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王后之书 第七章
到了第二天晚上,后宫里的每个人都听说了发生在国王身上的事。国王在中午时分来到了奈菲尔塔利的宫殿,在和他的王后一起进餐的时候,一个仆人不小心把一碗滚烫的汤洒在了他的身上。国王的护卫一听到他疼痛的吼叫声,就冲过去把那个躲在厨房里的仆人揪了出来,极其凶残地把那个可怜的仆人打了一顿,太阳还没落山那个仆人就死掉了。整个后宫都在不停地谈论着这件事,蜜球也开怀大笑着,迈内黑特已经好几周都没听到她愉快的声音了。“看来伊希斯的力量直接奏效啊。”她评论道。
这个事故发生后不到两天,国王派遣了许多人员抄写那些大量的带有咒语的纸莎草纸,直到连王室抄写员都无法算出要为此事准备多少个护身符。
迈内黑特接受了蜜球的劝说,开始了一段极其少有的外出巡视活动。他走出后宫,来到了宫廷抄写员的宽大的工作室里,有五百多人坐在调色板和涂料箱旁边,正在给神庙里的兄弟抄写员写信,以及给黄金所、谷物所、军事所、法庭写信。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王国的各个省份为了各种王室事务而雇佣的抄写员会有多少个,那个大工作室本身就像一座神庙,因为那里没有围墙,只有宽阔的屋顶和许多石柱子,而且那些抄写员不仅在工作还家长里短地互相闲聊着,迈内黑特最后才明白其实他们的大部分工作就像一群忙乱的鸟儿在天地之间飞翔时给神灵和动物们捎去消息一样,并不能和玛-库瑞特的思想相提并论。尽管如此,他们也还是很强大的。
这一天,在与一些主抄写员闲谈之后,迈内黑特了解到现在制作的护身符已经不能满足法老的需求了,抄写员工作室里已经有大量的工作中断了。他们很多人都习惯于写信给远方省份的官员,对于这些新的工艺感到十分不适。
迈内黑特将此事告诉蜜球之后她再次笑了,“伊希斯的力量也在慢慢起作用了。”她说道,而且还补充说国王的很多思想肯定已经狂乱了,因为她想到了那些不熟练的抄写员制作出来的护身符肯定是荒唐可笑的,如果交到国王手里一定会把他气得抓狂。对于任何正在被编写的纸莎草纸,每一步精密的制作步骤都至关重要。在其他地方制作的护身符根本比不上在萨伊斯制作的护身符,蜜球就是在那里学会了这种工艺的,那个城里的人常说,出现在护身符上的一个小错误也会衍生出二十个大错误。而那些刚刚入职的抄写员只擅长于保存牲畜的清单,或者是告诉你在一个祭日中用了多少只鹅来献祭——这就是抄写员的现状。她嗤嗤地嘲笑着,对她而言这些抄写员就像猴子,顶多能比得上宦官。如果他们永远都无法说出那些无声的咒语,那他们怎么能做出护身符呢?
