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
斯泰拉的爸爸在俯瞰休伦湖的白垩岩上造了这幢房子,作为夏季避暑的地方。她家人称之为“避暑小屋”。第一次看到它时,大卫很是吃惊,因为它毫无这一叫法所暗示的那种松木虬曲的风韵、遮风挡雨的温馨。他是一个被斯泰拉家人称为“来自不同背景”的城市男孩,对于夏季避暑地毫无概念。这房子过去是,现在还是一幢高大的光秃秃的木屋,涂成灰色模仿附近的旧农庄,尽管或许没有后者结实。房子前方是陡峭的岩壁——同样不怎么结实,不过毕竟延续至今——以及一条通向下方沙滩的长长的台阶小径。屋后是一个围着篱笆的小院子,还有一条短短的沙子小路和一片野黑莓灌木。斯泰拉在小院子里以相当的技术和手段种着蔬菜。
大卫将车拐上小路,正逢斯泰拉拿着一小篓黑莓,从灌木丛中走出。她是个矮胖的白发女人,穿着牛仔裤和脏兮兮的T恤。根据他的判断,这些衣服下没有穿戴任何支撑或束紧她身体的东西。
“瞧瞧斯泰拉成什么样了,”大卫气呼呼地说,“都快变成个巨魔了。”
凯瑟琳之前从未见过斯泰拉,礼貌地评论道:“是啊。她更老了。”
“比什么更老,凯瑟琳?比这幢房子更老?比休伦湖更老?比那只猫更老吗?”
菜园边的小路上躺着一只睡眼蒙眬的猫。一只老大的姜黄色雄猫,耳朵打架撕碎了,一只眼蒙着白翳。它叫大力神,自打大卫在的时候就在了。
“她是年纪更大了嘛,”凯瑟琳在抗议的冲动下反驳道。即便是在抗议,她仍旧显得很温顺。“你明白我的意思。”
大卫觉得斯泰拉是故意这样出场的。这不仅是对自然老化的逆来顺受——唉,不是的,比这糟多啦。斯泰拉总喜欢把事情搞大。不过,这不仅限于斯泰拉。就有一种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非得从女性的外形中挣脱,炫耀起满身的肥肉或者难看的皮包骨头,长起鼓突的疙瘩和脸上的毛发,拒绝遮挡住苍白的、青筋暴突的腿部,而且对此几乎是沾沾自喜,好像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似的。彻头彻尾就是些憎恨男人的女人嘛。现如今,你还不能大声说出这类观点。
他停得离黑莓灌木太近了——对凯瑟琳而言太近了,她从副驾驶座挤出车门,立刻遇到了麻烦。凯瑟琳身材苗条,但她的连衣裙裙摆很长,还有长长的、波浪起伏的袖子。这是一件蛛网似的棉布做的裙子,从粉色过渡到玫瑰色,打着很多小小的不规则的褶子,形似皱纹。是一件漂亮的裙子,不过在斯泰拉的地盘上,这可不是一个好选择。黑莓灌木密密地钩住它,凯瑟琳没完没了地摘着钩子,试图脱身。
“大卫啊,天哪,你可以给她留点空当的嘛。”斯泰拉说。
凯瑟琳对自己的窘境发笑了。“我没事,我很好,真的。”
“斯泰拉,凯瑟琳。”大卫介绍着。
“吃点黑莓吧,凯瑟琳。”斯泰拉同情地说,“大卫?”
大卫摇摇头,凯瑟琳拿起两枚黑莓。“真可爱,”她评论道,“给太阳晒暖了。”
“我看它们都看得恶心啦,”斯泰拉说。
凑近看,斯泰拉稍微像样了一点——光滑的皮肤晒得黑黑的,头发像孩子一样剪得短短的,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凯瑟琳比她高出不少,高挑、瘦弱、骨感,满头金发,皮肤细嫩。她的皮肤是那样细嫩,以至于根本不能用化妆品,而且动辄由于感冒、食物或者情绪而发红。最近她试着用起蓝色眼影和黑色睫毛膏,大卫觉得这是个错误。刷黑那些稀疏的睫毛,正好突出了她水汪汪的蓝色眼睛,那颜色浅得好像都无法承受日光,也强调了眼睛下面干巴巴的皮肤。大约一年半前,大卫第一次遇到凯瑟琳,以为她只有三十出头。他觉得她保留了不少女孩气质,爱上了她的美貌、高挑和脆弱。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日益老去。而且,她根本也比他以为的要老得多——已近四十了。
“但是你打算拿它们做什么?”凯瑟琳问斯泰拉,“做果酱吗?”
“我已经做了差不多有五百万罐果酱了,”斯泰拉说,“把它们灌进有那种艺术兮兮的方格棉布盖儿的小罐子,送给所有邻居。他们要么是太懒,要么是太精了,都不去摘自己的黑莓啦。有时我也不明白,我干吗不让这些大自然的慷慨赠品在藤上烂掉算了。”
“不是长在藤上,”大卫说,“是长在那些人神共愤的带刺灌木上的,它们该被清空、烧掉才对。那样就有地方停车了。”
斯泰拉对凯瑟琳说:“听听,他好像还是我丈夫似的。”
斯泰拉和大卫结婚二十一年。分居八年。
“不错,大卫,”斯泰拉大度地回答,“我应该清掉它们的。我该干而一直没着手干的事有一长串啦。进来吧,等我换件衣服。”
“我们还得去一趟卖酒的店,”大卫说,“我路上没来得及。”
每年夏天,他都要进行一次这样的拜访,时间尽可能安排在斯泰拉爸爸的生日前后。他总是带去同样的礼物——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今年是岳父九十三岁生日。他住在几英里远的一个护理中心,斯泰拉一周可以去看他两三回。
“我得洗个澡,”斯泰拉说,“然后穿件鲜艳点的衣服。不是为了爹地,他现在完全瞎了。不过我想其他人会喜欢的,看到我穿件粉红啊蓝色啊什么的,他们会像看到个气球一样开心起来呢。你们两个还有点时间喝一小杯。对了,也可以帮我倒上一杯。”
她领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沿小路走进屋。大力神没动弹。
“懒畜生,”斯泰拉说,“他快要像爹地一样了。你觉得这房子需要油漆吗,大卫?”
