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马洛玛尔影业虽然是莫希斯·沃特伯格三元文化制片公司的子公司,却完全独立自主运作,所以伯纳德·马洛玛尔对约翰·梅林的小说改编电影有完全的话语权。

马洛玛尔只想做出好电影来,但那并不容易,特别是沃特伯格的三元文化公司密切关注着他的每一个举动。他痛恨沃特伯格,他们是公开的敌人,但沃特伯格十分有趣,跟他作对十分有趣。另外,马洛玛尔也尊重沃特伯格在商业和管理上的天才,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电影制片人缺了他没法活下去。

马洛玛尔正在角落里自己的舒适办公室套间里对付一个比沃特伯格更讨厌,但没那么致命的家伙。马洛玛尔曾开玩笑,如果沃特伯格是直肠癌,那么杰克·胡里楠就是痔疮——就日常生活而言,后者惹人厌得多。

杰克·胡里楠是负责公共关系的副总裁,他无比诚挚地扮演着头号公关天才的角色,当拜托你做件疯狂事遭拒后,他会万分热情地承认你有权利拒绝他。他最喜欢的台词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无所谓,我绝对不会试图劝说你做任何你不愿做的事情。我只是问问。”这发生在他花了一小时劝说你跳下帝国大厦,好确保你的新电影能在《纽约时报》上有一席之地之后。

但面对上司,比如沃特伯格三元文化国际公司负责制片的副总裁,或自己的私人客户尤果·克利诺,他则更诚实也更人性些。现在,他正坦诚地跟伯纳德·马洛玛尔商量事情,对方完全没空听他胡扯。

“我们遇上麻烦了,”胡里楠说,“我想这部该死的电影可能会成为长崎之后最大的炸弹。”

马洛玛尔是塔尔伯格之后最年轻的电影公司总裁,他爱极了扮演一个愚蠢的天才。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另外那部电影,我觉得你纯粹在胡说,我想你在担心克利诺,你希望我们能花一大笔钱,就因为那混蛋决定自己当导演,而你希望能帮他上个保险。”

胡里楠是尤果·克利诺的私人公关代表,拿着五万美金一年的年薪。克利诺是个伟大的演员,但几乎自恋到可以算作疯狂了,这毛病在顶尖的男演员、女演员、导演,甚至以为自己是编剧的编剧女助理中都不罕见。自恋在电影界就像肺结核在矿山里一样,很富有地方特色,毁灭性强,但不一定会致命。

实际上,他们的自恋反而令他们比不自恋时有趣得多,克利诺正是这样。他在屏幕上的魅力令他入选了世界上最著名的五十大男性名单。他工作室里挂着的一叠叠新闻稿和他自己红色蜡笔写就的传奇都在说“为了性”,胡里楠总是语带强调又崇敬地说:“克利诺甚至连蛇都会操。”他着重强调那个词,就好像这种说法不是某种男子汉的陈词滥调,而是刚刚才为他的客户量身定做的一样。

一年前,克利诺坚持要导演他的下一部电影。他是少数几个提出这样的要求还能如愿的明星之一,但给他的预算非常严格,他自己的预付酬金和抽成都以完成电影为前提。马洛玛尔电影公司拿走两百万,其他都归他。这是为了防止克利诺发疯,把每场跟他最新的女朋友的对手戏,或是男朋友在他身下的镜头都拍上一百遍。后来他的确那么做了,但对电影并没有明显的伤害。不过,紧接着,他开始改剧本,大段冗长的独白,用柔光打到自己绝望的脸上。他还坚持用闪回讲述少年时期的悲剧故事,只为了解释为什么他会在屏幕上既操男孩也操女孩,暗示如果自己有个愉快的童年,他根本谁都不会操。他拥有最终剪辑权,所以公司无法修改。当然,如果有必要,公司其实也会那么干。马洛玛尔并没有太担心,克利诺的处女导确定能给公司赚回两百万,其他任何收入都是意外之喜。再说,即使真的糟到不能更糟,他也能把电影葬送在发行环节,没人会看到它。而且,他达成了自己最主要的目的:克利诺会主演约翰·梅林那本销量惊人的畅销书改编的电影。马洛玛尔深信它会给公司赚一大笔钱。

