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亲爱的查利:
我真的可见到你读这封信时的微笑。你会想她真是太傻了,这一点也不新鲜,因为我俩都知道我傻,我粗鲁,此外我还记得你有一次对我说过的话:“埃琳娜,别尽说那些心理分析的话,多想想会让你变得有教养的东西。”哟,可别忘了我也挺有教养,只是很不寻常罢了,因为绝不会有是天主教徒而无教养的事。我希望人们会那样认为,你却让我的想法落空了。只有换个角度看,你的话才有些道理,但你绝想不到我给你写信时是多么胆怯惊慌,你那么爱挑剔,但在中学读书时我的各科成绩中英语最好,这可是真的,不管你信不信,我甚至获得优等,这些我没有告诉过你,不过那时无论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我讨厌这样子写信,查利,因为我知道,正如有一次你所坦言的,我听起来像个泼妇,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有能力给你写信。
但我根本还没写到我想说的话。我开始写这封信,为的是向你表示感谢,因为你以自己的方式非常好心地对待我,比起你对自己的评价,你善良得多。我一想到你,查利,本会哭出来的,但现在还不行,我何必要撒谎呢?我还有些怨恨你,但我所希望的是,五年以后,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几年后的将来吧,我真的能想到你而心怀感激,因为即使你是个势利鬼,查利,你真的多么势利,你其实是讨厌那样的,正如我讨厌自己这个样子,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之所以写这封信,原因只有一个。我想对你说,你不用感到愧疚,因为那很可笑。你不欠我什么,而我则欠你很多。自从我和马里恩·费伊住在一起,已发生了一些令人十分不安的事情。其实,这类事早就发生了,当我们和你的朋友唐·贝达及他的妻子齐丽亚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们最终恰恰落了个应得的结局,一想到那个晚上我就感到厌恶——除非我不知道,因为很可能不论用什么方式,也不会有进展。不过,倘若我真的对你说实话,那么,事情比这还要早得多,甚至在我遇上你之前,其实就在我们认识的前一夜。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我这一生从来没爱上过什么人。甚至都不爱自己。我不明白什么叫爱。我原先以为和你在一起我明白了,可现在我其实仍不明白。因为要知道,我很清楚自己不爱马里恩,但我说起这些并不是要伤你的心,查利,不过从性的方面说来,马里恩是非常奇特的,我不想详细地讲,但他有一点很像你,他认为如果他干了些丑事,那就会改变或毁坏这个世界,或者别的什么。不管怎么说他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因此从某些方面看我的境况和与你同住时一样不错。我知道你会有什么想法。你会说她这个人嘛,事情当然总是那样;但这并非事实。我第一次和马里恩逢场作戏,是你我刚开始相处之时,那夜我并不想与他打得火热,事实上也没有,因为我只想相信我爱着你,我甚至事后对你撒谎,说我还是小孩时便认识马里恩了,那不是事实。我是在这儿镇上的一个酒吧里认识他的,有天下午我跟了他去,我知道他是皮条客,名声很不好,即使我不知道,他对此也直言不讳。现在,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我太不像话了,我一无是处,查利,我和别人一样也是破烂货,过去我从没想到过这一点。我母亲过去老是说我一无是处,昨天突然之间我想到,如果她说得不错那会怎样,那太令人害怕了,查利。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要是那些愚蠢而又妒忌的家伙全没说错,那可怎么办?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我还从未对你说过。这便是离开你的那天,曾有片刻时间我感到很滑稽,真想笑出声来,因为你可知道我脑中冒出了什么?——“好啦,姑娘们,我们又得走了。”我想到的便是这句话,原因在于,我曾对科利说过这同一句话,我曾为一个男人敞开过大门。然而,你可知道滑稽在哪里?