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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面前,维尔迪兰夫人不过多地表示她看不起布里肖写的文章,除非是在她不高兴的时候,但灵敏度高一点的男人会从她的脸色中看出。她只有一次批评他的文章中“我”字写得太多。而他也确实有不断写这个字的习惯,这首先是出于教授的习惯,他经常使用一些习惯用语,诸如“我承认”,甚至把“je veux bien que”(“我同意”)说成“je veux que”(“我希望”):“我希望,战线的大大扩展必然导致,等等”,但尤其是因为过去是反德雷福斯主义的战士,在战争爆发前早已预感到德国在进行备战,所以就经常写道:“我在一八九七年就已揭露。”“我在一九○一年指出。”“我曾在如今已十分罕见的小册子中提请注意(habent sua fata libelli)。”然后他保留了这种习惯。他听到维尔迪兰夫人批评后满面通红,因为批评的调子十分尖锐。“您说得对,夫人。法朗士是我们美妙的怀疑论的温和大师,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在洪水泛滥之前……他曾是我们的敌人。有的人尽管没有读过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前言,却既不喜欢耶稣会会士,也不喜欢孔布先生,此人曾说,自我总是可憎的。”从此刻起,布里肖就用人们来代替我,但人们并不能防止读者看出作者在谈自己,却能使作者不断地谈论自己,评论自己最短的句子,用一篇文章来论述一个否定,并且一直在人们的掩护之下。例如,布里肖曾经说过,即使是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说德军已失去自己的一些价值,他在开头是这样写的:“人们不想在此掩盖真相。人们曾说过,德军已失去自己的一些价值。人们并没有说德军已不再有很大的价值。人们更不会写,德军已不再有任何价值。人们也不会说,优势取得以后,如果它不是,等等。”总之,只要写出他不会说的一切,重提他曾在几年前说过的一切,以及克劳茨维兹、若米尼、奥维德和蒂阿纳的阿波隆纽斯等人在或多或少个世纪以前说的话,布里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集到一部巨作的材料。遗憾的是,他没有把它们发表出来。因为这些内容如此丰富的文章至今已无法找到。圣日耳曼区在维尔迪兰夫人的叱责下,先是在她家里嘲笑布里肖,但一旦走出这个小圈子的范围,就开始赞赏布里肖。后来,嘲笑他成为一种时髦的风气,就像过去欣赏他一样,即使是那些在读他的文章时继续在暗中对他感到兴趣的女人,也不再赞赏他,她们只要和别人在一起,就进行嘲笑,以便显得和别人一样机灵。在小圈子内,人们对布里肖的议论从未像那个时候这样多,不过是用嘲笑的口气议论。任何新来的客人是否聪明的标准,就是他对布里肖的文章看法如何;如果第一次回答得不好,人们就一定会教他,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出这些人的聪明。

“最后,我可怜的朋友,这一切都骇人听闻,我们感到可悲的不光是那些令人厌倦的文章。人们在谈论破坏文物,谈论被毁坏的塑像。但是,那么多美妙的年轻人就是无与伦比的彩色塑像,他们的毁灭不也是破坏文物?一座城市如果失去了漂亮的人,不等于是一座所有的塑像都被毁灭的城市?当我去饭店吃晚饭的时候,如果来接待我的不是头戴圆锥形女帽,使我感到仿佛走进迪瓦尔饮食店的女招待,就是像迪东神甫那样仿佛浑身长满青苔的小丑,我会有什么乐趣呢?很好,我亲爱的,我认为我有权说这样的话,因为美在活的物质中毕竟还是美。如果接待你的是佝偻病患者,戴着夹鼻眼镜,从脸上就看得出享有免服兵役的权利,那真是巨大的乐趣!同过去一直发生的事情不同的是,如果你想在一家饭店里找到一个漂亮的人,就不应该在接待顾客的堂倌中去找,而要在吃饭的顾客中去找。