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任务 第一章
如果去问杰瑞·德莫特,他肯定会把手放在心口,发誓说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任何人,他不应该去死。但这并没能救他。
三月中,美国爱达荷州首府,博伊西市。冬天很不情愿地慢慢放松着它的掌控。首府周边环绕的山顶上都还积着雪,风从山峰上掠下,依旧冰冷刺骨。街上走着的人,都缩在暖和的外套里。
州议员从杰斐逊西街700号州议会大厦走了出来,出现在大厦宽大的入口处。他顺着砂岩墙,朝停在街边的轿车走去,车已经启动就绪。他用他惯常的方式,朝柱廊门边台阶上的警官点点头,然后看见了他的司机乔。乔跟随了他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这会儿,他正从轿车那边绕过来,打开了车后部的门。议员没有注意到,人行道那头的一张椅子上站起来一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开始向这边走过来。
那人头上戴了顶没有檐的便帽,身上穿着件黑色的长大衣,前面没有系扣,他用手从里面勒紧了衣服。唯一令人奇怪的就是他的大衣底下穿的不是牛仔裤,而是一种白色服饰。后经证实,这件衣服是阿拉伯人穿的那种长至脚踝的大袍。
“议员。”声音响起的时候,杰瑞·德莫特差不多走到了打开的车门边,他朝声音转过身去。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看到的,是一副盯着他的黝黑面孔,但那人目光空洞,仿佛在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大衣滑落开来,一把锯短了的枪管从衣服里悬空的位置处抬了出来。
警察后来发现,两支枪管同时开的火,子弹是那种猎兽用的大型铅弹,不是打鸟用的那种小型弹丸。射击距离差不多有十英尺。
由于枪管被锯短,弹着点撒得很开,钢珠射穿了议员的身体,其中几发击中了乔,使他转向其他的方向,并且向后仰倒。乔的上衣底下有一支手枪,但他的手去捂脸了,一直都没用上。
台阶上的军官看到了所有这些。他拔出左轮枪,跑了下来。刺客的双手在空中挥舞,右手抓着那把短枪,尖声叫着什么。军官不知道他第二个枪管是否发射过了,连开了三枪。在二十英尺的距离上,以他所受的训练,不可能打不中。
那个人大声喊叫着。三枪都击中了他胸部的中央位置,把他打得向后退去,撞上了汽车尾部的行李箱。他弹了起来,向前倒下,脸朝下埋在水沟里,死了。门廊下出来的人看到了这一切——两个人倒下了,司机盯着自己流血的双手,警察站在刺客的尸体旁边,双手握着枪,向下指着。他们向楼内跑去,呼叫支援。
两具尸体被移至市里的停尸所。乔的脸上被打进三粒霰弹,进了医院。议员死了,胸部被射入超过二十粒钢珠,击中了心脏和肺部。刺客也死了。
后者被剥光了衣服放在停尸板上,没有一点和身份有关的线索,没有个人文件。令人奇怪的是,除了胡须,体毛都被剃干净了。通过在晚报上刊登他的面部照片,两名知情人提供了信息:一个是市郊一所学院的校长,他认出死者是一名约旦裔学生;另一个是寄宿式出租屋的女房东,她认出死者是她的一名房客。
警探们彻查了该名男性死者的房间,拿走许多阿拉伯文的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的数据被下载到警察的技术实验室。博伊西市警察总部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硬盘里装着一系列演讲和布道——一个蒙脸人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屏幕,用流利的英语在传播“教义”。