“是啊。”
“爹地总说每隔七年就要刷一次。我不知道啊——我正在考虑装上外墙。我得有更好的防风设施。虽然已经装了点御寒设备,可我总感觉像住在个透风的板条箱里似的。”
斯泰拉全年住在这里。一开始,两个孩子中的这个或者那个时不时会陪她住住。但现在,保罗在俄勒冈学习森林学,迪尔德丽在巴西一所英语学校教书。
“不过,你可不可以涂上外墙那种颜色呢?”凯瑟琳说,“它多好看呀,那种可爱的风吹日晒的颜色。”
“我想用奶油色。”斯泰拉说。
独自一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幢房子里,斯泰拉过的是一种忙碌的,甚至可以说是混乱的生活。他们穿过后走廊和厨房走向起居室,一路上这种生活的痕迹随处可见。这里有几盆她种的盆栽植物,还有她提到的果酱——她解释说,并不曾全部送掉,留了一些等着在糕点拍卖会和秋季集市上用。这里还有她的全套制酒设备。此外,俯瞰湖面的长条形起居室里有她的打字机,周围一摞一摞都是书和纸。
“我在写回忆录,”斯泰拉说。她向凯瑟琳做了个两眼朝天的鬼脸。“给我钱我就不写。不,没事啦,大卫,我是在写一篇关于老灯塔的东西。”她把远处的灯塔指给凯瑟琳看。“你朝窗外看,看到最远那里,就可以看到它了。我在给历史学会和本地报纸写一篇文章。差不多算是崭露头角的女作家啦。”
除了历史学会,她说,她还加入了戏剧阅读小组、教堂合唱团、制酒人俱乐部,以及一个非正式团体,其成员每周举行价钱固定(便宜)的晚餐聚会,互相做伴。
“测试我们的创造力,”她说,“总是会测试点什么。”
而这些仅仅是其中多少比较有组织的那部分罢了。她的朋友可谓五花八门。退休到此的人们,在重新装修的农场房子里,或者安装了过冬设施的夏季小屋里安下家;背景各异的年轻人们,他们接手了土生土长的农夫再也不想要了的岩石嶙峋的老农场。还有一个本地的牙医及其朋友,是同性恋。
“现在我们这儿宽容得出奇啊,”斯泰拉嚷道,她走进浴室,努力压过水流的声音。“我们并不是非要男女搭配。这对我们这些被淘汰的老婆们来说挺不赖的。我们有差不多半打人呢。其中有一个会织布。”
“我找不到汤力汽水。”大卫从厨房里喊道。
“是一罐一罐的。在冰箱旁边地板上的盒子里。这女人自己养羊。我是说会织布的那个女人,她有自己的纺车。她会纺羊毛,织成布。”
“老天爷啊。”大卫若有所思地感叹道。
斯泰拉关掉龙头,啪啪地拍水。
“我以为你会喜欢那样呢,你瞧,我还没到那个地步。我只是做做果酱。”
很快,她用毛巾裹着身子走出来,问:“我的酒在哪里呢?”毛巾上方的两角掖在她一只胳膊下,下方的两角晃荡着,摇摇欲坠。她接过一杯金汤力。
“我要在试衣服的时候喝。我有两套新的夏季套装,一套是火红色的,另一套是绿松石色的。可以混着搭配它们。反正不管怎么穿,看起来都挺抢眼。”
凯瑟琳从起居室走来取她的饮料,像喝水一样猛喝了两口。
“我爱这幢房子。”她带着一种柔和的热情说道,“真的。它是这样质朴、谦和。到处都亮堂堂的呢。我一直在琢磨它让我想起了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你看过英格玛·伯格曼的那部老电影吗,讲一家人住在岛上的一幢夏季别墅里?一幢可爱的简陋的房子。那女孩疯了。我记得那会儿就思忖过,那才是避暑小屋该有的样子呢。可它们从来都不是那样的。”
“就是那部上帝变成了一架直升机的电影吗,”大卫说,“女孩和她兄弟躲在一艘小船底下鬼混。”
“我得说,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有这么有意思的事,”斯泰拉在卧室墙那边说,“我可不能说什么时候真的喜欢过伯格曼的电影。我一向觉得它们有点阴森,神经兮兮的。”
“这里的谈话到处都能听到,”大卫对凯瑟琳说,“注意到没?没有哪堵墙连到天花板的。浴室除外,感谢老天。这可真有助于家庭生活啊。”
“每次大卫和我想私下说点什么,都得把脑袋埋到被子里才成,”斯泰拉说。她从卧室走出来,穿了一条绿松石色的弹力裤和一件无袖上衣。上衣是白底绿松石色的花朵和树叶图案。她好像总算穿了件文胸。一条浅色带子若隐若现,啮进肩膀的皮肉里去。
“记得有天晚上我们上了床,”她说,“聊着是不是买辆新车,在说不晓得哪种车的油耗是多少之类的,我记不清了。好了,爹地向来迷恋汽车,他精通这些,突然间我们听到他说:‘一加仑跑二十八英里。’诸如此类的。就好像他就在床的另一边似的。当然了,他不在——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呢。大卫非常淡定,他只是答道:‘哦,多谢,先生。’就好像我们一直就在和爹地聊着天似的。”
大卫从村里的售酒商店走出来,斯泰拉摇下车窗,正在和一对夫妇说话,她介绍了他们:罗恩和玛丽。他们大概六十多岁了,不过晒得黑黝黝的,样子挺利索,穿着情侣格子裤和白色运动衫,戴着格子帽。
“很高兴见到你啊,”罗恩说,“这么说,你过来看到聪明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啦?”他听起来很快活,让人想到拳击中的佯攻,或者开玩笑的捶打。“你啥时退休来加入我们啊?”
