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4
我很快惊诧地发现,他对文学所持的否定态度也没有多少保留,可我上一次与他见面时,我觉得他看透的只是部分文人(“简直是一帮无赖、群氓。”他曾对我这么说),这一点,可由他对拉谢尔的某些好友的正当仇恨得到解释。那些朋友确曾说服拉谢尔,如果容忍“另一个种族的家伙”罗贝对她施加影响,那她决不可能表现出聪明才智,他们甚至与她沆瀣一气,在他为他们举行的晚宴上,当面奚落他。不过,罗贝对文学的爱好实际上也并不很深,也并非听任自己的真正天性使然,只不过是他对拉谢尔的爱产生的一种副产品,一旦他抹去了对拉谢尔的爱,那他对吃喝玩乐之徒的厌恶感以及对女性道德修行顶礼膜拜般的敬重之情也就随即荡然无存了。
“那两位年轻人的模样多怪啊!瞧他们玩得多带劲,侯爵夫人。”德·夏吕斯先生指着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对她说道,仿佛他根本不知他们是何许人。“可能是两个东方人,他们有些特殊的相貌特征,也许是土耳其人。”他又添了一句,旨在进一步证实他纯粹假装出来的无知,同时也为了显示出几分含混的反感的情绪,一旦事后由反感转而亲热,那这种反感情绪便可说明他之所以对他们表示亲热,是因为他们是德·絮希夫人之子,也可说明男爵得知他们是何许人后,才开始表现出亲切和蔼的态度。德·夏吕斯先生天生傲慢不逊,并乐于表现此种禀性,也许他假装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两位公子,并充分利用这一时机,拿德·絮希夫人开心,极尽习以为常的讽刺挖苦之能事,就像司卡潘抓住主人乔装打扮这一机会,狠狠地让他吃了一顿棍棒。
“他们是我的儿子。”德·絮希夫人满脸通红地说道,若她处事精明,城府更深,那她准会不动声色。她自然也就可看透,德·夏吕斯对年轻小伙子那副绝对无动于衷或大加奚落的样子并非出自真心,他表面上对女性的那股爱慕之情也同样不是真诚的表露。他可以对一位女性极尽吹捧之能事,可她要是发现他一边恭维她,一边瞟一个男人,可又装着没有看他,那她准会妒忌的。因为德·夏吕斯的这种目光与他射向女性的目光迥然不同;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会上,也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投向年轻小伙子,犹如一个裁缝师傅,看到服装就会目不转睛,把自己的职业暴露无遗。
“啊!多怪啊。”德·夏吕斯先生不无傲慢地答道,装出一副样子,仿佛思想绕了一个大弯,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现实,这现实与他开始故意认定的大相径庭。“可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他又补充了一句,担心反感情绪表现得太过分,从而打破了侯爵夫人有意介绍他与他俩结识的念头。“您是否允许我把他们介绍给您?”德·絮希夫人怯生生地问道。“噢,天啊!那当然,当然允许,可我这人也许对他们这么年轻的人来说没有多少乐趣。”德·夏吕斯先生简直像在朗诵,神态犹豫而又冷漠,仿佛出于无奈才表示一点礼貌。
“阿尼勒夫,维克图尼安,快过来。”德·絮希夫人喊道。维克图尼安应声而起。阿尼勒夫眼睛只看着他哥哥,乖乖地跟随其后。
“这下轮到儿子了。”罗贝对我说,“真笑死人。他准会竭力讨好,不惜去当一只看家狗。我舅父向来讨厌爱打趣的人,这下就更滑稽可笑了。瞧他听他们说话时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如果是我把他们介绍给他,他准会让我滚蛋。听我说,我得去向奥丽阿娜问个好才是。我在巴黎待的时间很短,我想在这儿该见的都见个面,不然,还得给他们寄明信片。”
“他俩外表多有教养,举止多么文雅。”德·夏吕斯先生正在说道。
“您觉得是吗?”德·絮希夫人欣喜地回问了一句。
斯万瞥见了我,走到圣卢和我身旁。他虽然不失犹太人的戏谑天性,但更表现出上流社会人士插科打诨时的机智风趣。“晚上好。”他向我们问候道,“我的天哪!我们三人碰到了一起,别人以为我们是在开工会会议呢。人家就差没去找会计了!”他没有发现德·博泽弗耶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戏言全灌进了将军的耳朵。将军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德·夏吕斯先生离我们很近,我们听见他在说:“怎么?您叫维克图尼安,与《古物陈列室》书中一个人的名字十分相似。”男爵岔开话题,想延长与两位年轻公子的交谈的时间。“对,是巴尔扎克的书。”絮希家的老大答道,他从未读过这位小说家的一行字,可不久前,他的老师告诉他,他的名字与埃斯格里尼翁的名字颇为近似。德·絮希夫人看到儿子才华出众,连德·夏吕斯先生都为他如此博学而倾倒,不禁心花怒放。