内容简单而残忍。真正的信徒要完成自己个人的转变——从异端到信仰真谛的穆斯林。他只能依靠自己,不信任任何人,皈依圣战,成为一名真正忠诚的安拉战士。然后他应该找出那些侍奉“大撒旦”的显要人物,把他们送去地狱,之后要像“萨伊德”一样死去,然后升入安拉的天堂,永远生活在那里。他那儿有很多条视频,里面都是同样的信息。
警方把这些证物转给了联邦调查局博伊西办公室。后者将全部卷宗呈送至华盛顿特区的约翰·埃德加·胡佛大厦。联邦调查局总部对此一点都不惊讶。他们之前就曾听说过这个“传教士”。
1968
11月8日,露茜·卡尔森夫人开始分娩。她被径直带往加利福尼亚彭德尔顿基地的海军医院孕产部,和丈夫一起入住。两天后,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儿子降生了。
孩子的姓名取自他祖父的名字,叫作克里斯托弗。他的祖父是美国海军陆战队高级军官,常被称作克里斯,为了避免混淆,孩子的爱称就成了“基特”。提起这位年长的拓荒者只是因为巧合。
他的生日也很巧,11月10日。1775年的这一天,美国海军陆战队正式建军。
阿尔文·卡尔森上尉之前在越南。那里的战事极其惨烈,在之后的五年里也是如此。但他的轮值结束了,所以他被允许回家过圣诞节,和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小女儿重聚,并迎接他的第一个儿子。
新年结束后他回到了越南。1970年,他最终回到了彭德尔顿海军陆战队基地。给他的下一个委派不是外派。他在彭德尔顿基地待了三年,看着他的儿子从一个学步的小孩长到了四岁半。
这里远离致命的丛林,夫妇俩在已婚军官宿舍、办公室、社交俱乐部、小卖部和基地教堂之间过着正常的基地生活。他还可以在德马尔锚地教儿子游泳。他有时会想起在彭德尔顿基地那些年的美好时光。
1973年,他接到委派,协同家眷到紧邻华盛顿外围的匡提科。那时的匡提科还是蚊子和虱子成群出没的荒野之地,小男孩可以在这里的林间追逐松鼠和浣熊。
亨利·基辛格和北越的黎德寿在巴黎郊外会谈时,卡尔森一家仍然生活在基地。会谈达成了一致,正式结束那场长达十年的屠杀,也就是现在美国所称的“越南战争”。
卡尔森现在已经是少校了,他第三次回到越南。由于北越军队准备违反巴黎协定,进攻南部,那里仍然危机四伏。不过他被召回得比较早,早在骚乱从大使馆蔓延到机场最后一架飞机起飞前就回来了。
这些年来,他的儿子基特经历了一般美国小男孩都会经历的阶段——美国少年棒球联合会、童子军、小学。1976年夏,卡尔森少校和他的家庭迁移至海军陆战队第三大基地——北卡罗来纳州的勒琼基地。
作为他所辖营的第二指挥官,卡尔森少校在C街第八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工作。他和妻子,还有三个孩子一起,住在已婚军官宿舍。从没有人说起过这个正在成长中的男孩长大以后可能喜欢做什么。他降生在两个“家”的中心:卡尔森家和军队。通常认为,他会追随他的祖父和父亲,进入军官学校,穿上军装。
1978年到1981年,卡尔森少校接受早就应该完成的海上委派任务,去往北弗吉尼亚州切萨皮克湾南岸的诺福克美国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基地。家里人住在基地,少校作为尼米兹号航母的长官出海执勤,这艘航母可是航母船队中的骄傲。他在海上的有利位置让他目睹了“鹰爪行动”的惨败——那也叫作“沙漠一号”,几个美国外交官被一群受控于阿亚图拉·霍梅尼的“学生”绑架至德黑兰作为了人质,但那是一场令人绝望的营救。
卡尔森少校站在尼米兹号的舰桥上,用远距离望远镜看着八架重型海种马直升机轰鸣着飞向海岸。“绿色贝雷帽”和“游骑兵”负责本次“抢人”行动——他们将解救外交官们,并把他们带离海岸,回到安全地带。海种马是去支援他们的。