曾有三四个男人要我嫁给他们,有两个在第一夜就这样要求,但我全拒绝了,因为我觉得他们配不上我。其中一个甚至是个流氓,你明白这意思吗?我的医生过去常说我有种思想,以为我是女王,是女皇,是吃男人的老虎,当然他说得不错。从根本上说我是很骄傲的。我可以给你举个最好的例子,证明我做到多傻的程度。当科利出门而去,他和我的关系了结之时,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试图自杀。我为此深感羞愧而一直未告诉你这件事,但这是事实。滑稽的是,我在初识马里恩的那个下午,我就对他说了。我说到科利离开之后,我坐在科利为我租下的旅馆房间里,那是个遭透了的旅馆,科利干这类事一向非常谨慎,这事挺令人讨厌,因为我觉得我爱他这么多年了,到头来我却恨他了,但事实上当时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后来我一个人喝起酒来,我几乎从未独自喝过酒,我只是感到孤独,感到有些害怕,糟糕的是我开始感到头晕,眩晕得如此厉害,似乎整个房间都在晃动,而古怪的是房间的晃动对我来说似乎比什么都糟糕,我当时觉得如果房间晃个不停,我就会死去,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产生这念头的,反正我觉得我得自杀,否则我会死去——那不是挺荒唐吗?不管怎么说当时屋里有一包安眠药,我就全部服下了,肯定有五六颗吧,服过之后我十分担心会将它们呕吐出来,但这种情况没有发生,我只是更头晕了,随后有种想法不断浮现在我脑中。我不断地想起过去我们吵架时科利老是说起的话。他老是说,“现在不用多说,亲爱的。我们会想出办法的,眼下我正有个问题需要分析解决。”
他老是那么说,因此当我坐在旅馆房间里醉得不行的时候,我就不停地对自己说,仿佛我成了科利·芒辛的声音或什么的,“别担心,埃琳娜,我们会想出办法的。”而我又不停地回答他,“科利,我们肯定会想出办法,因为我将缠着你不放。”于是我又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不能死,因为如果我死去我就会纠缠科利,这念头令我十分烦恼,我觉得非给他打个电话不可,我想叫他别担心,我想告诉他我不会干任何烦扰他的事,我要让这个电话成为一次美好平静而不落俗套的小小通话。可我在电话上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惊慌了,我以为我是在与医生或圣彼得说话,我不明白当时在想什么,我开始对他大喊大叫,说我已服了毒药,马上就会死去。我至今仍记得,查利,挂上电话后我无法停止哭叫,我感到昏昏沉沉很不舒服,房间依然在晃动,最后我几乎想跪在地上祈求它停下来。科利到来后起先非常顶真,他扇了我两记耳光,因为我想当时我正在歇斯底里发作吧,然后他问起毒药的事,我指了指药瓶,我记得他说了声“谢天谢地,你这个白痴”,随即大笑起来,而我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糟,因为我明白我干什么都不行,甚至连自杀都不会。后来我发现我服的不是安眠药,而是镇静剂,他设法让我把药全呕出来,又叫旅馆侍者送来了咖啡。他不停地给我灌咖啡,这样,就用不着请医生来了。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我也不知道,只是,两三个小时之后,到半夜光景,我已不再感到难受,只觉得很紧张,我也不在乎即将失去科利,我只觉得恨他,对我来说他甚至似乎是个陌生人,我开始因他让我呕吐并站在一旁看着我吐而兴奋起来,我不必告诉你,那是多么怪异,因为你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你见到我未化妆的样子,况且我一向要求有点儿个人隐私,我的这种想法是如此强烈,甚至此时此刻一写到当时的兴奋和刺激我都感到羞愧,因为科利看着我呕吐,但不管怎样,那似乎是非常非常兴奋和刺激的事,于是我就和科利上床了。