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芒辛说的话,只有一部分合乎事实。在赌城的那间小屋里——我和露露离开沙漠道尔去赌城一游时,我们就住在那里——他和我谈了好几个小时。也许我们就是在艾特尔去博比家的那个夜晚回来的,不管怎么说,我错过了几乎所有这一切事情,我根本不知道艾特尔的新剧本,不知道科利曾这么频繁地拜访过他。
我太忙了。有天下午露露建议我俩上她的车,备好用作野餐的晚饭,开上三百英里,穿过州界,到她挺喜爱的赌窟去。既然露露在荒原的公路上不会以低于九十英里的速度开车,而我又喜欢每小时开上一百英里,野餐似乎是根本不必要的。然而,后来的结果却是,我们到凌晨两点吃起了她带的三明治,而且恨不能有一桶五十加仑的咖啡。
对于赌博,我是有备而去。我到沙漠道尔时所带的一万四千美元,已经花去了一半,我觉得该是赢点钱的时候了。我有所准备,要大赢或大输一场,而到我们离开之时,我输赢都经历过了。我们到达时两人一共只剩几百美元,但露露有活期存款,我就从她的存折上借,后来我明白我们会待些日子,然后将从沙漠道尔银行我的账户上提取现金。
我们赌了十二天,要不是科利来打扰,我们或许会再赌上三十天。在赌徒们长长的工作日里,即从晚上十点到上午九点,我们一直下着注。在那样的一段时间里,完全可能会卷起一阵我们熟知的酷暑热浪,或是发生一场地震甚至爆发战争。我们彻夜狂赌,白天则尽量睡觉,吃饭的时候露露便会计点钞票上的号码,想找个幸运的数字,以便晚上赌博时用,而我则忙着在一页又一页纸上做着无穷无尽的演算,试图找出进行轮盘赌的有效办法。就在我开始输钱的时候,我想出了一种办法,而这恰恰是某个人刚刚放弃的办法。有着三万美元的老本,我肯定,至少有相当的把握,每夜能赚一百美元,我赌赢的可能性为二百五十比一。但万一输了,我就输掉了一切,连那老本三万美元。我把这些一一给露露解释,她做了个鬼脸。“你的血化为冰水啦。”她责骂了我一句。
露露赌起来像单人乐队的业余演奏。她会先用她的幸运数字,或两个数字,或十个。她会一直使用组合数字,而后又弃而不用,选取另一个,随便什么数字,比如赌桌上的人数,赌台主持人所穿背心上的纽扣数,随后她又会突然换成下注于红方或黑方、奇数或偶数的赌法,并固守在双零上,然后又突然改用数字二、三、七或十一,似乎一对骰子可以和轮盘赌台的台布互相替换,在她所谓的“倒霉时刻”便坚持用数字二和三,在一切顺利时用数字七和十一。要是赢了一次,她会高兴得叫起来,但若是输了她便哼哼地抱怨两声。有时候她十分困惑,因为她从来记不住投注赔率,甚至记不住赌博游戏的奥秘,即红方赌赢的话就会连赢几轮,直到最后她注意到了此中奥秘,便惊讶得大口喘气。她从不知道自己最后输掉了多少,因为她早忘了自己有多少筹码。为此,她塞给赌台主持人小费,她给小费时出手多大方!于是,让人人恼怒的是,结果她总是赢多输少。看她赌博会让人相信狮和羊的故事。她酷爱轮盘赌,露露对谁都这么说,但她赌博时的那份专注投入,只不过像孩子渴望甜点心或纸杯冰淇淋一样。
露露当然令我烦躁。对于赌博,我并不比她内行,但我有才智——至少我以为如此——而且我很认真投入。赌博对我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总是随时进行十多项运算,并将当夜轮盘上出现的每个数字一一记下来,标明其为红方还是黑方,奇数还是偶数,以一个罗马数字来标志第三种情况,还始终激动不安地尝试着五种尚不成熟的方法,以求知道不均衡是如何运行的,这一回是红方呢,还是应该轮到黑方,抑或均衡法则将令人遗憾地失灵?