胡里楠说:“我们得搞一场特殊的宣传,得花上一大笔钱,要以它的经典为卖点。”

“上帝。”马洛玛尔说道。他平时更客气,但他受够了克利诺,受够了胡里楠,受够了漂亮女人和有魅力的男人,也受够了动作片,还有加州的天气,那些什么意义都没有。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研究胡里楠。他对胡里楠和克利诺有着长期的不满。

胡里楠穿得非常好看,丝质西装、丝质领带、意大利皮鞋、伯爵表,眼镜的镜框是专门定制的,黑色上洒有金色的斑点。他长着一张爱尔兰人的脸,酷似周日早上在加州电视屏幕上常见的那种温和的布道者。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黑心肠的狗娘养的,并且为之自豪。

很多年前,克利诺和马洛玛尔曾在一家餐馆里公开吵架,粗鄙地互相大吼,后来就有了行业里流传的令他们羞耻的故事。胡里楠巧妙操纵了那场宣传,使克利诺成了那场争吵中的英雄,而马洛玛尔则是个懦弱的坏蛋,孱弱的公司老板对英雄的电影明星卑躬屈膝。胡里楠的确是个天才,但有些短视,之后马洛玛尔逼着他付出了代价。

最近五年,每个月的报纸上都有关于克利诺帮助没他那么幸运的人的报道。一个身患白血病的可怜姑娘需要某个住在西伯利亚的捐献者输特别的血液给她?任何一家报纸的第五版都会告诉你,克利诺把他的私人飞机派去了西伯利亚。有个黑人因为抗议而被关进了南部的监狱?克利诺会保释他。一个有七个孩子的意裔警察在哈林区中了黑豹帮的埋伏被砍死,克利诺不是寄了一张一万块的支票给那个寡妇,并为七个孩子设立了奖学金吗?当一个黑帮成员被控谋杀警察,克利诺便寄一万块作为他的辩护基金。任何时候,只要有著名的老电影明星病了,报纸上就会说克利诺帮他付了医疗费,并向他保证,在自己下一部电影里让他露个脸,让老人家有个期盼。其中有个老人有一千万傍身,而且痛恨自己的职业,他接受了一个采访,痛骂克利诺的慷慨,甚至唾弃他,那采访有趣极了,甚至是能干的胡里楠也没法摆平。

胡里楠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天赋。他这个皮条客对新鲜年轻女明星的嗅觉无比灵敏,这使他成为好莱坞这个胶片旷野上的丹尼尔·伯恩。胡里楠常会吹嘘自己的技巧:“告诉一个女演员,她那个小角色演得好极了,一个晚上说三次,她就会拉下你的裤子,恨不得把你的阴茎连根拔起。”他是克利诺的前哨,很多次都是先测试了姑娘在床上的技巧后才把她转给克利诺。那些以本行的宽松标准来看仍嫌太疯狂的,永远不会转到克利诺手上。但就像胡里楠经常说的:“克利诺拒绝的那些,都值得一上。”

马洛玛尔带着那天第一次感觉到的快活说:“别想什么广告预算了,这不是那种电影。”

胡里楠深思地看着他:“那做场私人宣传,邀请一些重要的影评家,有好几个大名鼎鼎的影评家都欠着你的人情呢。”

马洛玛尔干巴巴地说:“我不会把人情浪费在这个上面。”他没说自己将会为明年的大制作电影打电话给所有欠他人情的人,他已经全都计划好了,到时胡里楠不会主持宣传,他希望电影本身成为主角,而不是克利诺。

胡里楠思索着,盯着他,然后说:“我猜只好自己宣传了。”马洛玛尔不耐烦地说:“记住,这仍是部马洛玛尔电影公司的作品,一切都先给我过目,行吗?”

“当然。”胡里楠带着他独有的重音回答,就好像自己压根没想过不这么做。

马洛玛尔语调平静地说:“杰克,记住,你跟我打交道,有些线不能逾越,不管你是什么人。”

胡里楠带着闪亮的笑容说:“我从来没忘记这一点,难道我忘记过吗?听着,有个从比利时来的妞美极了,我把她藏在贝弗利山庄酒店的小屋里,明早要不要约个早餐会?”

