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 第四节
之前令阿近心神不安的疑惑,既非胡思乱想,也非过度臆测,而是直指核心。
这不是能够轻松回答的问题。
黑白之间里,一股冰冷的沉默轻轻流进对坐的两个女人中间。从和阿福会面的那一刻起,阿近便莫名有种亲近感,仿佛与年长几岁的儿时好友久别重逢般轻松自在,直到现在才恢复为原本的自己。阿福是说故事的人,阿近是聆听者。阿近得出言诱导,尽力地问话,阿福则要努力地说故事。最后,不论引导出的故事有多丑恶,阿近都需概括承受,这是黑白之间的规矩。
“您确定……真有此事?”阿近问。
“如同先前再三强调地,姐姐是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在两人之间凝聚不散的冰冷气氛包围下,阿福细声补充。
“家兄市太郎待在她身边,想必也为她的美而陶醉忘我。”
可是,一般的姐弟不都会自制吗?
像我也是——阿近的心思蓦然从阿福身边移开,反观自己。不管怎么,喜一永远只是哥哥。松太郎犹如兄长,毕竟不是亲哥哥、而尽管对松太郎怀抱淡淡的爱慕和憧憬,阿近仍明白他并非恋爱的对象,因为父母告诫过她。
即使是孩子,只要交到便能明白。虽然理解的方式有误,还是会接受这个道理。当中的区隔即在此。
“出生后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懂事前便已习惯姐弟的分际——这讲法或许有点奇怪,不过,我认为只要建立起姐弟的关系,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说到这里,阿福突然垮下肩膀,好似顿时失去支撑。
“但是,如今说这些话都没有意义了。”
她状甚疲惫地缓缓抬起头,指尖轻抚不显一丝零乱的发髻。
“因为我对哥哥从未有过这种念头……”她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只能认为一切都怪姐姐的旧疾。”
那时好时坏,顽强难除的咳嗽病。
“自幼与家人分离,长大成人后突然康复,得以返乡。是的,姐姐的病就是这样,很像在恶作剧吧?与其说是病,更像是诅咒。”
阿福的话仿佛暗指阿彩的病有思想。不过,每当阿彩想回江户,一越过边界,咳嗽便会猛然发作,确实让人不禁觉得冥冥之中有股意志驱使。且在阿彩出落为娉婷美女之前,这病一直潜伏暗处,益发加深此种联想。
“没错,那的确是诅咒。”
阿福恼怒地咬牙切齿道。
“爹娘左思右想,怀疑是我们的祖先曾悲惨殉情,或某个伙计想和我们的祖先结为夫妻却未能如愿,感叹着世事无常,抑郁而终。这些男女的怨念化成诅咒,为石仓屋带来灾祸。因此,一度还频频请修行者或祈祷师到家里占卜及除灵。”
但很遗憾,完全起不了作用。双亲不敢相信,儿子和女儿是凭己意偏离伦常轨道,任情况演变成此种局面。两人肯定是遭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蒙骗迷惑,这是妖魔作祟、是诅咒——病急乱投医的父母仰仗神谕和占卜,却每每期望落空,阿彩和市太郎则冷眼旁观、爱意丝毫无损。
“啊,我话讲的太快了。”
阿福像是要防止冷汗直冒似的,轻轻以手背抵着鼻尖,抬起头。
“两人的行为有异。不管感情再好,姐弟俩未免太过亲密。最早注意到这点的,是石仓屋的众女侍。”
女人对这种事总是眼见耳锐。
“此事后来稍加打听便可得知。不过直觉灵敏的人,从姐姐回到石仓屋的半年后,便察觉当中有些蹊跷。”
当然,尽管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因为这事实在离谱,她们都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打消脑中的揣测,深埋在心里。阿彩逐渐习惯石仓屋的生活,和家人打成一片,与市太郎相处融洽,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愈来愈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伙计心生疙瘩。
冬逝春至,梅雨绵绵、夏去秋来,天寒冬临,又过一年……
阿彩小姐与市太郎少爷似乎好过头了吧?众人的疑惑日益加深。
“可是谁也说不出口。怀疑的对象与内容是两回事,倘若只是女侍之间的流言蜚语倒无所谓——不,就算是这样,如果一时口无遮拦,对方听了不知会作何反应。还是小心为要,老天保佑。”
要是听着误解传言的原意而大为惊讶,引发某些女侍对大小姐和少爷产生不堪的臆测,一旦消息传进铁五郎夫妇耳中,后果难以想象。
所以众人都默不作声、面面相觑,当成是自己想太多或严重误会。
“最后,只有我爹娘毫不知情。”
还有我。阿福伸手按住鼻头,露出苦笑。
“我才十岁,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大姐和哥哥感情很好。我记不太清楚,没办法有条理的说给你听。”
阿近直截了当的问:“当初是谁告诉令尊令堂这件事?”