我不时会吃惊地发现自己身在赌场的大厅里,那些路易十四式的枝形吊灯毫无愧色地高悬在一张张赌桌的荧光之上,一旁沿墙而设的现代化酒吧里冷冷清清的,仅有几位观光的游客来开怀畅饮,花上三十美元赌一盘,再去那酷热的妓院中与目光忧郁而撩人的盎格鲁—撒克逊女人嬉闹一番。我看着大厅里数以百计的人,倾听着那一片肃静,以及球在轮盘中依其路线滚动发出的干巴巴声音,便会吃惊地看穿自己,犹如我突然脱光了衣服,一时显得十分怪诞而不可思议,生活也显得怪诞而不可思议。因为钱对我来说通常是真切的,我拥有的钱那么少,在沙漠道尔时,我就像个刚富起来的乡巴佬,买件八十美元的外衣或花五美元吃顿饭,都得精打细算掂量一番。我得承认,我确曾在东京以扑克赌博并大赢特赢,但那时我情绪低落,又很无知,却如露露一般走运。而今我的眼神冷冷的,当我想到赌厅之大而不是轮盘的旋转之时我会吃惊,但我眼中依然神色冷峻,我会往轮盘上押上二十美元,四十美元,八十美元,甚至再翻几番,那数目已远非我小本子上的数字,那是我才智的标志。我已成了一名十足的赌徒。
说起才智真令人赧颜。因为最终我输了许多。现在来谈论赢钱或输钱之夜我的感受已毫无意义。那种感受有着共同的特点,我只想回去下更大的赌注,倘若刚才赢了,我便相信我的新方法已显示出威力了,要是刚才输了,我甚至更有把握,因为吃一堑长一智,明天就不会再犯今日的错误了。无论是输是赢,我都以理智控制着形势,我比别人高明,我看得透,这便是赌博的乐趣所在,因此,长篇大论的叙述是不必要的——所有真正的赌博都大同小异。何必要谈起我的七千美元如何变为五千,而五千又变为八千,八千美元又如何输成三千呢?也不必谈那个夜晚的美妙时光,那三千美元竟赢成了一万,而后又输得只剩五千。真正重要的是,我回到沙漠道尔时,出发时所带的钱只剩下三分之一,赌博的欲望也随着那三分之二一去不返了。
然而,在赌的欲念存在时,那的确是种热望。我和露露在一家有空调的旅馆里包了两个相邻的房间,房间的窗子挂着厚厚的帷帘,我们住在里面,白天就感觉像夜晚一样。这房间是睡觉用的,我们也确实在其中睡眠,就像那些发高烧的病人昏昏欲睡一般,脑袋晕乎乎地歇息。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做爱,一次也没有。对我来说,露露似乎不过是一头山羊,或一车干草,而她对我则更不在乎了。我们一起居住,一起就餐,一起赌博,睡在相邻的两个房间里。我们从没有这么彬彬有礼。
正如我所说的,我们很可能会这么过上一个月,但科利来搅扰了我们。我们才赌了没几天他就来了,当时似乎他没说什么给人深刻印象的话。一位陌生人也可能会从你身后闪出来,说什么我继承了一百万美元之类的话。“好极了,”我会这样回答他,“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刚才的十二轮里,十七这个数字出现了三次?押那个数可赚大钱了。”
科利将一份东西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一旦我授权——其实只要签个名,不用干别的——他就会付我一万美元。我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对他说:“嗨,老兄,就把我的生活拿去再忘个干净吧,我正在找另一种生活呢。”这话使科利对我备感兴趣,渐渐地一万美元的数目翻了一番。露露和他打趣,而我则说我从来不匆匆忙忙做决定。他只好算了,甚至没要求我给个答复。在他去后的一两天里,我们都忘了这件事。但后来我听到他在与露露通电话,不管他们谈了些什么,我猜到他们说的是赫尔曼·泰皮斯,他起了作用。露露开始从这长时间的高烧中出汗痊愈,她又对我吹毛求疵起来,在我们离开的那一夜,我们对赌博都厌倦了,别的什么东西取代了它。
在开车回来的路上,我们发生了争执。“当然,你并不想考虑前途。”露露说。
再没有什么比前途更牵动我的心了。
“你这人真是毫无生气,知道吗,瑟吉厄斯?”
“我才不愿以我的名义拍一部烂污影片。”
“烂污影片!要是你真的爱我,你就想结婚,而不是这样对待我。而有了两万美元,你在经济上就有了保障。”
“很大的保障,”我说,“两万美元足够给你买指甲油。”
她极为生气,以致车子都开到了路肩上,不得不歪歪扭扭退下来。“你不爱我。”她说,“要是你爱我,就会听我的话。”一路上大半时候我们都在不停地吵。随后露露想出了点子。“你说得对,瑟吉厄斯,”她说,“两万美元还不够。”
“只够老鼠吃的。”我谨慎地说。
“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得到更多的钱。”
“什么办法?”
她满脸一本正经,像是在考虑该穿哪件外衣。“宝贝,我要你如实告诉我,赫尔曼·泰皮斯邀请你参加聚会对你说了些什么。”
“嗨,现在哪还记得!”
“瑟吉厄斯,我说的是正经话。你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在我叙说时,她脸上不无得意地听着,听到某些地方还点点头。“当然啦,就那么回事。”我一说完她便这么宣称。“不瞒你说,宝贝,赫尔曼·泰皮斯的想法我很清楚。他所想的是,这部电影以你的生平为依据,也许你可以参与演出。你可以演主角。”我开始取笑她,可她将手按在我的臂上。“不是开玩笑!”她叫起来,“很明显,科利的背后是赫尔曼·泰皮斯,是他想拍这部影片。赫尔曼·泰皮斯喜欢你。他认为你很性感。”
“是你将我的情况扼要报告他的吧?”
“我也刚刚知道。要是我们这张牌打好了,你要什么,赫尔曼·泰皮斯就会给什么。”她就这个想法点了点头。“如果你成了明星,宝贝,那么我们各自经济上可以独立,我们就可以结婚。”
“我不会表演。”我说。
“没什么可学的。”她便给我上起课来。照露露的说法,再没有比表演更容易的事。一位好导演可以将我的潜质挖掘出来。“要是你蠢如木瓜,”露露说,“他会使你看起来显得诚挚;要是你害羞,他有办法使你看起来像个乡镇小伙;而要是你某个地方演砸了……嗯,要知道,他们一向拍有备用的。像他们那样的做法,你轻轻松松便可应付。”
“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我对她说,“我可不想当演员。”但我顿时心跳加剧,似乎意味着我在说谎。
“那就等着科利来钉住你不放吧。”她说。
露露没有说错。我们回沙漠道尔才两天,科利便赶来看我们,并硬与我讨论起来。我一向以为人们难于理解我,可令我惊奇的是,科利开门见山便详细剖析了我的个性。“听着,瑟吉厄斯,”我们刚刚单独在一起他就说开了,“我了解你,我要开诚布公地告诉你,你是个病态的孩子。你的个性中有许多素质,可以让你有点出息,比如诚实、正直、勇敢、进取、坚韧、热情,”——他像读菜谱似的很快念出这一串——“但它们并不协调。你还没有开窍,你内心什么也没有动起来。”他继续说着,话语直刺我的内心。“我比你年长,瑟吉厄斯,”他说,“我能说出为什么你持这样的态度,你担心情况会改变。你和露露在一起并不幸福,但你还是不离开她。你确实害怕某一天她会去电影之都拍片,搭上另一个相好。你知道些情况?我并不是责怪她。你害怕后退,你也害怕前进。你只想坐在原地不动,但偏偏这是不可能的,你现在还剩多少钱?”
