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法老之书 第十三章
母亲给自己封了这样一个头衔,在一旁自鸣得意,她疲惫的臂膀搭在我和父亲的肩上,内心的幸福感也随之传到我们身上。我们三人坐在椅榻上,内心倍感慰藉,我再次在睡梦里愉快地翱翔着。曾祖父的回忆现在不那么惹人烦了,我不用听他去讲,因为他的思想已对我打开。
他继续讲述着:“加冕之夜不是在乌纳斯节日大厅举行的,而是在圣者之殿的一个广场上,广场四周围起芦苇墙,我们在墙内庆祝,但没有屋顶,可人们还是叫它‘乌纳斯凉亭’,因为我们头顶上有一个用藤蔓和鲜花筑起来的棚,细细的柱子支撑着它,这样人们才能看到真实的法老,如果在节日大厅里举办,粗粗的石柱会挡住人们的视野,就达不到这种效果了。我们既不在宫殿里,也不在完全露天的广场上,就像我们的神一样,他们也生活在两者之间。
“那晚还有很多与往常不一样的事发生,法老坐在第一个座位上,没坐最后一个。这个座位摆在木制的高台上,上面铺着一块厚厚的地毯,地毯上放着金铸的王座,还有四根木柱子撑起一个天篷。每位客人进来后都会向国王鞠躬,法老送给每个女人一串项链和一捧鲜花,送给男人的是金杯子,这些赠品都放在摆满水果和鲜花的架子上。仆人们端来喀拉、达卡拉、法尤姆、塔尼斯和马里欧提斯等地最好的葡萄园生产的葡萄酒,拉美-娜芙如的桌子上还摆着赫梯啤酒,这种啤酒比埃及的啤酒黑很多,有一股山洞和树根的味道,它的麦芽比我们的发酵得久,酒力也比我们的要烈。
“所有的宾客,包括王子和公主们,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欢迎三位王后的入场。伊索尼瑞特和她的七个儿女最先出现,但她平时不怎么活动,王宫里的人很少想到或者谈起她,她的儿女和她一样,很平常,所以她的出场并没给大家带来什么乐趣;拉美-娜芙如是下一个入场的,她的王冠插着两根长长的羽毛,身着纱质的透视长袍,身体若隐若现,人们的视线纷纷投在她的大腿上。奈菲尔塔利是下一个出场的,她光彩照人,没有任何女人可以与她相比。她身着淡金色的衣服,这让大家想起拉美-娜芙如失去的头发,她裸露得很少,只露了一点肚脐,头戴王冠,脖子上戴着项圈。她的胸部很吸引人,和少妇的一样丰满坚挺,乳沟很深。我欲火中烧,昨晚虽与她做爱了,却没有摸她的乳房。她今晚故意不把双乳露出来,似乎是在挑逗大家,但它们的美丽驻足在我的手掌之间,在我们第一次亲热的晚上,我就把她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所以她丰满的乳房是为我而生的。我的这种想法一闪而逝,因为她开始入座,打断了我的思绪。她对着我们所有人微笑——不论是坐在法老身边的高官,还是坐在角落里的小官员,然后对着她儿子所在的方向张开双臂,阿蒙-赫普-苏-夫站起身,把她带到自己的座位上。所有人都站起来欢迎我们的英雄和他的母亲,为他俩举杯和撒花,似乎想一起说:‘她是我们的王后,她不是赫梯人。’我坐在拉美-娜芙如旁边,周围的人也在这么大喊。拉美-娜芙如坐在国王左边,奈菲尔塔利坐在右边,她俩距离法老一样远,伊索尼瑞特坐在法老的后面。虽然离法老比较远,但我能觉察到,他并不希望奈菲尔塔利受到这样的欢迎。可官员对她的欢迎并没有停止,他们身着华丽的服饰,以此显示自己的身份,拍着手,吹着口哨。国王只好站起来,举起王杖和神钩,掌声响彻云霄,不过没有我预期的壮观。然后,所有人都坐下,我坐在拉美-娜芙如旁边,可以感受到她的不悦,她从桌子底下握住我的手,身体像北极冰一样凉。‘我跟他说过这一幕会发生的。’她小声说,大家只是很满意阿蒙-赫普-苏-夫能在今天回来,但是奈菲尔塔利进场和他打过招呼后,那么多贵族站起来为他们欢呼喝彩,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她和自己儿子坐在一起后,我既无法窥探她的思想,也无法被她的力量触及到。现在很少有人会关注我,我也不在大伙的注意范围内。想起自己还是士兵那会儿,能窥探周围人的心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当上总将军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可能已经死去,现在我只是“秘密的总管”。和女人一起共事许久后,我现在对男人知之甚少。我虚荣心泛滥,想杀死法老篡位,但我手上连一个士兵都没有,而阿蒙-赫普-苏-夫的士兵遍布各地。