这让大卫狐疑,斯泰拉有没有说过他们已经分居。
“我还没到退休呢。”
“早点退休吧!我们这儿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我们摆脱了所有那些束缚,那种成天跌爬滚打,挣钱花钱的日子。”
“嗯,我不在其中,”大卫说,“我只是个公务员。我们用纳税人的钱,然后尽量啥事都不干。”
“那不是真的,”斯泰拉谴责道——像个妻子一样。“他在教育部工作,干得很卖力呢。他只是永远不肯承认罢了。”
“一条大蟒蛇!”玛丽咯咯地笑道,“我过去在渥太华上班——那是几辈子之前的事啦——我们通常管自己叫大蟒蛇!公务蛇。公务员。”
玛丽一点也不胖,但她的下巴不知怎的像个胖女人的下巴。它软塌下去,像一系列梯田那样过渡到脖子。
“说实在的,”罗恩说,“这种生活很棒啊。你不会相信我们找到多少事来忙活。每天都嫌短啊。”
“你有很多爱好吗?”大卫问。他突然显出一脸认真相,彬彬有礼、一本正经的。
这种语调让斯泰拉警惕起来,赶紧试图分散玛丽的注意力。“你打算怎么用从摩洛哥带回来的那料子呢?”
“我拿不定主意。可以做成一条迷人的裙子,但实在不像我穿的东西。或者干脆就把它铺床上算了。”
“有那么多活动,你永远有事儿干,”罗恩说,“比如说吧,滑雪。越野的。我们二月份整整十九天都在外面。今年天气太棒了,都不用开车出门。只要沿着后门外的巷子滑出去……”
“我也尽量坚持自己的兴趣爱好来着,”大卫说,“我想那会让人年轻。”
“毫无疑问!”
大卫一只手搁在外套内袋里。他不以为然地笑着,把握在手心里的一个东西给罗恩看。
“我的兴趣之一。”他解释道。
“想知道我给罗恩看的是什么吗?”他们沿着悬崖开往护理中心的途中,大卫问。
“不,谢了。”
“希望罗恩喜欢它。”大卫快活地说。
他唱起歌。他和斯泰拉在大学里因为唱古典牧歌而相识。至少斯泰拉是这么跟人说的。他们也唱些别的,不止牧歌。“大卫是个瘦瘦的纯洁小伙子,有纯净甜美的男高音,我呢是个敦实粗野的小姑娘,有响亮深沉的女低音,”斯泰拉经常这样说,“对此他毫无选择。缘分呐。”
“哦,我的情人啊,你要去往何方?”大卫唱道,直到今天仍未失去优美的男高音。
哦,我的情人啊,你要去往何方?
哦,我的情人啊,你要去往何方?
哦,不要走,再忍忍,真正的爱人就要到来,
哦,不要走,再忍忍,真正的爱人就要到来,
他会唱歌,高音低音通通擅长。
下面沙滩上,斯泰拉的宅子的两头,各有一堵长长的、低矮的岩石墙,一块块岩石由铁丝网兜着摞起来,通到湖里。它们摞在那里,是为了防止沙滩被侵蚀。凯瑟琳坐在其中一堵墙上看着水面,薄薄的裙子和长发被湖风拂动。她的姿态简直可以入画。她真像在拍广告呢,斯泰拉想——要么是为了某种非常私密的、有可能会令人厌恶的东西,要么就是某种体面的、相当盛大的东西,比如人寿保险。
“我一直想问你来着,”斯泰拉说,“她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眼睛?”大卫说。
“她的视力。凑近的话,你会发现她好像不怎么能聚焦。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斯泰拉和大卫站在起居室窗口。从护理中心回来后,他俩都喝了一杯新调的提神酒。归途中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不过那种沉默不带敌意。他们觉得自己变温和了,变得比较融洽起来。
“据我所知,她视力没什么问题。”
斯泰拉走进厨房,端出烤盘,用蒜瓣和新鲜鼠尾草叶擦着烤猪肉。
“你知道,女人身上会发出一种气息,”大卫站在起居室门口说,“一旦知道你再也不想要她们的时候就会散发出来。一种陈腐的气息。”
斯泰拉拍打着猪肉。
“那两道堤坝要彻底换换铁丝了,”她说,“有些地方铁丝已经磨得像蜘蛛网一样了。你真该去看看。水流的力量,它能把坚硬的铁丝也磨光。我今年秋天得举行一个干活晚会啦。得做好多吃的,邀请一些人过来,确保他们当中体力好的人足够多。我们都是这么干的。”
她把烤肉放进烤箱,洗洗手。
“你去年夏天跟我说的就是凯瑟琳,是吗?她就是那个你说的,有点超凡脱俗的人。”
大卫呻吟一声。“我说了什么?”
“有点超凡脱俗,”斯泰拉一边说,一边砰砰地倒出苹果、土豆、洋葱来。
“好吧,告诉我,”大卫说,他走进厨房,凑近她。“告诉我吧,我都说过些什么?”
“就这么多,真的。我不记得别的了。”
“斯泰拉,跟我说说我都是怎么形容她的。”
“不记得了,真的。我不记得了。”
她当然记得。真真切切地记得他说“有点超凡脱俗”时的口气。他声音中的骄傲和嘲讽。在爱情的阵痛中,他总是会带着温柔的轻蔑来形容那个女人——甚至带着一种惊叹。他总说这真是发疯啦,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明明看得出那人其实根本就不是适合他的类型嘛。然而,然而,然而啊。然而那绝非他所能掌控的,根本无法抵御。他告诉斯泰拉,凯瑟琳信占星术,是个素食者,会画一些怪异的画,比如关在塑料泡泡中的小人儿。
“烤肉,”斯泰拉突然警醒地说,“她肯吃肉吗?”
“什么?”
“凯瑟琳吃肉吗?”