“三千。”我不知不觉说出来了。
“三千。我可以想象你手头拮据,尽量想维持与露露的关系,希望你身边的这位人儿会付账。你剩有三千美元,也许你可用它维持十个星期。然后怎么样?你会一文不名。懂吗?接下去你将干什么呢?在这一带流浪,在路边餐馆当个侍者,干干这一类活儿?小伙子,别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我会将你的得意劲一扫而光。你知道袋无分文来到一个陌生地方是什么滋味吗?”
“是的,我知道。”我说。
“你以前是知道的,可现在你却对别的东西有兴趣了。你以为在你陶醉于最妙的人儿时,你会满足于玩几个女招待?老弟,我可以告诉你,一旦你和上等的女人百般销魂过,这就会让你倒胃口,在你玩那些稍次的女人时再也提不起劲儿。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事了。”芒辛肯定地说。
他成功了。他的话刺入了我的脑中,输掉的那四千美元在我眼中第一次显得那么真切,我觉得失去它们犹如失去了未来时日。芒辛算得很准,我过去每周花几百美元,我也不知怎么花的,而根据他的说法,几个星期一过去,就算十五或十六个星期吧,我会突然感到,我在这度假胜地可以过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了,而我还不知道可上哪儿去,对露露该怎么办。
这时芒辛改变了策略。他就像个广告经理,先让你畏惧,再给你希望。“我知道你对电影业的看法,”他说,“你认为电影虚假不可信,你不喜欢他们拍的影片,他们炮制的谎言。我是否该和你说点真心话?电影业也令我厌恶,简直厌恶得天天濒临崩溃。在这行业里所有想做点严肃、重要、进步事情的人们,无不深感厌恶。有这样的人,他们辛勤工作,他们的人数在电影界中占三分之二,甚至五分之四,有些影片的质量你看了会惊叹不已。我要对你说,电影业决不至于仅是一摊荒谬腐败。这儿有的是奋斗的良机,发展的机遇!”芒辛伸出双臂,仿佛一个向外发展的世界正在开拓新的空间似的。“瑟吉厄斯,你一直在想,如果同意,岂不是为一袋钱而出卖了灵魂。你真是个孩子。”他愤愤不平地对我大声说,“这是你的机会,小伙子,你可以赚到钱,成为又体面又重要的人物。你会作为演员而发迹。我本人并不喜欢演员。但你可以向别的方面发展,制片、导演,甚至创作,尽管我并不想建议你搞创作。但你会遇见些值得重视的人物,你还有许多机会。你会受到教育,你可利用你的机会。我究竟图个什么呢,要这般苦苦地劝说你?瑟吉厄斯,我了解你。要是你加入进来,成为一名口才不错、令人耳目一新的演员,那对这世界有利,对你自己也有好处。要是你给自己一个机会,你就会成为这样的人物。哈,你以为别的行业会纯洁些吗?你还根本不知道我们将怎样表现他们把你送去的那所孤儿院呢。”
或许这是科利犯的唯一错误。我一听便火冒三丈。“表现那家孤儿院?”我吼叫起来,“芒辛,你这该死的,尽说谎。”
他因为惹我发火而显得很快活,这让我愈发气恼。“进步的?重要的人物?”我语无伦次地说着,“严肃的?”
“把话说出来吧,孩子。”芒辛愉快地说。
“这全是胡扯。”我大声叫道。“战争、婚姻、电影,我指的是信仰,”我说,甚至不知道这话是哪儿来的,“假设有上帝,想象一下他看到人们走进同一个房间并拜倒在地上时会有何感想吧,我是说只要看看把孩子安置在孤儿院的主意就行了。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多么荒唐可笑,我是说比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做出合法的安排要一辈子生活在一起?”我说的在他听来一定是疯话。“你也尽是胡扯,芒辛。”
“啊,啊,啊,又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芒辛哼哼了两声。他伸出了双臂。“你知道吗?”他问道,又扯开新的话头,“无政府主义者是些很有才华的人。也许我心底里想的和你不一样。我知道查利·艾特尔是这样的。”
他轻松的声音使我显得很可笑。“喝一杯吧,瑟吉厄斯。”芒辛微笑着,于是我明白了对他来说要让我发火是多么轻而易举。
在晓以希望之后他又动之以情,于是这世界被反复出卖了十次。“我知道,唯一真正能打动你的,”芒辛说,“是合乎你善良天性的东西。我想你应当参演这部影片,因为这样做有着更重大的意义。这样你可以对一位朋友有所帮助。”
“艾特尔?”我问。我很讨厌自己竟然会继续谈下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正是。只有他能给你恰到好处的指点。我想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做通赫尔曼·泰皮斯的工作。你知道这对艾特尔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他想另找工作。”我说。
“没那回事。我认识艾特尔好多年了。你可了解他的才华?但愿你见到过他状态极佳时,如何带一班平平常常的人,凭一部毫不起眼的脚本,拍出极优秀的影片。现在他的才华在白白耗费,因为他的才华在于执导影片,与人一起工作从而受到爱戴和赞赏。你能让他回到本该属于他的岗位上去。”
“你的意思是,我能让他回到你想要他去的地方。”
“听着,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我了解查利·艾特尔,甚至胜过他了解自己。现在对他来说,什么机会也没有,大门全关死了。你根本不懂电影制作中金钱的种种作用。赫尔曼·泰皮斯有权有势,一手遮天,他可以在任何制片厂里将艾特尔列入黑名单,也只有赫尔曼·泰皮斯才能撤销那黑名单。而你正是我可借以说服赫尔曼·泰皮斯的人,可让他重新起用艾特尔。”
“即使我答应了你,事情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事情很简单,”芒辛说,“赫尔曼·泰皮斯想拍某部电影时——而我能促使他拍这部影片——即使砍下他一条手臂,他也不会放弃。他甚至会起用艾特尔。”
“我希望你能将这些承诺白纸黑字写下来。”
“你是刚刚走出丛林吗?”科利问,“五十位律师会来争抢生意的。你放心好了,要艾特尔回来工作,这点我比你还急。”
“为什么?要知道,我对此还不大明白。”我对他说。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老弟,”科利咧嘴一笑回答说,“也许我该和我的心理医生谈谈。”
“我想和艾特尔谈谈。”我说。
“那就去吧,这事就算吹了。查利·艾特尔傲得很。你以为你可以去找他,问他打算怎么办?你得求他拍这部影片。”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这样说。多么糟糕的答复!