迈内黑特接着告诉她,那天下午他听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是斯得特-斯比特说的,大家也叫他皮普提,他是后宫的抄写员,理所当然的也必须是一个宦官,事实上他也是后宫唯一的抄写员,这使得他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八卦者。宦官们自己没有孩子需要保护,因此他们总是乐于谈论所有被禁止的事情,同样地,迈内黑特告诉蜜球那些抄写员也是一样的。他们在同一间屋子里度过各自的大部分生活,抄写员们对于那些因为工作任务而被带到热闹活跃地方的人很自然地就会产生嫉妒感,因此就会心有不平地谈论那些人比他们优越的地方。蜜球承认这一点,但对于一个既是宦官又是抄写员的男人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对此都付之一笑。事实上,他们并不会当面嘲笑他,斯得特-斯比特并不是一个喜欢树敌的人。只是在几年前,他曾经是农业监管人的最低级的王室抄写员,然而他强烈希望升级,于是他就请求净身成为一名宦官,在那个像沼泽般的身体部位留下伤口后,也留下了脓液,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疼痛中度过的。迈内黑特对此很是敬佩,对于一个埃及人而言真不容易啊,他们没有努比亚人那么有忍耐力,忍受不了阉割后那严重的感染。然而,成为主抄写员的机会是如此渺茫,必须通过走捷径。斯得特-斯比特曾经告诉迈内黑特,当他了解到后宫里以前的一个抄写员——一个年老且才华出众的努比亚人已经开始显示出失明的迹象了,他就迫切地请求净身。
如今,斯得特-斯比特已经在后宫工作多年了,也就是说他拥有的工作是所有抄写员中最好的。他可以在所有王妃的屋子里用餐,在后宫里懒洋洋地躺着的时间多于他的工作时间。但他在工作过程中会十分注意每一个细枝末节,因此他能觉察到每个王妃彼此间的爱意,甚至知道她们给宠物们取的名字。这些王妃们就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皮普提,因为他以前那个名字斯得特-斯比特的意思是颤抖的柱子,她们只要一想到他的净身过程就会在与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窃笑。当然,作为一个宦官,可以在这么多屋子里享受盛宴,皮普提慢慢就变得像蜜球一样胖了。据说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他和蜜球当中的其中一人的智慧相匹敌,而他们两人比起来还是蜜球更有智慧,皮普提的智慧是通过他的工作任务学到的。在后宫的这些女人们都会告诉她们的抄写员,昨晚她跟国王有过性爱(然后那个日期就会被抄写员小心翼翼地记在他的记录本里,因此受孕的日期才不会有什么差错),在皮普提担任后宫抄写员的三年时间里,他拥有每个被国王选上的王妃的名单。因此,若没有皮普提的学识,王妃们就不可能被法老了解并受到他或高或低的评价。
皮普提也听说了在努布提的房间里发生在迈内黑特身上的事——第二天早上皮普提就全都知道了——哎呀,卡扎马!海奎特和蜜球在睡前就告诉他了,因为他在她们的房间里记录国王与她们发生的性爱,当然,皮普提自己并没有为此保密,宦官们的一阵冷笑就像一条盘卷的银蛇一样席卷整个后宫。宦官们看到他们的总监督官时总是把手掌遮在嘴上,迈内黑特想到了这个后宫的抄写员讲述这个故事的情景,而且可以看到他因大笑而晃动的大肚子,然而他并不憎恨皮普提。迈内黑特知道不管怎样那个故事都会被大家知道的,况且,这样的故事在后宫里很快就会老掉牙,然后随着掉落的无花果一起腐烂。而且,他也不敢与皮普提为敌,因为那个抄写员可能会让宦官们暗中监视他,他还是对皮普提和颜悦色些好,也因为那样,身为后宫唯一的高官,他与皮普提才不得不经常因记录而交谈。宦官们在市场上买的所有东西都要通过抄写员标记,然后再由监督官检查。
