。它1932年出版,到1966年的三十四年间已经出了哈珀版、新哈珀版、矮脚鸡版、矮脚鸡经典版等五十七版,共两百七十五万册。(1966年至今再版情况未计,做翻一番的估计不会算过分。)
幻想小说是很新的文学样式。据研究,最早的带幻想意味的作品为古希腊萨莫撒塔的吕西安(Lucian of Samosata,约115——约200)的《真实历史》(Veracious History)。它的主角进了月亮和太阳,卷入了星球大战,情节有点像现代的科幻小说,但有多少科学成分还很难说。17世纪法国的西拉诺·德·贝热拉克(Cyrano de Bergerac,1619——1655)写的《月亮列国趣史》(Histoire comique desétats etEmpires de la Lune,1656)和《太阳列国趣史》(HistoirecomiquedesétatsetEmpiresduSoleil,1661)从题材来看也近似幻想小说。开现代幻想小说先河的作家应算是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他的《卷入美尔斯卓姆大海漩》(ADescentintotheMaelstr?m,1841)写一对弟兄驾船误入大西洋东北经常出现的一个大漩涡,哥哥被吓得精神失常而淹死,弟弟依靠一个圆桶死里逃生,被救出来后头发全白了,连整个表情都变了。小说对那险恶的波涛刻画得声势煊赫,细致入微,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据说其中的描写竟被收入了大英百科全书的大漩涡词条,应该算是很成功的作品了。典型的长篇科幻小说最早出于法国的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笔下。他的《气球上的五星期》(1863)、《地心游记》(1864)、《海底两万里》(1869)和《八十天环游地球》(1873)都是很有名的,最后两本在我国更是脍炙人口。二十世纪是科幻小说蓬勃发展的时代,名作和名家辈出,现在美国主流派的四大科幻小说家瑞·布拉德伯里、艾萨克·阿西莫夫、亚瑟·克拉克和罗伯特·海因莱因等人的影响都很大。从科幻小说还派生出了科幻电影和科幻电视,读者和观众人数众多,包括了大量的少年和儿童,对于普及科学知识、扩展科学思维、开拓幻想视野、发展社会生产力作用之深远现在还很难估计。《美妙的新世界》是二十世纪影响很大的科幻小说之一,但它的影响恐怕主要还在人文思想而不在科技方面。
本书的作者A.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1894——1963)是著名的博物学家T.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之孙,和著名的诗人M.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也有血缘关系。他少时就读于伊顿公学,后毕业于牛津大学的巴利俄尔学院。他曾想做医生,却因为视力障碍改变初衷,从事了文学创作。他的著名作品有长篇小说:《铬黄》(1921)、《男女滑稽环舞》(1923)、《光秃秃的树叶》(1925)、《点对点》(1923)、《瞎了眼睛在噶扎》(1936)、《几个夏季之后》(1939)、《时间须静止》(1944)、《天才与女神》(1955)、《岛》(1962)等,还有短篇小说集、诗歌、散文和戏剧。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知觉之门》,描写了他自己使用迷幻药的体会,看来他对“唆麻”之类的问题颇有研究。他还编辑过一个关于印度教哲学和神秘主义的集子。而他最脍炙人口的作品就是《美妙的新世界》,这本科幻小说在世界上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这本书的名字意味深长。它来自莎士比亚的传奇剧《暴风雨》。在该剧第五幕第一场里,从小生长在荒岛上、除了她父亲从没有见过人类的公主米兰达突然看见了一大群从海难中生还的人,不禁兴奋得大叫:“神奇呀,这里有多少美好的人!人是多么美丽!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在这里,莎士比亚通过她的嘴赞扬了人类,说人类是美丽的、出色的,令人见了不禁惊叹。但赫胥黎用这句话作书名,却有不同的意味。他笔下的新世界尽管物质产品极大丰富,人们除了上班便是玩乐,所呈现的图景却远远不算美妙。