“就说同意吧。要不是你太固执,又讨厌出尔反尔,你刚才就会答应的。”
芒辛上午必须赶回电影之都去,不得不告辞了,临走时答应给我打电话。我知道他很守信用。既要回应露露的多情,又得等科利的电话,我几乎没多少时间来好好考虑了。
我好几次很想与芒辛签协议,却克制住了,这倒不全是个性执拗的缘故。我不断想到那位手臂烧伤的日本帮厨,并听到他问:“我会出现在电影里吗?他们会暴露我的创痂和脓肿吗?”我越想签协议,他便越令我不安,与此同时,科利或露露则继续用美丽的辞藻描绘我的演艺生涯,吹嘘妙不可言的电影界,一个真实的世界,谈论一切我会遇上的好事,而我却始终认为,他们所说的很虚妄,我觉得真实的世界是在地下——一片乱糟糟的原始洞穴,那里孤儿们在自相烧杀。然而,他们谈得越多,我竟越想听他们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不知道怎样做才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兴趣,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管科利怎么说,我最后还是去拜访艾特尔了。我非去不可,因为我再也搞不清,拒绝与芒辛签约,或将我珍贵的人生故事卖给最佳影片公司,究竟哪种做法自私。
起初艾特尔不想谈这个问题。“要知道,”他说,“我答应过不参与此事。”
“答应过科利?”我惊奇地问。
“很抱歉,瑟吉厄斯,我不能说。”
“你是我的朋友,”我对他说,“难道你不觉得这事对我比对科利更重要吗?”
艾特尔叹了口气。“看来,”他说,“这件事我没法置身局外了。”
“那么,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办?”
他非常遗憾地一笑。“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到过,随着年岁增大,提几句忠告变得越来越难了?”
“有时候我觉得不管怎么样,你总得说上几句。”我对他说。
“是的。在我年轻的时候,人们常说这便是辩证法。”说到这儿他点了点头,似乎在决定是采纳还是抛开它。
“请告诉我,”我问,“这个故事,你认为会拍出什么样的电影来?”
“瑟吉厄斯,我们不能太天真,”他很快回答,“这会拍成一部有许多飞机空战精彩镜头的影片。你想除此之外科利还会拍出什么影片来?”
“那科利为你做的安排会怎么样?”我问。
他双肩一耸。“我知道那些安排,”艾特尔说,“要是你的故事要拍成电影,而他们又让我导演,这事我就很为难了。”他用手指点着鼻子,似乎要我别插嘴,因为他还有话要说。“瑟吉厄斯,要是你拿我做挡箭牌,我觉得这可不太好。要知道,你可能给我帮了倒忙。”接着他盯住我的脸看了好一会,神色很是严峻。“你是不是确信,”他最后说,“你不想投身电影事业……也不要这笔钱……以及别的一切?你确信自己真的不想当一名演员?”随后他将科利和他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在他说话时,我感到一丝恶心。那不过是胃中略感不适,脸上一时显得苍白而已,但我却体验到,多年来自己心中一直抑制着的想有所作为的念头是多么强烈,这就像内心深处有两只强劲的手在来回搏击,它们只专注于力的较量,而无暇旁顾。“你看,”艾特尔凑近我耳边说,“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极想获得这一切,而这便是我留在电影之都的原因。”
我很难答话。我坐在那儿,因了解到的情况而心烦意乱。“你说得对,”我说,估计自己的嗓音都在颤抖了,“我想我是在把难题推给你。”
“或许是吧,”他说,随即探过身子来,“我想对你说点儿我的看法。我觉得,要是你有更想做的事,你就该谢绝科利的提议。但你得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点头表示赞同。“你觉得我当个作家怎么样?”我慢吞吞地问。
“这个,瑟吉厄斯,这很难说。”
“我知道。我带来了几个星期前我写的一点东西。这是一首诗,不过是玩玩而已。”我曾希望不必拿出来招摇——那是某次梦醒后写的东西——但我的手已伸进口袋,并掏出一张纸递给了他。“我喜欢玩弄辞藻。”我含含糊糊地说。
“瑟吉厄斯,别出声,让我拜读一下你的大作。”
拙作如下:
醉汉的博普爵士乐和杂烩场
色迷迷盯着淫荡的塞茜和骚货阿西再饮一杯
搂住蠢家伙真想干一场佯装正经忸怩到何时光?