“下次吧。”马洛玛尔说。他已经厌倦了全世界的女人飞到这里被人干,受够了所有那些纤细、美丽、轮廓分明的脸,受够了那些瘦弱、优雅又完美的身体,还有那种他在派对、餐馆和首映式上被拍到合照的美丽。他不仅仅以好莱坞最有才华的制作人闻名,也以拥有最美丽的女人闻名。只有他最熟的朋友才知道他更喜欢跟自己大宅里那些丰满的墨西哥女仆上床。当他们开玩笑说他变态时,马洛玛尔总是告诉他们,他最喜欢的放松方式就是给女人口交,可杂志上那些漂亮女人都没什么可交的,只有骨头和毛发,而墨西哥女佣却有肉又有汁水。但这不完全是真的,马洛玛尔清楚自己看上去有多么精致,他想展现出自己对这种精致的厌恶。

在马洛玛尔人生的这个阶段,他只想拍一部好电影出来。他最开心的时光就是晚餐后走进剪辑室,一直工作到凌晨,剪辑一部新电影。

马洛玛尔把胡里楠送出房门,他的秘书低声说小说的作者和他的经纪人杜兰·鲁德正在等候。马洛玛尔叫她把他们带进来,把他们介绍给了胡里楠。

胡里楠迅速打量了一下两人。他认识鲁德,他诚挚、有魅力,简单来说就是个骗子,很典型。那作家也很典型,天真的小说家,出来改编自己小说的电影剧本,被好莱坞闪得眼花缭乱,被制片人、导演和公司主管骗得鞋子都没了,然后爱上个年轻女演员,于是为一个已经睡遍城里所有选角导演只为得到机会的女人去跟自己二十年的老婆离婚,毁掉自己的生活。之后再因为他那所谓的小说在电影屏幕上被肢解而愤愤不平。这一个也没什么两样。他很安静,明显很害羞,穿着很邋遢,不是那种时尚的邋遢——那种邋遢是在马洛玛尔这样的制片人和明星间兴起的新潮,他们会寻觅特别缝制并做旧、由最顶级的裁缝量身定做的蓝牛仔裤——而是真正的邋遢。并且丑到了头,就像那个该死的在欧洲极为卖座的法国演员。胡里楠现在就会为把这个人碾成失败者而做出自己的小小贡献。

胡里楠跟作家约翰·梅林打了个大大的招呼,说他的书是自己有生以来读过最精彩的书——他根本没读过。

然后他走到门边,转过身去跟那作家说:“听着,克利诺会爱极了在今天下午跟你合影,我们之后跟马洛玛尔有个会,这对电影的宣传会很好。大概三点怎么样?那时你应该忙完了,对吗?”

梅林说好。马洛玛尔扮了个苦脸,他知道克利诺根本不在城里,他正在棕榈泉市晒太阳,不到六点肯定不会到。胡里楠打算让梅林干等,只为教训一下他,让他知道好莱坞说话算数的是谁。梅林学学也好。

马洛玛尔、杜兰·鲁德和梅林就电影剧本谈了很久。马洛玛尔注意到,梅林看上去挺讲道理,也很合作,不像其他作家那么难搞。马洛玛尔跟经纪人讲了同样的屁话,说人人都知道他们准备花一百万拍的电影最终会花上五百万。直到他们离开,马洛玛尔才吃了一惊。他告诉梅林可以在图书馆等克利诺,梅林看了看表,温和地说:“现在已经三点过十分了,我为任何人都没有等过超过十分钟,连我孩子们也没有。”然后他就离开了。

马洛玛尔冲着经纪人微笑。“作家。”他说。他经常用同样的语调说“演员”,还有“导演”和“制片人”。他从没用过这种语调说女演员,因为不能瞧不起一个苦于应付月经还要当演员的人,那让她们为了出名变得该死的疯狂。

杜兰·鲁德耸耸肩:“他甚至连医生都不等。我们一起去做身体检查,约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但你知道医生那种情况,总得再等上几分钟。他告诉接待员‘我很准时,为什么医生不能准时’,然后就那样走掉了。”