本书初版于1932年,十五年后,即二战后的1947年,作者为本书补写了序言,提出了他写作本书的思路。
他说,“原子能的释放标志着人类历史的一次了不起的革命,却不是影响最深远的终极革命”;“真正革命性的革命不应该在外部世界进行,而应该在人类的灵魂和肉体上进行”。
他的书所描写的就是这样“在人类的灵魂和肉体上进行”的革命。在书中的新世界里,这场革命主要在五个方面进行:
1、取消胎生,人工生殖,从中划分种姓:采用生物化学方法把人从遗传上、从胚胎发育过程中进行培养,划分出α、β、γ、δ、ε五个大的“种姓”。(α、β、γ、δ、ε是希腊字母,依次音译为阿尔法、贝塔、伽马、德尔塔、伊普西龙,大体相当于英语的A,B,C,D,E。)阿尔法最高,贝塔次之,依次下降,至伊普西龙最低。每个种姓又分加和减。如阿尔法加、阿尔法减(甚至阿尔法双加)、贝塔加、伊普西龙减等,这样就把社会分成了十多个种姓。
为了工作需要,在胚胎期就进行培养和刺激,使胚胎具有不同的特性,预定了那人未来的命运。如有的适宜到热带高温下去炼钢,有的适宜到太空去修理宇宙飞船,有的适宜做社会领袖,有的则适宜掏阴沟。
阿尔法和贝塔是高种姓,伽马、德尔塔和伊普西龙是低种姓。高种姓的人从事管理和技术工作,低种姓的人做简单劳动。高种姓的人聪明,漂亮,高傲,心肠硬;低种姓的人只会执行较简单的任务,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们大量繁殖,一个受精卵可以培养出几十个多生子,从个头到长相都一样,都带种姓特点。
不同种姓的人待遇很不相同。低种姓的人全都住大营房,各有颜色不同的制服作为标志;高种姓的人则住小住宅。社会是以无数的低种姓人为基础的,高种姓人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报纸是按种姓出版的,最高种姓的报纸每小时出一次,最低种姓的报纸使用单音节词。
这是出生前的阶级划分,区别是从胚胎期就培养的。
2、潜意识教育:分两种,一是睡眠教育,一是条件反射刺激,都从幼儿时期进行,使人从小安于自己的地位。
睡眠教育在儿童入睡后进行。比如贝塔儿童在睡眠中听见的教育是:我为我是个贝塔而高兴,阿尔法太辛苦,而伽马、德尔塔和伊普西龙又太可怜。
条件反射刺激培养人的爱与憎,比如用噪声和电击让儿童永远害怕和憎恶花朵与书籍。因为喜欢花朵会造成喜欢大自然,而大自然是不收费的,会影响社会消费;喜欢书籍不但会浪费时间,而且会导致错误思想。
睡眠教育和条件反射的培养方式都很简单,反复又反复,一个道理或一种刺激在几年之内重复一两万次到六七万次,形成一辈子也无法逆转的心理定势。
“新世界”相信一种理论:“道德教育都是不能诉诸理智的。”因此都在下意识里进行。
3、满足欲望:不但满足丰富的物质生活欲望,而且满足玩耍的欲望,包括看感官电影、听“色唆风”音乐、旅游、游戏和无限制的性生活。每个女性和男性彼此相属,可以自由享有彼此的肉体,但反对固定关系。提倡避孕,怀孕后立即人工流产。因此“父亲”和“母亲”都成为猥亵的字眼,人们听了会非常难为情。家庭被描写为肮脏的兔子窝,散发着恶臭。一切欲望都给予满足,不让产生激动,据说如果人不会激动,社会也就不会动荡。
4、割断过去:关闭了博物馆,炸毁了一切纪念性的建筑,查禁了福帝纪元150年(换算起来应该是公元2058年)以前的一切书籍。总统在报告里把从古代埃及、两河流域、希腊,直到莎士比亚、萧伯纳的全部人类文化都“掸掉”了;把从古以来激励人类向上的爱情、亲情、友情、人情一概“掸掉”了,因为它们能够使人产生激动和不满,危害社会稳定。