“你该渐次得趣缓进徐开,”“不会趁醉闹乐胡搅乱来,”
“或稍轻狂放浪纵有造次,”“莫乱嚷扫兴仅些微不适,”
“既然收拾清洗家中有女,”“让她忙活也是逐日规矩。”
他读完之后哈哈大笑起来。“很有趣,我觉得。没想到乔伊斯对你有那么大的影响。”
我知道自己要出洋相,但反正这一次我不在乎。“乔伊斯是谁?”我问。
“詹姆斯·乔伊斯。你一定读过他的作品?”
“没有,但我想这名字我听到过。”
艾特尔拿起我的诗,又念了一遍。“这诗不是挺怪诞的吗?”他说。
有一点我很想知道。“你认为我有才气吗?”我问。
“我开始相信你有点儿才气了,是的。”
“好,”我点点头,“我想……那么……”我心头涌起多少话想一吐为快,多少热烈的情感想表达啊。我感觉自己像个十岁的男孩,和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在一起,这份感觉真让人轻松愉快。“要是我谈谈为什么我从来就不想当一名职业拳击手,你愿意听吗?”我问。
“我向来认为那是因为你不愿自己的头脑被打坏。”
“啊,对了,”我说,“知道吗,正是这一原因。我就怕这一点。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只是微微一笑。
“查利,我一直在担心。有些拳手就是那样,你知道,他们有的甚至技术还差得远,事情本不该那样。不能每次都提心吊胆的。”
“或许你的对手也有这样的想法。”
“我估计有些人是这样。但当时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况且,还有更糟糕的事。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自己没有攻击力。一位毫无攻击力的反击手整夜地打,结果受到了太多的惩罚。”我吹了一下口哨。“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多么不愿意对自己承认,我缺乏真正的攻击力。缺乏真正的攻击力。”
“是的,我知道。”
“有一次,我很有攻击力,”我对他说,“那是在空军拳击锦标赛的四分之一决赛时。在我们基地有种说法,如果谁能进入半决赛,他就极有可能进飞行学校培训。因此那场比赛我一心想赢,可我差一点被淘汰。我什么也记不得了,我的辅导员告诉我,当那个蠢家伙进场来想一举结束比赛时,我以一记漂亮的组合拳击倒了他。他们计数至十后他仍未能起来,而我在比赛结束前脑袋也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而后在半决赛中我受了打击,被淘汰出局。但他们说,有时候拳手在比赛中只剩了直觉,那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不再想着比赛。出拳似乎全凭直觉,也许就像头垂死的动物。”
“那么,你现在的直觉又是什么?”艾特尔问。
“我也说不准,我想是当个作家吧。我不要别人告诉我怎样表达自己。”
“相信你的直觉吧。”艾特尔说,还做了个鬼脸。“我内心里对此非常乐观。按你自己想的去做吧,瑟吉厄斯。”
不知怎么的,我早知道艾特尔会支持我拒绝芒辛的提议。回来的路上,因为已拿定主意,我发现自己心情好多了。我知道我的决定没什么大不了,假如这部以我的生平为素材的影片不再拍摄,那他们会拍别的影片,但至少他们不会再利用我的名义。我觉得自己真正想的是:我永远是位赌徒。如果说我放过了这次机会,那原因便在于我有着更深层的考虑:我想在比金钱或一举成名更美好的事情上一搏。于是我就我与艾特尔共有的那份自负考察了一番。我俩在评判自己时都相当苛刻,因为我们有着根深蒂固的想法:我们必须是绝顶完美的。我们觉得自己比别人优秀,因此应当干得比别人出色。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自负。
到了晚上我却又忧惧不安起来,并感到喉头干燥,心跳加剧。我有点害怕而且怎么也放松不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决心已下,不会再改变。我甚至硬着头皮将此事告诉了露露。我等着承受一切:她或许会大发雷霆,大吵一场,甚至宣布再也不想见到我。恰恰相反,她的反应令我十分惊奇。她默默无言,许久之后才说道:“你不愿意是吗,瑟吉厄斯?我知道,宝贝。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怜悯之情。她看起来那么弱小,那么秀美,那么既失望又害怕,可她却不想与我争论。刹那间我感到露露实在是非常脆弱,感到我爱着她。我的气恼全没了。她给了我她能给予的一切,我也会爱她,怎么可能有十全十美的爱情呢?我只想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全献给她,而令人痛心的是,我所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我爱你,宝贝。”我对她说。
露露眼中涌出了泪水。“我也爱你,”她轻声说,“这点我现在明白了。”
“哦,听我说,”我说,“听我说,我们结婚吧。”
“怎么结?”她绝望地问。
“别急,哎,这事并不难。我们一起远走高飞。放弃它吧,把电影抛在一边。或许你可以登台演出,我会找点事儿干,我发誓我会想办法的。”
露露哭了起来。“这不可能,瑟吉厄斯。”她说。
“完全可能。你讨厌拍电影,你以前对我说起过。”
“说真的,我并不讨厌。”她轻轻地说。
“那随你说,你说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但一定嫁给我。”
