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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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气候多少有些反常。刚到六月,气象台就宣布“进入梅雨季节”。然而,却滴雨未下,一直是持续高温的天气。
人们猜测着,照这么下去,七月份还不知该怎么热呢。但是,进入七月后天气却意外的凉爽,迟到的梅雨也下个不停。
风野不大怕热,可是也不喜欢晴空万里。其理由是,如果一丝云彩都没有的话,注意力就会转移到窗外,总觉得为什么自己非得关在书房里,没有心情写作。所以,还是阴天比起过份明亮的晴天更适于写作。
在凉快的七月,一个小雨纷纷的下午,袊子告诉他自己身体上发生了异常现象。那天是星期六,风野提前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去了袊子的公寓。他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儿不舒服?”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风野听袊子这么一说,就又一次打量起她的小腹部。袊子穿了件白底蓝色水珠图案的连衣裙,从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五天前,袊子就告诉风野,月经迟了一个星期还没来。
虽然风野在这方面不懂行,但是凭常识觉得晚一个星期大概属于正常现象。当时对袊子说,再等几天看看情况。后来的几天里袊子也没再说过什么,所以并没太在意。
“都过了十多天了,晚这么多天不来还是头一次。而且,这儿还一跳一跳的,好像稍稍大了一些。”
袊子指着自己的说。
“你是说……”
见风野想从领口窥探,袊子就解开了胸前的衣扣。
袊子属于过份瘦的体型,原本就不算发达。部分看上去微微突出,但整个看不出来变大了。
“没什么异常啊。”
“可是,刚才喝的牛奶都吐了。”
“牛奶不好消化,不用多担心。”
风野觉得这事是块心病,一直朝自己希望的没出问题的方向考虑。袊子脸色略显苍白,陷入沉思。
为了避免让袊子怀孕,风野一直很小心,曾经考虑过采用安全期避孕法或者是带环。但是,又听说最简便安全,于是就向袊子建议。袊子却表示反对。
“那样的话,咱俩之间就会有一层多余的东西……”
风野能够理解袊子的心情。确实,虽说只是薄薄的一层膜,但是两个人之间却因此被多余的东西隔断。
“可是不戴套就太冒险了。”
“与其戴套,还不如吃避孕药呢?”
既然袊子提出来,当然再好不过。袊子最终采用什么方法避孕风野没再过问。不过,长期以来也没出过问题,风野还以为袊子一直加着小心。没想到她突然说怀孕了。
“你不是吃着避孕药吗?”
“开始是坚持吃,后来见一直没怀孕,就觉得不会出问题,所以就……”
是啊,单看袊子的细腰似乎不至于说怀就怀上。风野也觉得可能不吃药也没什么问题。还对袊子说过自己的想法。
“我真的怀孕了吗?”
尽管袊子对风野说怀孕了,可是自己却有些半信半疑。
“让我怎么办啊?”
风野不知该如何回答。风野内心里实在不想让袊子生小孩。袊子一个人就让他招架不住,何况再加个孩子。再说,妻子和孩子们万一发现这事,她们会是什么表情……风野不敢往下想了。
好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眼下应当先落实一下是否真的怀孕了。
“要不再等几天看看情况?”
“可是,下星期上班时,要是还像今天这样呕吐就麻烦了。”
“吐得厉害吗?”
“吐得不太多,但是老想吐。”
“去医院看看吧。”风野想了想说道。
袊子却立即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
“我害怕,再说怪难为情的。”
对于没有怀孕经历的袊子来说,去妇产科接受检查面子上可真有些难堪。可是如果真怀了孕除了去医院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就再观察几天?”
袊子双手抱头,连连叹气。看着愁容满面的袊子,风野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若是没查出怀孕当然能松口气,真怀上了,生出来是个麻烦,堕胎也有不少麻烦。
风野不认为袊子准备生下这个孩子。但是,能说服她去医院吗?或许她会要求自己陪着上医院。去哪家医院,怎么对医院解释呢?如果决定堕胎,手术能万无一失吗?万一出点意外又该怎么办?还有,手术费用是不是很高呢?越琢磨越感到问题棘手。
“我该怎么办?”
风野也向自己提出同样的问题。此时,风野忽然感到眼前的袊子是个大包袱。
以后是不是走到哪儿都得背着这个包袱呢?心中不由得产生了甩掉袊子的念头。
一听说情人怀孕,就立即与之分手的男人都是由于不堪重负而胆怯退缩的吧?
“不要担心……”
风野安慰着袊子,一半也是像说给自己听。
可能是把担心都说出来后反倒坦然了,袊子打开电视。画面上是高尔夫球淘汰赛。袊子对高尔夫球没什么兴趣,不过也没换频道。
“去医院的话,哪家好呢?你想好了吗?”
“没有。”
初次怀孕的袊子,从未留心过妇产医院。风野对此是清楚的,只是一时慌乱才这么问的。
“找个人打听一下吧。”
妻子的两个孩子都是在中野医院生的。以前公司的上司介绍的这家医院。医生侍人和气,病房也很整洁。可是总不能把拎子也送到同一家医院啊。
“哪家医院都差不多吧……不就是确诊一下嘛。”
现在,袊子正处于因怀孕而造成的敏感时期。说话稍不留神就可能刺激她干出荒唐事来。所以,一方面要避免她情绪不稳,同时也要朝堕胎的方向诱导她。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大不了的?”
冷不防被袊子反问了一句,风野含糊地“嗯”了一声。他说做堕胎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怕袊子听后更加摇摆不定。
“我是说去医院。”
“去医院值得大惊小怪吗?”
“是啊,是啊……”
风野附和着袊子,心中暗自后悔说话不讲技巧。怀孕的责任在袊子。如果她注意点怎么会怀孕?自己刚才的说话方式似乎上赶着承担责任。
当然,眼下最需要以和平的态度对待袊子。
“总之,没什么关系。”
风野自己也觉得这话跟没说差不多,可也只能说点这种话了。
袊子再次找风野谈怀孕的事,是五天之后了。
“还是没来,肯定怀孕了。”
那天,风野和一个熟识的编辑对饮,一直到过了十一点才回去的。袊子已经等在房间里。袊子急切地说:“胸部变大了,今天还在公司里吐了一次。”确实,袊子的周围的皮肤在扩张,乳晕颜色也深了。
“绝对是怀孕了。”
袊子又宣誓般地补了一句。从常识上看,月经不来,呕吐都是说明是怀孕了。
“哎,我怎么办啊!”
“怎么办!”
“我要不要给母亲打个电话呢?”
袊子的老家在金泽,父亲亡故后,母亲与袊子的兄嫂夫妇住在一起。
“给你母亲打电话又有什么用?”