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以前和科利在一起从来没有这么刺激过,我得令人讨厌地承认,这也许会让你感到很不痛快,你知道吗,科利相当不错,像你一样很有本事,只是人胖了些,他虽粗鲁却不过分,我一向表现出和他在一起很痛快,从某种角度说是这样,因为这是我的过错而不是他的责任,要知道我一向不相信他,要是一个女人从心底里不相信某个男人,那么我猜想她的反应会冷淡,虽然说这事挺复杂,也轮不到我来谈论这个,就因为第一夜我初遇你时,不可能相信你,我想也许我甚至有点儿讨厌你,因为我记得见到瑟吉厄斯喜欢露露,我有些妒忌,而你似乎对我有种优越感和屈尊俯就的态度,然而我并没有对你做作,在某种意义上你是我平生所遇的第一个男人,就算是说谎也好,因为就在我对你说的和科利共度的前一夜,就在遇上你并与你共赴泰皮斯聚会的前一夜,我真的已经不再拖着科利不放了,我觉得自己如置身于虚无缥缈之中,突然间我感到自己已脱离科利获得了自由。我不知该怎么表达,就仿佛不管上哪儿你都能得到那种感觉,而可笑的是随后我和科利谈了很久,我们商定他应不时来看看我,一起过夜的话,他应当付钱,就像我是个应召女一样。
我想我们商定的数额是五十美元,他走的时候我估计他是想对我讲清楚,我们将不再住在一起,除非是偶尔混上短短一个小时,于是他对我说第二天他会让你过来,查利,你必须明白的是,我们相处的第一天,那晚去聚会以及后来在你的住处,我一直在想,你将成为我的主顾了,我想这个词差不离吧,于是我出奇地兴奋。我并不是说我在做作演戏,因为我并不做作,我出奇地兴奋,但要知道当时我并不明白,现在也不清楚,是否由于你是个男人或是当时的处境的缘故,第二天当我意识到时,当然你并没有把我看作应召女,科利也从来没说过那种话,我很沮丧又很快活,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了。你待我那么好那么和气,我变得十分困惑,正是那时我犯了个错误,因为我本该有这点理智,当时便应离你而去,但我所能想到的去处只有那个小小的旅馆房间,我挺害怕自己在那儿发疯,而我又不想回电影之都去,因为回去的话我能去找谁?于是,我当然只能随波逐流听任事情发展,而不知不觉之间我又陷入情网了,可我不相信这一点,我不愿意相信,因为你知道这再次令我感到困惑,而通过上一次与科利做爱,我认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你不为中产阶级老古董的一切甜言蜜语所动而堕落,那么即使你想吞食整个世界,你也能做到,而你正是在让我因此堕落。我就讨厌那样的事,尽落到女人头上,也许只跟男人出去了两三次,她们便马上被迫开始考虑结婚的事。我的母亲和我的不少姐妹便是这样结婚的,她们的日子又辛苦又乏味,她们个个都过怕了。我也怕过这种日子,那太傻了。记得我曾有个好朋友,她有个稳定的男朋友,我常常在星期六晚上,当科利去参加电影界的盛大晚会时,和他俩聚在一起,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不想让你联想起唐·贝达,但和那些朋友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因为第二天我会感到很愉快,我们三人互相喜欢,像好朋友一样,我几乎从不因此而觉得下贱。举例来说,星期天早餐时我们仍与前一天一样十分快活,那是因为我们不把事情复杂化,我的朋友很喜欢我,谁也不会要求别人解决他们一辈子的事。
但这正是你要求于我,我也要求于你的事,而我和你一样都十分讨厌这么做。那正是初识你的那个星期里我和马里恩·费伊上床的原因,但我感到胆怯,我不得不老是对自己说,你太出色了,我爱上你了,生活真奇妙,啊,查利,我是这么一个冒牌货,因为我总是害怕,一直依附着你,科利来访的时候我都不想看他一眼,在我眼里他简直令人厌恶,他之所以看起来又胖又讨厌,是因为我一直在想,我也曾和他一起销魂过,不管怎么说,至少有过一个晚上吧,而我又想要相信,我只爱你一个。
我太容易激动,或许我应该多多写信,因为我一向没法与你好好谈,而现在行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的事已完了,但有些事你确实应当有所了解,因为你绝不可能以我的眼光去看,例如我和出租车司机之间的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能感觉到这一点,但他们知道对我说话不必客气。甚至那天我离开你的住处,将手提箱往车上一放,告诉出租车司机马里恩的地址,车子开出不到两分钟,那司机便对我说,“认识这位怪人费伊好久啦,宝贝?”我一听简直不知是什么感觉。他边说边挑逗地望着我,正是蛮横粗鲁野小子那种色迷迷的眼光,我父亲和女人说话时就常常那样看着她们,我一听气坏了,便朝他高声叫骂,要他闭上他的臭嘴,一路上骂个不停。到了马里恩的住处,一进门,我便准备忍受一切,我甚至希望他立即打发我去接客。你可曾硬着头皮忍受这样的羞辱?