“她没准什么都不会吃。她没准会迷迷糊糊的。”
“我要做个苹果洋葱炖菜。量很大。或许她会吃这个。”
去年夏天,他说:“她是一个幸存下来的嬉皮士,真的。她甚至不知道那年代已经过去了。我想她是从不看报的。她对于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可以算是一无所知,除非她能从哪个占卜者那儿听说。那就是她眼中的现实。我想她连地图也看不懂。她全凭本能做事。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跑到爱尔兰去看了凯尔经。她听说凯尔经在爱尔兰。她就直接从香农机场的飞机上走下来,向人打听去凯尔经的路怎么走。结果你知道吗,她真的找到了!”
斯泰拉问,这个超凡脱俗的人儿哪来的钱去爱尔兰。
“哦,她有份工作,”大卫说,“算是工作吧。教艺术课,不是全职的。天晓得她会教什么。没准是根据星座来画画吧。”
现在他说的是:“有别人了。我还没告诉凯瑟琳。你觉得她察觉到没有?我感觉是的。我想她察觉了。”
他靠着厨房台子站着,看斯泰拉削苹果。他飞快地伸手到衣服内袋,趁斯泰拉没来得及扭过头去,把一张快照塞到她的眼前。
“我的新女友,”他说。
“看起来像苔藓嘛,”斯泰拉说,削皮刀陡然停止。“再说,它太暗了。在我看来,就是岩石上的一团地衣嘛。”
“别傻了,斯泰拉。别装了。你能看到她的。瞧见她的腿了?”
斯泰拉放下削皮刀,顺从地眯起眼看向照片。地平线上远远地有一对放平的乳房。前景是叉开的双腿。双腿大大地打开——光滑、金色、盛大:一对倾倒的石柱。当中是那团她称为地衣或苔藓的黑色毛丛。不过实际上更像一只动物的深色毛皮,脑袋、尾巴和爪子都被砍掉了。某只倒霉的啮齿动物深色的,丝绒似的毛皮。
“嗯,现在我看出来啦。”她心平气和地说。
“她名叫蒂娜。蒂娜,不是蒂楠哦。她二十二岁。”
斯泰拉没法请他收起照片,哪怕只是不再举在她眼前。
“她是个坏丫头,”大卫说,“哦,她真是个坏丫头!她到修女们那里上学。一旦变野了,就再没有比修道院的女学生更坏的姑娘了!她是凯瑟琳教书的艺术学校里的一个学生。退学了。现在是个鸡尾酒会女招待。”
“在我听来,这并不算多堕落嘛。迪尔德丽读大学时,不也当过一阵鸡尾酒会的女招待。”
“蒂娜跟迪尔德丽可不一样。”
终于,举着照片的手放下了,斯泰拉拿起刀子,重新削起苹果。不过大卫还不肯收起照片。他想要收,旋即又改了主意。
“这个小巫婆,”他说,“她要索我的魂呐。”
他谈论这女孩的声音在斯泰拉听来尤其做作。不过哪里轮得到她来评价大卫怎样是做作,怎样不是呢?他这种特别的声音高亢,单调,顽固,带有一种刻意的,残忍的甜蜜。他想对谁残忍呢——斯泰拉,凯瑟琳,那个女孩,他本人?斯泰拉叹了口气,没料到比预想的更大声,更恼怒。她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走到起居室,朝窗外看去。
凯瑟琳正从墙上爬下。或者说正在试着爬下来。她的裙子钩在铁丝上了。
“那件漂亮的小破裙儿今天可给她添足了麻烦,”斯泰拉说,被自己糟糕的口音和不乏恶毒的语气吓了一跳。
“斯泰拉。希望你替我保管这张照片。”
“我来保管?”
“我怕我会拿给凯瑟琳看。我一直想这么做。我怕我真会这么做。”
凯瑟琳已经挣脱了,看到他们在窗子后面。她挥了挥手,斯泰拉也挥了挥手。
“我相信你还有别的,”斯泰拉说,“我是说照片。”
“不在身上。我并不是想伤害她。”
“那就不要嘛。”
“她弄得我想伤害她。她用眼泪汪汪的样子缠住我。她吃药。‘心情电梯’。她喝酒。有时候我想,最好的做法或许就是给她来个迎头痛击。致命一击嘛。致命一击,凯瑟琳。拿着吧。迎头痛击。不过我担心她的反应。”
“‘心情电梯’,”斯泰拉说,“‘心情电梯’,直上云霄!”
“我是认真的,斯泰拉。那些药丸能要命的。”
“那是你的好事嘛。”
“真有意思。”
“我其实根本没这意思。不过,每次脱口说出这类话,我都会假装是故意说的。得到的承认越多越好嘛!”
晚餐时,这三个人都感觉好多了,比他们预想的都要开心。大卫心情好多了,是因为他想起售酒商店对面有个电话亭。斯泰拉在做出一顿美餐之后,心情总会大好。凯瑟琳感觉好多了则是药物的原因。
谈话并不困难。斯泰拉讲了几则为自己的文章做调查时读到的故事,关于五大湖区的沉船事件。凯瑟琳对于沉船也知道一些。她有个男朋友——前男友——是个潜水员。大卫慷慨地宣布他妒忌这个家伙,不想听他在深水中的本领。没准他说的是真话。
晚饭后,大卫说他要散个步。凯瑟琳请他随意。“去吧,”她快活地说,“我们这里不需要你。没有你,斯泰拉和我会相处得很好呢。”
斯泰拉很好奇凯瑟琳这种新的声音是打哪儿来的,这种时髦的,相当愚蠢的,像是在调情的声音。喝点酒不至于这样。她吃下的不知什么东西并没有让她变得迟钝,相反倒让她利索起来。层层叠叠的柔弱的歉意,犹犹疑疑的谄媚、畏缩或者希冀,全都一下子被这阵轻快的化学之风刮得无影无踪。
不过,凯瑟琳站起身试图清理桌子时,很明显这种利索仅限于精神层面。凯瑟琳撞到了厨房台面的一个角上。她让斯泰拉想起被截肢的人。截除得不是太多,只是切掉手指尖,或许还有脚趾尖。斯泰拉不得不盯着她,趁碟子还没滑下地,赶紧从她手中拿开。
“你注意到那头发了吗?”凯瑟琳说。她的声音像摩天轮一样忽高忽低。它猛地下降,又陡然爆发,热情洋溢。“他染发啦!”