阿福犹如遭练习用的长枪戳中似的,微微扭动身子。“这个嘛……”是宗助。
“就是护送您去私塾,手艺很好的那名裁缝师傅对吧?”阿福重新坐好,整色颔首。
“他常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两人,于是发现了他们的关系,而且……”她难以启齿的低下头。
“我毕竟还小,记忆很模糊,但曾有几次这样的事……”
阿彩在宗助的陪同下到私塾接阿福,回家路上却松开阿福的手,将她交给宗助,悄悄前往其他地方。这种情形发生过两、三次。
“在外头和市太郎先生见面吗?”
“我猜是约好的,这手法很常见。”
宗助是个好人,他早看出阿彩的行径有异,于是暗自推测:小姐似乎是偷偷去幽会,对方是谁呢?为了店内着想,还是弄明白比较好。不必把事情闹大,就趁小姐外出时,留心跟在她后面吧,得谨慎处理才行。
宗助小心翼翼跟踪,最后得知阿彩的幽会对象时,真不知有多错愕。
“宗助先生当面向石仓屋老板讲明了一切吗?”
阿福眼神一暗,嘴角微微颤抖。
“那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他和我父母谈这件事之前,应该和掌柜及女总管讨论过。”
宗助这才晓得店内其他人也已察觉,却不敢吭声,全都保持沉默。既然如此,眼下就看谁自愿当帮猫脖子系铃铛的老鼠了。
“很久以前,我尚未出生时,宗助有过家室,但一直没有儿女,不久妻子也早一步离开人间。此后,他便一直住在石仓屋,全心投入工作,可说和男女情爱之事最无牵扯。”
这种人的话反倒容易取信于人。且就算惹恼店主夫妇而遭扫地出门,宗助王老五一个,又有一技在身,不愁找不到工作。在这样的判断下,他决定向店主报告此事。
这名刚毅木讷、与情爱无缘的五十岁男子,下定决心直言进谏,没想到造成反效果。
起初,铁五郎和阿金听不懂宗助在说些什么,尽管明白他话中大意,但因过于诧异,一时会意不过来。
渐渐理解是怎么回事后,两人先是驳斥“好恶心的玩笑”,没过多久,铁五郎便不禁勃然大怒,阿金也气得直发抖。
“当时我不在现场,可能在睡觉吧。因为他们不会大白天谈这种事。”
石仓屋主人铁五郎的咆哮声惊人,整座店几乎为之撼动。
宗助,你这家伙是疯了吗!
依石仓屋店主夫妇来看,这不仅是唐突之举,更是下流的告密,触人霉头。好不容易重回怀抱的美丽长女,与日后将继承家业的长子,两人间竟然有乱伦的关系。而且此事还是出自宗助这个深获铁五郎信任,手艺过人的工匠管家之口,也难怪他会气得七窍生烟。
“家父大发雷霆,对宗助拳打脚踢,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冲突爆发时,阿金缩在一旁,吓得面无血色。
“要不是掌柜急忙冲过来阻止,家父恐怕会将宗助活活打死。”
宗助从此卧病不起,完全无法下床。目睹铁五郎发怒的可怕模样,其他伙计都吓坏了,没人敢替宗助说话。
关于阿彩与市太郎那乱伦的传言,也就此悬宕。
不过,当铁五郎与阿金的怒意消退后,冷静深思,耿直的宗助怎会信口胡诌?两人面面相觑,细想阿彩与市太郎平日的行径,心里也觉得不无可能。只是他们不愿承认,宁可相信是宗助精神错乱,也不敢坦诚是自己的过错。此事就这么悬而未决。
五天后,宗助撒手人寰。
“虽然他的死法一卡便知不单纯,但从叫大夫前来的那刻起,店内便已串通好对外谎称是宗助酒醉胡来、不慎跌落楼梯,所以并未节外生枝。”
这是店主教训伙计的结果,只要合情合理,原本就不会被问罪。只不过,石仓屋颇为内疚,决定赶紧将宗助下葬。当时,阿彩刚好回石仓屋满一年又两个月,正是梅花含苞待放的时节。
“深夜,姐姐阿彩来到双亲房间。”
宗助是忠心耿耿的伙计,也是可靠地工匠总管,铁五郎与阿金意外失去得力右手,心头纷乱,辗转难眠。这时阿彩前来,双手伏地,向两人行磕头礼。
“爹、娘,宗助遭遇那样的事,店里吵得沸沸扬扬,我听见众人都在窃窃私语。”
你听到什么?铁五郎和阿金反问。
“我和市太郎的事。”阿彩不显半点羞惭,只是一脸哀伤的低头道。
“听说宗助已告知爹娘此事。”
阿彩这个素未谋面的美女的声音,仿佛与阿福的话语重叠,传进阿近耳中。那是犹如银铃轻摇般的好嗓音。
“他的话句句属实。”
阿彩静静注视着爹娘,宛若倒出容器里的清水般,流畅地道出此语。
“我不认为这样有错。难道我不能爱市太郎吗?难道市太郎就不能爱我吗?”