“我心里害怕呀!”
当母亲的若知道女儿未婚而孕没有不担心的。仅仅因为害怕就要找妈妈,袊子真是既可笑又可爱。
“慌什么。先去医院落实了再说。”
“我才不去医院呢!”
“看你这会儿还不听话。不能总这样拖下去吧?”
袊子多少有些撒娇。这种说话不加考虑缺乏逻辑性正是拎子这类女人的特征。风野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继续安慰袊子。
“我说过没关系的,去医院看看吧。”
“现在这副样子班也上不了,门也出不去了嘛。”
坚持说不去医院的袊子,三天之后的晚上又吐了一次。终于答应了去医院。
但是,袊子老是撒娇地说:“我害怕。”、“不会出意外吧?”不肯自己去医院。
风野的妻子也做过一次堕胎手术。风野没有因此分过多少心。妻子说了声“我去做手术”就走了。从医院回来后又像平时一样在厨房忙个不停。
比较而言,袊子胆子太小。不过,妻子做堕胎手术前生过两个孩子。所以,情况有所不同。
“我去医院做堕胎手术,行吗?”
风野正巴不得袊子做堕胎手术呢。可是,袊子毅然下了决心后,风野却觉得很难张口说赞成。
“生孩子确实要吃苦头……况且你还年轻。”
“我可不年轻了!”
不知什么时候,袊子眼里已是泪光莹莹。
“你,你不是根本就没打算要孩子吗?”
“好,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去医院。”
袊子虽然嘴上不饶人,结果还是去了风野找的医院。
其实,所谓“找”,并不是特意求人介绍。风野近来把找医院真当做件事,一次经过千之谷附近时,看到濑田妇产专科诊所的招牌,走进去,医院的建筑洁白典雅,出入的病人很多,看起来给人以放心的感觉,因此,就选定了这家医院。袊子不放心地追问:“你陪我去吗?”
“当然陪你去。”
医院是自己找的,理应陪着去。只是很怕在挂号处抛头露面。再说,万一让谁撞上了,就可能张扬出去。
“我把你送到医院门口,然后你一个人进去行吗?”
“不行。我一个人不会看病。”
“笨蛋,跟平常看感冒伤风一样嘛。先去挂号处,报上名字,说要看什么。就这点事。”
“那你就不管我了?”
“医院前边有家咖啡店,我在那里等。”
“手术是不是很快呢?”
“第一次只是诊断……”
袊子好像放下了心,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不安地问道:“哪天去呢?”
既然要去,还是早去好。门诊时间都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就行。
“那,我只好跟公司请假了。”
上午让医生看完,顶多是晚去一些,中午前能赶回上班。
“噢,我看完病,你还赶我去上班?”
“我不是赶你,反正要休息的,还是做了手术后好好休息一下。”
袊子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也就是说,你已经决定让我做堕胎了。”
“你不要误会……”
“做不做堕胎我还没决定呢!”
风野只觉得脊背发凉。心想如果争论下去的话,袊子别再变了主意。现在不能触及手术的事,先抓紧把去医院日子定下来。
“明天正好要交一篇稿,我没时间。其它日子,哪天都行。”
“那后天可以吗?”
袊子说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一眼日历。
“哟,不行,后天星期五是佛灭日,不吉利。”
“不过是请医生看看,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不行,第一次最重要。星期六怎么样?”
“上班是上班,大概只是半日门诊。”
“那就下星期一吧。”
“干脆明天去。”
既然必去不可,就趁早去。再拖几天袊子说不定又要变卦,妊娠反应可能会更强烈。而且,自己也没法坐下来工作。
“明天是星期四吧。”
袊子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行,就明天去。今晚上你不许走。”
“人家有点紧张嘛!”
第二天就要去医院了,风野觉得完全没必要一起过夜,可事已至此,只好顺着袊子。
“知道了。”
风野答应着,心想看样子做堕胎手术前还不知要给我出多少难题。
不过,只要袊子肯堕胎手术,随便她怎么样吧。怀孕倒霉的毕竟是女人。袊子能情绪稳定,陪她一晚上又算什么。
“今天晚上可以吧?”
风野试探着变了个话题。
“什么可以吧?”
“就是干那事……”
“缺心眼!明天一去医院,还不让医生看出来?老老实实地搂着我就行了。”
仅仅是搂抱,袊子可能就满足了。但是,对男人来说就差点什么。反正是已经怀孕了,用不着再担心避孕失败。现在何尝不是机会?风野多少有些沮丧。
第二天早上九点,风野和袊子一起离开了下北泽的公寓。
昨天晚上,风野被袊子缠着没能回家。他妻子肯定准备了晚饭。白等半天,可能又要生气了。但是,她绝想不到自己的丈夫清早陪着情妇去了妇产医院。
在去车站的路上,风野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十分卑劣的、双重人格的小人。
“又有什么办法呢?”
来到车站时,已经不是上班高峰时间,但是仍然比较拥挤。两个人抓着车上拉手并肩站着。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车到新宿后,两人出了车站拦了辆出租车。本来在新宿站可以乘总武线电车直达千之谷。但是,风野认为乘电车去谘询堕胎手术未免太寒酸了点,所以,特地要了出租车。
在出租车上,袊子仍然是缄口无语。风野想给袊子点鼓励,就提议说等到了秋天一起去旅行。但是袊子只是注视着前方,一声不吭。
医院在千之谷车站前约二百米的右侧。风野没有勇气在医院门前下车,距医院约五十米处就让车停了下来。两人等出租车开走后,沿着人行道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医院的白色建筑。
“就是那儿。”
袊子顺着风野的手势仰头望去。
“漂亮吧。”
对医疗外行的风野,不知道什么样的医院算是好医院。但是他认为建筑漂亮,病人多起码说明了医院的兴旺。
“看见了吧,那个咖啡店,我就在那儿等你。”
风野指着医院斜对面的咖啡店说。袊子又不安地望了一眼医院。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去吧。”
“去吧,我等你。”
在风野的再次催促下,袊子颇有几分无奈地朝医院走去。
风野目送袊子进了医院之后,走进咖啡店。
通常咖啡店上午的客人都相对较少,但是这家店里已坐了七八个人,悠闲地看报、喝咖啡。还有两个人像是商量工作,桌上摊着文件。风野从他们身边走过,在最靠里边有隔断的位子上坐下。从这个角度可以透过玻璃门看到医院大门。
服务员端上咖啡后退了下去。店里又进来了两个结伴而来的妇女,她们在风野前面的有隔断的位子里坐下了,多少挡住了风野看到店门方向的视线。
风野的视线只好又回到眼前的咖啡上,开始琢磨起来。
现在袊子应该挂完了号,正在排队等候,一想到医生询问拎子的场面,风野禁不住艳情涌动。
想像着在明亮的光线下,袊子分开双腿,接受观察的情景,担心怀孕的心情荡然无存。但是,紧接着风野产生了一种错觉——接受诊断的袊子是可怜的受害人,进行诊断观察的医生是没有人性的加害人。
风野从短暂的错觉中清醒过来,又喝了口咖啡,朝收款台看去。大概是上午客人少的缘故,只有一个服务小姐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捧着个托盘。
风野从收款台旁边的报架上取了份报纸看了起来。上面登着有关美国大选及经济摩擦的消息。风野仅是扫了一眼标题,就又翻开社会版看了看标题,然后又翻开体育版。尽管这份报纸与早上出门前在袊子家里看的名称不同,内容却几乎一样。风野虽然眼睛盯在报纸上,实际满脑袋充斥着袊子。不过从表面看还显得很悠闲自在。
风野觉得这份报没意思,又过去拿了份体育报。这时,听到服务小姐说:“欢迎光临”,抬头向玻璃门望去,在一束强烈的反射光中现出了袊子苗条的身影。可能是外面阳光太强之故,在店内荧光灯下,袊子的脸色暗灰。袊子四下看了看,径直朝风野这边走过来。
袊子好像一下子全身散了架似地在风野对面颓然坐下,对随即而至的服务员说了声“咖啡”。
“检查结果?”