这样,每个人生活里的一切都由上面赐予,大家都满足现状,感谢福帝。
总统告诫人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社会是经过九年战争的大屠杀和大英博物馆对知识分子的大毒杀才取得了今天的局面的。总统的结论是:幸福与德行的诀窍是爱好你非干不可的工作。
5、唆麻:这是一种最甜蜜的幸福剂,也是最温柔的镇压剂。情绪不佳,吞唆麻;烦恼得厉害,多服唆麻,进入唆麻假日;社会动乱,有唆麻枪,无论怎么乱,喷上一剂,暴乱者就睡着了,醒来后就捣不了乱了。有了唆麻,什么骚乱都可以迎刃而解。新世界的总统说:“没有眼泪的基督教——唆麻就是这种东西。”
有了这五条措施,社会就稳定了,人生就美妙了。主张出世的佛家的生、老、病、死,诸般烦恼,一律消灭;主张入世的儒家的“天下为公”、“皆有所养”,一律办到;柏拉图的理想国主张赶出诗人,老子的主张“绝圣弃智”,这里也都做到;莫尔的乌托邦反对奢侈,而且有奴隶,这儿却大力提倡消费,只有恪守本分的幸福的人;F.培根的《新大西洲》的科学预言:活体解剖、植物嫁接、人造馨香、电话、飞机、潜艇、视觉幻影在这里只是小菜一碟,不但实现了,而且大大超过;欧文的“新和谐村”里需要艰苦的劳动,这儿的劳动却并不艰苦。所以“新世界”的总统自豪地说:“天地之间有一种哲学家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存在……就是我们这个现代的世界。”你看他是何等的踌躇满志!
看来,新世界所进行的这场最革命的革命,怕是创造了一个人间的极乐世界吧?不过,读了本书后,我们的印象却远远不是这样。
这里的人让我们感到陌生了,不可理解了,甚至厌恶了。
低种姓人几十几百人同一个面孔,同一套服装,大多干同一个体力工种,下班之后就像蛆虫一样到处拱来拱去。正如总统所说,这些人是新世界社会冰山的水下部分,占了人口的绝大多数,却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他们就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或莫尔的乌托邦里的奴隶,不过是优秀的奴隶,最为驯服、永远心满意足、永远不会反抗的奴隶。
那么高种姓的人怎么样呢?他们的日子过得也并不美妙。
先看女人。
列宁娜是个贝塔减,长得特别漂亮,在电梯里见到她的人都喜欢跟她打招呼,因为她跟他们都上过床。这在新世界虽是正常现象,她却借此陪高职位的人去这里旅游、那里度假。她愿意跟伯纳去印第安保留地,除了真喜欢他,还因为他是阿尔法加,是少数几个有资格去保留地的人之一。她去印第安村两三天,唆麻假便度了十八个小时,对于那儿其实所知很少。但回到伦敦后她也成了名人,到处讲演,得意非凡。她发现野蛮人爱上了她,便立即脱衣服,要跟他上床,野蛮人却吓了一大跳,感到幻灭、愤怒,骂她是娼妓、婊子。野蛮人到隐居地不久,她得到了消息,便跟了去,弄得野蛮人在忏悔之中自杀死去。
在我们看来,她在工作以外不过是个交际花,浅薄、庸俗、空虚、无聊。
琳达也是个贝塔减,二十多年前原是现在的孕育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的女朋友。那时两人一起去印第安保留地旅游,她却因外出遇见特大风暴,掉到山谷中,和男朋友失散,便留在了那里,过起原始的生活,生下了她与那男朋友的孩子。她除了会新世界的胎孕员工作,其他什么都不会。她在印第安村受到了种种歧视,尤其是因为她坚持新世界的习惯,跟任何男人都上床,遭到妇女们的妒忌和仇恨,甚至殴打。二十多年后她被伯纳带回了伦敦。在印第安保留地时她非常向往伦敦,来到伦敦后却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心只想度唆麻假。医生满足了她的要求,不断供应。野蛮人(她的儿子)担心会影响她的健康,医生却不以为然,理由是她在唆麻假里的日月很长,比清醒时的寿命长多了。唆麻的幻觉给了她充分的满足(包括了跟情夫波培的性满足),然后在昏沉里中了唆麻毒,死去了。