没人教过我这个道理。
阿近感到有股寒意在背后流窜,一时忘记自己的立场,双手环抱着身躯。
猛然回神,阿近发现阿福也和她一样。两名迎面而坐的女人像是孤儿般寂寞,以手臂为自己取暖。
“抱歉。”阿福手放回膝上,眼神转柔,开口说,“这故事听着不太舒服。”
明知是两人相爱的故事。
“市太郎先生的想法也和阿彩小姐一样吗?”阿近问。“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阿福的脸痛苦的皱成一团,“我认为哥哥至少有点是非之心。”
然而,他深深地为阿彩的美着迷。阿福的话首度竖起利爪,刺进阿近的心。
“我猜他是被牵着走,遭姐姐一把抓住拽着走,无法自拔。”
阿福的口吻头一次带着责备阿彩的意味。
“要是他够早熟,懂得上风月场所,也许情况会有所不同。家父日后常如此埋怨。”
这不是牢骚,而是锥心刺骨的懊悔。
市太郎见到阿彩时才十六岁,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第一个邂逅的女人竟是从小在外地成长的亲姐姐,不仅美丽得不可方物,还投来令人酥软的微笑,且近在伸手可及之处。市太郎的目光离不开阿彩,就算有片刻转移,只要待在家中,姐姐的身影不知不觉又会出现在眼前。
天下最美的姐姐,爱上她何错之有?
“小姐,您知道风箱祭吗?”阿福问。“那是打铁店和铸器店的祭典,于每年的十一月八日举行。”
两者都是使用风箱的行业。
“主要是膜拜稻荷神。工匠会熄去炭火,歇业一天,祈祷往后免受烧烫伤。然后享用美酒佳肴,欢度祭典。”
虽然石仓屋开的是裁缝店,没有直接关系,但日本桥通町南方有座南锻冶町,那里的工匠和铁五郎素有交谊,常邀请他参加风箱祭。
“那是姐姐回乡当年的十一月八日,两人的关系尚未公开。我们全家受邀前往,祭典相当热闹,连小孩子都乐在其中。”
阿福突然改变话题,阿近不发一语,只管用心聆听。
“铁匠从家中屋顶或二楼窗口朝外头撒橘子,附近的孩子们全聚集过来。”
橘子撒愈多愈吉利,要是舍不得就会诸事不顺,因此他们都装满整篮的橘子往外撒。
“我是客人家的孩子,尽管年纪还小,也跟着撒橘子。我夹在哥哥和姐姐中间,像大人一样丢橘子。”
这时,十岁的阿福目睹了那一幕。
“哥哥从篮里拿起一颗橘子,姐姐悄悄把手搭在上头,包覆住哥哥握着橘子的手。”
两人开心地相视而笑。
“接着,姐姐取过那个橘子藏在手中。”
过了半晌,篮里的橘子全撒尽后,阿彩剥着那颗橘子,一片一片地吃起来。
“那是留有两人掌心余温的橘子。”
温热的橘子,明明不好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等我年纪渐长,明白两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后,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那颗橘子。”
假如那不是姐弟之情,而是男女之爱,那么,此等举止就像橘子般酸甜。那橘子的滋味应该很甘美吧。
“我爹娘这回吓得脸色发白。”阿福接着说。“宗助没撒谎,父亲却已将宗助活活打死。”
阿彩告白后,市太郎禁不住双亲的逼问,不久即招认一切。他明知犯下错误、偏离了正道,可是每当看到姐姐,便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愫。
“既然如此,就不能继续留两人在石仓屋。”
铁五郎和阿金起先打算将阿彩交由大矶的养父母照顾,只是,这么做势必得说明原委。
“但这实在难以启齿,人家不见得会相信。”
夫妻俩仓皇失措、无所适从,闹的全家鸡犬不宁。然而,此事决不能传到外头。铁五郎和阿金也是在这时候开始请修行者和祈祷师到家中,他们已是病急乱投医。
“最后,决定以到其他店里见习的名义,送哥哥到家父一名在牛込开裁缝店的好友家中当伙计。”
事情遭揭露后,两个月过去,五月的天空晴朗无云,美不胜收。
就在市太郎离开石仓屋的前一天……
“姐姐上吊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