袊子没有回答,眼向上看,紧咬着嘴唇。
“还是怀上了吧?”
过了一会儿,袊子才微微点了点头。风野喝了一口水,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几个月了?”
“三个月……”
尽管对此风野是有一定的精神准备,但总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不是真的。现在医生说话了,由不得不信。风野隔着桌子看了看袊子被连衣裙包住的腹部,又看了一眼袊子苍白的脸。
服务小姐端来了咖啡放在袊子面前。
风野忽然意识到刚才袊子从医院出来时可能被服务小姐看见了。她那无表情的面孔分明是看出了拎了和自己的关系。风野顿感不安,但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板一眼地把烟叼在嘴韩里拿起打火机,然后点上火,看着服务小姐往收款台走过去才又开口说话。
“医生怎么说?”
“问我生不生。”
“……”
……
“医生说头一个孩子,最好还是生下来……”
风野喝了一口已经发凉的咖啡,又吸了一口烟。
医生为什么那样说话?难道他看不出来袊子的样子绝不像已婚女人?或许看出来了,才那么说的。如果真是这样,医生的考虑可能出于对女患者的怜悯和不想使男方难堪。
“现在做手术很简单吧?”
“医生说做手术需要盖章签字。”
袊子从手袋里拿出张纸,有半张信纸大小。上方横写着“同意书”三个字。下面的内容是同意做手术。最下面的两栏分别是本人及配偶的签字处。记得为妻子在类似的文件上签过字,盖过章,当时拿起笔就签了字。现在看配偶这两个字觉得格外沉重。这个词对没有正式结婚的男女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有人很可能因此就失去了签字的勇气。当医生的对此考虑过吗?
风野把“同意书”递还袊子,说道“这东西真的有必要吗?”
“防万一吧。”
“这个小手术哪里有什么万一。”
风野故作轻松地笑道,心里却很别扭。
“医生还说什么了?”
“后来……因为我没说话,医生就说跟您丈夫好好商量一下再决定吧。”
在酒吧、情人旅馆那种地方一对男女中的女方总是被称为“夫人”。这与妇产科医生称女患者的他为“您先生”的做法如出一辙。对孕妇来说,这种称呼无可非议。但是明明看出来未婚而孕,还这么说就有些嘲讽的味道了。
然而,现在没工夫去计较医生的做法,当紧的是把袊子腹中的孩子打掉。
“那么,医生给做手术吗?”
“星期一、三、五的上午是手术时间,特殊情况也可以约其它日子。下星期一、三的预约已经满了,只有星期五还有空。”
“哟,堕胎的人真不少啊。”
风野看着白色典雅的医院大楼,一想到每天都有几个胎儿在那里被夺取生命,心中不禁怅然。
“如果做手术,最迟明天中午前就得预约了。”
“那就下星期五吧。”
袊子点了点头,却又突然变了主意似地说:“我不想做手术。太丢人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是……”
话说了半截,风野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对面的客人正热烈交谈,没有注意这边的迹象。
“咱们走吧。”
阳光洒满大地,气温已经很高。但是,一个职员模样的男子仍系着领带匆匆从前面走了过去。他后面又有两个学生打扮的小孩说笑着在路上走着。风野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袊子好像没有心情接着去上班。于是两个人回到袊子公寓。袊子换上衬衫和牛仔裤,沏上了咖啡。
“以后肚子再大点,这裤子也穿不进了。”
袊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明摆着不会生的,袊子肯定是开玩笑,但是风野又有些担心了。
“那个医生人怎么样?”
“四十来岁,人不太帅,但是挺稳重的。”
“不错嘛。”
风野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做手术,可袊子就是只字不提。更糟的是,袊子还认真地看着腹部说:“我也能怀孕呀!”
“傻话,女人都行。”
“简直跟做梦一样。”
正是由于那么长时间都没怀孕,袊子对怀上孩子,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我这身体真能生吗?”
“医生没说什么吗?”
“她说目前妊娠正常。”
正常不是坏事,可肚子越来越大让人担心。风野简直急得火烧火燎,袊子的手却仍然在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腹部。
“我这肚子是不是真要大起来,鼓起来生个小孩呢?”
初次怀孕虽然有些狼狈,但是另一方面,袊子似乎又为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而有几分自得。
“真奇怪啊!”
“其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是吗?……”
风野终于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打胎呀。现在不预约,下星期不就来不及了吗?”
“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你能说轻巧话,这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做什么决定自由我说了算。”
“你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啊。我也有一份责任嘛。”
“好哇,你就承担起责任,让孩子生下来吧!”