“此时,他朝我这边看过来,但我感觉看着我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我以后会穿过的地狱之门。我心想:今晚我将死去,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个伟大和值得纪念的夜晚。在酒馆房里的那些情感现在又在我内心涌现,我很恐慌,每一次呼吸都充满敬畏,但至少在典礼结束之前我不会出事,所以我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去享受。
“今早用以祭祀的艾比斯神牛被做成美味可口的菜端了上来,它的肉太好吃了,肉汁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真的很诱人。还有一种罕见的鱼,很难从尼罗河里钓上来。我仔细地品尝着每一道菜,这很有可能是我去地狱前吃的最后一道菜了。我们面前总共有九种不同的肉、六种家禽、四种面包、八种蛋糕、许多糖果和我数不过来的水果。还有很多乐师演奏芦苇笛、竖琴、鼓、小手鼓、铙钹,每一次表演的最后都有一位乐师摇动叉铃,听起来就像所有尼罗河三角洲的蛇都在我们周围游动,在底比斯乃至两大王国,每个地方都会在今晚举行这样的宴会。我能感觉到城墙之外的事情,在这过去的五天时间里,有多少妻子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这在她们一生的其他阶段绝对不会发生。在叉铃的嗖嗖声响和大伙的欢呼声中,我听到那些恢复自由的动物狂野的叫声,到处都是。拉美-娜芙如还是深陷在阴郁的情绪之中,很多人过来向她请安,其实是想看看在奈菲尔塔利受到大伙的热烈欢迎后,她会有什么反应。
“娱乐节目开始了,我们很吃惊:皮普提今早由‘花园管事’提升为‘首席书记员’,而现在他成了首席小丑,负责逗大家开心。他开始表演后,很多人都很开心。他开始讲述一个大家小时候都听过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老师教一群不会写字的小孩的故事。我要跟拉美-娜芙如解释一下,她才能听懂,我一边听一边跟她解释,在参军以前,我从没见过没加工过的陶瓷碎片,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周围没有人会写字。
“皮普提人逢喜事精神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表现得淋漓尽致,为旧故事添了新的内容。他说:‘我父亲也是一位书记员,他曾跟我说过“我要让你爱上写字,胜于爱你母亲。”父亲很睿智,因为我爱写字胜于爱我的妻子。’他没有真的掀起自己的短裙,但把自己的手放在阴茎所在的地方,他其实已经被阉割了。大伙炸开了锅,大喊同意,每一个人都听过他曾受过可怕的宫刑。
“刚刚开了个好头,他现在开始背诵那首戒律。他的声音像小孩的声音一样尖细,一停一顿,十分幽默,把大家逗得非常开心。每个人都开心地大笑,他常常自嘲,但对于嘲笑自己的人,他也会以幽默的方式回击他们。他又圆又粗,也不高,动作非常滑稽,或许这就是喜剧吧!他很自负,每一次大家不笑的时候他就开始哭,因为他讲的是个悲剧,但他的眼泪让这个故事充满喜剧色彩,很多人敲桌子或者拍大腿,乐得不行。阿蒙-赫普-苏-夫的几个士兵笑趴到地上,狠狠地砸地毯,像山羊一样没规矩。‘战士比书记员命好,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用责骂的语气说,‘其实不是这样的,让我给你们讲讲一个命运多舛的家伙的故事吧!很小的时候,他父母就把他丢到兵营里了。’
“‘丢到兵营里了!’几个醉醺醺的士兵大叫起来。皮普提咧嘴对着法老大笑,他的牙齿和其他宦官的一样白,继续说:‘可怜的小男孩,士兵对他不好,每次他说话都会有人打他。收到命令后他如果反应慢半拍,士兵就会打他的脚。他如果笑,牙齿就可能被打掉。士兵们经常欺负他,打得他浑身伤痛,连坐都坐不下来。士兵对他的教育方式就是拳打脚踢,身上脏,他们就无视他。打扮得好看点,他们又虐待他。“我想死,”他哭喊道,“每个人都来偷我的凳子,座位之神到底帮了我什么?”’听到这里,大家狂笑起来。‘长点心’,皮普提模仿一个士兵,语气坚定,‘要想成为真汉子,你首先得做个好女人。’首席书记员把大家逗得笑出了眼泪,这就是我做不到的,我不知道怎样逗别人开心。