不管怎么说,马里恩并没有打发我去。他只是把我灌得越来越醉,其实我已喝不了多少了,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那天我从你那儿出门时已经醉了。那天早上我曾给马里恩打电话,对他说我就要过来了,后来我感到害怕,就在一只高玻璃杯中倒满了威士忌,每次走进厨房就喝上一口,因此当我到他的住处时早有点醉醺醺,而他又灌了我不少,以致后来的事我甚至都记不清了,我所记得的仅仅是,当时我不停地想:“科利会感到心疼了,他活该!”这令我很纳闷,查利,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爱科利甚于爱你,因为我记得曾不断想到他而不大想到你,而等到我开始写这封信,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爱马里恩甚于爱你俩,我不知道,我甚至不在乎,例如有时候和他在一起总感到游移不定,但当感觉好时我觉得似乎就与和你在一起时相差无几,我不知道这是由于我浅薄无知呢,还是由于我太微不足道,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现在想来你当时的说法不无道理,你那时老是说我所能想到的只有自己。这一点我确实认识到了,至少有些情况和马里恩有关,他倒不像你那么胆小和势利,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样看待我的,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因为我一向不理解别人是怎样看我的,可你想知道我和马里恩之间那场傻乎乎的争论吗?
我一直向他要求做一名应召女,可他说不,他要我嫁给他,然后我就可以成为应召女。我猜他想当名超级皮条客。像唐·贝达或什么大人物一样。嫁给他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开玩笑而已,我也不想结婚,我讨厌这主意,是马里恩提出来的,他要娶我,这是真的,查利,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喜欢带我参加他母亲的咖啡聚会(那种聚会你是怎么称呼的?),或别的诸如此类的话,他老是拉我一起喝得醉醉的,或是抽大麻,虽然坦率地说我对此倒不在乎。但有时抽起大麻来,我都害怕得简直想爬墙,或者也许会心脏病发作而死。马里恩常骂你。我想一定是什么事情上你伤着他了。这都挺荒唐。我不知道我们今后怎么办,这挺怪,我不想伤你的心,但他老是坚持要去看齐丽亚和唐·贝达,但不管怎样你一定听说过这事,另有些他干的事我本可以告诉你,但那些都不重要,我觉得非常差劲的是,我把他写得像个怪人,可我干的事比这还可恶,我在他面前说你,就跟我常常在你面前说科利一个样,十分挑剔,每次我都感到惭愧,这事说到底便是一句,我是个坏女人,我一直没有变好,你说我是坏女人,是说对了,我要你相信,查利,因为你如此不幸,如此悲惨,这不公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说这不公平,但我只希望你能时来运转,能交上好运,虽然对你来说什么才是好运,那得有些天赋才能说准,但我想我得承认我和你一样,很伤心地发现,我没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样爱你,我说了不少伤害你的话,我在此向你道歉。我怎么会干出那样的事?查利,你应当有好报。这不公平。
在另起一段的开头,有片墨水渍,有些字句被划去了,显然,她决定就此收住,于是签下了名字。我看着这划去的句子,这墨水渍和签名,心想她曾坐了多少时间,打算再写上几句。但似乎再也想不起写这封信的理由,脑子又醉得昏沉沉的,此时她脑际必定闪过了自己人生的种种经历,直到她决定不再写什么,于是便签下名字,封上信,随即寄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