不过,人们会再次见到一个堂倌,虽说他们常常调动工作,但你要去了解一下那个英国中尉是谁,什么时候会再来,他也许是第一次来这儿,也许明天就会被打死!正如《圣克莱尔修会修女》的美妙作者、可爱的莫朗所叙述的那样,波兰的奥古斯都用一个团的军队去换取一套中国瓷器大花瓶,依我看他做了一笔亏本的交易。您想想,那些身高两米,站在我们最漂亮的女友们的楼梯边作为装饰的高大跟班都被打死。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应征入伍的,因为人们反复对他们说,战争将持续两个月。啊!他们和我不一样,不知道德国的力量,普鲁士民族的勇敢。”他忘乎所以地说道。后来,他发觉他过多地暴露自己的观点,就说:“我为法国担心的不光是德国,还有战争本身。在后方的人们的想象之中,战争只是一场巨大的拳击赛,他们通过报纸在远处观看这场比赛。这可是毫不相干的。这是一场疾病,在一点上仿佛已经治好,在另一点上却再次恶化。今天努瓦荣将要解放;明天,人们既没有面包也没有巧克力;后天,认为自己十分安宁,在必要时可以被一颗他意想不到的子弹打中的那个人,将会惊恐万分,因为他将从报上看到,和他在同一年应征服役的那批人将被重新征召入伍。至于那些古建筑,一座像兰斯那样在质量上独一无二的杰作,遭到毁灭也不会使我感到惊恐异常,使我感到惊恐的倒是看到这么多活的群体毁灭,因为他们能使法国最小的村庄变成优美的楷模。”

我立刻想到了贡布雷,但我在过去认为,承认我的家庭在贡布雷地位低下,就会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眼中贬低自己。我心里在想,勒格朗丹、斯万、圣卢或莫雷尔是否没有把我家的情况告诉盖尔芒特夫妇和德·夏吕斯先生,但是,对我来说,过去的事不说出来要比说出来好受些。我只是希望德·夏吕斯先生不要谈论贡布雷。

“我不想说美国人的坏话,先生,”他继续说道,“看来他们的慷慨是取之不尽的,由于这场战争中没有总指挥,每个国家都在另一个国家之后很久才进入舞池,而美国人又是在我们几乎完蛋的时候才开始参战,所以他们士气旺盛,而我们打了四年的仗,已经没有这样的士气。即使在战前,他们也喜欢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艺术,他们出高价买进我们的杰作,现在有许多在他们那儿。但是,这种背井离乡的艺术,如同巴雷斯先生会说的那样,却正是法国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古堡可以说明教堂,由于教堂曾经是朝圣的地方,所以教堂可以说明武功歌。我无须对我家族和姻亲的名声作过高的评价,另外这里涉及的也不是这点。但在最近,虽说家里和我的关系有点冷淡,我为了解决一个股权问题,还是去看望我那个住在贡布雷的外甥女圣卢。贡布雷在过去只是个小城,就像现在的许多小城一样。但是,那里教堂的有些彩绘玻璃窗上,我们的祖先被画成捐赠者,在另一彩绘玻璃窗上,则画有我们的纹章。我们在那儿有我们的教堂,有我们的坟墓。这座教堂被法国人和英国人摧毁了,因为它被德国人用作望台。残存的历史和艺术的这种混合体代表着法国,现在却被摧毁,而这种事还没有结束。当然,我不会出于家族的原因,令人可笑地把贡布雷教堂被毁和兰斯大教堂被毁相提并论,因为兰斯大教堂犹如哥特式教堂中的一个奇迹,它自然地再现了古代雕塑艺术或亚眠雕塑艺术的纯真。我不知道圣菲尔曼高举的手臂如今是否断裂。如果是的话,那么信仰和毅力的最高证明就已从这个世界消失。”——“消失的是它的象征,先生。”我对他回答道。“我同您一样,非常喜欢某些象征。但是,为了象征而牺牲它所象征的现实是荒谬的。教堂应该受人喜爱,直至为了保护它们不得不放弃它们所教导的真理的那天。圣菲尔曼高举手臂,样子活像指挥官发号施令,仿佛在说:‘为了荣誉,我们可以粉身碎骨。’不要为那些石雕而牺牲活人,石雕的美是因为在片刻中把人类的真实固定下来。”