“大卫吗?”斯泰拉问,这回是真吃惊了。
“每次他想起这个,都会把脑袋朝后仰一点,免得你凑得太近看出来。我想他很怕你会说什么吧。他有点怕你呢。其实,头发看起来很自然。”
“我真没注意。”
“他两个月前开始这么弄的。我说:‘大卫,这有啥关系呢——我爱上你的时候,你的头发就已经开始变灰了,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在意吗?’爱真是奇怪啊,它会导致奇怪的事情。大卫其实是个敏感的人——他是个容易受伤的人呐。”斯泰拉从凯瑟琳的指缝中抢救下一个正在滑落的酒杯。“它会让你变得刻薄。爱会让你刻薄。要是你觉得离不开谁了,你就会对他们刻薄。我知道大卫就是那样的。”
他们晚餐喝的是蜂蜜酒。斯泰拉这批家酿蜂蜜酒是首次开封,她这会儿回想着它有多么棒,浓稠,冒着泡泡。看着都像香槟了。她查看瓶子里还有没有剩下。大概有半杯。她给自己倒出酒,把杯子放到搅拌器后面,洗起瓶子来。
“你在这里过得不错嘛。”凯瑟琳说。
“我过得很好,确实。”
“我觉得我生活中要有变化了。我爱大卫,但我淹没在这爱中太久了。太久啦。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在下头的时候看着波浪,数了起来,‘他爱我,他不爱我。’我经常那么做。然后我想,嗯,波浪是没有尽头的,和雏菊花瓣可不一样。甚至和我的脚步也不同,如果我开始计算走到街区尽头的步数的话。我想着,波浪永远、永远都不会有尽头。所以我明白了,这对我来说是个信号啊。”
“别碰那些罐子,凯瑟琳。我等会儿来洗它们。”
斯泰拉为什么不说“坐下吧,我自己弄更方便”?哪怕对那些比凯瑟琳强的帮手们,她都经常这样直言不讳来着。她没这样说,是因为有点警惕。凯瑟琳的状态看起来不怎么稳定,蠢蠢欲动的。万一刺激到她,后果堪忧。
“他爱我,他不爱我,”凯瑟琳说,“就像这样。没完没了的。那就是波浪设法告诉我的。”
“只是好奇问问,”斯泰拉说,“你相信星座吗?”
“你是说我有没有让人帮我占过星座?没有,其实并没有。我知道有人这么干过。我也想过。我猜我没有信到愿意花这个钱的地步吧。我有时会看看报上的这类东西。”
“你看报纸?”
“看一部分。我订了一份,不会全读完。”
“那你吃肉吗?你晚饭时吃猪肉来着。”
凯瑟琳看起来并不介意被盘问,或者甚至都没注意到这是在盘问。
“嗯,我可以只吃沙拉过活,尤其是这样的季节。不过我时不时也会吃肉。我是个非常不坚定的素食者。真好吃啊,那烤肉。你用了大蒜吗?”
“大蒜、鼠尾草和迷迭香。”
“真好吃。”
“那就好。”
凯瑟琳突然坐下,男孩子气地叉开两条长腿,裙摆从两腿当中滑下去。晚餐期间,大力神一直在桌子另一头的第四把椅子上睡觉,现在决然地一跳,落在她的膝盖上。
凯瑟琳笑了:“疯猫。”
“要是你不喜欢,就赶它下去好了。”
现在斯泰拉不需要紧盯着凯瑟琳了,就开始忙着擦洗、摞好碟子,清洗杯子,擦桌子,抖干净桌布,擦洗台面。她感觉心满意足,兴致勃勃。她呷了一小口蜂蜜酒。一首歌谣的旋律涌上心头,她不由自主地唱了几个字,才意识到这就是大卫早些时候唱的那首,“未来如何尚无法预料!”
凯瑟琳发出轻轻一声呼噜,猛地抬起头。大力神没逃开,相反用爪子抓住她的裙子,竭力趴得更稳些。
“是我睡着了吗?”凯瑟琳问。
“你需要喝点咖啡,”斯泰拉说,“撑着点。你恐怕不该现在就睡呢。”
“我累啦。”凯瑟琳固执地说。
“我知道。可你不该现在就睡。撑着点,我们马上就给你灌点咖啡。”
斯泰拉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手巾,浸透冷水,敷到凯瑟琳脸上。
“好啦,接着,”斯泰拉说,“拿着它,我开始弄咖啡了。我们不会让你在这里昏睡过去的,对吗?不然大卫会没完没了地抱怨这事。他会说是因为我的蜂蜜酒,或者我做的饭,或者我的陪伴,或者别的什么。撑住,凯瑟琳。”
电话亭里,大卫开始拨蒂娜的号码。旋即他想起这是长途,必须先找接线员。他拨了接线员的电话,询问电话费是多少,掏空口袋找零钱。他掏出一些二十五分硬币和角子,点出总共一元三十五分,摞在架子上备用。他又开始拨号。手指颤抖,掌心冒汗。腿、腹部和胸部都充满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电话在蒂娜那间挤挤挨挨的公寓里响起第一声铃,这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真是疯了。他往里塞硬币。
“我会告诉你何时开始投币,”接线员说,“先生?我会告诉你何时开始投币。”他的二十五分硬币叮当叮当掉到退币口,他费了点劲才摸出它们。电话又响了一声,在蒂娜的梳妆台上,在那堆混乱不堪的化妆品、连裤袜、珠子和链子、长羽毛耳环、一个可笑的烟斗、一大堆发条玩具当中。他觉得它们近在眼前:绿色的青蛙、黄色的鸭子、棕色的熊——全都一样大小。青蛙和熊一般个头。此外还有一些太空怪物,都是根据电影中的角色来的。上发条后,这些玩具就会在蒂娜的地板或者桌子上摇摇晃晃,咔嗒走动,嘴里冒出火星。她喜欢让它们赛跑,或者让其中两个相撞。它们奔向未知的路途时,她会兴高采烈地嚷嚷,甚至尖叫。
“好像无人接听,先生。”
“让它再响几声。”
蒂娜的浴室在大厅对面。她和另一个女孩共用它。要是她在浴室,或者甚至在浴缸里的话,要多久才能决定要不要接电话呢?他决定数到十下铃声,从现在开始。
“还是无人接听,先生。”
再数十下。
“先生,你愿意等会儿再打吗?”