之后,皮普提会和迈内黑特闲谈。皮普提和所有人都会闲谈,对于他而言,一个没说出的故事就像没消化掉的食物一样令人不安。在这天早上,当迈内黑特经过抄写员的大工作室时,刚好遇到皮普提在与老朋友们谈话,他就顺便让皮普提搭上他的马车,在他们身处广场上铺设的石头以及泥泞道路与车辙碰撞发出的嘈杂声中时,皮普提一直不停地说着话,而在底比斯市场上的每个商人和工人的闲言碎语中,迈内黑特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因此他明白了关于洒汤事件的来龙去脉。那顿饭看起来似乎在一开始就被破坏了,因为在一场出乎意料快速告捷的利比亚战役后,阿蒙-赫普-苏-夫在那天早上就回到了底比斯。当国王进屋的时候,他正和奈菲尔塔利在一起,而那位王子没有受到邀请就坐到了他父亲身边,当那碗汤被打翻的时候场面是如此混乱,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惊慌的。国王甚至因为他被烫伤的胸膛而咒骂他的儿子,然后就离开了,他的皮肤在他光滑的金胸甲下开始起泡,他几乎没有停顿就跑到了拉美-娜芙如的寝宫里。“这个赫梯人在这时肯定就是国王的最爱了。”——那个抄写员这么跟迈内黑特保证道,因为有好几个王妃告诉过皮普提,拉美-娜芙如这个名字挂在国王嘴边的次数比他的第一任王后还要多。而且,自从那天晚上他就没再和奈菲尔塔利讲话了,王后也没跟他讲话了。奈菲尔塔利已经开始悼念那个被打死的仆人,看起来那个仆人似乎已经跟着她很长时间了,当然,这是对国王极度怨念的表现,这段日子阿蒙-赫普-苏-夫的存在对他产生很大的威胁。
现在,蜜球十分肯定国王的精神已经变得极度混乱了,因此她说要唤醒奈菲尔塔利的仆人的灵魂。当迈内黑特问她,随便一个仆人的灵魂怎么可以被利用来对付国王的时候,蜜球告诉他,这种突然且不合理的死亡都能给予灵魂强大的力量,不管那个人多么普通。所以她想要召唤那个仆人的灵魂。
然而,正当她有如此打算的时候,迈内黑特被一根骨头呛到了,而且是卡在他的喉咙深处,以至于他的眼睛变得像鸡蛋一样大。蜜球马上叫来她的仆人,蓖麻油与鳄鱼就将他带到她的青金石圆圈中间。
没有做进一步的准备,蜜球就大声喊道:“啊,公牛的骨头,从他的肚子里出来吧!从他的心脏里出来吧!从他的喉咙里出来吧!从他的喉咙里出来,都到我的手上来吧!我的头顶着天空,我的脚站在无尽的深渊中。神的骨头,人的骨头,动物的骨头,都到我手上来吧!”随着他的一声呕吐,那根骨头就从他的喉咙里吐了出来。她不知名的神灵已经开始攻击她心灵的仆人迈内黑特了。
在当天晚上,迈内黑特觉得有足够的力气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可一个人独处又觉得痛苦,所以他决定返回。然而,在小路上,他觉得四肢无力,几乎都没有力气爬上那棵树进入她的花园里去了。当他到她的屋子里时,发现她闷闷不乐,而且眼睛都肿了,仿佛自从他离开后她就一直在哭。
“我的意图已经被扭曲了,”她说道,“当塞提的灵魂从我的身体里转移到你的身体里的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了。”
迈内黑特说,他很懊悔没有遵从她的指示,她回答道:“不,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错。我忘记了还有那只动物存在。”
迈内黑特从来都没谈到那头猪,但他一直觉得那头猪是从她那边过来的。他问道:“是你将它派出来,所以我才来到你身边的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叹气说道:“它并不完全属于我,它也是国王邪恶的思想塑造出来的,现在那只动物或许会打乱我们所有的仪式。”
当她这样大声地说完,他就知道她肯定要迅速地施行仪式了。
她从一个象牙箱子里取出一小块干净的方形亚麻布,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之前呛在他喉咙里的骨头包裹起来,放在一个比她的手还要小的象牙雕塑的中空的盒子里。雕塑上有卜塔的面孔,塞克的皇冠,以及欧西里斯的身躯。接着她迅速把这小雕塑放在破损的祭坛上,然后用干燥的克赫梢草生成了一把火焰。接着从她上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小块蜡,做成了巨蟒之神阿佩普的形状。
她说道:“巨蛇啊,火焰将你笼罩!来自荷鲁斯之眼的一股火焰吃掉了阿佩普的心!”祭坛上的火焰瞬间飞到了天花板的出口处,房间里顿时冒出了巨大的热气,迈内黑特双腿交叉坐在从他的皮肤上不断流出的汗水汇成的水池中,而玛-库瑞特脱掉她的上衣以显现出她巨大的胸部,借着这火光,乳房看起来像一团红火焰。“感受你死亡的滋味吧,阿佩普!”她说,“回到火焰里去,那里才是你的终结点!回去吧,恶魔,从此不要再出来了!”现在她把用蜡做成的阿佩普的塑像放在一卷折好的纸莎草纸上,她刚刚已经用猫屎在纸上涂抹成一条海蛇的形状了。然后她把这个祭品放进祭坛的火焰里,在上面吐了口水后说道:“大火将会审判你,阿佩普,火焰将会毁灭你!你从此就没有了灵魂,因为你的灵魂已经干枯了。你的名字被埋没了,沉默笼罩着你!”