在我们看来,她的生活比列宁娜更庸俗、空虚甚至可耻。
这就是新世界里的妇女的典型人物,其他妇女也大体类似。
现在来看男人。
伯纳是阿尔法加,最优秀的品种,睡眠教育专家,业务挺棒。大约因为在胚胎期受到了酒精刺激,比他同种姓的阿尔法人个子小了一些,长相也差了一些,因此感到自己被看做局外人,便也以局外人自居,心怀不满;同时,他渴望着自由,不愿成为集体的一部分。他到了印第安保留地,抓住了他上司的把柄,把野蛮人母子弄到了伦敦,斗垮了上司,取得了胜利,成了社会名人。他便从此得意扬扬,觉得自己伟大,到处抛头露面,以要人自居,顺便也占点便宜。他得意时好吹牛,失意时却懊悔,自怨自艾。野蛮人拒绝参加他的派对,他虽然接受了他的解释,仍然心怀不满,想要报复,原因是别的人他不敢报复,却可以报复野蛮人。赫姆霍尔兹不计较他的糟糕表现,他一面感谢,一面也心怀不满,因为觉得赫姆霍尔兹居高临下,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的朋友野蛮人干预唆麻问题,他怕担干系,躲到一旁,却终于被算成肇事者。听说要受到处分,他又急忙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把责任都推到朋友身上,乞求总统宽恕,却仍然逃不过被送到海岛去的命运。
乍看去,他就是这样一个卑劣自私、没有骨气、没有是非、没有人样的家伙。可是这种评价倒是委屈了他。这是他的条件设置和睡眠教育培养的结果。新世界有一条规定:“智力和工作是成年人,感情和欲望是孩子。”伯纳身上所反映的正是这一条规定的结果。他的这些表现其实像个孩子。列宁娜和琳达也都一样。我们瞧不起她们其实也是委屈她们了。
只有赫姆霍尔兹似乎是个例外,他也许像伯纳一样在某个程序上出了问题,那条规定没有起到足够的作用,却惹出了麻烦。赫姆霍尔兹也是阿尔法加,是情绪工程学院的讲师,英俊漂亮,非常能干(缺点是“过分能干”),人缘很好,姑娘们都追求他。智力过高对于他所产生的影响跟生理缺陷对伯纳·马克思所产生的影响一样,都是孤独。他渴望自由,不想单纯是社会的一部分,也渴望体会到真正的感情,从中吸取营养,写出真正的好作品来。他因为想教学生学会写顺口溜的诀窍,引用了自己的一首作品,却被学生打了小报告,弄得很尴尬。他在唆麻事件里参加了打架,他激动、狂喜,高叫“终于自由了”,“终于做了人了”。他也被赶到海岛上去了。不过,他比伯纳强多了,他没有乞求怜悯,而是选择到气候最恶劣的地方去。这不是豪言壮语,而是在选择自己“充军”的地方,说不定要在那里过一辈子,真有几分悲壮。但是在其他方面他仍旧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实际上他这个特例就会在那海岛上悄悄消失,不能够撼动新世界的一分一毫。
这就是新世界的高种姓人。他(她)们的个人品质各有差异,命运却都相同,在集权主义者的统治之下过着白领奴隶的日子——从灵魂到肉体都被命定了的白领奴隶。
新世界的口号是“社会、本分、稳定”。为了社会的稳定,人人要尽本分,其他的一律都被取消。传统文化没有了,书籍被限制了,科学被限制了,家庭没有了,父母兄弟姐妹没有了,爱情没有了,亲情没有了,友情没有了,人情没有了,连花朵也没有了,大自然也没有了。人们除了上班就只知道吃喝玩乐,听色唆风音乐,看感官电影,打电磁高尔夫,玩汪汪狗崽离心球,烦恼了就吞唆麻,高职位的男人带着漂亮女人去旅游。社会、本分和稳定霸占了人的一切,抹杀了人的一切。
难怪作者要在书前引用尼古拉斯·别尔嘉耶夫那句话:“一个新的世纪也许可能开始,那时知识分子和有教养的阶层会梦想着以种种方式逃避乌托邦,返回非乌托邦的社会——那儿并不那么‘完美’,却更自由。”
面对这样的实际,我们还能说“人是多么美丽!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吗?