“‘请听我接着讲,’皮普提说,‘这个男孩最后长成了一个真汉子,一个优秀的士兵。一次,他要背着水和粮食长途跋涉去叙利亚,他像头驴子,骨头都快被压碎了,喝脏兮兮的水。突然敌人出现了,把他包围,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而他就像瓮中之鳖一样。可如果他苟且偷生回到埃及,人们会觉得他像朽木一样,瞧不起他,偷他的衣服,他的仆人也会离他而去。’
“‘他们听故事为什么要这样吵吵闹闹的?’拉美-娜芙如问我,‘真没趣。’她兴致勃勃地看着国王的下半身,而奈菲尔塔利和阿蒙-赫普-苏-夫被逗得开怀大笑。许多士兵开始炫耀自己发达的肌肉,向漂亮的姑娘抛媚眼,调戏她们。
“皮普提说:‘我告诉你吧!小书记员,改变你的观点吧!士兵并不快乐,作家也不痛苦。你以前的想法是错误的。起码书记员每天能吃饱,还可以在王宫里自由进出,而士兵却经常要饿着肚子,夜晚常不能寐。’皮普提鞠躬,大家为他喝彩和鼓掌。
“乐师又开始演奏,玩杂耍的、杂技演员和舞蹈家也出来表演,但我没看,而是盯着奈菲尔塔利。今晚她都没看我一眼,我还没法窥探她的思想,心里非常记恨阿蒙-赫普-苏-夫,他和奈菲尔塔利互相给对方喂饭、碰杯。我是‘秘密的总管’,能感觉到国王内心的想法,其实他很怕阿蒙-赫普-苏-夫,但今晚在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面前,他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怒火,假装开心而已。
“现在,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和一个漂亮的姑娘手挽着手走上台来,姑娘除了腰间系着一根链子,什么都没穿。他们走到法老面前,跪下,小伙子给法老磕了个头,请求法老允许他唱一首歌。
“‘是什么歌?’国王问。
“‘噢,伟大的法老,我的歌曲讲述了一株野生无花果树和一朵小花聊天,请求它在自己阴影下成长。’
“‘好,把你想说的话告诉花儿吧,野生无花果树。’国王在重臣的强烈要求下对小伙子说。
“小伙子用富有磁性的声音对姑娘高声唱道:
你的叶子滴下露水,
你的树荫是绿色的,
比纸莎草绿,
比宝石还红,
你的花瓣滴着蜜,
噢!宝贝,来吧!
“他停下来,女孩向他跑过去,他熟练地把自己的胳膊搭在她腰上,晃动着手腕和胳膊肘,像树枝一样守护着她。然后他俩对着在场的女士发出古怪的笑声,继续唱出下面的两句:
噢!我不会说出我看到了什么,
不,我不会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
“小伙子抱着女孩,举起她,然后把她放到地上。大伙放声大笑,他俩从人群中间走过。许多官员都抚摸着女孩的胸,拍打着她的屁股。
“他俩后面跟着一群跳舞的姑娘,这些姑娘都像领舞者一样,只在腰间系了一根链子。她们不但在法老面前唱歌,还到宾客中间为他们斟酒,打开酒坛,倒满高脚杯,再盖上酒坛,如此而已。不倒酒也不跳舞的时候,她们站在人群中,和着音乐拍着手,屁股也随着音乐旋律晃动着,好像孟斐斯白色城墙上的蛇纹石。
“皮普提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个跟盾牌差不多大小的调色板还有一支比他胳膊还长的尖笔。他拿着这两个大家伙,准备写字,一个身高马大的御者站在他面前,羞耻地摇摇头,这家伙绝对是我见过的块头最大的御者,缠着腰布、脚穿凉鞋,鞭子耷拉在胸前,打扮得像个二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你已经放弃了读书,’皮普提说,‘你纵情于享乐之中,流连在街上的酒馆里,身上散发着啤酒味。’
“国王抿嘴大笑着,从这我就能看出皮普提在花园当管事时表现得很好,他肯定经常能把法老和王妃们逗乐。如果我的表情不这么严肃,那我居住的地方肯定也充满欢声笑语。我很嫉妒他,都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很好奇自己还会妒忌别人。
