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在这段时间,阿贝尔向着迪波尔逃亡。而君王以他温和的、不经意和善意的忍耐接受了他的靠近。阿贝尔总是去叨扰他,而他也无法逃开他的叨扰。
早上他会在迪波尔的家门前等待,吹出熟悉的口哨,然后他们一起沿着河岸走向学校。迪波尔每个星期会在阿贝尔家吃一次午饭。姨母很赞成这份友谊,这个温顺、内向的男孩很符合她内心里其实是对阿贝尔的设想和期许。
在朋友们中间,迪波尔是唯一一个不会让姨母忌妒的人。如果是小团体来串门,只会得到姨母冷淡的接待,她带着神经质的好奇招待他们,时不时地将目光瞟向他们,然后试着把他们那些无法弄明白的话语译成她自己的语言。她无能为力地追随阿贝尔,而男孩好像是被什么给掠走了。夜晚,她不再敢走进他的房间亲吻这个沉睡的男孩,但是就在一年之前,她还可以那样去做。她踮着脚尖,悄悄走到他的房门口,听着男孩睡梦中的呼吸,眼泪盈满了她的眼眶。她生命的内容被偷光了,她却不知道小偷是谁,也不知道这灾难是何时发生的;她悄悄踱回自己的房间,无法入眠,怦怦的心跳和找不到答案的心事,沉重地填满了她的夜晚。
阿贝尔很愿意跟姨母友好相待,在各种示好的背后,他藏起了自己的冷漠和叛逆。姨母能感觉到,这示好只是阿贝尔出于不得已和慈悲才这样做的。
“这个埃尔诺我也不喜欢,”她突然说,“他好像是在谋划着什么,以后你会发现的,我的孩子。他的父亲也是个疯子,好像他在什么时候将鞋钉凿进了自己的脑袋。还有,我不喜欢劳约什的笑容。不过他是值得被原谅的,因为他受过很多苦,但是,偶尔他毫无缘由地冲着我龇牙笑时,我的背上会突然蹿上一股寒气。小心一点儿,我的心肝。想想你的爸爸。你爸爸什么都能够搞定,而且明白所有的事理。他肯定能搞明白这个泽高尔高,他能马上发现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能说出年轻的普洛高乌艾尔为什么会那样突然发笑。贝拉也不是我喜欢的孩子。他的脸那么皱巴,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夜里都做了什么。那张脸黄得像是羊皮纸,还有满脸的青春痘。我的宝贝儿,他们都是化了装的行尸走肉。你一定要听我的。你知不知道你爸爸的小提琴去哪儿了?我已经找了好几天了。如果他突然回到家,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把它拿在手里。”
阿贝尔没法告诉姨母,小提琴已经放在富尔察的仓库里有几个星期了,并且,一个音符都不认识的贝拉会拿着父亲的小提琴,完美地模仿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伟大的艺术家们,表演无声的音乐来取悦大家。如果他的琴弓碰到了琴弦,他就会被处以罚款。
“还有你的朋友迪波尔,”姨母继续说,“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吗?他的目光。你发现了没有?他有时会脸红。如果我跟他说话,他会抬起眼睛看向上方,随后面色绯红。如果一个大男孩儿红脸,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他也很有礼貌。他爸爸对他管教得很严格。”她积极地、热切地希望能共同享有阿贝尔,只是她并不敢承认,她其实早已没有什么可以与他人共享的了。她已经失去了那个曾经全部属于她的阿贝尔。
这房子现在又大又空。这座城里没有了男人,也显得空荡了许多。生活对她来讲,再不具备完整的意义。阿贝尔跟她说话的时候会垂下眼帘。有许多次,她感觉到他并不情愿跟她说话,准确地说是出于怜悯。他在跟她说谎。他说谎的方式让人觉得,其实他的本意是不想用实话去伤害她。她也不敢对这些谎言刨根问底,无论男孩说了什么,她总是仓促地表示认同。