作者赫胥黎在序言里说,人们被给予了自由意志,不过是让他们在混沌与疯狂之间进行选择罢了。这不仅是说的那个新世界,也是说的他当时的现实社会。
作者是把这书称作寓言的。他提出了一个尖锐的带哲学意味的问题:一切物质欲望都满足之后,人是否就幸福了?他在序言里指出了另外一条路:一个清醒的社会。他说:在那个社会里宗教是对于人类终极问题的自觉的、理性的追求,是对于遍及宇宙万物的“道”、“理体”、高超的“神性”或是“梵天”的统摄全局的知识的追求。生活的压倒的哲学应该是一种高级的功利主义,其中最大快乐原则须从属于终极目的原则。
他的这种“高级功利主义”的理想是否能够解决问题还很难说,但是有一个道理却不会错:幸福总是与精神生活分不开的。物质生活固然重要,但忽视了精神生活,忽视了人的高贵情操和品德的培养,那个社会里的人绝不可能真正幸福。新世界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这在当前我国“一切向钱看”的现象日益严重的情况下,很值得读者深思。
本书在当时是颇为前卫的,它吸取了那时的许多新思想。较早的有达尔文的进化理论,物竞天择理论,遗传学里的优生学理论,劣生学(dysgenics)理论,生物化学里的许多设想;其后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潜意识理论;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萨特的存在主义的存在荒谬和反理性的理论;凯恩斯的社会总体消费与生产能力关系的理论。在写作手法上常使用空间的闪回变换来表现几个事件的同时发生,这种时空变换能够创造出特殊的效果,但也容易让人理不清头绪。其中较为突出的是第三章里的后半部分。那里有三组人同时在不同的地方活动:在一个地方总统在对学生们演说(其间还夹杂了幼儿园的活动);在另一个地方列宁娜在和范尼谈话;在第三个地方亨利·福斯特在和条件预定室主任谈话(被伯纳偷听到了)。叙述在三组人之间频繁反复地闪回,有时一组只出现一两句话。这样的闪动,是很容易造成读者的混乱的。为了理清头绪,不使读者迷惑,译者将三组对话分行相隔,加以区别,敬请注意。
本书是把美国的汽车大王亨利·福特当作神来写的,含有一些嘲弄的意味。不过,在美国,亨利·福特的故事确实有点像神话。一个农村的孩子,十六岁进城学手艺,后来竟然自己装配了汽车,发展成了庞大的几乎无所不包的汽车托拉斯,大大推动了美国的产业革命,改变了美国社会的结构,也的确很了不起。
1896年他试制出了他的第一部汽车,1908年他生产出了他的第一部T型汽车,1913年他对生产进行了准确细致的分工,建立了第一条汽车生产流水线,成功地组织了大规模生产。这种流水线起初只在一个厂里进行,后来便遍及于整个福特托拉斯在各地的大小工厂车间,其规模和效益之宏大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到了1927年,福特汽车托拉斯的铁矿砂早上八点从外地进入工厂,二十八小时后便已变成汽车。1914年他建立了八小时工作制,把工人最低工资从每天两元三十四分猛然提高到每天五元,超出了一倍。工时从每天九小时减少为每天八小时,建立了每日三班工作制。两者都大大提高了工人的积极性和工作效率。同时逐渐降低汽车售价,1927年从五百多元降低到了两百九十元,比六折还低。工人两个月的最低工资就可以买一部福特汽车。这不但扩展了汽车市场,也为人类大大地造了福。他的T型车生产十九年,共售出了一千九百万辆,占全世界汽车产量的一半以上。T型车给普通人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农民不再与城市隔绝,农业生产随之急剧发展。T型车成了社会经济的支柱,把美国变成了“车轮上的国家”。1863年福特离开农村到底特律时,美国人八个里有五个住在乡下,到福特八十三岁去世时,美国人八个里有五个住在城里。对于这个变化,福特的汽车和流水线生产是有很大贡献的。难怪在那时的美国人心里福特是个神话。也正因此,作者才把福特写成救世主,把他的T型车出产的那年——1908年——定为“福帝元年”,虽然对新世界人略带了些讽刺意味。