“皮普提对御者说:‘你身上的啤酒味把别人都熏跑了。破罐子破摔,如果你是船桨,那你肯定会把船领到错误的方向。如果你是寺庙,那庙里肯定不住神。如果你是房间,那里面肯定没有面包。’他字字珠玑,每句话都说得字正腔圆,在场的每个人都笑了,内心十分佩服他。他把自己说的话都写了下来,但调色板和尖笔太大,不好控制,不是突然滴下一滴颜料,就是把其他的字弄污。动作如此笨拙有趣,连拉美-娜芙如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御者对着皮普提吐了吐舌头,然后走开了。他装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走到人群里,差点跌倒在几个高官身上,许多人都被惊到了,但因为这个节目事先已经得到允许,所以他还敢在法老所在的高台周围继续绕圈,差点就碰到了天篷;之后他走到一个大臣的桌子旁,差点把他的桌子打翻;之后他跑到维齐尔的桌子后面发出轰鸣的声音,十分压抑,维齐尔听得很痛苦,差点没撑住吐了出来。看到这一幕,我第一次大笑起来,这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大笑了;之后他靠在一个叙利亚仆人的身上,亲吻他的脚,拥抱他的大腿,他本以为自己拥抱的是神牛的腿,但抬头看见只是个仆人后,拍了一下地,转身就跑了,但是在跑的途中摔倒了。皮普提拿着两个大家伙跟在后面,一直想写东西,但每次都不如愿,因此他的咒骂声从没停过。他说:‘这是你的教材,别忘了跟它学习怎样跟着笛子乐唱歌、和着里拉琴声吟诵以及弹奏竖琴。’御者醉倒在赤身裸体的舞女怀里,她们抱着他,坐在他旁边,抚弄着他的头发,他假装不会再醒来,她们往他身上浇油,一直到他全身都湿透了,她们在他身上放了一个干树叶做成的花环。大家疯狂地尖叫着,笑到了痉挛,仿佛这么做可以巩固法老的王位,将这五天的霉运赶走。我受拉美-娜芙如的影响,一点都笑不出来,我在思考快乐的本质,不知道我们不笑是不是因为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神,所以眼神立刻瞥向别处。一个人笑是为了不再看到神,这样神才能不受打扰。那我肯定笑不出来。
“就像我说的,拉美-娜芙如和我是仅有的两个没笑的人。御者拍着身上的油,站起来,摔倒,然后又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着。湿漉漉的身体不小心倒在了几位贵妇身上,她们恶心地尖叫起来。最后,他趴到皮普提身上,把他的调色板和尖笔压碎了。此时各式的乐器演奏起激昂的音乐,乐师像一个个乘胜追击的魔鬼,皮普提和御者赶紧跑开,地板上都是油,四周静悄悄的,国王朝空中甩了一下连枷。
“从凉亭里走出来两头牛,拉着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橇上躺着一具木乃伊。大家惊叫起来。
“‘是真的吗?’拉美-娜芙如问我。
“‘假的。’我回答,它们很快从舞台上走了下去,两个仆人上来清扫牛屎。娱乐节目已经结束,典礼现在开始。
“维齐尔走上舞台,几个官员大声叫喊着表示欢迎,我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因为国王有很多位维齐尔。他说:‘法老的健康长寿是两大王国长治久安的关键,优秀的维齐尔需要亲吻法老的脚,我们有很多位维齐尔。’
“他和其他人一样,已经上了年纪,但是能成为八大主管中的一员,他很开心,喝得有点多,说了很多话,其实不用说这么多,简单的一句话就可以总结:法老像太阳一样,驱散埃及所有的黑暗。他说:‘当您在房间内休息时,可以听见所有埃及人民的话语,因为您长着许多耳朵。您的眼睛比星星澄澈,您目光所及比太阳还远。’他听了一会儿,思考了一下刚刚所说的,又继续讲道:‘在座的人们啊,我告诉你们,法老的耳朵很灵,我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说话他都能听见,于是召唤我来到他身边。他有隐匿者的眼睛,我做的所有事他都看在眼里。我不敢想他的美德,唯恐自己思考的不周全,因为他还能感知到我的思想。’
“‘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开。’拉美-娜芙如小声说。
“‘你不能这么做。’我说。