她用力点了点头。这正是一个月之前她所要求的事,而一旦我们想这么做,却又实现不了。“这行不通,瑟吉厄斯。”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就在我们坐拥在一起的时候,我竭力想着办法。在我热烈的想象中,这件事似乎真的不难办到。“让我们试试。”我最后说。
“吻我,亲爱的。”她说。
我们紧紧拥抱,她一边流泪,一边吻着我的眼睛、鼻子,那是长长的湿漉漉的吻。“啊,瑟吉厄斯,让我们就这样待一会儿,别着急,等一会再考虑吧。”
她的话又让我不安起来,这是种实实在在的畏惧,仿佛我一出她的住所,便会看到半个世界的焦尸堆积在门口。我们开始做爱,可我却无法专注于她或我或任何别的什么,我脑中所想的尽是人的肉体,迸裂的肉,腐烂的肉,挂在肉摊钩子上的肉,正在燃烧的肉,血淋淋的肉。
我和露露这样互相爱抚亲吻之时,我脑中便始终充斥着这些恐怖画面,而无法想些别的。尽管我一直竭力不去想它,这番努力却毫不见效。她的肉体使我感到恐惧。“不,我不行,今晚我就是不行。”我十分惊恐地对她说。她肯定已明白了这一点,因为她没干别的,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我可怜的宝贝,”露露边说边把我抱在她的胸口,“你怎么啦,亲爱的?我真的很爱你。”
我十分惊恐,怕自己会哭出声来。我不相信自己能开口。我们近在眼前可我却有遥遥相隔之感,得穿越遥远的距离才够得着她。“感觉全不对劲。”我说,浑身上下汗都出来了。
“说给我听听,不管是什么,我不在乎。”
我真的说给她听,或至少尽量告诉她了。足足半小时,或许更长时间,我告诉她一切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事。那一次次飞行所完成的战斗任务及其名称,军队报刊会给它们取些相当动听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夜总会的演艺节目:“响板行动”“潘趣酒碗”和“热辣女人”。我说起我们的飞机投弹燃起多么炽烈的大火,那些凝固汽油是多么可怕——任何人只要沾上一星半点,便会燃烧成一团火,足以将他全身骨头烧成灰。我对她说起在我想来那些尸体会是什么样子,因为从来就不让我们去前线参观,但我可以想象那些东方的村庄第二天会是一片死寂,那些焦黑的眼窝瞪着苍天,像是一堆垃圾烧剩的烂臭黑灰。而我们仍不断执行飞行任务,仍继续饮酒狂欢,仍频频出没艺妓馆,仍玩扑克消遣。我们一遍遍体验着凌晨四点起来待命升空的滋味。我们久久谈论着聚会和女人,而在这些方面谁也不知道哪个人最内行。我们还会争论各种飞机的技术性能,哪种飞机最好,以及在空军中当名职业军人会有怎样的前程,我努力把这一切都告诉她,有关那位日本帮厨的事,以及我如何开始讨厌那些飞行员伙伴,到头来我甚至无法去艺妓馆,那里都是些十分出色温顺的女孩,因为人的肉体遍是创痛,因为我们在这真实的世界上焚烧的正是人的肉体,于是我浑身冒冷汗,冲着头脑中的压力大叫:“我喜欢这么干。我喜欢这么干。我喜欢大火。我有着男人的冷酷。”从此我的生活中没有了女人,没有了爱,直到我遇上她的那一天。她是我一年多来的第一个,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这比起我经历的任何事情,意义不知要重大多少……可现在,我的旧病似乎又复发了。
“啊,我的宝贝,我亲爱的,”露露说,“要是我能帮你驱除它就好了。”她说话时稍稍显出稚嫩女孩的惊奇,仿佛她从未想到过这些。“你受到的伤害居然比我还多。”那一夜她格外温柔。就这样,在我们躺了好几个小时后,我的恐惧慢慢退去。我又能感知她的肉体,又能爱抚它,感觉它,体会它的美,直到为它腹部的曲线吸引,痴迷于抚弄它的胯部和双乳,我又能消受它了。这是我们度过的最美好的一夜,因为我深深爱她,我想她也爱着我。我们身心完全融合在一起,在做爱之后久久躺着,含笑望着对方。“我爱你。”我对她不停地低声说着情话,她的眼里满含泪水。“我第一次感觉像个女人。”她说。然而,在我离去之前,我们的心境又起了变化。如果说晚上早些时候我很爱她,这时候我更爱她了,从来没有这般强烈地爱过,但这份爱苦涩而无奈,令人惘然若失。因为我俩都明白,今夜过后,爱将难以为继。
我的直觉没错。第二天,毫无疑问,我不再拥有她的爱。我们不再拥有过去的那份痴情。我们不再亲密无间,而总是陷于抑郁消沉,那些感情依旧却明知此情无望的人们,便往往摆脱不了这样的心境。尽管我们一如既往,一切依她所说的去做,甚至尽量让自己相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却始终在痛惜,我们最美好的时辰已一去不返了。
我们依然来往,闹些小小的别扭,甚至还做爱,而同时我们都在等待。她的新片开拍的日子越来越临近,她得开始工作了。而那个日子仿佛是个开头,随即一系列时刻便接踵而来,每一个都意味着别的事情就此了结——她将赴电影之都拍片,我将从银行取出最后一笔存款,我将不得不离开沙漠道尔——这些我们都避而不谈。有一次她对我说,特迪·波普和托尼·坦纳不久便要到这度假胜地来,和她一起拍些作宣传用的照片,她甚至不厌其烦地介绍了影片的内容。她的新片是个三角恋爱故事。故事中特迪·波普最终赢得了她,而她却以为自己爱的是托尼·坦纳。“但愿你不要为此耿耿于怀。”她对我说,“当然,我不得不始终与托尼和特迪一起抛头露面。电影厂要求为影片作大量的宣传。”
“我估计我将难得见到你了。”
“那未免太荒唐。你可以始终和我们在一起。只不过他们拍照时,最好你能稍稍退后些。”
“我就自带活板门吧。”我说。
“你真是个孩子。”