他见证了他们大多数人的艰难返航。第一批的两架在伊朗海岸飞入一场沙暴,因为没有滤沙装置而发生了故障。另一架从正面飞入风暴墙,飞机起火。其他直升机带着伤者返航。在他生命剩下的日子里,每次想起这段记忆和那次愚蠢的计划,他都感到十分痛苦。
1981年夏天到1984年,阿尔文·卡尔森已经是中校了,他和他的家人被派往伦敦,在格罗夫纳广场的美驻英大使馆担任美国海军陆战队参赞。基特在圣约翰伍德的美国学校上学。后来,男孩回忆起他在伦敦的那三年时,充满了感情。那时正是玛格丽特·撒切尔和罗纳德·里根举世瞩目的伙伴时代。
福克兰群岛遭到入侵,旋即被解放。英国伞兵部队进驻斯坦利港一周前,罗纳德·里根到伦敦进行国事访问。查理·普里斯被任命为大使,成为这座城市里最受欢迎的美国人。自此,晚会与舞会不断。在大使馆一次列队迎接活动中,卡尔森一家见到了伊丽莎白女王。十四岁的基特·卡尔森第一次迷恋上了一个女孩儿。而他的父亲,已在部队里待满了二十个年头。
卡尔森中校被提升为海军陆战队第三团第二营指挥官,他的家庭也随着他迁至和伦敦气候迥异的夏威夷群岛的卡内奥赫湾。对十几岁的男孩来说,这段时间就是冲浪、浮潜、潜水、钓鱼,还有对女孩子愈发感兴趣。
十六岁的他,体魄之强健令人惊叹。学习成绩也表明他拥有一个飞速运转的大脑。一年后,他父亲升职到了总参谋部,被派回大陆。基特·卡尔森是鹰级童子军,同时也是后备军官训练营的新生。多年以前所做的推测正在变成事实——就像飞机开始着陆无法停止一样,他正在步父亲的后尘,即将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的一员。
回到美国本土,大学学位向他发出召唤。他被送往弗吉尼亚威廉斯堡的威廉与玛丽学院,在那里寄宿修学了四年,主修历史和化学。其中三个长暑假,分别花在了美国陆军伞兵学校、水肺潜水学校和匡提科候补军官学校。
1989年春天,他二十岁,毕业拿到学位的同时,肩膀上也多了一条杠,成为一名海军少尉。在授衔仪式上,已是准将的父亲和他的母亲都感到无比的骄傲。
作为荣誉学员,他先被委派去海军军官基础学校,过完圣诞后,再去陆军军官学校,直到1990年3月,随后是乔治亚州本宁堡的游骑兵学院。获得游骑兵徽章后,他被载往加利福尼亚的二十九棕榈镇海军基地。
二十九棕榈镇海军基地又被称作“树桩”空地作战中心,他被派往这个基地的第七团第一营。之后,1990年8月2日,一个叫萨达姆·侯赛因的人入侵了科威特。美国海军陆战队重返战场,基特·卡尔森少尉也随同参战。
1990
英美两国声称不能容忍萨达姆·侯赛因侵略科威特的行径,于是从波斯湾到约旦边境,沿着伊拉克-沙特阿拉伯沙漠边境线,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联盟。
美国海军陆战队加入到由沃尔特·布隆梅将军统帅的海洋远征军中,其中第一师由麦克·迈亚特将军指挥。基特·卡尔森少尉的军阶离他们还很远,他被分配在了第二师。这一师被配属在联盟战线的最东端,从他们的位置向东,就是波斯湾蓝色的海洋。
第一个月,八月,热得让人恍惚、紧张而忙乱。全师,包括所有的装甲武器、火炮都必须卸载登陆,沿防区配置。庞大的运输编队抵达了至今为止仍在昏睡的朱拜尔油港,卸下所需要的物资,给一个全建制美国师提供给养,用以装备、居住。直到九月,基特·卡尔森才被召见分派任务。那是一个资格很老的少校,讲话尖酸刻薄——这很可能是因为他无法晋升,而且对此很不高兴。
杜兰少校慢慢读着这个新军官的档案。他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他抬头望去。
“你的儿童时代在伦敦?”
“是的,长官。”
“古怪的混蛋。”杜兰少校看完,合上了档案,“紧挨在我们西边的就是英国第七装甲旅。他们称自己为‘沙漠之鼠’。就像我说的,古怪。他们叫自己的士兵老鼠。”
“事实上,是跳鼠,长官。”
“是个什么?”