——“我理解您说的意思,”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回答道,“巴雷斯先生虽说让我们对斯特拉斯堡的塑像和戴鲁莱德先生之墓进行过多的朝拜,但他写出了兰斯大教堂本身对我们来说不如我们步兵的生命宝贵这句话,却令人感动而又亲切。在那儿指挥的德国将军曾说,兰斯大教堂对他来说不如一个德国兵的生命宝贵,因此巴雷斯的话使我们那些对德国将军大发雷霆的报纸显得可笑。再说,令人恼火而又痛心的是,每个国家都说出同样的话。德国的工业联合会宣布必须占有贝尔福地区,以免使他们的国家受到我们复仇思想的侵袭,其理由同巴雷斯为使我们不受德寇入侵愿望的影响而要求得到美因兹的理由一模一样。为什么在法国看来,收回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不是进行战争的一条充分理由,不是继续进行战争、每年宣战一次的一条充分理由呢?您似乎认为,胜利从此属于法国,我衷心希望如此,您对此毫不怀疑。但是,自从协约国不管是否有理,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从我来说,我当然对这样的结局感到高兴,但我主要看到许多胜利停留在纸上,还有许多则是皮洛士式的胜利,付出的代价没有告诉我们),而德寇则不再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以来,人们看到德国试图尽快媾和,法国则试图延长战争;法国是正义的法国,有权使人听到正义的声音,但法国也是温和的法国,应该听到可怜的声音,即使只是为了它自己的子女,为了每当春天来临之际,开放的鲜花能使墓外之物增添光彩。您要说实话,我亲爱的朋友,您曾经对我讲过一种理论,说万物的存在全靠一种不断重新开始的创造。您对我说,世界的创造并非一次完成,而必然是每天都在进行。那么,如果您是真心诚意的话,您就不能把这场战争排除在这种理论之外。我们出色的诺布瓦废话连篇地写道(同时拿出一件修辞道具,对他来说,这件道具同‘胜利的曙光’和‘严冬将军’一样珍贵):‘现在德国要打仗,骰子掷出,大局已定。’而事实是每天早晨都在重新宣战。因此,想继续进行战争的人同发动战争的人同样应受谴责,也许,更加应受谴责,因为后者可能没有预见到战争中的一切惨状。然而,毫无迹象表明,一场如此持久的战争,即使会有胜利的结局,也并非毫无危险。很难谈论尚无先例的事情,以及对于人们首次尝试的行动的机制的影响。确实,一般来说,人们感到不安的新事物都进展得十分顺利。那些最聪明的共和政体拥护者曾认为政教分离是荒谬的行为。但政教分离却像把信扔进邮局的信筒里那样轻而易举。德雷福斯恢复了名誉,比卡尔当上陆军部长,也没有人喊一声‘喔唷’。然而,对于一场连续几年的战争所带来的那种劳累过度,令人担心的事却多的是!士兵们回去后将干什么?疲劳是否会使他们浑身无力或神魂颠倒?所有这些都可能朝坏的方向转化,如果说不涉及法国,至少涉及政府,甚至可能涉及政府的形式。您曾让我看莫拉斯那篇美妙的《埃梅·德·瓜尼》。埃梅·德·瓜尼如果不从共和国进行的战争的进展中期待她在一八一二年从帝国进行的战争中期待到的东西,我将会感到十分惊讶。如果现在埃梅还活着,她的期望是否将会实现?我不希望如此。我们再回过来谈战争,那首先发动战争的人是否是威廉皇帝?我对此十分怀疑。如果是他的话,他不是做了同拿破仑一样的事吗?这种事我认为十分可恶,但我惊奇地看到,如此的恐怖却会给拿破仑的阿谀奉承之徒带来灵感,这种人在战争爆发之日像博将军那样大声说道:‘我等待这一天已有四十年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当社会上把不相称的地位赋予民族主义者和军人时,当任何艺术之友都被指责为从事给祖国带来严重损害的事时,一切并非尚武的文明都是有害的,天晓得有谁曾提出比我更有力的抗议!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社交界人士能同一位将军相提并论。