“‘我病了。’
“海奎特坐在附近,努力地安慰她:‘你不能离开,他最后会选你的。’
“‘我孩子需要我。’拉美-娜芙如说。
“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恐惧,这恐惧就像黏泥中的八大神一样扑向我,我的眼睛能看到她看到的一切,普塔-拉王子在大哭大叫。‘我要回到我孩子身边。’拉美-娜芙如说,海奎特安慰她说:‘我会哄他的,他很快就不会哭了。’但拉美-娜芙如向乌纳斯凉亭的角落里看去,那里坐着奈菲尔塔利和她的孩子们,奈菲尔塔利基本上遵守了自己的诺言:蜜球在这里,但不和她坐在一起,海奎特根本就无力去看蜜球。‘他不哭了。’拉美-娜芙如说,我又从她眼里看到了普塔-拉的脸,但我不敢多看,很害怕看多了以后他黑色的头发会燃烧起来。维齐尔滔滔不绝,蜜球看着我,眼神里充满爱意,和国王给我授予头衔时的眼神一样,但是我更相信她的眼神,就好像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还是温柔地点了点头。可是,我也知道死神在向我一步步靠近。
“维齐尔走到高台上,开始演讲:‘我们吃饭时便可知晓两大王国物产丰富,我们喝水时便会发现这五天的节日将整个王国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即把我们的法老和两大王国紧密联系在一起。此刻,美食美酒可以免费品尝,祝愿大家对未来的日子都有新的期盼,祝愿埃及强大富庶。’
“有些人为他的演讲鼓掌,有些打着节拍,吹着口哨。两个摔跤手走上前来,身后站着两个祭司,一个人手持荷鲁斯的旗,另一个手持赛特的旗。两个摔跤手都身形巨大,但他们只是模拟荷鲁斯和赛特的比赛。‘赛特’很快戳瞎了‘荷鲁斯’的双眼,而荷鲁斯则拽着赛特的睾丸,两个祭司赶紧上前来缓和这种局面。负责荷鲁斯的那位祭司把他的手从对方的睾丸上拿下来,然后他回来,给国王呈上两根王杖。另一个祭司头戴透特的头巾,上前来跪下,大声说:‘伟大的法老,强壮的神牛,希望您手下这两个王杖。愿赛特重新获得自己的睾丸,愿荷鲁斯恢复视力,也愿您的权力大大增加。’我情绪还是很低落,但是国王手持两根王杖的时候,会场中的力量变得强大了很多,增加了一倍。
“法老站起来,说:‘在我的城里,百姓们在吃东西。在底比斯的东西岸,百姓们也要吃面包、喝啤酒。今天是圣节的最后一晚,所有的百姓都得到两只新生的眼睛。大地万物也都得到了两只新生的眼睛。’
“他把两根王杖放在架子上,伸手去抚摸双王冠上的眼镜蛇,一边摸一边说:‘这是王冠的眼睛——荷鲁斯之眼。’
“听罢,在场的人都小声嘀咕起来:‘他摸的是眼镜蛇。’几乎所有人都转头过去看奈菲尔塔利,海奎特似乎知道法老接下来会做什么,于是赶紧对拉美-娜芙如说:‘两年前,在上一个万节之节上,他向奈菲尔塔利致敬,今晚他不会再这么做了。’她说得很对,他一眼都不看奈菲尔塔利,大家都小声议论起来。阿蒙-赫普-苏-夫举杯敬她,大家的议论声变得更大了,很多人都喘着气说话。
“祭司在国王面前庄严地诵读诗歌:‘愿您的眼睛永不暗淡。’然后从金质的箱子里取出香炉,递给法老,说道:‘请吸收众神的芳香之气,清洁终生的必从您身上来,您的脸就是我们香气的来源。’
“国王晃动着香炉,在座的所有人都使劲呼吸着,想闻一闻这香气,因为这是只有法老在今晚才能用的香。大家都很安静,香味来自于花园里的香草,花园门上画着赛特的黑猪头像。我们能闻到这浓郁的香味,和我们以前闻过的香味都不一样,很浓重,又充满野性,像欧西里斯弯弯曲曲的床单,又像赫拉的足迹。
“二十个仆人扛进来一根两人高的柱子,把它平放在法老的王座前,香味没有消散。我在很多典礼上见过刻着欧西里斯神像的柱子,但没见过这么大的。它是用大理石雕刻成的,石柱中间刻着欧西里斯的眼睛和身体,讲述了在比布里斯的时候,树木是怎样在他身体周围长成的。
“国王从王座上走下来,摘下双王冠,放到金架上的神龛里,拿起纸莎草制成的绳子,拴到柱子的一头。阿蒙-赫普-苏-夫下来帮他,慢慢地,法老的二十个儿子都过来了,他们拿着二十条绳子。他的十六个女儿也都走过来,祭司给她们每人发了一个叉铃和一条项链。拉美-娜芙如小声对我说:‘这些项链真丑。’我满脸不悦地看了她一眼,说:‘它们象征着脐带和胎盘。’但马上她又糊涂起来,因为每个公主得到礼物后都会说:‘愿哈索尔赐给我孕育的能力。’然后我听到她们简单的祈祷,除了空气、婴儿还想得到什么呢?