阿贝尔身上的童年气味慢慢从房间里蒸发了。他们两个人都嗅着熟悉的线索,寻找着原来的生活,还有眼里信任的目光和举止中的柔情。她还是投降了,就像幡然醒悟到一个生命中的重大错误;有时,平静的漠然会让她投降。男孩被什么人给掠走了。他的父亲也被什么人给带走了。
阿贝尔围着迪波尔转,这种感觉并不好。自从演员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在他俩的关系中也充斥了紧张和焦虑。有的时候,阿贝尔会突然被一种激动的恐惧所捕获,使得他在下午或夜晚从家里溜出去,沮丧地走到迪波尔的窗下,然后努力向自己证明他是在家的。或者,在演出结束后的晚上,他会埋伏在演员的住所前,等上几个小时,直到演员回来,伴随着突突的心跳,他偷偷观察是谁回来了,然后再害羞、释怀地悄悄离开,回到自己家。
他努力地想把迪波尔从小团体里拉出来,好能单独与他相处。这是个痛苦的尝试,因为他知道迪波尔跟他相处时会感到无聊。阿贝尔以最大的热情做一切可能取悦迪波尔的事情。他向他透露家里的秘密,抓住所有可能的机会送给他礼物,帮他办事情,和姨母一起下厨为他做他最爱吃的菜。他弹钢琴,努力想掌握跳高、拳击、器械体操的本领,以博取迪波尔的欢心。他找一些羞涩的理由,好能分给他一些钱,当迪波尔在小团体的促使下后来做了那件特别的事儿,就是把他家祖传的银器抵给了当铺:那趟危险的旅程也是由他陪他去的。也许他是为了能成为迪波尔犯错的现场目击者,借此能变得对他有一些威慑;也许他是为了成为堕落了的迪波尔的盟友,如果迪波尔为此受苦,他也能陪着一起承受。
与阿贝尔的相处却让迪波尔感觉厌倦,他狡黠、礼貌地厌倦着。阿贝尔担心极了,因为他发现迪波尔为了装作讨好他而变成了一个话多的人,还表现出对书的兴趣,请阿贝尔为他讲解书中的内容。一本库普林的《决斗》放在阿贝尔的桌上。“读不懂又无聊,不是么?”迪波尔问道。阿贝尔急迫地想要开口回答,但是他却低下了头,没有说出来。“是读不懂,又无聊。”他说,然后用犯了错似的眼神望着前方。
这算什么,为了讨迪波尔开心而向他兜售文学的要义?架子上有一部《卷烟纸》的合订本,迪波尔对这本书有着浓厚的兴趣。阿贝尔和他一起翻阅着一页页的色情内容,心里很不舒服。迪波尔小心地为他讲解着那些笑点,阿贝尔紧张地发现,迪波尔为自己懂得这些知识颇为得意,而他却对这些讲解陷入困惑。他能给他什么呢?如果没有和他在一起,痛苦的烦扰和无知感会紧紧地抓住他。他时刻在为能与他见面做准备,在每次见面的机会里为他准备一些惊喜,好让自己显得有吸引力。迪波尔小心地用手挡着嘴打了个哈欠。
他感到很害怕,害怕自己的矮小,害怕自己配不上迪波尔。他站在镜子前审视着自己。淡红色的头发,近视眼,满脸雀斑,不够高,驼背,这些会不会让迪波尔觉得不想接受他?因为迪波尔的目光中有温顺的骄傲和自信,脸庞上有坚毅又柔软的孩子般的表情。
“他是我的朋友。”他这样想,感激之情充满着他的内心。他把迪波尔哄回来,哄回家,哄回那另一个世界来。他动着脑筋观察房子里的一切,从内庭、花园,依次到工具库,找寻着它们的秘密,试图发掘这个曾经的王国里的所有宝贝,好讲给他那些故事和游戏,那些他在自己曾经的温室生活里所听到的。迪波尔只是礼貌地,略微无聊地听着。他们也聊姑娘们。阿贝尔觉得他们都在撒谎。他们攀比着,聊那些想象出来的、下流的冒险经历,这期间他们都不去看对方的眼睛。他们坦白有很多的情人,都是很特别的、不一般的情人,并且跟她们秘密地保持着关系,一直到现在。
他们坐在花园里,在一次这样的叙述中间,阿贝尔停了下来。
“我在说谎。”他说,然后站了起来。
迪波尔也起了身。
“为什么?”
“我对你说过的,关于女孩的每一个词,都是在撒谎。没有一个词是真的,没有一个。你也说了谎。承认吧,你说谎了,你告诉我,迪波尔,你对我也说了谎,对不对?”