“话不能这么说。”
风野提醒自己,不能顺着袊子话纠缠下去。
袊子当真想把孩子生下来吗?生了,袊子就成为未婚母亲,孩子就是私生子。也不能再去公司上班了,生活将面临窘境。就算是风野在经济上帮忙,日子也好过不了。袊子清楚这些,所以不可能做出生的决定。是的,袊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生下这孩子。很可能出于试探男方态度的目的,故意做出生的姿态,或许,因为看到一听说“生”这个词就慌了手脚的男人,而窃笑呢。
2
风野明白不能往袊子设的陷阱里跳,应当表现坦荡的姿态。但是,真听到袊子说要生下来,还是不由地紧张。
孩子为父母所有,但女人说生,男人拦是拦不住的。叫也罢,喊也罢,孩子在女人的肚子里,奈何不得。话说绝点,除了把女人杀掉,别无它法。
自然,对于根本没有那份杀人勇气的风野来说,只能祈祷拎子本人自愿堕胎。
总之,这种情况下,谁豁得出去,谁胜。女人若说:“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也要生”,男人则以“想生您就请便”反击,这时就轮到女人心虚发慌了。尽管要看谁更能豁出去,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女人要比男人占优势。像风野这样有老婆、孩子,而且还要工作的男人处境尤其艰难。
换一个收入没保证游手好闲的男人,无论女人说什么,一句“与我无关”就可以溜之大吉。风野却不行。话说回来,风野也不可能那么做。如果当初知道袊子怀孕时再镇静些,不表现出过份担心,也就不至于一下被她抓住弱点。
情有可原的是,这次是头一遭。搞不好会闯下大祸。一直认为风野只是不够检点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妻子,如果发现了真情,决不会继续保持沉默。
风野在心里盼着无论如何得早点把胎打掉。这种心情的背后,虽然有爱袊子的成份,但不可否认的是风野要保住家庭的自私考虑。
连哄带劝地说服袊子做堕胎手术是一个多小时后。
“打了麻药,或许我再也醒不过来,就那么死了。”
袊子在同意做手术后说道。堕胎手术一类的小手术轻易不会死人。袊子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但是可以理解为初次做堕胎手术的紧张心情。
“那就定下星期五吧!”
“只好星期五了。”
袊子似乎仍然心有不甘,叹一声道:“当太太多好啊!”
风野立刻明了袊子要说什么。如果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哪有这些烦恼,说生就生了。事实上,自己的妻子怀孕后自然地连续生了两个孩子。
“真没意思!”
袊子点上烟慢慢地从嘴里向外吐着。此时的袊子像是万念俱灰,又更像是陷入虚无之境。
“对不起……”风野克制着没有说出来,默默地坐着。现在赔不是,将导致前功尽弃。无论袊子说什么,也得让她打掉孩子,尽管这样做近乎无情。
“这么着也行。”
突然,袊子的声音又充满活力。她从手袋里拿出医院的那张同意书。
“填上!”
风野接过来看了看,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圆珠笔开始填写。
“配偶、川崎市多摩区生田……”写到这儿,风野的手停住了。
倘若把正式住址、名字如实填上去,有甚事的时候医院很可能要与家里联系。
“随便填也行吧?”
“为什么?”
“我就用你的姓了。”
风野把住址改成袊子公寓,在配偶一栏里,用了袊子的姓“矢岛”和自己的真名“克彦”。
写完后,风野放下了笔。袊子一句话没有,拿起了同意书。
“你果然心虚啊,我吃苦头,你却在外面充好人。”
的确,因为同意书的联系地址是袊子的公寓,手术中真出了万一,屋里没人,来了电话也白费。再说,配偶“矢岛克彦”是假名,也没处落实。
“我会在医院里陪你的。”
“等麻药过去,谁知道你到底在哪儿?”
风野最担心的不是堕胎,而是麻醉后袊子丧失意识。
“我怕……”
风野理解袊子的恐惧心理,也觉得她可怜。但是唯有手术一事不可能代替袊子。
“没关系的。好像堕胎手术非常简单。”
“你怎么知道?你做过堕胎吗?”
风野刚才的口气像是自己深有体会似的。
“看你,又来了。说这可不对。”
“怎么了?……”
“咱们俩的关系……”
自从明白无法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袊子再一次痛感到与风野的关系的虚妄。相爱却又没有正式结婚的男女,可能往往因为这种感觉是分手。
风野想安慰一下袊子,哄她高兴,可又找不到适合的词。
“再过些日子……”
“再过些日子怎么了?”
风野原本就是没话找话,现在被袊子认真地一问,就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
“你想想,即使有孩子,老了能靠得住吗?”
“那你干吗生孩子,还是觉得有孩子好吧?”
说句公道话,风野并不是因为特别想要孩子而专意要的孩子。二十大好几的,随大流找个对象结了婚,不久就有了孩子,不过如此。
“其实,有孩子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我真羡慕你啊,不是特别想要孩子却能生孩子。”
无论怎么解释,袊子都要戴上有色眼镜与风野的妻子比较。
手术前的一个星期里,风野格外小心地避免招惹袊子生气,看看有可能吵起来时,就主动退让。
都说女人怀孕时容易焦躁,情绪波动。袊子却比平时没太大变化。有时,表情漠然,似乎若有所思。
看样子袊子对堕胎手术还是心存疑惧,落落寡欢。风野始终谨小慎微,不敢随便安慰袊子,担心一言不慎招致袊子情绪波动。
这段时间,风野特别留意《女性周刊》一类的杂志。
一家妇女杂志上有这样一张照片,一个新婚燕尔的歌手得了个男孩,夫妇二人抱着婴儿笑逐颜开。另一家杂志上用大幅版面报道了一个上了点岁数的女演员,克服高龄产妇遇到的各种困难,终于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孩。另一家妇女杂志上有一篇“谈夏季的孕妇卫生”的文章。
袊子不常看妇女杂志,可能是下班时顺手买的,有时就扔在屋里。风野每当看到婚姻幸福、平安的文章,就像被针扎了似的,赶快把杂志藏在屋里的角落里。这种文章,一般人会读得津津有味。但是,从放弃把孩子生下来的袊子的处境来说。仍然反差强烈,过份刺激。
真是的,杂志上怎么净是这类文章。
以前,风野并不在意,但是,现在却感到这类文章招人讨厌。
更有一次和袊子两个人在工作间附近散步时,正好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迎面走过。估计怀了八个月以上,就如同大相扑的运动员一样,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实在不能说那副样子好看。孕妇胳膊上挎了个购物的篮子。另一个妇女与她并排走着,有什么高兴事似地笑个不停。孕妇的表情中全然没有沉重的肚子累赘之音,反倒是充满了受到丈夫关爱、将为人母的自豪。