特迪和托尼来到后,我们的生活便改变了。我们不再去多萝西娅的宿醉宫,而是常常去各家晚餐俱乐部和夜总会,每次总是特迪陪伴露露,我和托尼·坦纳跟在后面。我们在灯光暗淡的屋子里喝掺水的威士忌,频频出入沙漠道尔曲墙扇拱风格的建筑,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四人简直成了形影不离的一道风景。有关特迪和露露坠入情网的传闻又沸沸扬扬起来,他们脉脉含情地互相凝视、手拉手或翩翩起舞一类的照片,肯定拍摄了上百张之多。然而当我们坐下来又没有摄影记者在场时,特迪·波普便会关注起我来,托尼·坦纳则和露露在一旁长久交谈。黎明时刻和他们分手后,我和露露会单独再聚上一两个小时。我看她从来没有这般兴奋过。露露很陶醉于自己身兼三重角色,和三个男人相伴。
“我想知道你最喜欢哪个角色。”有天晚上我问她,她很快便答道:“当然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啦,托尼太乏味了。”
托尼长得挺英俊。那是种自然的美。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头发乌黑且卷曲成波浪形,面颊上还有个酒窝。他二十五岁了,走起路来仍趾高气扬,颇有某些喜剧演员咄咄逼人的作风,却又毫无幽默感。我知道他对我另眼相看,但他有时也令我不快。“嗨,小伙儿,”他会这样说,“赶老鼠进下一个洞吧。”这话的意思是,我们该改换话题了。只要他一开口,露露差不多总会格格笑个不停。他提起几个话头,随即把它们统统撇下。“宝贝小子,”要是我想和他争辩,他就会说,“别说过再认错。老古董才爱争辩。”要是有女人神经兮兮地痴笑,他会扔过话去:“夫人,给利比多上点油吧。”或许,谈谈我和他单独相处时他的友好态度,会有助于对他的了解。在我们仅有的单独相处的半个小时里,他对我显得十分钦佩,因为我曾当过飞行员。“你们那些伙伴,”他神情庄重地点点头说,“我的意思是,你们确实不简单。我曾去海外前线慰问演出,因此,对于你们的生活,还知道一星半点。”
“是的,”我说,“你只知道一星半点。”
“跟你这样的人说话,我总觉得惭愧,我简直算不了什么。唔……”
“我知道你认识马里恩·费伊。”我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狗杂种。几个过去与我来往的女人在他那儿接客,因此传出话来,说我在拉皮条。正当你在电影界开始出人头地时,就会有这类事落到头上。”
“你就想出人头地,不是吗?”我问。
他谨慎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我喜欢他与否是不是很重要。“别的还有什么?”他问,“你难道不也一样吗?”但他的口气随即变了。“话虽这么说,我可出不了名。我肯定出不了名,老兄。”
“这你没法知道,或许你会出名。”
“我出过一桩丑事。有这么个怪人,过去总和我住一起。我挺讨厌她,可又没办法。她真是不可救药。我尽量容忍她,但后来仍提出分手。你可想到会出什么事?她自杀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可完全是为那小妇人好。真是大失策。他们都说是我把她逼上绝路的。”
一旦托尼·坦纳不和我单独相处,他的态度就变了。只要有人在场,他便总是咄咄逼人。他和露露常会有些别出心裁的对话。“你真乏味。”有次她这样耍他。
“乏味?宝贝,我这是老练成熟。”
露露大笑。“我敢打赌你一上台阶就晕晕乎乎的。”
“踏上你可爱的小台阶?”托尼用手一捋头发。“只要让我进去,我就把房子拆毁。”他说得那么响,引得邻桌的人都朝这边看。托尼对他们眨眨眼,他们便又转过身去关注自己的盘子。“没事,亲爱的。”他对他们说。
“唉,天哪。”特迪·波普哼哼着。这些天里他老是坐着,显得很忧郁。
“你怎么啦,”托尼问,“很伤心?”
“但愿你早已上了比姆勒排行榜,”波普对他说,“那会让事情轻松些。”
“有些情况我想告诉你,”托尼说,“你知道上星期我收到多少影迷来信吗?”
特迪打了个哈欠走开了。“你怕我,这太令人遗憾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他的态度不断有所变化。第一个晚上他曾取笑我。“依我看,你仍是个难为情的飞行员。”他说。后来他又打了个哈欠。“请原谅,我忘了你在恋爱。”
我们的关系逐渐改善。几天之后,他甚至显得很友好。“要是你像我一样,过了三十岁,”有一次他这样说,“你就会明白,一个人不可能再有浪漫的爱情,除非那是惊世骇俗的。”
与此同时,不知怎么的,托尼和露露却在谈论梅萨利纳。“梅萨利纳对你没什么影响,宝贝。”托尼说。
“我喜欢你,托尼,”露露说,“你这么粗野。”
“我是文过身的,你不妨试试。”
我们便这样打发着日子。为摆脱抑郁的心情,没几天,我便打听到,沙漠道尔正传播着托尼与露露上床,特迪则与我搞同性恋的流言。“既然我们成了情人,”有天晚上特迪笑着对我说,“我得提醒你,我的名声可不太好。”他开玩笑似的对我说起他的人生故事。“我母亲是个非常可悲的人,”特迪说,“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此后她就走马灯似的让我认识新的叔叔。我想那时我整天惶惶不安。现在,我只希望能有些让我问心无愧的事发生。那种体现人的尊严的时刻。”
“你这话并不当真。”我对他说。
特迪盯着我。“瑟吉厄斯,你不喜欢我。”他说。
“我不会出尔反尔。”
“不,你正是这样。我使你感到不自在了。我使许多人感到不自在,但他们没有理由因此而觉得高人一等。”
“你说得对,”我对他说,“我很抱歉。”
“你真感到抱歉?”