阿贝尔抓住了迪波尔的手。
“是的。”迪波尔极不情愿地说。
迪波尔抽回了手。阿贝尔把自己对父亲的回忆也贩卖出来了,为了能与迪波尔分享。因为爸爸已经成为了回忆,一个令他困扰的模糊的人,一个飘摆在上帝与死亡的各种概念之间的幻影。这是唯一一个看上去迪波尔很乐意谈,也能很轻松地与他聊天的领域。他们交换有关父亲的那些记忆,那些最初的惧怕,以及所有的小故事,透过他们至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去回顾。那些小故事有着传奇般的虚幻。迪波尔讲到了他的震惊,当他有一次在爸爸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一个鱼鳔。他也用混 乱的、备受折磨的词语讲述了他的惧怕,当他的爸爸第一次没能兑现对他们的承诺,还对他们说了谎,那个时候他和劳约什逃到军营的马厩里躲了一天,躲在他们巨大的恐惧里,他们甚至想到了死。关于父亲,他们可以说上很多很多。这里是所有问题的源头,爸爸们不曾是真诚的,他们逃避直接的答案,他们也不说他们为什么而苦恼。在这片天空的边缘的宝座上,爸爸们坐在那里,已经变得模糊,天上下起了失望的灰色的雨。如果有一天他们会和爸爸们达成协议,也许那时才会有最后的和平。
“这我不相信,”迪波尔战栗着说,“他也有可能会宰了我。反正他在这方面已经很有经验了。我认为他也有权力这样做。明天他回到家的话,找不到银器或是马具……他们从前线回来,这你怎么看?”
阿贝尔闭上了眼睛。如果爸爸回家,将会是个特别的节日,介于死亡与国王的生日庆典之间的重大日子。大概还会有钟声伴随他们的归来。然后他在桌子旁坐下来,惦念着他日思夜想的小提琴,在找寻几把剪刀和镊子。阿贝尔走进房间,然后站住。
“您好。”他说,然后鞠躬。在这一刻,一切都已经变化了。爸爸也许会抬起手,然后冲他吼骂起来;但也有可能会靠近过来,然后他会紧张地设想他是要把他抱进怀里,接着他们互相亲吻。然后他们就这样都不知所措地望着彼此。
“也许,”阿贝尔怔怔地说,“他是要请求原谅。”
“或者宰掉我。”迪波尔固执地重复道。
十月初,终结的宿命降临了。贝拉的父亲在查账时发现了亏空。暂时只发现了一些小金额的问题,没有任何人怀疑到 贝拉。
这个发现引起的第一个结果是,一个十六岁的实习生被法庭判了两年的劳教。
劳教所的高楼正好矗立在去往富尔察的路边,每次他们去他们的小王国时都会从劳教所的围墙边走过。从关押着孩子们的戒备森严的楼房窗子里,有灯光照出来,夜晚,在他们返回城里的路上,那里的灯光会在他们的头顶照亮。在高高的围墙后面,矗立着那些巨大的红色砖房,大门有武装的警卫在把守。
查账结束,父亲轻松地宣布说,在这里工作的人们和房子里的人们都是有诚信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雪崩已经被启动。已经被父亲注意到的这些违规行为,把实习生——替代了贝拉——害进了劳改所,数额其实微不足道。令所有人吃惊的是,那个实习的孩子承认了所有的罪行,没有丝毫的否认。除了入室行窃,贝拉还“真正”地偷盗。而这个“真正”的偷盗行为每一天都有可能被曝光。如果被发现了,他们所有人都会完蛋。
演员对这个转折也不高兴。他没有发火,而是接纳了这个消息,那就是贝拉偷了钱。他也没有谴责他们,因为他也从偷来的钱中受益了。他自己说,如果可能的话,他会用自己的钱把账还清,遗憾的是,他也没有办法。
在一次办事中贝拉偷了六百块。钱是他父亲委托他准备通过邮局汇给一个客户的。贝拉留下了那笔钱,他仅告诉父亲他已经把钱汇出了,只是到处都找不到汇款单。收款的客户是一个运米商,过不了几天他一定会来找这笔钱,那时候他们就完蛋了。
不寻常的是,对于这笔庞大的数字是如何花销的,贝拉并没有向小团体详细地汇报。他们也早已习惯了从贝拉那儿总会冒出小笔的钱款。百元的整钞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贝拉的衣兜里熔化了。在百般询问之下他们才知道演员,据他自己说是遇到了小小的麻烦,有三次从贝拉那里得到过钱。裁缝的账单也是他们不敢置信的一笔大数额。贝拉在朋友们面前隐瞒了这账单的最后金额,当裁缝一再索要并且威胁要把账单寄给他的爸爸时,他才最后付清了尾款。
钱都流走了,贝拉平静地如是说,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先令”。贝拉万分平静地用最后一张纸币买了一把手枪,这把枪后来被大家硬夺了下来,并委托给埃尔诺保管。这些天来贝拉都神不守舍,脸颊消瘦得陷了下去,他已经准备好去寻死。