“跳鼠。一种沙漠动物,像猫鼬。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们在利比亚沙漠同隆美尔作战赢得的称号。隆美尔就是沙漠之狐。跳鼠虽然较弱,但更难捉摸。”
杜兰少校并不感到惊奇。
“别跟我耍小聪明,少尉。出于某种原因,我们必须和这些沙漠老鼠相处。我向迈亚特将军建议,派你过去他们那儿作为我们的联络官。解散。”
联军还得在沙漠里再流五个月汗——司令官诺尔曼·施瓦茨科夫将军要求联盟的空军先把伊拉克部队打到半残,他才会进攻。这段时间里,基特·卡尔森向指挥第七装甲旅的英国将军帕特里克·科丁利报到后,一直在两支部队间做联络工作。
极少有美国士兵能对沙特阿拉伯本地的阿拉伯文化产生兴趣或是同情。但天性好奇的卡尔森是个例外。他从英国人里找到两名略懂阿拉伯语的军官,并从他们那儿背了些短语。去朱拜尔的时候,他听着祷告者每日五次的祷告,看他们穿着长袍俯卧在地,不停地以前额触地完成礼拜。
有机会和沙特人碰面时,他都很重视地使用正式的问候语As-salamu alakhum(祝你平安),还学会了用Wa alaikum assalaam(也祝你平安)来回应。他注意到由此所引发的惊愕,不过这不用外国人担心,惊愕之后,友善接踵而至。
三个月后,英国装甲旅规模增至一个师。施瓦茨科夫将军命令英国人向东挺进,这让迈亚特将军很是懊恼。当地面部队最终行动时,这成了一场短促、残酷、激烈的战斗。伊拉克人的装甲部队被英国的挑战者二型坦克和美国的艾布拉姆斯主战坦克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撵走了。和过去几个月一样,制空权完全被联军控制。
萨达姆的陆军躲在堑壕里,被美军B-52轰炸机地毯式的轰炸碾为齑粉,纷纷投降。对美军来说,这场屠杀是向科威特的快速挺进,这令他们感到兴奋;同时,这也是向伊拉克边境渗透的最后一次进攻,所以上级命令他们可以停止了。地面战争一共才打了五天。
基特·卡尔森少尉肯定做对了些什么。1991年夏天,他回来时,作为全营最佳少尉被调到了八十一毫米迫击炮排。为了更高的目标,他又做了件不同寻常的事——这是第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他申请并且获得了欧姆斯泰德奖学金。他被问及原因时,回答说,他想被派往加利福尼亚州蒙特利市普里西迪奥的国防语言学院。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承认他想学习阿拉伯语。这个决定后来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的长官被他弄得有些迷惑,但还是批准了他的请求。由于欧姆斯泰德奖学金,他在蒙特利待了一年。其后的第二、第三年他获得了开罗的美国大学为期两年的实习机会。他在这里发现,他是唯一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也是唯一曾经见证过战斗的军人。1993年2月26日,他还在那里的时候,一个叫拉姆齐·由塞夫的也门人试图炸毁曼哈顿世贸中心的世贸大厦。那个人失败了,但美国当局忽略了一点,即:他打响了针对美国的“伊斯兰圣战”第一枪。
那会儿还没有电子刊物,不过卡尔森少尉可以通过无线电,在大西洋这头同步了解事件调查的进展。他既迷惑又好奇。最后,他给他在埃及认识的最有智慧的人——哈立德·阿齐兹教授,艾资哈尔大学的老师——打了电话。艾资哈尔大学是整个伊斯兰世界最著名的《古兰经》研究中心之一。这位教授有时会到美国大学做讲座。他在艾资哈尔大学自己的住处接待了这位美国青年。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基特·卡尔森问。
“因为他们恨你们。”老人平静地说道。
“但是为什么呢?我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对他们个人?对他们的国家?对他们的家人?没有。也许你们给他们捐过些美元。但那不是重点。对恐怖主义来说,这从来都不是重点。对恐怖分子而言,不管是法塔赫还是黑九月,抑或是新的教派,首先是愤怒和仇恨,然后才是所谓正当的理由。伊朗共和军的正当理由是爱国主义,红色旅是政治,萨拉菲斯特圣战分子是虔诚——虚假的虔诚。”
教授用酒精炉为他俩准备茶饮。
“但他们声称是追随神圣的《古兰经》教义。他们说自己是在遵从先知穆罕默德的旨意。他们说自己是在侍奉安拉。”
水开了,年长的学者微微一笑。他注意到在《古兰经》之前插入的那个词——“神圣的”,一个出于礼节但令人高兴的词。
“年轻人,我被称为‘哈菲兹’,这是说一个人可以记得全部六千二百三十六节《古兰经》经文。和你们的《圣经》不一样,我们的《古兰经》不是由成百上千个作者编写而成,而是由一个人书写,准确地说,依口授而成的,而且其中有些篇章相互间似乎还有些抵触。
“圣战分子所做的,就是从整个文本里抽出那么一或两句,稍微曲解一点,然后就假装他们有了神圣的正当理由。他们没有。我们的圣书里没有任何文字命令我们必须屠杀妇女和儿童以取悦我们所称之仁慈的、悲天悯人的安拉的。所有的极端分子都那么做,包括基督徒和犹太教分子。别让我们的茶凉了,得在它热得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喝。”
“可是,教授,对这些矛盾,从来没有人研究、解释、纠正过吗?”