迈内黑特的喉咙因为刚刚呛到了骨头还肿着,他的眼睛生疼,肺部也被阻塞了。在他的脑子里,他感受到了众多神灵的愤怒,但他并没有抱怨,他也不敢抱怨。众多的神灵在他不可见的空间里碰撞着,他甚至可以在克赫梢草中的猫屎冒出的烟气里闻到一些死人和伤者的气味。战斗打响了,而他是一个无知的军人,但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舍弃蜜球。她喊道:“啊,荷鲁斯之眼,伊希斯之子,让阿佩普之名发臭吧!”迈内黑特在那发臭的烟气中闻到了死去和受伤的神灵气味。而后,蜜球亲吻了他,她的嘴唇就像蛇一样爽滑,她的气息就和那股烟气一样难闻,他那受到伤害而疼痛的喉咙再次作呕。
她向前走到祭坛上,大声喊道:“出来吧,禁肉之猪,走进圆圈里去,你是‘七风’的恶臭。”接着她就用七种声音吟唱着,每个嗓音发出一种声响,而且每个嗓音都比前一个低,仿佛她放下了一架梯子到饲养那头猪的坑里面。“我!——”她哼唱道,直到那把悬挂在墙上的一根绳子上的竖琴开始抖动;“咿!——”她哼唱道,直到他清晰地听到她那盛放着雪花膏的碗开始咔嗒咔嗒颤响;她说出“唉!——”他的牙齿开始发疼;她说出“噢!——”他的肚子在移动;当她说到“噢噢”时,那声音已经就进入了他的腹股沟;当她说到“你!——”的时候,他脚下的地面开始颤动。最后她用十分低沉的声音,甚至比生活在湿地里的动物们的声音还低,她哼唱道“啊!——”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清晰的呼噜声,然后感觉到那头猪的鼻子上挺拔的毛发摩擦着他的腹股沟,就和迈内黑特独自走过花园时的那些夜晚一样。
现在,站在祭坛前面,她举起她的刀,对着天空喊道:“毁灭之神,我恳求你!塞特,我恳求你!我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名字称呼你!”她说着他听过的最陌生的名字。“名叫塞特的你啊,我称呼你为艾欧帕克比斯,艾欧波尔克候瑞思,艾欧帕萨纳克斯,阿克提欧菲,艾瑞斯克海高尔,尼波珀索尔雷斯,还有勒尔塞仨纳克斯与伊斯瑞尔诺斯。当我杀掉那头猪所代表的一切邪恶时,请求你来我这里。”然后她转了一圈,把刀举起来,迈内黑特感觉到那头猪的舌头变得与砍掉的一根树枝的末端一样坚硬,刹那间推动了一下他的腹股沟后就消失了。迈内黑特能够感觉到有血在他的脚下流淌,但当他向下看时,地上干巴巴的什么也没有,他只看到了那头猪的面孔。
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微闭的双眼还残留着无力的光芒,正如在普通的死亡中,生命之水正慢慢渗入沙子中。在一道闪光以及闪光瞬间带来的阴影过后,那头猪的眼里发出的光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一块石头落在溪水里激起了许多波纹,迈内黑特看到了国王脸上的许多表情。他看到国王脸上的恐惧,从卡叠什之战中,那个赫梯人打伤了他的鼻子的那天开始,这种恐惧就变成了一种极度的愤怒,犹如一只公猪眼里发出且从它那湿润的鼻孔中反射出来的闪光一样愤怒。后来,那头猪死掉了,它的脸庞跟蜜球熟睡时的脸庞一样圆润,从此人们再也没见到那头猪了。
这个仪式跟其他的仪式不一样,因为现在他对蜜球没有丝毫欲望了。仪式已经结束了,那头猪也死了,伴随着他的私处的怒气以及心里的愉悦也消失了,于是迈内黑特感到既失落又伤心。
“我并不想杀掉那头猪,”蜜球说,“我只是杀掉我不喜欢的那部分。”
“谁能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他缓慢地说道。
她笑了,但他没有回应,迈内黑特被她随后的冥想惊动了,她自言自语道:“我们就这样结束吧。”就在那时他才知道他的神秘之名也不见了。“扭动国王的脖子的施助者”之名已经不再属于迈内黑特,他现在没有什么能和他的法老抗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