袊子默默地与那孕妇擦肩而过。风野则下意识地躲开了孕妇的目光。那以后,风野就对街上满不在乎地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们产生了敌意。
做手术的那天早上,风野在九点钟陪袊子出了下北泽的公寓。
手术十点开始,要求提前十分钟到。
说是做手术,其实并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只要带上睡衣、毛巾、替换的内衣裤即可。医生说,如果一切顺利,上午手术就可以做完,中午就可以回家了。
起初,风野准备一直陪着到医院,但是又觉得手术过程中在候诊室等待太难为情,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只送到医院门口。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会随时给医生打电话了解手术情况。”
袊子显出几分无奈,转身进了医院。
说心里话,风野真想在候诊室等袊子。可能的话,在手术过程中握着袊子的手,等她从麻醉状态苏醒过来的瞬间,躺在她的身边。
但是,年过四十的男人陪着一个比自己小十好几岁的女人做堕胎手术的样子会令人难堪。让谁看见都能看出他们俩人的关系暧昧,搞不好医生、护士起了好奇心,准会胡乱揣测自己。
让袊子进了医院,风野自己又钻进对面的咖啡店,要了杯咖啡。
“愿上苍保佑……”
很久没求神祷告了,这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神”。
万一手术失败就要出大事。风野听说过,做了堕胎后会出现长期出血不止、内分泌失调、炎症、不能再怀孕等等。总之,初次怀孕的妇女不宜做堕胎手术。
但愿平安无事,只要手术不出现错误操作或者麻醉失败,就没什么问题。麻醉好像是通过静脉注射进行。据说,意外死亡率为万分之一。
如果出现意外,肯定有电话打到下北泽的公寓去。
风野有些坐不住了,出了咖啡店,就往袊子的公寓赶。
到目前为止,风野还从未在袊子的房间里接过电话。但是,今天情况特殊。电视铃一响,立刻就得接。风野屏着气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机。电话一响就说明出了大事。风野在心中祈祷着,千万不要响铃,手术顺利,一会儿看看电话,一会儿看看手表。
十点十五分。按预约,手术应在十点开始。那么,现在或许正在进行麻醉。一切顺利的话再过三十五分钟手术应该结束。
快做完了吧?不过,如果手术开始时间推迟了,或许到十一点左右才能完。
只要到十一点还没来电话就万事大吉。
风野再一次盯着电话,心中祈祷着千万别来电话。等着等着,忽然觉得嗓子发干,就站了起来,到水池边倒一杯自来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上苍保佑……”
风野又坐到沙发上祷告着,耳边好像传来袊子的呜咽声。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电话铃没响。看来一切顺利。不过,病人特别多,或许手术开始的晚了也未可知。风野又等了三十分钟,目光依旧交替盯着电话和手表,祷告着平安无事。
妻子做堕胎时,可没这么紧张过。不过是猜想着手术正在过行吧?做完了手术自己就可以立刻再开始工作。当时风野还在公司当职员,不可能只顾妻子把工作丢在一边。因为周围有同事看着,手上压着工作,也无法过多分心。
再说,万一出现意外也可以立即往医院赶。可是,现在风野深恐与袊子的关系为人所知,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净往坏处想。精神负担要远远超过以往。
风野又看了一下表,这次已是十一点半。忽然,“旧报纸、旧杂志……”外边传来了收废品的吆喝声。
风野起身向窗外望去,公寓门口站着两个抱孩子的妇女,在聊天。一辆废品回收卡车缓慢地驶过。风野看了一会儿,就走到水池边,冲了杯速溶咖啡,然后慢慢地喝着,又陷入遐思中。
说不定手术中大出血正在抢救来不及往这边打电话。医院往患者家打电话只能说明情形严重。
“这不可能。”
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风野开始看早上的报纸。眼睛只是从标题上一扫而过,无心详看具体内容。无奈之中,风野又打开电视,正好是天气预报时间,其后就到了中午报时,出现了午间新闻的画面。风野拿起了话筒,拔动了医院的号码。
“我叫矢岛,手术结束了吗?”
“矢岛先生吗?”
“预约的是上午十点开始手术。”
“请稍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年轻护士的声音。
“矢岛女士的手术已经结束。”
“几点?”
“一个多小时前。她正在病房休息,再过一小时就可以回去了。”
“手术还顺利吧?”
“都很顺利。”
风野拿着话筒,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太好啦!”风野顿时全身瘫软,紧接着又精神大振。高兴得想大叫几声。
这下子放心了!用不着凝神凝鬼了。
不过,下次再不能犯这种错误。事先一定要问准袊子,不保险时必须采取预防措施。这种精神折磨一次就足够了。
风野对自己念叨着,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既然还得再过一个小时才回来,还是要接一趟好。
风野已跟袊子保证,随时与医院联系,让她别担心。风野原先想,等袊子从麻醉状态中苏醒过来时守在她身边。当袊子为失去孩子而哭泣时,握着她的手,或许能使她得到安慰。
可是,从刚才的电话判断,袊子可能已苏醒过来,可能正一个人忍受着麻药过后的微痛,盯着病房的白色天花板。这时,风野又开始为自己没留在病房守候而追悔。
但是,早上送袊子去医院时,实在没有勇气一起进去。大男人陪着女人去做堕胎,本来就不好意思,再让谁认出自己来就更麻烦了。
话说回来,现在去医院接还不是照样难为情。于是,风野又一次拨通了医院的电话。
“我现在可以去接她了吗?”
“她没有什么问题,可以一个人回去的。”
还是刚才那个年轻护士的声音。
“可我们家在下北泽呢。”
“我帮着找辆出租车,您别担心。”
手术算是正好从十点开始,到现在也就刚过三个小时,真会像护士说得那么轻松吗?风野又不放心地问道:“那,回来以……”
“今天休息一天就可以了,我们让她带药回去吃。”
如此看来,用不着特意去接一趟了,“好的,请多关照”,风野放下了电话。
袊子回来的时间是电话之后过了一个半小时。果然脸色苍白,一进屋就重重地坐进沙发里。
此时,该说点什么呢?一句“辛苦了”有些不伦不类,似乎是在迎接下班回来的人。
“怎么样?”
听到风野问,袊子只是大口喘着气捂着肚子。
“痛吗?”
“躺一会儿吧。”
风野在里间和式屋的榻榻米上铺好袊子的被褥,又拿过来了睡袍。
“来,换上。”
袊子站起来,慢慢地往里间走,身子有些前倾,依然双手捂着肚子。
风野看着袊子走进去后,吸了支烟,然后也进了卧室。袊子躺在那里,脱下来的连衣裙叠放在枕边。
“药呢?”
“刚才已经吃了。”
“我把光线弄暗些吧?”