“上帝。”马洛玛尔说。

他胸口有些疼,于是走进洗手间,吞下一颗心绞痛药,并遵医嘱躺在沙发上小憩了一会儿。胡里楠和克利诺到的时候,他的秘书会叫醒他。

《石女》是克利诺的导演处女作。作为演员,他一向精彩无比,但作为导演,他能力却不够,作为一名哲人,他既装模作样又卑鄙。本文并不想说《石女》是部烂电影,它算不上烂,只是空洞而已。

克利诺统治了荧屏,我们相信他所扮演的角色,但在这部电影中,他所扮演的是一个观众并不在乎的男人。我们怎么会在乎一个抛弃自己人生,只为了个像塞琳娜·邓顿那样脑中空无一物的洋娃娃?她的个性只会吸引那些满足于陈旧的男性沙文主义幻想的男人。塞琳娜·邓顿的演技、她木讷至极的风格、在高潮时那张索然无味的脸,她简直该为这些而脸红。好莱坞的选角导演何时才能学会,观众想在屏幕上看到的是真正的女人?像比莉·斯特劳德那样威严、有存在感的演员,她的智慧和有力的技巧、她令人震撼的外貌(如果你能忘掉自从电视发明以来,美国男性就崇拜的除臭剂广告里的那种美女,你就能看出她真正的美丽)也许能挽救这部戏。令人惊讶的是,克利诺演戏时如此智慧又有直觉,在选角时却没有。作为明星、导演兼制作人之一,他至少有足够的影响力决定这一点。

弗拉斯康·沃茨的剧本属于准文学类,在纸上读起来不错,但拍成电影就完全莫名其妙。作者期望我们能对一个身上并没有发生任何悲剧的人产生悲剧感——想当演员失败,以及一个脑中空空又自私的女人利用美貌(这一点观者自酌)以自小仲马的女主角以来最平庸的方式背叛了他。

与之对应的,克利诺试图通过在每个社会问题上都站对阵营来拯救世界的出发点虽然很好,但这一概念实质上却是法西斯主义。严正以待的自由主义英雄进化成了法西斯独裁者,就像墨索里尼一样。这部电影对待女性的方式基本上也是法西斯主义的:她们什么都不做,除了用身体来控制男人。当她们真的参与政治运动时,却被描述成那些争取把世界变得更好的男性的毁灭者。好莱坞就不能有那么一会儿相信男人和女人间存在一种不涉及性的关系吗?它就不能——哪怕该死的一次——展示出女人也拥有‘男子般’的品德,能够相信人性,为了进步而进行可怕的挣扎吗?他们就真的没有那种想象力,能预见女人也许,只是也许,会爱上一部把她们描绘成真正的人,而不是那些大家熟知的要挣脱男人操控的反叛木偶?

克利诺不是个天才导演,他的能力不够,他把摄影机摆在该摆的地方,但他从未先人一步。他的演技挽救了这部拉皮条式的剧本,它本来注定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灾难。克利诺的导演没有帮上忙,但也没有毁掉这部电影。其他的演员,简单来说,就是糟糕透顶。因为长相而不喜欢一个演员是不公平的,但乔治·弗勒斯即使扮演那个瘦弱的角色也显得太瘦骨嶙峋了,塞琳娜·邓顿即使是演那样一个空洞的女人,也显得太空洞了。有时故意反其道选角并不是个坏主意,也许这才是克利诺该在这部电影里做的事。但那样的法西斯哲学剧本也许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它男性沙文主义概念的“可爱女人”在开拍前就注定了整部戏的失败。

“那个该死的婊子,”胡里楠并没有愤怒,他只是震惊,而且手足无措,“她到底想从一部电影里得到什么?上帝,她为什么总是不停念叨着比莉·斯特劳德是个好看的女人?在我四十年的电影生涯中,我从没见过比她更丑的电影明星。我完全无法理解。”

克利诺深思地说:“其他那些该死的影评家都会听她的,我们可以忘掉那部电影了。”