“是的,”我说,“每个人都有按自己的方式去爱的权利。”我这是真心话,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坦诚的了,但这话听起来一定显得高人一等。特迪往我脸上吐了口烟,并且说:“我最讨厌同性恋。但这是出于某些原因造成的。”
“好啦好啦,孩子们,别吵了,”托尼·坦纳喊起来,“我在露露耳根旁说话,她都没法听清了。”
“让我们上外面去,我有话对你说。”我对托尼说道。
“有话当着大家的面说,”他答道,“这能使我感到刺激。”
“你就很能给人刺激。有这么多人围着你。”我隔着桌子对他说。他大约比我重二十磅,想来身子也很结实,而我看来却不怎么样,但我对于会发生些什么事毫无畏惧。拳击的种种乐趣令我十指发痒。差不多同任何事情一样,拳击打得好要有节奏,甚而是不讲节奏而合乎节奏。我已有充分准备,甚至希望托尼拳术出众——这样交起手来可以多打几个回合。“你说怎么办,老兄,”我说,“你出去还是坐在这里让我说给你听?”
但露露平息了这场风波。“你住嘴,瑟吉厄斯。”她对我厉声呵斥,“你真蛮横,你差不多是个职业拳击手。”
“哟,”托尼松了口气,“你从未说起过这一点,是不是?”
我已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对我来说谁更坏些——托尼、露露还是我自己。我甚至想不出什么话来说。这一点我得承认托尼比我强——他知道说什么话。
“为什么不上外面去?”托尼说,“不过,当你对付我时,最好留点儿神,因为,要是没把我打死,我可有一帮朋友,他们会来找你算账的。”
“行,那就走吧。”我一边说,一边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露露又挡住了我们。那一夜就这么过去。我别的都记不起了,只记得我坐在那儿连喝了几个小时闷酒,满肚子的恼怒狂躁不得发泄,闷在心里像火烧火燎。“喂,老兄,把这事忘了吧。”晚上分手时托尼这样说,而我实在是醉得恍恍惚惚,又困乏不堪,结果,说真的,我居然还和他握了握手。
我们四人就这样互相忍耐着挨过了一个星期。托尼和特迪回电影之都的时候到了。他们离开的那个晚上,露露一直闷闷不乐。后来我带她去一家夜总会,可她仍显得坐立不安。“和托尼相处我可受不了,”她说,“这便是我的感受。我讨厌他的粗俗,你怎么样,宝贝?他让我也变得俗气了。这点最可恶。”
在随后的几个夜晚,我们又去宿醉宫了。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我们玩鬼魂游戏,听马丁·佩利向我们称颂多萝西娅是多么完美。然而,露露已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对我又像以前那般粗鲁无礼,晚上同床时也兴味索然,毫无热情。一份浓重的抑郁消沉像化不开的雾霭,紧紧笼罩了她。
为了让露露振作起来,有一天晚上多萝西娅雇了位放映员,给我们放映了两部露露主演的电影。作为电影我觉得它们相当蹩脚,露露的表演令人费解。有些地方她的表演还符合剧情的需要,可有的地方她表现的是她自己,还有许多场景她的表情对我来说就很陌生了。但她还是做了番努力去贴近角色,这些努力对她本人来说是成功的,因为这使她显得比以往更漂亮了。一位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少女,整部片子都在轻盈飘舞。她天真幼稚,纯情贞洁,这却诱使一位男士去追逐勾引她。她低沉而嘶哑的嗓音引起一连串含蓄的幽默感。电影在小屋里放映时我就坐在她身边,却感到她看起来像是个幻影。她的嘴唇时开时合,口中不时轻轻吐出些细微的声音,她的身子也缓缓地前后摆动。她带着几分欣赏、痛苦和某种惊恐之情,细细观察自己的银幕形象。
片子放完后她喝了点酒。听着多萝西娅朋友们的一片赞扬,她露出一丝笑容,没忘记向他们道谢,甚至还坐了半个小时。但我们一回到家,她便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简直糟透了,糟透了。”她哭叫着。
“什么糟透了?”露露的银幕形象在我眼前依然清晰可见,而对她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那形象更真切、更令她苦恼不安的了。
“哟,瑟吉厄斯,”她哭着,“我这辈子肯定越来越糟糕。”
每逢这种时刻,似乎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电话铃响起来了。是托尼从电影之都打来的。露露啜泣着诉说了一番。挂上后,她又哭叫起来。我足足劝慰了半个小时,随后她结结巴巴地说:“瑟吉厄斯,你有权利知道这事。我和托尼睡过了。”
“在哪里?什么时候?”我大声吼道,仿佛知道这些是至关重要的。
“在某个电话亭里。”
说这些话时,她显得伤心而无奈。他使她蒙受了耻辱,她对我这样说。“我再也成不了好女人。”她在一团漆黑中哭泣着,因为我已关上灯,坐在她身边的床沿上抽起了烟。
第二天她便离开沙漠道尔,去了电影之都。她对我说,为了拍电影她不得不去。距电影开拍还有十天时间,可她得动身,已刻不容缓了。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想与她电话联系,可她总是不在家,也从未回过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