他若有所思地挂上。旋即,激动万分地,他拨了询问台。
“你要哪里,先生?”
“多伦多。”
“请讲,先生。”
他询问了一位迈克尔·里德的电话。不,他不知道街道名称。他只知道名字——她的上一任,或许还藕断丝连的男朋友的名字。
“这里没有叫迈克尔·里德的信息。”
“没关系,试试看利德。利——德。”
确实有一位M.利德,在戴文波路。不叫迈克,不过至少首字母是M。那回头再查查。有没有一位M.里德呢?里德?是的。是的,有一位M.里德,住在西姆科大街。还有另一位M.里德,里——德,住在哈伯德。她怎么不早说呢?
他凭直觉选了哈伯德的那个。那里距离蒂娜的公寓不算太远。接线员告诉他号码,他拼命记住。他没有什么用来记录的东西。他觉得不能让接线员再报一遍号码,这一点很重要。不该透露出他在一个电话亭里,手边没有铅笔和钢笔。他觉得他的询问之绝望与鬼祟是昭然若揭的,任何时刻都有可能遭拒,不允许他知道关于住在哈伯德或者西姆科或者戴文波,或者随便哪里的M.里德或者M.利德的任何进一步信息。
现在必须从头打一通了。多伦多的区号。不,要打给接线员。然后是记住的号码。要快,趁他还没失去勇气或者忘记号码。要是她接电话,他说什么好呢?但是她不大可能会接电话,哪怕她真的在那里。M.里德会接电话。然后大卫必须问蒂娜在不在。不过很有可能要换种声音。或许根本就不用男人的声音。他过去经常能在电话里装出各种声音,一度甚至能蒙过斯泰拉。
没准他可以装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利的那种。或者一个孩子的声音,一个小妹妹的声音。蒂娜在吗?
“请再说一遍,先生?”
“没什么。抱歉。”
“电话响了。我会告诉你何时投币。”
要是M.里德是个女人怎么办?根本就不是迈克尔·里德。是玛丽·里德。吃养老金的。职业女郎。你给我打电话干吗?性骚扰。那么,就回到信息台。试试看西姆科的M.里德。试试看戴文波的M.利德。继续试。
“很抱歉,看来无人接听。”
电话在M.里德的公寓里,或者宅邸里,或者房间里响了一遍又一遍。大卫靠在金属架子上,他的硬币就搁在上面等着。一辆车在售酒商店的停车场停下。里面的两个人正盯着他看。显然是等着用电话。不凑巧的话,没准接着就该是罗恩和玛丽开车来了。
蒂娜住在一家印度进口商店楼上。她的衣服和头发上,除了香烟、麻醉剂和性的味道(大卫觉得那是她的自然体味)之外,总有一股咖喱粉、肉豆蔻、熏香的味道。她的头发染成死沉沉的黑色。脸颊上涂了一团粗野的颜色,眼皮有时涂成砖红色。她有一次去为她认识的什么人在拍的一部电影试镜。她没得到那个角色,因为要把一只驯服的老鼠夹在大腿间,让她犯了恶心。这次失败令她倍感羞耻。
大卫浑身冒汗,不再想捉住她,而是一心只想以随便什么方式找到她,听听她沙哑的年轻的声音,它带有天然的颤音和挥之不去的猥亵感。哪怕在这个时刻,听到它即意味着她已经背叛了他。当然她已经背叛了他。她一直就在背叛他。只要她能接电话(他几乎已经忘了接电话的应该是M.里德才对),他就可以冲她吼叫、斥骂,而要是他感觉足够卑微——他肯定会感到足够卑微的——还可以哀求她。这种机会让他求之不得。任何机会都成啊。晚餐时,他兴致勃勃地与斯泰拉和凯瑟琳聊天时,手指一直在木餐桌底部描着蒂娜的名字。
人们对于这种痛苦不会有任何耐心。又怎么会有呢?受难者必须放弃同情,断绝尊严,自己对付灾难。最糟的是,人们还会煞费苦心地告诉你,这不是真正的爱情。这一波一波的欲望,依赖,膜拜和悖逆,这些心甘情愿但是可怕的转变——它们不是真正的爱情。
斯泰拉过去时常告诉他,他对于爱情并不感兴趣。“甚至也不是性。我觉得你甚至对性也不感兴趣,大卫。我觉得你感兴趣的只是当一个坏坏的大男孩。”
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和斯泰拉继续生活下去,或者娶了凯瑟琳。所谓懂得真正的爱情的人应该是罗恩吧,罗恩和玛丽的那个罗恩。
大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他这么想,也这么说过。他知道蒂娜并非真的那样狂野、贪婪或者堕落,像他假装的那样,或者像她自己有时候假装的那样。再过十年,她也不会被她疯狂的生活毁掉,也不会变成什么迷人的婊子。她只会变成个在洗衣店里被孩子们缠着的妇人。那个老派的词“娼妓”,他用来描述她的,其实并不贴切——和她其实没多大关系,就像“嬉皮士”与凯瑟琳没多大关系一样——这会儿凯瑟琳他连想都不愿想。他知道,蒂娜的伪装一旦破裂了,就像凯瑟琳的那样,那他迟早不得不再换人。无论如何,那对他来说都是迟早的事——再换个人。
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冷眼旁观着自己,不过这种认知和洞察,对于他此刻腹部的震颤、急切甜蜜的腺体分泌和狂乱的祈祷都丝毫不起作用。
“先生?你想继续打下去吗?”