马洛玛尔听着他俩的对话——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麻烦。克拉拉·福特怎么说他妈有什么关系?只要克利诺是主角,电影就能赚回成本,再多赚点钱打点公司上层。他对那部电影的期待仅此而已。现在,他已经让克利诺上钩,答应主演这部重要的由约翰·梅林小说改编的电影。克拉拉·福特尽管才华横溢,却不知道克利诺有个后备导演,帮他做了一切却没挂名的工作。

马洛玛尔特别讨厌这个影评家。她说话带着权威,文章写得又那么好,很有影响力,但完全不了解拍电影的任何工作。她抱怨选角,难道她不知道女主角取决于克利诺跟谁上床,而其他配角则取决于谁跟选角导演睡吗?她难道不知道这是很多在某些电影中有点权力的人努力捍卫的特权吗?每个小角色都有上千个姑娘竞争,你可以跟她们中的一半上床而不给任何回报,只要让她们来面试,并告诉她们也许会打电话叫她们来复试就行。所有那些该死的导演建起自己的专属后宫,他们在美丽智慧的女人这方面,甚至比全世界最会赚钱的人还有权力。让马洛玛尔觉得好笑的是,这个影评家是唯一能令无比镇定的胡里楠心烦意乱的人。

克利诺愤怒的是另外一件事。“她说那是法西斯,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我这辈子都反法西斯。”

马洛玛尔疲惫地说:“她只是讨人厌,她用‘法西斯’这个词就像我们用‘婊子’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克利诺气疯了。“攻击我的演技,我根本不在乎,但没人能把我比作法西斯分子还能逃脱。”

胡里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差一点就要从马洛玛尔的基督山雪茄里拿一支出来,但想想还是没那么做。“那女人是在谋杀我们,”他说,“她总想要谋杀我们,你点映场不清她也没有帮助,马洛玛尔。”

马洛玛尔耸耸肩:“不是为了帮忙,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的坏脾气。”

他们都好奇地看着他,知道他这么说很稀奇。

胡里楠说:“这部电影已经太迟了,但下一部,我们该死的要怎么解决克拉拉?”

马洛玛尔说:“你是克利诺的经纪人,想怎么做都行,克拉拉是你的问题。”

他希望能早点结束这次会议。如果只是胡里楠,两分钟就能结束了,但克利诺是一个真正的明星,必须带着无限的耐心和极度的爱意拍好他的马屁。

这天里剩下的时间,马洛玛尔都在剪辑室——他最重要的快乐。他是本行最好的剪辑师之一,他清楚这一点,再加上他爱死了剪一部电影,能够让所有年轻女演员都人头落地。很轻易就能认出她们,给一个毫无必要的漂亮姑娘大特写,肯定是导演睡了她。马洛玛尔在剪辑室里会直接把她剪出去,除非他喜欢那个导演,或那个镜头有用。上帝,有多少姑娘随意任上,只为了能在屏幕上看到自己出现一秒,想着那一秒能把她们送上通往名声和财富的道路,她们的美丽和才能可以像一道闪电般发亮。马洛玛尔厌倦了漂亮女人,她们麻烦极了,特别是聪明的那些。倒不是说他不跟人勾搭,他有着灾难性的婚姻,三次,全都是女演员。现在他寻觅的是不打算骗他的女人。他对漂亮姑娘的感觉就像一个律师听到电话响的感觉——那只能意味着麻烦。

“叫你的秘书进来。”克利诺说。马洛玛尔摁了桌上的铃,一个姑娘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出现在门边。她最好出现。马洛玛尔有四个秘书:两个守着他办公室外间的门,两个守着内间私室的门,一边一个。不管发生什么,当马洛玛尔摁铃时,就会有人出现。三年前,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他摁铃,却什么都没有。一个秘书精神崩溃了,在附近的一间经理室里,一个制片人正用口交来医治她。另一个冲到楼上财务室去查某部电影的毛利。第三个那天生病了。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无比渴望去小便,因为太痛苦就赌了一把。她的速度破了记录,但仍然不够快。在那致命的几秒里,马洛玛尔摁了铃,四个秘书都没有出现。四个都被开除了。