写小说,角色的姓和名原可以信手拈来,读者一般也不会怎么注意,但本书作者使用姓名却值得考究一番。他喜欢使用当时(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风云人物的姓和名。其中有美国总统、美国财阀,还有苏联、德国、意大利、土耳其等国的名人,还有古人。例如男主角叫伯纳·马克思,有了萧伯纳和马克思两人的名和姓(书里还有个医生,也姓萧)。有个技术员叫亨利·福斯特。亨利是汽车大王亨利·福特的名字;福斯特是那时美国共产党中央主席威廉·福斯特的姓。还有个角色叫艾泽尔,而艾泽尔是亨利·福特的儿子,也是当时福特公司的一种名牌车的名字。还有个角色叫本尼托·胡佛,他的姓胡佛与当时的美国总统赫伯特·胡佛相同;名字又与当时的意大利总理、法西斯头子本尼托·墨索里尼相同。书里另有一个人又叫赫伯特·巴枯宁。赫伯特是上述美国总统胡佛的名字,巴枯宁又是俄国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米哈伊尔·亚历山大洛维奇·巴枯宁的姓。书里有三个女性分别叫列宁娜、萨罗吉尼·恩格斯和宝丽·托洛茨基。而列宁、恩格斯和托洛茨基都是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还有两个女性叫摩尔根娜·罗斯柴尔德和梅隆,而摩尔根(又译摩根)、罗斯柴尔德和梅隆又是当时左右着美国经济命脉的三大财阀的姓。(还有一个著名的民族学家、原始社会史学家,也叫路易·亨利·摩尔根,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就曾大量参考过这个摩尔根的著作。)有些人的名字虽较隐蔽,却也可以看出是名人的姓或名,如:书中的总统叫穆斯塔法·蒙德,而当时土耳其的首任总统就叫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土克。书里还有个妇女叫克拉拉·德特丁,令人联想到第二国际左派女领袖德国的克拉拉·蔡特金。(汽车大王亨利·福特的妻子也叫克拉拉。)还有些是历史人物的名字,如书里的让-雅克·哈比布拉的名字让-雅克是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让-雅克·卢梭的名字。而达尔文·波拿巴则是生物学家查尔斯·达尔文的姓和拿破仑·波拿巴的姓合成的。实际上这种与名人相同的姓名占了书中人物姓名的绝大部分,作者显然是故意使用的。但从角色看,这些姓和名又并无影射或其他含义,所以译者也就按照传统译法译出,并没有回避或隐讳,保留了原作行文上的这点俏皮。
A.赫胥黎在本书出版后二十六年的1958年写了一篇散文,颇有名气,叫《重访美妙的新世界》,内容有好些与他1947年为本书写的序言相同,如忽略了原子能,真正的革命是人的心智与肉体的革命,优生学和劣生学,睡眠教育等。然后生发开去,谈到了人类的前景,认为民族主义是20世纪全世界人类的宗教,无论你信仰什么,基督教也好,天主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佛教也好,儒家思想也好,民族主义都同样促使你去杀人和被杀,而且在两三百年内还会如此。他还谈到朝鲜战争,对中国对战俘的“洗脑”感到惊讶;又花了大量篇幅谈麻醉剂。全文较长,很大一部分又与本书关系不大,没有译出。
这书不好译,写的是五六个世纪以后的事,充满幻想,有好些东西很难懂,译者查阅了许多资料,才算落了实。错误之处在所难免,敬请读者指教。
1999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