风野凑近袊子的脸,看到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流下来。
也许是还有痛感,也许是还为打掉孩子而悲伤。但风野找不出合适的话去安慰她。拉上窗帘后,风野又拿出了冰袋和毛巾放在袊子枕边。
“我在对面屋里,有事叫我吧。”
风野拉上了与卧室之间的拉门,在客厅的沙发里躺下。无事好做,就想看看电视,但是房间小隔音差怕影响袊子休息。风野只好再一次拿起了看过一遍的报纸。过了一会儿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座钟,已经快到四点了。
今天一整天既没去工作间也没在家,妻子和那些编辑说不定正四处打探自己的行踪。其它的日子倒也罢了,惟有今天必须全天陪伴袊子。
想到不能离开这里,风野忽然感到饥饿。对了,早上送袊子去医院后,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风野看袊子确实睡着了,就穿着拖鞋出了屋,径直朝通向车站的窗店街走去。该是准备晚饭的钟点了,商店街上满是挎着购物篮子的家庭妇女。风野有些惶恐,想了想决定还是进了一家超市,买了盒装的生鱼片、鲑鱼、豆腐和葱头。
要是让妻子撞上这身打扮的自己,她非晕过去不可。结婚到现在,从来没有为晚饭采买过,更没有做过饭。这种男人竟然在为了一个女人准备晚饭而购物!
然而,怀里抱着超市的大纸袋,风野的心态却意外地平和。
风野清楚自己的这身打扮怪里怪气,但是为一个堕掉自己孩子的女人准备晚饭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自己做的事有悖道德,但是不为人知地做点悖德的事感觉也不错。
说不定男人在具备向上发展志向的同时,也在潜意识里具有堕落志向。风野边往回走边想着,进屋时,袊子已经醒了。
“你去哪儿了?”
“买了点东西。今晚上我来表演一下我的厨艺。当学生时,我就自己做过饭,手艺蛮不错的。”
袊子在被子里吃吃笑出了声。
“还痛吗?”
“好多了。”
“想吃点什么?”
袊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表情和悦。风野站在水池边,打开了纸袋。
生鱼片原样放在一个盘子里,鲑鱼块要架在风上烤着吃。半块豆腐和蒽头用来做酱汤。剩下半块豆腐凉拌。做米饭,只要在电饭堡里放上米和相应的水就大功告成。
风野嘴里啊着歌揿下电饭堡的开关。此时,风野意识到自己的两张不同面孔。一张脸是在生田的家里,油瓶倒了也不扶的威严的一家之记,另一张脸就是在袊子家准备晚饭的这副面孔。
这两个迥然相异的面孔对自己合适吗?恐怕自己还真是具有英国作家斯蒂文森笔下的“化身博士”的双重人格。
风野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部推理小说,男主人公分别在妻子和情妇处居住时,使用不同的名字,扮演着完全不同的两个角色。
“喂,饭做熟了。”
风野走到隔壁的卧室招呼袊子慢慢起来。
“来尝尝吧。”
“谢谢。”
袊子无力地笑了笑。看到她的笑容,风野立时感受到这顿饭没白做。
“我可先吃了啊!”
说着,风野回到客厅,刚拿起筷子,袊子也从卧室出来了。
风野以为她要坐下,赶快把椅子挪了出来,但袊子转身进了厕所。
袊子走路依然是弓着身子。从厕所出来后又进了洗漱间,梳了头后走了过来坐在桌边。脸上的表情已经比较开朗。
“瞧,手艺可观吧?”
“是啊。”
袊子似乎很感兴趣地看着饭菜。
“吃点吧。”
“吃点酱汤就行。”
“早上你就什么没吃,一点不吃可不行啊!”
风野硬劝,袊子也就吃了小半碗饭,喝了一碗酱汤。
“味道不错吧?二十多年前的手艺了。”
袊子没再说话,见袊子吃完了,风野就要收拾碗筷。
“今天我全包了,你歇着。”
“可是……”
风野把仍然坚持要收拾碗筷的袊子推回卧室。
站在水池边洗着碗筷,风野涌出想吹口哨的冲动。
可能是二十多年后再次下厨房,禁不住愉快地回忆起单身时代,觉得自己还真有这两下子,比起现在连米饭都做不好的年轻姑娘们起码要强得多。
“哈哈……”
这会儿要是有个熟人在,真想露一手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
不过,从购物到做饭,伺候女人吃完还要洗碗筷,或许是没出息的男人所为。如果是被叫做“新式家庭”的小两口倒也罢了,年过四十的男人刷碗洗碟子实在不成体统。若让人看见了,这脸该往哪儿放呢?
此时,风野对自己的形状颇有几分自得,虽说像个围着女人转的情夫,但心里却很坦然。
细想起来,如此放松的心情久违了。在家里总是说一不二,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子君临于妻子、孩子之上。
这种虚张声势的威严,在四十来岁的男人中并不少见。但是,他们内心里却期望着在情人身边无拘无束,无遮无挡,忘了地位、收入,当一个放纵的男人。
风野有些得意忘形,一只小盘子从手里滑落到水池的一角,幸好没有摔碎,只是边沿上缺了个口。风野把磕掉的磁河拾起来,把小盘子收到碗厨里。当一发都收拾利落后己是晚上七点了。
西边仍然亮着的天空与夜幕间划出一道界线。
风野烧上开水,然后拉开了袊子正躺着的卧室门。
“喂,来杯咖啡吗?”
袊子睁眼躺在那里,听见风野招呼就要起身。
“躺着吧,我给你送过来。”
“你今天就不走了吧?”
“那还用说。”
“我想看电视。”
风野把拉门又拉开了些,让袊子能正好看到电视。电视上正在播出一部连续剧,一对相爱的夫妻好像在为什么事争得不可开交。风野又换了个歌曲频道。
电视剧中的夫妻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矛盾,但是最后总是言归于好,亲亲热热风野看这种故事就了,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和好如初呢?或许这正是认为电视可有可无的原因。
袊子看歌曲节目时也仍旧一言不发。
“不痛了吧?”
“嗯……”
“我也躺下吧。”
风野换上睡衣,钻进袊子被子里。
这种时候,只看电视一句话不讲最好。
袊子个子小,在她背后把枕头略垫高些,风野就可以躺着与她一起看电视。
袊子的体温很快传到了风野的腿上。
今天当然不能搂抱袊子,至多像现在这样在袊子后紧紧拥着,但风野已经很感到满足。以前,两个人有时也叠腿搭膊一起躺看过电视。但是似乎从未如此放松过。
风野觉得,这样发展下去,两个人更加难以分手了。
尽管为许多事发生过争执,但是,袊子怀的是自己的孩子。无论怎么解释,说什么一时疏忽,差一点成了一个新生命的父母,却是不争的事实。今后,两个人之间不管再发生什么争执,只要想到今天的事,大概很快能够和好。
不知道袊子是怎么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袊子绝不会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
“雨水落地,地更实。”感受着袊子的体温,风野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袊子做手术的当天和前一天风野都没回在生田的家。等到回去后妻子却什么也没说。这当然不是说原谅了风野,她是以沉默进行,表示愤怒。
风野很讨厌妻子的这种消极抵抗,有话干吗不明说?摆明车马来自己也有办法对付。不过,妻子若真像袊子似地歇斯底里大发作,恐怕自己还真招架不住。正因为妻子忍而不发,家才像个家。要为这就说妻子阴险,未免自己有点小人了。
3
妻子与丈夫之间即使沉默无言也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愤怒。然而,孩子们却并非如此。
小女儿放学后一进家门,知道爸爸在家就立刻闯进书房,“爸爸,你上哪儿去了?老不回家不像话吧?”完全是教训的口气。
“稍微有点事……”
“有事?有事就老不回家,你看看妈妈多可怜!”