“法老和他的儿子们一起往柱子上拴绳子,儿子们吟诵道:
啊!伊希斯之血,
啊!伟大的伊希斯,
啊!伟大而神奇的伊希斯,
请保护我们的法老。
“最后柱子终于缠好,竖立了起来,祭司上前来,互相敲着对方的棍子。‘他们对待自己的同类真残忍,’拉美-娜芙如饶有兴趣地抱怨道,结束前,就有一半的祭司被打倒在地。一方的人高喊:‘为荷鲁斯而战!’另一方的人喊:‘我要抓到荷鲁斯!’‘战争’结束后,赛特的力量充斥着整个会场,把那些流血或受伤的‘战士’从战场上拖走,柱子很快立了起来。看到这一幕,有一阵欢呼声响起。
“十六位公主齐声唱道:
伊希斯在水里很脆弱,
伊希斯从水里升起,
眼泪落在水里,
看,荷鲁斯和自己的母亲交媾。
“难道每一个人都能理解刚刚所唱的是什么意思吗?此刻,奈菲尔塔利给阿蒙-赫普-苏-夫传了一个缠绵的飞吻。
“不清楚她会不会是下一个被传召的,但娱乐节目把她逗得很开心。国王站起来,用很有磁性的声音演讲:‘让盲人乐队上前演唱,让这里充满爱。’奈菲尔塔利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六位盲人歌唱家,他们被称为‘喜乐之神’,因为他们的歌声无人能及,总能使大家心情愉快。根据玛特的平衡原理,有失必有得,他们既然是盲人,肯定会生有美丽的歌喉。他们演唱的时候,奈菲尔塔利摇着叉铃,最开始他们的声音很轻,像今晚的清风一样,她摇得很轻,很慢。很快,歌声变大了,爱抚着我们每个人的气息。
“奈菲尔塔利搂着一个盲人女孩,我觉得这是国王的战士在她行宫里打死的那个仆人的女儿,因为王后轻蔑地看着法老。现在是她的时间,任何人都无法篡夺。国王脸色苍白,我从没见到他这样。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起来,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失明更值得人同情了,这是埃及的沙子造成的后果。这是我们的苦难,是最糟糕的命运,所以我们都为这些盲人歌手哭泣。国王为自己的手下杀死奈菲尔塔利的仆人感到羞耻,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啊,远处的奶牛之神,
为他哭泣吧!
别忘了看望欧西里斯,
他会出现,
他会从众神的天堂里出现。
“我从没见过奈菲尔塔利这样美丽动人,她的乳房像太阳和月亮之眼,在两大王国再没人像她这样高贵了。此刻,我感觉她正看着我,我非常开心,今晚从没这样开心过,于是我宣誓:‘啊,在将死的时刻,她能看我一眼,我死也瞑目了。’
欧西里斯在他之上,
他全身充满恐惧,
他们的力量支撑着你,
你会到天堂之上,
借着他的梯子爬上去。
“盲人乐团一直在唱,奈菲尔塔利会成为阿蒙的情妇,会拥有和女神穆特一样的地位。她很有感染力,连拉美-娜芙如都啜泣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奈菲尔塔利恢复法力,她是我们所有人的王后。此刻,我注意到拉美-娜芙如咬破了嘴唇。
“歌手们表演完毕,接下来广场上一片沉寂。当阿蒙的王座被放到国王旁边时,是全场最沉寂的时刻。王座以前一直存放在卡纳克神庙里,它古老、神圣,众神都在上面坐过,而千年以前,卡纳克只是底比斯某个省的神,法老的第一妻子将会受邀坐在阿蒙王座上,但谁会成为阿蒙的第一妻子呢?