一个狂热的女人差点把我介绍给西夫东先生。您一定会对我说,我当时竭力维护的只是社交界的准则。但是,从表面上看它们虽然毫无价值,它们却也许可以阻止许多过火的事情发生。我一贯尊重捍卫语法或逻辑的人们。人们在五十年之后会知道,他们曾消除巨大的灾祸。然而,我们那些民族主义者对德国最为敌视,是最顽固的打到底主义者。但在十五年之后,他们的哲学已经完全改变。实际上,他们大力促使战争继续下去,不过只是为了消灭一个尚武的民族,只是出于对和平的热爱。因为尚武的文明,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很美的东西,现在却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不仅指责普鲁士把国家的军事力量放在主导地位,而且始终认为军事文明曾摧毁他们现在珍视的一切,不仅是艺术,而且甚至是献殷勤。他们的批评者中的一个只要改信民族主义,就可以同时成为和平之友。他确信,在所有尚武的文明中,妇女的地位屈辱、低下。人们不敢对他回答说,中世纪骑士的‘夫人’和但丁的贝雅特里齐,也许曾坐在同贝克先生的女主人公们一样高的宝座上。我预计这几天中的某一天能在一位俄国革命者之后坐到餐桌旁边。或者只是在我们的一位将军之后,他们进行战争是出于对战争的厌恶,是为了惩罚一个民族培养一种理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这种理想是唯一的强壮剂。可怜的沙皇在几个月前还受到尊重,因为他召开了海牙会议。但是,现在人们向自由的俄国致敬,就忘记了曾使他受到颂扬的称号。世界的车轮就是这样转的。然而,德国使用同法国一样的词句是那么多,以致使人认为德国在引用法国的话,德国不厌其烦地说,它‘在为生存而斗争’。当我读到:‘我们为反对残忍的死敌而斗争,直至我们取得保障我们将来不受任何侵略的和平,以便使我们英勇的士兵的血不致白流’时,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威廉皇帝说的还是普恩加来先生说的,因为他们曾以几乎相同的说法,把这句话说了二十遍,虽然说实在话,我应该公开承认,这一次皇帝是共和国总统的仿效者。如果法国依然弱小,它也许就不会这样希望延长战争,但特别是如果德国依然强大,它也许就不会如此急于结束战争。就是说依然如此强大,因为说到强大,您会看到,它现在仍然强大。”

他已经养成在说话时大声叫嚷的习惯,原因是感到烦躁,需要——由于从未研究过说话的技巧——为摆脱自己的印象而寻找出路,犹如飞行员摆脱自己的炸弹一样,即使是在田野上空,在他的话语不会触及任何人的地方,特别是在社交界,他更是信口开河,别人则因故作风雅而倾听他的谈话,对他的话信以为真,而他对听众们却极为专制,听他说话可以说是迫不得已,甚至是出于敬畏。在环城路上,这种高谈阔论也是对行人蔑视的一种标志,他对行人既不压低嗓门,也不让出道路。但是,他的声音在路上走了调,使行人感到惊讶,特别是使转过头来的人们听清一些话,这些话可以使人们把我们误认为失败主义者。我向德·夏吕斯先生指出了这点,但只是引得他发笑。“您得承认,这可能十分可笑。”他说。“总之,”他补充道,“人们永远无法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每天晚上成为第二天的社会新闻。再说,我为什么不会在万森树林的沟渠里被人枪杀呢?我的舅公当甘公爵就出了这种事,对贵族的血如饥似渴,会使某些群氓发狂,他们在这方面显得比狮子还要精明。您知道,对这些野兽来说,只要维尔迪兰夫人的鼻子上擦破一点皮,它们就会朝她扑去。这种情况,在我年轻时人们称之为大鼻子!”他说完就放声大笑,仿佛我们俩单独在一个大厅里一样。