克利诺正在口述一封给克拉拉·福特的信。马洛玛尔佩服他的风格,知道他打算干什么,他懒得告诉克利诺那不可能成功。

“亲爱的福特小姐,”克利诺口述,“对您工作的尊敬促使我写了这封信,指出几个您对我新电影评论中我无法理解的地方。请不要把这当成任何形式的控诉。我只想说,影片的失败——如果它真的是个失败的话——全是因为我导演经验不足。我仍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剧本。我只想说这一点,不过我仍是您的众多粉丝之一,也许某天我们能共进午餐喝一杯,然后真正坐下来,谈谈电影和艺术。我觉得自己要继续学习很多东西,才能导演下一部电影(肯定得过很久,我向您保证),除了您,还有谁更值得我学习呢?诚挚的,克利诺。”

“肯定没用。”马洛玛尔说。

“也许。”胡里楠说。

“你得追求她,然后狠狠地干她一场,”马洛玛尔说,“她太聪明,肯定不会信你那套。”

克利诺说:“我真的尊敬她,确实想向她学习。”

“别管那个了,”胡里楠几乎是在大喊,“去操她,上帝,那就是答案,狠狠操她一场。”

马洛玛尔瞬间觉得他俩都令他难以忍受。

“别在我办公室这么说,”他说,“出去,让我工作。”

他们离开了。马洛玛尔没送他们到门口。

第二天早上,在他于三元文化公司的办公套间里,胡里楠做着最爱做的事。他正准备媒体稿,之前他咨询过克利诺,确定自己有权利做自己必须做的,然后他写下:

三元文化公司和马洛玛尔荣誉出品

马洛玛尔-克利诺 出品

主演

尤果·克利诺

菲·梅都丝

一部尤果·克利诺电影

《兜风》

伯纳德·马洛玛尔执导

……联合主演,他写下几个很小的名字,暗示字体应该小一些。接着他写下“执行制片人:尤果·克利诺和哈根·寇德”,然后,“马洛玛尔和克利诺制作”。在那之后,他又用更小的字体写:“约翰·梅林改编剧本自约翰·梅林小说。”他靠到椅子里,欣赏自己的手笔,召唤秘书把它打出来,然后让秘书把克利诺的讣告文件拿进来。

他很爱看那份文件,里面厚厚一沓全是当克利诺去世后要进行的活动。他跟克利诺在棕榈泉市花了一个月来完善这个计划。克利诺并不是快要死了,但他想确保当自己死时,人人都会知道他曾是个多么伟大的人。

有个厚文件袋里塞了所有他在娱乐圈认识,到时候会打电话请他们写评论的人。还有份完整的电视纪念活动大纲,一个两小时的特别节目。他要求所有的明星朋友出席。另一个文件袋里则是克利诺演过的电影中最好角色的片段,将会在特别节目里播出,包括他接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片段以及一个全部写好的喜剧段子,他的朋友们会在里面嘲笑他想当导演的野心。

有一份清单,上面列着克利诺曾经帮助过的人。这样一来,有些人就能讲关于克利诺如何在他们陷入绝望深渊时拯救了他们的故事——条件是,他们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克利诺的帮忙。

还有份清单,开列了那些可以接受采访和不能接受采访的前妻。其中一个妻子享有特殊安排:在克利诺死的那天,把她弄到飞往非洲的旅行团里,这样任何人就都联络不上她了。还有个美国前总统已经准备好了他的评价台词。

文件中有封前不久写给克拉拉·福特的信,请她为克利诺的讣告写点什么。胡里楠收到了克拉拉·福特回复的复印件,但从未把它给克利诺看。他又读了一遍。“克利诺是一位极有天赋的演员,在电影业留下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作品,他的过早离世令他再也没有机会达到一旦获得恰当的角色和恰当的执导后可以达到的伟大高度。”

胡里楠每次读这封信,都得喝上一杯,他不知道自己更恨谁,克拉拉·福特还是约翰·梅林。胡里楠痛恨低劣的作家,梅林正是他们中的一员。那狗娘养的,以为自己是谁,竟然不等着跟克利诺合影?但他能搞定梅林。他没法碰福特。他曾试过组织粉丝写信抗议,还曾通过三元文化公司施压逼人开除她,但她太有权。他希望克利诺会有好运——克利诺跟她碰头了,在前一晚跟她共进晚餐,肯定会打电话报告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