听得出来,不会是妻子让她这么说的。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拦。
“喂,你保证下次必须早回家,来,拉钩。”小女儿说着就伸过来小手指。风野真没勇气。只得含含混混地应着,小女儿凑上前去就要硬拽风野的手指。
“烦人!”
风野忍不住吼了起来。小女儿甩下一句“爸爸我再也不理你了”,转身离去。
孩子们就这样长大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中呢?恐怕会慢慢察觉父亲行为怪异。眼下,虽然妻子似乎没有对孩子们提起自己与袊子的关系,可这大概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实际上,正念初中的在女儿现在很少主动与自己说话。这会儿她该是放学回家了,可是不过来说声“爸爸您回来了”。
像小女儿那样故意板着面孔训人,倒没什么,还能放心。但是,用不了多久孩子们可能都站在妻子一边,谁也不再亲近自已。
真那样的话,倒也落个轻松。可是,为什么还养孩子呢?哪有吃苦受累到头来养冤家的?然而,使孩子们对自己训、疏远的人不是正是自己吗?
袊子那边好不容易搞掂,家里现在却变成冰窑。
手术后的第二天是星期六,公司休息,袊子准备星期一去上班。
星期六晚上,吃罢晚饭,风野出去买烟顺便用商店的公用电话与袊子聊了一会儿。
“怎么样了?”
“没什么……”
“还痛吗?”
“不太痛。”
“我正赶一篇稿子呢。”
风野撒了个谎,如果从家里打电话,袊子可能会认为自己在享受一家团圆的天伦之乐,那就麻烦了。
“今天可能过不去了。”
“没关系的。”
原以为袊子会不情愿,没想到回答如此爽快。
“身体恢复多少了?”
“一点问题都没有。”
风野听得出来,袊子若无其事的回答是冷冰冰的。
此时的风野恨不得立刻赶到袊子身边,但是穿着便装和服不太方便。更何况连续两天没着家,今天再走实在说不过去。
“过一会儿我再给你去电话。”
“不用了,我要睡了。”
“那就明天……”
凤野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断。
风野清楚袊子又不高兴了,但是又告诫自己今天绝对要留在家里。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看到家里的灯光时,风野突然感到独守空房的袊子太寂寞了。
妻子再可怜,好歹还有两个孩子做伴儿。袊子做了堕胎手术却孤零零一个人。如果这就是妻子与情妇的区别,也无话可说。但是,心里却觉得难以接受。
翌日,风野想着给袊子打电话,拖来拖去就到了傍晚。
原准备下午就过去,不巧在东京参加年会的小姨子夫妻来家里,到了晚上又说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于是去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饭后,风野随大家一起回家,小姨子夫妇当夜就住在了家里。
难得一家人在外边吃顿饭,妻子情绪也好了些,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不时响起家人和小姨子夫妇的笑声。
九点以后,风野进了书房想给袊子打电话,可是想了想后又把拿起的话筒放了回去。
现在打电话,只能告诉袊子“今天不能去了”,与其这样,还是不打的好。
又过了不到一小时,风野又坐不住了。
昨天通话时,袊子没说有什么不适。到现在也没来过电话,这也许是一切正常的证明,也可能是从不肯示弱的袊子的惯常做法。
可是与其拖着不打电话背个“无情无义”的黑锅,还是先打电话才主动些。
思前想后一番,风野终于又拿起话筒。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我根本没睡。”
“我挺想过去的,就是今天实在太忙,明天一定去。”
“不来也行。”
突然,话筒里的声音格外清晰。风野换了双手拿着听筒。
“你用不着勉强。”
“这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
“我想,咱们还是不再见面的好。”
风野有些发懵,从昨天到今天,不过两天,袊子的情绪似乎更坏了。
“人家不过是一时脱不开身,值得生气吗?”
“我生的什么气?我是认真说的。趁此机会咱们还是彻底断了来往的好。”
袊子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沉稳。
迄今为止,袊子说过好几次“分手吧”,甚至还说“看见你就恶心”。但是,风野认为都是气话,不是真心话。每次骂过了,哭完了,情绪稳定了,一切恢复正常。
但这次有些异常,袊子的语调十分冷静,一句一句地说得十分清楚。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
“什么为什么?做这种事你真不在意?”
“说不在意是假,但也没有因此就……”
“照这样下去,以后又是怀孕、打胎。我受不了这么折腾,要是再怀孕,我宁愿去死。”
“我不是说过嘛,加小心就不会再怀孕的。避孕的方法有的是,下次决不会失败。”
“加点小心不怀孕就可以吗?你根本不理解女人。反正我再不要受那份罪。”
“所以说要多加小心嘛!”
“这几天我躺在这儿认真考虑过了。那件事是神对我们的惩罚。虽然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是也让我坚定了信心与你分手。我感谢神的旨意。”
“喂、喂,你不要想的这么坏。”
“我已经决定了。”
风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一直认为,与女人的关系如果到了怀孕的程度,是不会轻易分手的,彼此心里怎么想先放在一边,起码肉体上能紧密结合为一体,就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分手。
然而,袊子却显得与一般女人不同。怀孕后做了堕胎反倒成了分手的契机。
分手的理由说是不想再受二茬罪。做到成功避孕并不难,加点小心即可。但问题似乎没那么简单。袊子说自己不理解做为一个女人的感情和痛苦,使得自己有口难辩。
的确,袊子说的有道理,怀了孕必须做堕胎的这种关系是不正常的。但仅就这一点来说,即使是合法夫妻有的也不要孩子,有的做多次堕胎。像袊子这种情况明摆着生了不利。起码,这次做堕胎应是最佳选择。因此,这也绝不可能成为分手的理由。若往坏处想,莫不是袊子利用怀孕、堕胎制造分手的藉口?