小团体因此没白天没黑夜地坐在一起紧急磋商。二十四小时之内就要把这些钱变出来,然后在无可挽回的麻烦发生之前,用电报寄给父亲的客户。阿贝尔对姨母施展了浑身解数,迷惑加引诱,但是能从姨母那儿变出的钱实在是太少了。
正是这几日,他们让演员知道了富尔察的秘密。演员带着有些困惑又有些无聊的微笑尾随他们过来,他没有否认自己从贝拉那儿拿了钱,他耸了耸肩说,他并不知道那钱的来源。“我以为你们很有钱。”他这样说,然后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们并没有钱,但是那些“货品”,埃尔诺这样称呼富尔察的那些存货,也许可以帮到他们。就这样演员来到了富尔察,在大难临头的最后时刻。所有人都上到甲板,演员说,然后他演得好像一艘沉船的船长,在发布最后的指令。“有一次,在拿波里和马赛之间……”他说道。他需要发誓至死保守富尔察的秘密。
演员非常乐意地发了誓,只是他要求穿上他的礼服,并且桌上要点四支蜡烛。他谨慎地走进富尔察的房间,他的表情显示出他并没有什么兴致,他没有摘下手套,手上托着帽子,站在了屋子的正中央,嗤着鼻子嗅了嗅房里的气味,然后用很官方的腔调,表情僵硬地说: “非常吸引人。”当他看到那些服装时,他的眼睛里放出了光。“你们马上就把它们穿上。”他的一声声惊叹传达出他的兴奋和喜悦,他亲自为男孩们打领带,心不在焉和打官腔的语调已荡然无存,他往后退了几步,蹙着眉头查看如何能穿出更好的效果。这个下午,贝拉的事情并没有被摆在最重要的位置。演员的热情也让男孩们很投入。贝拉因绝望而忘我地把衣服一件接一件地穿上又脱下,演员则在那些领带中、丝绸衬衫中,以及贝拉尽管惹了麻烦却又因为实在喜爱而积攒起来的各种护肤品中翻翻找找。当所有人都穿上了他们的制服,演员以一个指挥的姿势张开了他的双臂,向后退了一步,以既严肃又担心的表情审视着他们每一个人,然后他向后仰起头,半闭上眼睛,消化着这场景给他留下的整体印象。“你们应该到舞台上去,”他说,一个略微思考之后,“为了慈善的目的。”
他们自己也认为他们应该登上舞台。但是这个计划根本不可实现,这也让每个人都很失望和难过。“是在封闭的舞台上……”演员说,“当然,你们并不需要学习表演,每个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现在,第一次,他们的价值这样被外人发现了,他们非常惊喜,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富有!而这里的财富,他们所积攒下的,每一件都是一个宝贝,只是,无论到哪儿它们都不能换回钱来。晚上,他们带着肯定要完蛋了的心情悄悄地返回城里。分别的时候,劳约什向迪波尔打了个手势,然后把手搭在迪波尔的肩上。
“银器。”他说。
“银器,”演员兴奋地重复道,“什么银器?如果是银器,那我们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他讲出这样很专业的释义,以至于所有的人都静默了。他们都知道这银器是指什么。是上校夫人床下皮箱子里的银器。只有演员不知道是怎样的银器。但是看得出来,这问题对他而言无关紧要。
“只要能是银器,”他有些提心吊胆地说,“我回头和郝瓦什说。他是我的朋友,他也懂得银器。”
“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迪波尔慢慢转向贝拉,孩子气地,一顿一顿地问道。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有无尽的吃惊。“你是怎么打算的,应该如何解决?你应该知道,钱不见了是迟早要被发现的。”
他们站在街角,在煤气灯的光影里,在他们黑暗的小团体里,互相紧紧地依靠着。但是这一刻,贝拉不能再平静了。
“噢,我,”他非常冲动地说,“我没有任何的打算。我又能怎样打算呢?……为什么,也许,”他停顿了片刻,好像因为什么感到无比惊诧,“那你们当时又是怎么打算的呢?……”
就是这样,这就是这一刻该说的话吧。这是第一道让他们清醒过来的闪电,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在他们的头顶上打闪。这话说得极对,把迪波尔的问题也推回他们的真实世界里,把所疑问的毫无意义都照得明明白白。这个问题爸爸可以问,市长可以问,随便是谁都可以问;只有迪波尔不可以。他们在这一刻才明白过来,在他们所建造的这个世界,在包围着他们、封闭的这个世界,一旦他们破坏了规矩,那么一切也都朝着他们坍塌下来。