有时,在德·夏吕斯先生经过时,一些形迹相当可疑的人从阴暗处出来,并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聚集在一起,看到这种情况,我心里就想,我是离开他好还是不离开他好。就像一个人遇到一位癫痫经常发作的老人,并从步履蹒跚中看出老人可能即将发病,心里就想,老人是希望他陪伴,以便有所依靠,还是不希望他陪伴,以便在发病时不让人看到,也许只要有人在身边就会加速癫痫的发作,而一个人心神安定反倒可能不会发病。但是,在病人身上,人们不知道是否应避开的发病的可能性,通过病人像喝醉的人那样所走的弯弯曲曲的路线显露出来;这些不同的位置,是可能发生一个意外事件的征兆,我不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希望还是不希望我的在场能阻止事件的发生,对他来说,这些位置仿佛经过巧妙的导演,不是由笔直往前走的男爵本人来占据,而是由一批群众演员来占据。不管怎样,我现在还是认为,他当时不想遇到熟人,因为他把我带到一条抄近道的街,这条街比环城路阴暗,在街上他不断使各兵种和各国的士兵让路,在他们向他拥来时当然例外,年轻人的这种冲动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是一种补偿和安慰,使他不再对所有的军人重返前线感到难过,而在动员入伍的初期,前线曾使巴黎像抽出气的轮胎那样显得空荡荡的。德·夏吕斯先生不时赞赏从我们面前掠过的华丽军装,这些军装使巴黎成为一座同港口一样具有国际性,同画家笔下的背景一样实在的城市,画家画上几座建筑物只是一种借口,以便把各式各样、绚丽多彩的服装汇集在一起。他对被指责为失败主义者的贵妇们仍然十分敬爱,犹如过去对被指责为德雷福斯派的贵妇们那样。他感到遗憾的,只是她们降低身份来谈论政治,却引起“记者们的论战”。他对她们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因为他的轻浮始终不变,所以贵族出身同美和其他魅力结合在一起,也是持久的东西,而战争就像德雷福斯案件那样,是平凡而短暂的时髦。即使人们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枪决,以便同奥地利单独媾和,他也会一如既往地把她看作高贵的女人,而不会把她看得像被判处斩首的玛丽安托瓦内特那样卑微。德·夏吕斯先生犹如圣法利埃或圣梅格兰那样高贵,他说话时身体笔挺、一本正经,说话严肃,在片刻间丝毫没有显出他那种人的举止。然而,在这些人中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具有完全合调的声音呢?即使在此刻,即声音最接近严肃之时,它也仍然不合调,需要调音师来调整。另外,德·夏吕斯先生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常常抬起头来,对没带望远镜感到遗憾,但即使有望远镜也不管用,原因是齐柏林飞艇曾在前天晚上进行空袭,引起了当局的警惕,所以同平时相比,军人的数目增加到最大的程度,连天上都有军人。几小时前我看到的飞机就像昆虫那样,在晚上的蓝天中呈现棕色的斑点,现在这些飞机已进入黑夜,犹如明亮的火船,而路灯部分熄灭,使黑夜更加深沉。这些人造流星使我们感受到的最大的美的印象,也许是使人凝视平时很少注目的天空。一九一四年,我看到巴黎的美几乎是毫无防御地等待着敌人的威胁临近,在这样的巴黎,现在和当时一样,当然都有明朗得令人痛苦而又神秘的月亮那种不变的古老光华,在尚未受到破坏的古建筑物上投下其无用的优美;但是,如同一九一四年那样,甚至胜过一九一四年,还有另外一种东西,有各种各样的光线,有断断续续的灯光,它们或者来自这些飞机,或者来自埃菲尔铁塔上的探照灯,人们知道控制这些光线的是一种聪明的意志,是一种友好的警惕,这种警惕能产生我曾在圣卢的房间里,在军队内院的单人房间里感受到的激动,能激起我曾在这种环境里体会到的感激和宁静,有多少颗热情而遵守纪律的心曾在那里经受锻炼,然后,他们正当年轻力壮之时,毫不犹豫地在某一天作出牺牲。