“在这个结果揭晓之前,这里要进行最后一轮加冕。两大王国最年长的大祭司巴克-尼-昆-苏慢慢走上台,身后跟着两个怀抱神龛的年轻祭司,巴克-尼-昆-苏打开神龛的门,取出红白两顶王冠,但是他年纪毕竟大了,使尽全身力气才能拿动这两顶王冠。国王鞠躬,接受加冕,内心十分虔诚。他对双王冠的喜爱就像丈夫对妻子的喜爱一样,当然,是婚姻幸福而且彼此相爱的夫妻。
“国王大声说道:
让大家都畏惧我,
如同畏惧你一样,
让大家都害怕我,
如同害怕你一样,
让大家都敬畏我,
如同敬畏你一样,
让大家都爱戴我,
如同爱戴你一样。
“巴克-尼-昆-苏把两个王冠都交到国王的手里。
“国王抚摸着他的王杖、鞭子和双王冠。‘你从我体内来,’他说,‘我也从你体内来。’他看着这里的房间,一个一个地盯着我们看,直到大家打破这沉寂,纷纷议论起来。他像匹种马,心跳不止。然后,我了解自己了,我真的是‘秘密的总管’,因为他看到我的时候,我知道他内心的恐惧和骄傲,而且他第一次喜欢我、敬重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在问自己:‘我应该怎么做?’他再次恐惧起来。很奇怪,没有人会像法老这样,害怕自己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选择奈菲尔塔利做他的第一妻子,会安抚阿蒙-赫普-苏-夫的情绪,这样他的王位才会稳固,而选择拉美-娜芙如只会得到远方的国度的一点点好处。可他自认为自己才是最伟大的人,不愿屈服于儿子的淫威。他站在那里,内心充满了不确定,拉美-娜芙如则坐在这里,心里想的都是她的儿子。我看到普塔-拉黑黑的卷发,这是赫梯人的标志,拉美-娜芙如很担心他。她小声对我说:‘告诉法老,让他选别人吧!我很害怕自己被选中以后儿子会出事。’还好她对我说的是埃及语,我很担心她用赫梯语喋喋不休地跟我说话。然后我感觉到奈菲尔塔利的两颗心:一颗像盛开的娇羞的玫瑰花,另一颗像熊熊燃烧的烈火。我不知该不该把拉美-娜芙如的想法送进国王的意识里,因为如果他选的是奈菲尔塔利,那我就多此一举。我不想这么做,不想让他再一次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
“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要犹豫这么久,现在我明白了:通过你,拉美西斯九世,我知道了国王在恐惧的时候没法做出正确的决定,这时他不是神,没有神力,众神可以保佑他,也可以撤走对他的保佑。在百姓欢呼或咆哮的时候,没有法老能够做出正确的决定,除非他正确面对卡叠什战役。因此最后他的目光从奈菲尔塔利移开,臂膀向拉美-娜芙如张开,拉美-娜芙如啜泣起来,向法老走去。而海奎特放声大哭,我不用看阿蒙-赫普-苏-夫便知道他目光所及之处城墙必会坍塌。
“乐师开始奏乐,拉美-娜芙如坐到阿蒙的王座上。她屁股一沾上去,我的啤酒杯就开始冒泡了。不知道现场在演唱什么歌曲,只知道大臣和贵族们相继离开。不知道蜜球有没有带着孩子从我座位前经过,我像块石头似的坐在那里,只记得广场内的灯光变化了,看不到成千上万只点缀这个广场的蜡烛发出的金黄色的光,只通过红色的雾霾看到自己面前的火堆像战火一样。也是在这个时候,尽管现在还没人知道,普塔-拉对节日意犹未尽,带着激动的心情从床上爬起来,跑到花园里去,不小心踩到一块煤上,烫得大叫起来。拉美-娜芙如坐到阿蒙的王座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所有看到的人都说埃及王座上古老的金子弄得她皮肤不舒服,但真正让她难受的是自己孩子的痛苦,这一点我是在自己第二世生命时才领悟到的。煤块烫伤了小王子的脚,他像荷鲁斯一样成了跛足,还没到三岁的时候就死了。
“但这些我一点都不了解,只是呆呆地坐在红色的迷雾里,心里很害怕。这是我这一生做的最伟大的决定,因此我知道国王的感觉。最后我告诉自己不要再跟死神抗争了,而是顺从他,和他一起走进地狱里去,再也不回来,是的,再也不回来了。但我的决定轻如鸿毛,没有一点说服力。我可能没法再投胎进行转世轮回了,像个祭司一样,告诉自己这里与谎言之间的差别很小,像羽毛一样轻,我看着羽毛的降落,它激起了我心底的美丽。这是真理之美吗?