教授亲手给这个美国人又加了点茶。他有仆人,但他喜欢自己亲自烹茶。
“一直都有。一千三百年来,学者们一直在钻研那本书,给它写评注,汇编辑录为《圣训》,大约有十万则。”
“您看过吗?”
“没看全。十辈子才看得完。不过还是看了不少的。而且还写了两则。”
“其中一个炸弹袭击者,奥马尔·哈立德·拉赫曼谢赫,过去……呃……现在也是……一名学者。他们叫他盲先生。”
“一个理解不正确的学者。对任何宗教而言,这没什么新鲜的。”
“可我还是要问,他们为什么仇恨?”
“因为你不是他们。那些不是自己人的人曾经让他们极度愤怒。我们称犹太人、基督徒为卡菲勒——那些不信仰真主,无法皈依唯一真正信仰的人,不过它也指那些不是纯正穆斯林的人。在阿尔及利亚,圣战分子在他们针对阿尔及尔的圣战中,血洗几个村庄的穆斯林游击队战士,屠杀村民,连妇女和孩子都不放过。永远记住,少尉,首先是愤怒和仇恨,之后那些正当的理由、十分虔诚的姿态,全都是伪装。”
“您呢,教授?”
老人叹了口气。
“我憎恶他们,鄙视他们。因为他们给我挚爱的伊斯兰教义抹了黑。他们呈现给世界的伊斯兰教被愤怒和仇恨扭曲了。不过共产主义灭亡了,孱弱自利的西方人只关心享乐和贪欲。会有很多人听从新思想的。”
基特·卡尔森看了下手表。快到教授做礼拜的时间了。他站起身。学者注意到他的举动,面带微笑,站了起来,陪着他的客人来到门边。当美国人离开的时候,教授从后面喊住他。
“少尉,恐怕我所挚爱的伊斯兰教正在进入漫长的黑夜。你还年轻,你会看到结局的,印沙安拉⑾。我祈祷自己不要活着去见证它的黑暗。”
⑾印沙安拉:阿拉伯语,“如果真主意欲”。
三年后,这位老学者死在自己的床上。但杀戮已经开始了,一枚巨型炸弹轰炸了沙特阿拉伯一栋美国平民聚居的公寓楼。一个叫奥萨马·本·拉登的男人离开苏丹,作为新一届塔利班政府的尊贵客人返回了阿富汗,彼时,塔利班已经横扫了整个国家。西方世界仍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保护自己,还在继续享受着秋后蚂蚱的时光。
当下
夏天的英国萨默赛特郡,格兰嵇康比小镇上,一些游客在17世纪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漫步。这里远离所有通向西南部海滩和港湾的主要干道,非常宁静。不过它也有它的历史、皇家特许状、镇议会和一位镇长。2014年4月,到了贾尔斯·马特拉沃斯——一位退休的裁缝,出任镇长的时候了。
他戴着三角帽,身穿毛皮流苏的礼服,佩着镇长的饰链,正在给商业街后面的一座商会大厦做开幕礼。围观的那一小群人里冲出来一个人,在所有人能够反应过来之前,越过和马特拉沃斯之间的那十码的距离,用一把宰牲用的屠刀,刺入他的胸膛。
现场有两名警察,不过都没有佩枪。镇议会委员和其他人徒劳地照顾着垂死的镇长。警察上前制服杀手,但他无意逃跑,反复喊叫着没人能听懂的话。事后专家确认,他喊的是“真主至大”或是“伟大的真主”。
杀手被两名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官扑倒在地,其中一名警官的手被刀子划了一道口子。郡府汤顿市的探员迅即赶到,着手开始正式审讯。刺客坐在警察局里,一言不发,拒绝回答问题。因为他身穿一袭阿拉伯式长至脚踝的袍子,所以警方从郡警察总部召来了一名会说阿拉伯语的警员,但他也没能有所斩获。