前天晚上空袭时,天空中比地面上更为动荡,空袭之后,天空平静下来,就像风浪平静后的大海一样。但是,犹如风浪平静后的大海,天空尚未恢复绝对的平静。几架飞机仍然飞到天上,就像火箭那样去同星星会合,而探照灯则在分割成块的天空中慢慢扫射,犹如天体和移动的银河中的苍白星星。但是,那些飞机镶嵌在星星中间,看到这些“新星”,人们感到仿佛置身于另半个天球之中。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他欣赏这些飞行员,他一面否认自己亲德和其他习性,一面却情不自禁地在这两个方面大肆发挥:“另外,我要补充一点,就是我同样欣赏哥达式轰炸机的驾驶和德国人。而驾驶齐柏林飞艇,又需要怎样的勇敢!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英雄。炮台朝他们开火,但要是民用飞机那可怎么办呢?您是否害怕哥达式轰炸机的大炮?”我坦率地说不怕,也许我错了。也许是因为我生性懒惰,养成了习惯,总是把自己的工作一天又一天地拖到明天,所以在我的想象之中死亡也是如此。既然你相信大炮不会在这一天打中你,你怎么会害怕它呢?再说,扔下炸弹、可能死亡这些想法是分别形成的,没有给我对德国飞行器经过的印象增添任何悲惨的色彩,以至于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其中的一架摇摇晃晃,在动荡的天空一团团薄雾中时隐时现,朝我们扔下一颗炸弹,虽说我知道这架飞机是用来杀人的,我却只是把它想象成天上的恒星。因为一种危险的最初现实,只有在这种新事物中才会被发现,这种新事物不能复原为人们已知的事物,被称之为一种印象,而且往往像上述情况那样,被概述成一行文字,这行文字能写出一种愿望,并包含着完成时会变形的潜力;而在协和桥上,在那架既进行威胁又受到围捕的飞机周围,香榭丽舍大街、协和广场和杜伊勒里公园的喷水池仿佛映照在云端,探照灯射出的一条条明亮水柱在空中拐折,这一行行也充满愿望,充满着远见和保护的愿望,愿望来自聪明的权贵,对这种权贵,就像在东锡埃尔兵营里的一个夜晚中那样,我感谢他们的权势,以这种如此优美的准确性煞费苦心地守护着我们。

夜像一九一四年时一样美,犹如巴黎像那时一样受到威胁。月光仿佛是一种柔和、持续的镁光,使人们最后一次摄取旺多姆广场、协和广场等优美建筑群的夜景,我对那些也许会立即将它们摧毁的炮弹的恐惧,同它们尚未遭到破坏的优美形成对照,反而使它们显得更加风采,仿佛它们朝前伸展自己的身子,听任它们不设防的建筑物遭受打击。“您不害怕吗?”德·夏吕斯先生重复道。“巴黎人没有这种体会。有人对我说,维尔迪兰夫人每天在家聚会。这事我只是听别人说的,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已经完全和他们断绝往来。”他补充道。他不仅垂下眼睛,仿佛来了个送电报的,而且垂下脑袋和肩膀,然后举起手臂,那动作的意思,如果不是“我已经洗手不干”,至少是“我对您无可奉告”(虽说我什么也没有问他)。“我知道莫雷尔去的次数一直很多。”他对我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重提此事)。“人们认为他非常留恋过去,希望同我重归于好。”他补充道。他一方面显得在同圣日耳曼区的男人说“人们谈论得很多,说法国同德国进行的对话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还说谈判甚至已经开始”时一样轻信,另一方面又显得是最无礼的拒绝都无法使其相信的情人。“不管怎样,如果他愿意这样做,只要说出来就行了,我比他老,不能由我来采取主动。”这种话也许不用说,事情太明显了。另外,这话也并不诚恳,正因为如此,德·夏吕斯先生叫人十分为难,因为人们感到,他在说不能由他来采取主动这句话时,恰恰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并期待由我来提出和负责这种重归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