他们这天早些时候拜访的护理中心叫作白壳杨之家,是根据湖边大量生长的白壳杨树命的名。这是十九世纪一位百万富翁建造的一幢巨大的石头宅邸,现如今到处搭着活动坡道和救生梯,已经面目全非了。
前院草坪上那堆轮椅中间,有不少声音召唤着斯泰拉。她喊了好几个名字作答,特地绕过去握握手,送上几个吻。她这里那里来来回回,好似一只肥胖的蜂鸟。
她回到大卫身边时唱道:
我是你的小阳光,矮矮又胖胖
把我转一转,倒一倒!
她气喘吁吁地说:“实际上应该是茶壶啦。我想你不会觉得爹地有多大变化的,除了现在眼睛变成全瞎了。”
她领着他穿过刷了绿油漆、装了低矮的假天花板(以节省取暖费)的走廊,走廊里挂着按照数字序号填色的图画,还有消毒水味儿和其他各种味道。后门的门廊上,她爸爸独自坐着,裹着毯子,绑在轮椅上,这是为了防止他跌下来。
爸爸问:“大卫?”
声音仿佛从他体内一个深深的、阴湿的洞穴里发出,受嘴唇、下巴或舌头的阻碍而走了样,后者似乎动也没动。他的脑袋也没挪动。
斯泰拉走到椅子后,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动作非常轻柔。
“是的,是大卫来了,爹地。”她说,“你认得他的脚步声!”
爸爸没回答。大卫弯腰摸摸老人的手,与想象中不同,它们并不冰凉,而是温暖干燥的。他把威士忌酒瓶塞进这双手。
“小心点,他抓不住。”斯泰拉轻声说。大卫用手稳住酒瓶,斯泰拉推来一把椅子,这样他可以坐在她爸爸对面。
“还是同样的礼物,”大卫说。
岳父发出一声认可的哼哼。
“我去拿几个杯子,”斯泰拉说,“在外面喝酒是违反规定的,不过我通常可以说服他们放宽一点。我会告诉他们这是在庆祝。”
为了习惯岳父的模样,大卫尽量把他想象成一种后人类的产物,某个新物种。活下来对他不仅意味着苟延残喘,还意味着样貌的改变。散布着深蓝斑点的灰蓝色皮肤,发白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脖子,上面有脆弱的深深的凹洞,仿佛是个雾化玻璃做的瓶子。从这脖子里冒出了更多的声音,一种类似于交谈的表示。发出的是每个音节的核心,湿润的元音由前后的辅音勉强烘托出来。
“路上——挤吧?”
大卫描述了高速公路和次级公路的状况。告诉岳父他最近买了一辆车,是日本货。他讲述了一开始如何没能获得和广告里哪怕有点接近的油耗。不过他去投诉了,坚持不懈,把车退给了交易商。进行了各种调整,现在情况已经改善,油耗比较让人满意了,尽管还没达到之前允诺的水平。
这番谈话看来挺受欢迎。岳父好像听进去了。他点着头,他狭窄、瘦长、发青、后人类的脸上显现出昔日表情的遗迹。一种精明的、庄严的忧虑,对于广告、外国汽车和汽车商人的怀疑。甚至还有一丝狐疑——就像过去一样——操心大卫是否真能像样地处理这类事,以及为他确实有这能力而感到的宽慰。在岳父眼中,大卫始终是个正在学习如何成为男子汉的家伙,某个有可能永远也学不会,永远都无法达到那种坚定沉着、稳重含蓄境界的人。大卫这家伙,选择杜松子酒而不是威士忌,读小说,不懂股票,喜欢撩女人,而且起初只是个教书匠。大卫,这个老是开微型车、外国车的人。不过现在那已经没问题了。微型车不再拥有昔日它们所代表的意义了。即便在这里,在休伦湖边的悬崖上,在生命的尽头,也有一些变化得到了确认,一些改变得到了理解——被一个无法抓握也看不见东西的人。
“有什么关于——拉达的消息吗?”
幸运的是,大卫有个同事开的就是拉达车,许多次无聊的午饭和咖啡茶点时间都进行着关于这辆车的讨论,性能、缺点、购买配件的困难之类。大卫复述了这些,岳父似乎很满意。
“灰色。多尔。灰色多尔。第一辆车——有生以来。杨格大街。六十英里,六十英里。一……一小时。”
“他当然从来不曾以一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在杨格大街开过什么灰色多尔,”他们推着她爸爸和他的酒瓶回到他的房间,告了别,沿绿色走廊往回走的时候,斯泰拉说,“根本没有。谁的灰色多尔?它们在他有钱买车之前早停产了。他也从没冒险开过别人的车。这是他的幻想罢了。他已经到达了那个让人飘飘欲仙的阶段——修订过去,让所有他希望发生的事都真的发生。在想我们是否也会到达那个阶段吗?大卫,你的幻想会是什么?不,别告诉我!”