该名男子是当地一家超市的货品上架员,住在寄宿屋一户一室的起居室里。房东太太供述,他是一名伊拉克人。起初人们以为,他的行为源于对正在他的国家所发生的事情的义愤,但内政部发现,他是作为难民来到英国的,并被准予政治避难。镇里的年轻人前来作证,说法鲁克三个月之前一直热衷于聚会、喝酒、约会。之后他似乎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对自己之前的生活方式十分鄙夷。
在他的起居室里,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什么也没发现。但他电脑里的东西,爱达荷州博伊西市的警察一定会很熟悉——一则又一则的布道。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坐在一块印有《古兰经》铭文的黑布前,要求信徒们铲除卡菲勒⑿。茫然无措的萨默赛特警官们看了一部分那些布道,只发现布道者说一口地道的英语,没有丁点儿口音。
⑿卡菲勒:在伊斯兰教用语中意为“不信教者”、异教徒。
杀手被传讯时,依然一言不发,同时,档案和笔记本电脑被送往了伦敦。首都警队的警员将详细材料送往内政部。内政部又向情报机构军情五处咨询。后者已经从英国驻华盛顿大使馆的派驻人员那里获得了一份有关爱达荷州事件的报告。
1996
回到美国,基特·卡尔森中尉被派驻彭德尔顿基地三年。他在那里出生,并在那里度过了他生命的头四年。就在那段日子里,他的爷爷在北卡罗来纳州自己的房子里去世了。老人是海军陆战队的退役上校,曾参加过硫磺岛海战。在他去世前不久,他见证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基特的父亲,晋升为一星准将,老人自豪得连气都喘不匀。
基特·卡尔森在自己出生的那家医院结识了一位海军护士,并和她结了婚。三年来,他们一直试图生个孩子,后来检查表明,女方不能生育。他们达成一致,将来收养个孩子,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1999年夏天,他被派往参谋学院,回到了匡提科。2000年,他升任少校。毕业后,他和他的妻子又收到了委派任务。这次他被派往日本的冲绳。
正是在那儿,那个与纽约隔着好几个时区的地方,当他在睡前看着午夜新闻的时候,他目睹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那个后来被称作“9·11事件”的画面。
他和其他人一起一声不吭地在军官俱乐部坐至深夜,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两架飞机撞向双塔的慢动作回放——先是北塔,然后是南塔。
和他边上的人不同,他懂阿拉伯语,了解阿拉伯世界,了解伊斯兰教。他知道在这个星球上,有超过十亿的人信奉它。
他想起了哈立德·阿齐兹教授温和有礼地给他奉茶,预言伊斯兰世界的漫漫长夜。是十九个阿拉伯人干的,其中包括十五个沙特阿拉伯人。随着情况逐渐明朗,他听到周围逐渐升腾起愤怒的骚动声,他想起了其他人。他记得当他用朱拜尔人的母语向他们问候时,那些店主笑逐颜开。恐怖分子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吗?
