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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身体十分疲惫,心里却非常清醒。我在路旁抬头朝阳光普照下的阿姨家望去,只消一眼就看得出她还没有回家。原来我心里还怀着一半企盼,此时大感失望,什么也没法思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她家门前的。我打开门锁,旋转古老的门把,走进冷寂的房子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如同深夜一般幽寂。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行李搬到房间里,然后找出干净的衣服,洗了一把热水澡。

我坐进浴池里,仿佛觉得所有的疲劳都一滴不剩地冲走了。我闭起眼睛沐浴着莲蓬头洒下的热水,头脑里迷迷糊糊地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睡一会儿吧?尽管如此,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尽是阿姨的影子。占据在我胸膛里的还是阿姨在轻井泽的厨房餐桌边……嗯,她多半是坐在那里写下的吧。我觉得是那样的。她一定是任凭头发披垂在桌上沙沙作响,同时随意地给我写了那张留言。她还不知道我会不会来,却一边给我写留言,一边想着我……我特别想要阻止阿姨的旅行。我总觉得如果这时候不找到她,她一生都会这样漂泊下去。我想告诉她,处理方式不只这一种。

在热气蒸腾中,我呼唤着阿姨的名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浸泡在洗澡水里的四肢慵懒乏力。我就那样坐着,也没心思擦干湿漉漉的头发。我已经一筹莫展,但我的心却还在寻觅着阿姨。

我还不死心,洗完澡以后再次怀着侥幸的心理打开阿姨房间的门。刚洗完澡,头脑还昏昏沉沉的。走进房间时,我还希望也许又会有什么新发现。

房间里和她离开时一样狼藉满地,地板上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因为不通风,房间里极其闷热。我打开窗户,让下午明快的风儿吹进屋内。我感觉得到屋里凝重得像黑暗一样的空气一瞬间涌到明亮的屋外。

我想起第一次走进这房间时的情景。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冬日里,阿姨正在弹钢琴。我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上次听到钢琴声就是在睡意蒙眬之中。那天夜里,阿姨独自在这里弹奏钢琴后,睡觉……不,也许她没有睡。接着她就出去旅行了。她把衣橱翻了个个儿,将要带走的东西胡乱塞进包里,无论如何都要出去旅行。我是她的妹妹,她为了逃避第二天早晨与我相对我朝钢琴走去。钢琴是音乐室里才会有的大钢琴,琴凳是看起来坐着很舒服的木琴凳。我不会弹琴,可还是试着在椅子上坐下。我翻开沉重的琴盖,触摸着象牙色的键盘试着弹出琴声。深沉而优美的音色响彻宁静的房子。

合上琴盖站起身,发现钢琴另一侧的脚边掉落了一本小册子。

这时,我幡然醒悟。

咳!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像发现奇珍异宝似的轻轻把它捡起来。没错!那是青森的旅行指南。对了!那天阿姨曾望着远方说:

“……那成了全家最后一次旅行。是去青森啊!……”

我猜想阿姨开始并没有打算去青森。也许在轻井泽冲动地给正彦打了电话以后,她忽然看清了很多事情,于是无论如何也想去了……在旅行指南里,“恐山”这个地方有一个记号。这本书很旧,多半是我和阿姨的父亲留下的东西。里面用大人的笔迹仔细地记录着住宿处的电话号码和一日游的路线等。我贪婪地注视着已经模糊的钢笔笔迹,轻轻抚摸着这本散发着纸味的书。是“爸爸”,我想,这是爸爸的字,是确确实实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人留下的痕迹。

我珍而重之地捧着书走出房间。我确信这一次能找到阿姨。只要沿着这本书里的路线去找,找到那个住宿的地方,就一定能见到她。我拖着行李走到楼下,这时电话突然响了。

不管是谁打来的,都一定很重要。我赶紧跑进厨房,抓起正在响的电话听筒。

“喂喂?”

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我霎时间快要失声痛哭了。母亲的声音超越所有的理性和事件,渗入我那疲惫的脑袋里。我第一次住在外面是在大学没考上的那个冬天,那时从听筒的那一头传过来的就是这个声音。一瞬间,母亲的声音使我猝不及防地苏醒过来。

“妈妈?”我问,嗓子眼里十分干燥。

“哎呀,弥生!我是打着试试的,心想你在做什么呢。你赶快回家吧,不要再玩了。你老爸在发脾气,不得了了!”

母亲多半在压抑着自己,丝毫没有流露出近来心里的各种烦恼,故意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轻松地说着这些话。接着,她提起阿姨:“雪野呢?”

“哦,”我说,“现在正好出去买东西了。有什么事的话,我转告她吧。”

“不用了。重要的是你啊,我等着你啊。我挂了。”

母亲的表情、她站在走廊里的位置和墙上的木纹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再过两三天回家,我一定回去。对不起了,我已经平静下来了,我好开心。”

我说道。这次回家以及以后的日子里也许尽会发生一些让母亲感到伤心的事。这时,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听到哲生回家了:“我回来了。”

“好吧,真的等着你啊。”母亲再次平静地叮嘱我。

“嗯,我很快回家。”

我说着挂断了电话,站起身急急地往大门口走,像是要拂去略带寂寞色彩的余韵。我抱起行李,向车站赶去。太阳还高高地挂着,阴霾的天空亮得刺眼。

我要赶往青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