“我离开了加冕广场,法老是第一个进去、最后一个出来的,但我没有向他和拉美-娜芙如告别,只身走到圣池边,平静的湖水上倒映着月亮影子,今晚是满月,我想起了赫梯人塞班图。我白色的亚麻布衣服看上去和月光一样皎洁,月光下的土地在绿色长廊绵延。我生平第一次想起北方的土地,那里肯定像月球一样寒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围都是寂静的,还是因为我已经死去,我就像个幽灵一样在奈菲尔塔利的士兵中间穿梭。最后溜进了她的寝宫,杯子里的啤酒冒起了泡沫,她在等着我。
“‘不能在这里,’她说,‘我不知道阿蒙-赫普-苏-夫什么时候会回来,他现在正在和他的朋友聊天。’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她就把我带到了花园里。我们走到喷泉旁的一个小凉亭里,树叶就在我们头上。这里有一个枫木凳子,凉凉的,但她的身体很热,她欲火中烧,禁不住流下了热泪。我低下头亲吻她挺拔的乳房,她两手抱着我的头,小声对我说:‘我今晚会用各种方式和你做爱。’然后大声笑了出来,花园里回荡着她的笑声。‘嗯,你是我爱过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也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不是吗?’她问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抓着她,真实情况是我因为国王的爱变得很脆弱。我非常恨他,因为这最后一晚,我本应该有神牛的精力,但现在却像只兔子。她一手充满痛苦,一手充满愤怒,从没见过她这样有欲望。如果她用各种方法和我做爱,那么很多神都会被吸引过来的,我的四肢、脚趾、肠子、嘴唇、肚子、心、背以及我的意识都会变得脆弱,但她越有欲望,我的心就越冷,因为我虽恐惧,却也有自尊,变得冷酷以后,我就不会害怕了。现在我像祭司一样冷酷,我像一个被狮子抱着的祭司,而她说着我似曾相识的话,她很会演戏,说起了我的嘴唇和河岸、我的心和她的渴望、我的嘴巴和胯骨、我的腿和她的私处。我进入她身体时,她突然大叫起来,高声喊着腌臜的词汇:‘偷你,抢你,杀你,砍你,肏你!你是我的肠子、坟墓、眼睛和意识。啊,把你的精子给我吧!大屠杀来了,快到我身体里来吧。死吧!看啊!死吧!’我们换了一下位置,她躺在我下面。神牛艾比斯在她的子宫里奔跑,神鹰在她的子宫里翱翔。她轻声问我:‘你会杀了他吗?你愿意为了我杀死法老吗?’ 我点点头。她的欲望开始涌现,这股力量泛滥成灾,我像个登山者,四周都是掉落的碎石,我和她一起往下坠落。坠落过程中,我看到她的子宫像小岛一样从海上升起,我的精子进入了两个小岛之间的运河里。
“今天对我来说是个难以忘记的日子。最后我射了,我的精子永远都到不了她的身体里,因为我现在不在里面。精子只是从我身体里喷出来,然后我感觉到自己背上的天堂之手、火辣辣的双唇、痛苦之矛。烈火分七次进入到我的七重灵魂内,这股力量强迫我进入自己的精子里。接着我进入水里,游着泳。我的内心是神圣的,两大王国分离了。
“我升到天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躺在她的身体上,阿蒙-赫普-苏-夫在我俩的上面,擦着刺伤我的匕首,我背上有七个孔在流着鲜血。她吓得大叫,在四次生命里,我都无法诅咒这件事,但我想她肯定说:‘你这个傻瓜,他本来会为我们杀死法老的。’我漂浮的灵魂现在又进入镜子里面。我还有一些记忆,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楚。我开始了自己的旅途,有时住在帐篷里,外面凉风习习,有时我躺在河岸上,河里有很多鳄鱼。但死后,我相信自己的生命进入到自己的精子里,在奈菲尔塔利的肚子里孕育,等到合适的时候,得以重生。可能是因为那晚和她做爱时,我非常恐惧,现在我大胆地开始旅行了,我在第二段生命里并没有很大的成就,死的时候只是个大祭司,但这是另一个故事,和卡叠什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