傍晚的时候,全团集合,列队听团长训话。他的讲话令人沮丧——这是一场战争,海军陆战队像以往一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受到何种的召唤,都将保卫国家。
基特·卡尔森少校想到这些年所浪费的时光,十分痛苦。在非洲和中东,针对美国一次又一次的袭击只导致了那些政客们维持一周的愤怒,但他们却对阿富汗洞穴群里的屠杀计划没有一点点认识,甚至连屠杀的规模也不知道。
“9·11事件”给美国以及她的人民所造成的伤痛怎么评估都不过分。一切都变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和从前一样。巨人在这过去的这二十四个小时里,苏醒了。
卡尔森知道,会有报复行动,他希望能参与。但他被绊在这个日本的岛上,还需要在这个职位上服役好几年。
不过,正如这次事件永远地改变了美国一样,它也改变了基特·卡尔森的生活。他并不知道,在华盛顿,一名中央情报局高级军官、冷战老兵汉克·克兰普顿正在搜索陆军、海军、空军和海军陆战队的档案,寻找一种极其少有的人。他正在找那些懂阿拉伯语的现役军官,行动的名称叫“清洗”。
在弗吉尼亚州的兰利,中央情报局总部二号楼他的办公室里,电脑以远快于人眼可视或是人脑可以处理的速度筛选着所有的档案。姓名和履历不停翻滚,大多数都被剔除,其中的一小部分项目被留了下来。
屏幕上方突然跳出一个名字,边上有颗星星不断闪烁。海军陆战队少校,欧姆斯泰德奖学金,蒙特利国防语言学院,派驻开罗两年,双语,精通阿拉伯语。“他在哪?”克兰普顿问道。“冲绳。”电脑回答。“好的,我们要他来这儿。”克兰普顿说道。
花了点时间,还有些争吵。海军陆战队不愿意,但中情局更胜一筹。中情局局长只对总统负责,乔治·W·布什对乔治·特内特局长言听计从。椭圆形办公室否决了海军陆战队的反对。卡尔森少校即刻被临时调派给中央情报局。他并不想换工作,但至少这让他摆脱了冲绳。他发誓有机会时一定重回海军陆战队。
2001年9月20日,一架运输星飞机从冲绳起飞,朝着加利福尼亚飞去。飞机后座上坐着一位海军陆战队少校。他知道海军陆战队会照顾苏珊,稍晚些会送她去匡提科海军陆战队基地的住所。那里会离在兰利的他近一些。
遵照命令,卡尔森少校被从加利福尼亚转运至华盛顿郊外的安德鲁斯空军基地,以便去往中央情报局的总部。
面试、阿拉伯语测试,强制着便装,最后是去二号楼一间很小的办公室。它离一号楼本部顶楼的中情局高官们有几英里远。
他们给了他一堆截获的阿拉伯语无线电通联,让他研读、注释。他有些恼怒。这是位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路上的米德堡国家安全局的活儿,他们有侦听员、窃听员、密码破译员,他加入海军陆战队,可没有分析过开罗收发报机的新闻广播。
之后,谣言传遍了整个大厦。奇怪的阿富汗塔利班政府首脑毛拉⒀奥马尔,拒绝交出“9·11事件”的罪犯。阿富汗将保证奥萨马·本·拉登和他的“基地”组织在阿富汗国内的所有行动的安全。而谣言是这样的:我们将入侵。
⒀毛拉:在伊斯兰国家和地区,毛拉是对知识分子的尊称,相当于汉语的“先生”。
细节很少,但有些还是很准确的。大量海军将要启航,进入波斯湾,输送大规模空中武装力量。巴基斯坦虽然不情愿,提了很多条件,但会配合行动。美国地面部队只出动特种部队。他们的英国伙伴将和他们一起。
除了间谍、特工和分析员,中央情报局还有一个部门,参与业内称之为“积极手段”的活动中去——一种对杀人勾当的委婉说法。
基特·卡尔森有个明确的立场,他要向某些人推销自己。面对特别行动处的负责人,他说得很直接:你需要我。
“长官,让我像鸡舍里的母鸡一样待在笼子里没有任何价值。我可能不会说普什图语或者达里语⒁,但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本·拉登的恐怖分子——他们全是阿拉伯人。我能听懂他们的话。我可以讯问犯人,读懂他们写的指令和记录。在阿富汗你需要我,这里没人需要我。”
⒁普什图语、达里语:两种语言均为阿富汗语言。
他找到了盟友,被调了过去。当布什总统10月7日发表入侵声明的时候,特别行动处的先遣部队已经去和反塔利班的北方联盟会合了。基特·卡尔森和他们一起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