他们把母亲送到医院监护了两天,阿贝尔和迪波尔一起给郝瓦什送去了银器。贝拉给父亲的客户寄去了钱,带着不舍,好像那钱应该被花在更好的地方。阿贝尔要求大家一起去探望那个代替贝拉被关了起来的实习生。
贝拉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那个孩子。他们得到探视许可后,带上水果和食物,紧张地在劳教所的会客室里等着,惊慌的不安慢慢地捕获了他们每一个人。透过玻璃窗,他们看到许多劳教工坊,是那些同命运的孩子们干活儿的地方,木匠车间,铁匠车间,还有做面点的车间,在长长的花池中间,督导正在指挥的一支穿着蓝色工装背心和劳教所统一制服的队伍迟缓地移动着。他们有很多人,尤其是在战争年代,更使这里的劳教人员激增。他们呆呆地望着劳教所里卧房的铁窗,望着他们此刻无言身处的这个空荡荡的会客室,这里只有靠墙摆放的长条凳,上面铺着烫了蜡的粗帆布,还有墙上挂着的十字架。这是他们自己世界的一个特殊的武装机构。他们也许还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到过:就在这里,就在他们等候的几分钟里,他们与成年人的社会竟是如此隔绝。他们需要明白的是,他们一半出于故意、一半出于无知所玩耍的这场游戏,连同他们建造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另一个现实世界——一个独立于成年人社会之外、他们自己的小社会——的一个分子。存在一个这样的世界,那里的法规、道德标准和体系,都跟成年人的是那么的不同;然而,这个世界的所有驱动力,也同样令成年人为之震颤并被他们摧毁,这个世界同样有它的秩序和它神秘的凝聚力!他们需要明白的是,他们在这些年里所做的一切,并非没有原因。也许是他们的使命,也许是他们的任务,让他们停留在了“其本身就是目的”的原则里。他们互相靠得更近了些,用同情的目光望着窗外那些不相识的同类们。
那个孩子疑惑不安地走了进来,他在管理员不断地催促下迈着拖沓的脚步,他把帽子捧在手里,带着疑惑的表情走近他们。他们把他围在中间,低声向他问话。这是一个目光里闪着机灵,脸上表情专注,有想法,有反抗性的男孩。
“你为什么要认罪?”贝拉小声地问。
男孩将谨慎的目光瞥向管理员,管理员此刻正望着窗外。他用手势向他们讨了一支烟,然后速度极快地偷偷掖进了帽子的衬里内。
“因为我偷了,你这个蠢货。”他小声地回答,一脸的不屑。
他们不解地看着他。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快速地说:
“你以为呢,难道我是傻瓜么,如果不是他们抓到了我的罪证,我愿意把自己关在这里?我偷了,比他们知道的还要多。小团伙没有出卖我,这真是幸运。我们全都在商店里偷了,我们还有仓库。”他停了下来,怀疑地盯着他们的眼睛,然后又放心地继续道: “你当然也偷了不少,这我很清楚,但这关我什么事?这是你的事。小心,管理员在看我们。”
管理员走了过来,他们把带来的东西递给他,垂着头道了别。他们穿过很大的院子,没有人说话,劳改的孩子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目光追随着他们。当他们已经离开大门很远了,埃尔诺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他们也有小团体。”他吃惊地说。
“他们还有库房。”贝拉附和道。
他们深思着,漫无目标地朝城市的方向返回,在那里,还可能有更多这样的小团体,就像他们自己的这个,还有很多这样的仓库,就像他们在富尔察的。这些小小的偷窃团伙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在成年人的城市里,在成年人的兵营中,在教堂与教堂之间生存着,他们有上百万人,他们有自己的仓库和独特的规矩,他们屈从在某种特别的指令之下,在反叛的指令之下。他们感到他们还可以是这个特殊世界的一员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自己也会在一个孩子的眼中成为敌人。在这里面,有一种无可追回的无奈与痛苦。他们都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