“别说不着边际的话。”
袊子紧接着嗓音沙哑地说:“你现在与我分手岂不是好时机,更快乐?”
实际上,袊子说的并非不可考虑。风野曾经反复想过,老这么受气与袊子交往自己吃不消。自己也多次下过决心,这次一定与她分手。
事实上,等回过味来时,两人的关系早已和好。虽然不很情愿,但是又开始了对袊子的新一轮追求。好恶的情感不同于道理、思想,它是从身体内部涌动的热能,一旦迸发出来,就不是凭理智所能抑制的了。
“我们都就此自由自在吧!”
袊子的语气十分果断。
“我现在就过去。”
“不用辛苦了。”
风野依然决定立刻动身。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对小姨子夫妇解释:“突然来了个急活儿,我得出去一趟。”
“姐夫真够忙的。”
小姨子同情地说,妻子却沉着脸一言不发。
妻子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去袊子那里。但是,妻子直觉敏锐或许已有所察觉。
风野在门口换鞋时,小女儿跑过来。
“爸爸,呆会儿还回来吧?”
“嗯……”
“你要不回来就不要你了。”
风野没再搭话,出了门。
走到大路上找出租车,星期日的晚上车很少,等了足有五分钟,才来辆空车。司机挺爱说话:“是赶着加班吗?”
“对,有点急事。”
星期日夜晚出门,短袖衬衫、西服裤的打扮,人家会认为是加班呢。该不会想到是去找女人哀告不要抛弃自己吧。
风野凝视着乌云笼罩的夜空,又一次为自己这两天把袊子一个人扔在一边而后悔。
看来让女人一旦独处,就会胡思乱想。尤其是袊子这样的女人,刚做了堕胎手术情绪不稳。这种情况下自己在家里悠闲自在,的确是失策。
相比之下,自己经常不在家妻子却不吵不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异呢?是妻子度量大?自信心强?还是有户籍上的保证可以稳坐妻子的位置呢?
漫无目的地想着,已经到了下北泽。袊子上身T恤衫,牛仔裤,正在熨烫洗过的衣服。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刚刚做过堕胎手术。
“你说话没深没浅的,害得我立刻赶过来。”
“你要不来就好了。”
口气依然是不冷不热,但袊子却冲了杯咖啡给风野。
“你老说分手的话,我能不来吗?”
“我是替你考虑的。再说,对彼此也没坏处。”
“我不愿意。我不想跟你分手。”
袊子没有说话,把冲好的两杯咖啡端到桌上。
“我知道这次让你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因此就分手恐怕过份了点吧?”
“如果怀孕后不打胎,事情还不至于发展到这步吧?”
“打不打胎都一样。”
“就是说,以前你就打算过分手?”
袊子默默地喝了口咖啡没吱声。
换在平时,风野可能会突然把袊子搂在怀里亲吻,然后也不问袊子乐意与否,就抱进被子里扒光衣服。袊子当然要挣扎,风野则用蛮力按住她强行交合,性事之后风平浪静。
“我不想分手。我绝不会离开你。”
“今晚上我不走了。”
“别充好汉了。你不是挺忙的吗?快回家去吧。”
“不,就住这里。”
争吵一番之后,风野到底是留下了。平时都是风野比袊子先睡着,这一夜袊子却先睡着了。
躺在被窝里,风野想起妻子没有表情的面容就合不上眼。因为身体互相挨着,袊子看上去睡得很熟。天亮以后,好像昨天争吵没发生过一样,袊子温和地问候早安。
“早上好。”
看到袊子的笑容,风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在身边陪着,袊子情绪就好。这未免太孩子气了,可是袊子除此之外并无它求,所以,风野并不在意。
见袊子高兴,风野不失时机的问道:
“那事什么时候可以?”
“哪事儿?”
“就是那个……”
说着说着,风野猛地低头窥视起袊子的。袊子顿时微微羞红了脸。
“傻瓜,什么时候也不行。”
“是永远吗?”
“医生说起码半个月以后。你是不是趁我不行这段时间,想再找一个?”
“瞎说……”
“不过,跟你妻子做爱吧?”
“很长时间都没干过了。”
“如果实在忍不住,我只批准你跟你妻子做爱。”
话刚出口,袊子又赶快摇头。
“不行,我可不愿意。”
“我早就说过不跟她做爱,放心吧。”
“那你妻子怎么办呢?她不找你求爱吗?”
“她可没你那么贪。”
“别糟践人,我怎么贪了?”
风野与妻子之间的冷虞状态已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妻子几乎不主动要求过性生活。有时,即使风野尽义务似地主动要求性生活,妻子好像也集中不起精神,不像从前那么兴奋。
袊子根本不相信风野的解释,固执地认为,既然同居一处肯定要发生关系。袊子没有体验过现实的夫妻生活,所以对她的偏执也无需指责。
看到阴转睛的袊子,风野放了心。可是一想到家心又悬了起来。小姨子夫妇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自然会觉得奇怪,孩子们也会问“爸爸没回来吗?”妻子会怎样回答呢?为保全体面,找个理由遮掩一下呢?还是对自己的亲妹妹把丈夫的不忠抖落出去呢?
无论是哪种情况,现在是回不得家的。
风野索性陪着袊子一起出了公寓坐上电车。袊子去公司上班,风野在新宿下车去了工作间。
袊子是做了堕胎后今天第一次上班,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几天前还在为是否打胎而烦恼,甚至担心会不会因此而死掉。现在却步履轻快地走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
风野目送着袊子的背景,心中不禁感慨,女人真是猜不透。
怀孕、堕胎出了那么多血的她,现在穿着紧身裤,英姿飒爽。上星期的这个时候,受着恶心呕吐的折磨,才下了决心上了手术台。打胎之后又闹着要分手。袊子的情绪随时随身体状况而不断变化。
常说女人心多变。但是,想一想女人身体上发生的令人晕眩的变化,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男人也像女人一样身体上能发生那么起伏巨大的变化,肯定情绪也会随之不断变化。男人之所以能比较冷静,具有理性,或许原因就在于此。
星期六、日连着两天风野没来,屋里多少有些发霉的气味。风野推开窗户换空气,然后又打开空调,点燃一支烟。
突然电话铃响了。刚拿起话筒对方已挂断。风野立刻意识到是妻子,但是又无法印证。
只要是外宿不归的日子就常有不说话的电话打过来。可能是试探自己是否真在这里。总之,这种电话让人窝火。风野一想到昨天夜里不在这儿,不由得心中发毛。
风野突然想,如果不回去又会出现什么结果呢?干脆不回去,搞个下落不明,到时妻子别说发怒了,恐怕哭着找都来不及。
思绪纷飞之间不觉已近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