“你的会是什么?”大卫说。
“你没有离开我?你从没想要离开我?我打赌那一定就是你以为的,但我可不那么肯定!爹地看到你真高兴,大卫。对爹地来说,男人就是更重要啊。我猜,要是他想到你和我的事,他会不得不站在我这一边,不过没关系,他不用想这个。”
在护理中心的斯泰拉似乎恢复了一些从前的圆融和柔顺。她对爸爸的关注,甚至对那群坐轮椅者的关注,都让她的举止又有了几分温顺优雅,让她的声音也多了一丝娴静。大卫脑海中涌出十二年或者十五年前她的一个形象。他看到她端着一锅炖菜,在一个郊区派对上穿过草坪。她穿了一条夏裙。那些日子里,她总抱怨自己太胖了,穿不得长裤,尽管那会儿还没现在一半胖。这一幕缘何令他如此动容?斯泰拉走过草坪,一头秀发在阳光中闪耀——那会儿灰发只有几缕,头发显出一种淡金色——赤裸的肩膀晒得黝黑,她嚷嚷着跟邻居打招呼,笑着,诉说着烹饪过程中的某个意外。当然了,她带来的食物美味无比,而且她不光带来了吃的,还带来了人们所期待的邻里聚会的气氛。她用强大的社交魅力,把所有人都吸引到身边。尽管有时斯泰拉的这类天赋令大卫浑身不自在,但这一次他毫无气恼之感。她活泼的佯怒,她的夸大其词,她瞪大眼睛寻求同情的幽默恳求,都曾经让他不快过。他听过她为了讨人开心,添油加醋地描述他们生活中的各种情节——孩子们平时的小事故和不听话,送猫去看兽医,儿子的第一次醉酒,电动割草机的古怪表现,给楼上大厅贴墙纸。她是可爱的妻子,在聚会上光彩照人,她看待事物的方式是那样有趣。有时她简直太奇妙了。你妻子真是个妙人儿啊。
好吧,他原谅了她——他爱着她——在她走过草坪的时候。那一刻,他正用光脚逗弄一个住在附近的有夫之妇的冰冷、棕色、剃过毛、粗里粗糙的小腿肚子,她刚从游泳池里出来,胡乱套着件长长的掩盖一切的猩红色浴袍。一个深色头发,没有孩子,没完没了地抽烟的女人,始终保持着令人心猿意马的沉默——至少在他们关系的那个阶段。(是他的第一次——那个女人——是他和斯泰拉婚姻中的第一次。罗斯玛丽。一个甜蜜阴郁的名字,尽管到头来其实是个声音尖细的平庸女人。)
不仅如此。对本色的斯泰拉油然而生的这种欢喜感觉,这种与她和平共处的意外感受,并不仅仅来自这个——他的大脚趾的非法动作。关于他和斯泰拉的这份醒悟,其实内涵颇深——他们到底是唇齿相依的,只要还能感到这份对于她的好意和温柔,他那隐秘的个人行为就仿佛是在她的祝福底下完成的。
结果斯泰拉并不这么想。而且他们并非唇齿相依,或者说,即便密不可分,也是一种他不得不打破的关系。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就不能设法熬到头吗?斯泰拉当时这么说过,试图开个玩笑。她不明白,或许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其实那正是原因之一,让事情变得不可能。这个白发苍苍、和他肩并肩穿过护理中心的女人一路拖拽着如此沉重的分量——里面不仅有他的性秘密,还有他夜半时分对上帝的思考,因为精神压力导致的胸痛,他的消化不良,他的逃跑计划——它一度是包括她的,涉及非洲或印尼。他的所有普通和非凡的生活——甚至一些她不大可能知道的事——似乎都为她所掌控着。在一个知道这么多的女人身边,永远不可能有什么轻松,不可能有什么隐秘、舒展可言。她因为洞悉一切而洋洋自得。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搂住了斯泰拉。他们拥抱了,两个人都是真心诚意的。
一个年轻女孩正推着推车沿走廊走来,不知是中国还是越南姑娘,她穿着浅绿色制服的身形像孩子一样瘦小,却涂着口红和胭脂。推车上摆了一些纸杯和装了橙汁、葡萄汁的塑料瓶。
“喝果汁的时间到喽!”女孩愉快地,公事公办地吆喝道。“喝果汁喽!橙汁。葡萄汁。果汁来喽!”她没注意大卫和斯泰拉,不过他们还是赶紧分开了,继续走路。大卫感到一阵轻微的,非常轻微的不悦,因为被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看到自己拥抱斯泰拉。这种感觉不值一提——仅仅是在他心头掠过,旋即消失——不过,他帮斯泰拉推门的时候,她说了:“别介意啊,大卫。我可以是你的姐妹嘛。你可以是在安慰你的姐妹嘛。你的老姐。”
“斯泰拉夫人,著名窥心术大师。”
真怪,他们这样交谈的态度。他们过去常说些辛辣、伤人的话,说的时候偏要假装挺开心:心平气和,甚至故作亲切。如今,这种一度是伪装的语调渗进了他们所有尖锐的情感,被吸收了,深入心底,而那份辛辣虽然还在,却显得陈腐、平庸、流于形式了。
大约一周之后,在清理起居室,为在她家举行的历史学会活动做准备时,斯泰拉找到了这张照片,一张快照。大卫到底还是把它留给她了——藏了起来,但又藏得不够深,就塞在起居室长条形窗子的一角,在窗帘后面,也就是你通常站着看灯塔的地方。
当然,因为躺在阳光中,照片有点褪色。斯泰拉一手抓着抹布,站着打量它。天气真好。窗户开着,她的房子秩序井然,赏心悦目,炉子上炖着一锅美味鱼汤。她看到照片上那团黑色毛发已经变成灰色。一种蓝灰色,或者绿灰色。她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它时的评价。她说它是苔藓。不对,她说它看起来像苔藓。其实她一下子就知道是什么了。这会儿,她感觉甚至大卫刚把手伸进口袋那会儿,她就知道它是什么了。她感到自己体内那个古老的小穴正在敞开。不过她假装若无其事。她说:“像苔藓。”现在,瞧啊,她的话应验了。胸部的轮廓线已经褪掉。你再也看不出腿是腿了。黑色变成灰色,变成植物柔和、干燥的色泽,这植物神奇地从岩石上得到滋养。
这就是大卫干的好事。他把它留在这里,暴露在阳光下。
斯泰拉的话应验了。这一想法将不断地重现——在她努力延续的日日夜夜的流动中,它是一个停顿,是心跳漏掉的一拍,是一次短暂的,生硬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