“据十分可靠的渠道,听说卢贝对我们完全赞同。”斯万对圣卢道,这一次声音轻了许多,以免被将军听到,自从德雷福斯事件成了斯万关心的重点以来,他妻子结识的那些共和派的关系愈益能派上用场了。“我跟您谈此事,是因为我知道您跟我们走的完全是一条道。”
“可还不至于到这么彻底的地步;您完全错了。”罗贝答道,“这件事搞得很糟糕,我为自己陷了进去感到十分遗憾。本来与我毫不相干。若再出此等事,我一定退避三舍。我是个当兵的,当然首先拥护军队。如果你还要与斯万先生待一会,我等会再来找你,我要到我舅母身边去一下。”
可是,我发现他走过去明明是与德·昂布勒萨克小姐交谈,一想到他以前矢口否认他俩有可能定亲,对我撒谎,我不禁感到气恼。可当我得知半小时前他才由德·马桑特夫人介绍给德·昂布勒萨克小姐,她希望促成这门婚事,因为昂布勒萨克家十分富有,我的气便全消了。
“我终于发现了一位素有文化修养的年轻人,”德·夏吕斯先生对德·絮希夫人说道,“他读过书,知道巴尔扎克为何许人。在我的同辈和‘我们的亲友’中,像他这般富有学识的简直找不出一位,今日与他相遇,令我备感高兴。”他又补充道,特别强调了“我们的亲友”这几个字。尽管盖尔芒特家族的人表面上装得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在盛大场合与他们意欲奉承又可以奉承的“名门望族”,特别是与那些“出身”不甚高贵的人相聚一堂,但一有机会,德·夏吕斯先生便毫不犹豫地抖出家族老底。“过去,”男爵继续道,“贵族指的是在智慧和品性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可是,我今日才发现第一个知道维克图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谁的人。我不该说第一个。还有一位叫波利尼亚克和一位叫孟代斯吉乌的也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又补充道,他知道把这两位与她儿子相提并论,只能叫侯爵夫人听了心醉神迷。“再说,令郎到底出身高贵,他们的外祖父收藏的一套十八世纪珍品闻名遐迩。若您愿意赏光,哪日来我家共进午餐,我把我珍藏的那一套给您看看。”他对年轻的维克图尼安说,“我让您看看《古物陈列室》的一个珍奇版本,上面有巴尔扎克修改的手迹。把两位维克图尼安当面作一比较,我将无比高兴。”
我怎么都狠不下心,撇下斯万。他衰弱到了这个程度,病体像只蒸馏甑,里面的化学反应可观察得一清二楚。他脸上布满铁青色的小斑点,看去不像是张活人的脸,散发出一股异味,就像在中学做罢“实验”后弥漫的那股气味,难闻极了,使人不愿在“科学实验室”再待下去。我问他是否与盖尔芒特亲王进行了一次长谈,是否愿意跟我谈谈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好吧。”他回答我说,“不过,您先到德·夏吕斯先生和德·絮希夫人身边去待一会,我在这儿等您。”
原来,德·夏吕斯先生嫌屋子过分闷热,建议德·絮希夫人离开这儿,到另一间屋子去坐坐,可他没有请她的两个儿子随母亲一块去,而是向我发出了请求。这样一来,他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把那两位年轻人引上钩后,便再也不对他们抱有兴趣。由于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相当不受欢迎,他便顺水推舟,借此给我送个人情。
不巧,我们在一个挤得没有一点空当的门洞刚刚坐了下来,圣德费尔特夫人,男爵嘲弄的目标,走了过来。或许为了掩饰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反感情绪,抑或为了公开表示对此不屑的一顾,甚或为了显示她与这位与他交谈如此随便的夫人关系亲密,圣德费尔特夫人既傲慢又讨好地向这位出名的美人道了声“日安”,美人马上还礼,面带讥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德·夏吕斯先生。我们身后的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想继续为第二天搜罗宾客,可门洞狭窄,她进退两难,难以脱身。德·夏吕斯先生渴望当着那两位年轻公子的母亲的面,显示一番他冷嘲热讽、放肆攻击的本领,这样宝贵的时机,他岂能轻易放过。我无意中向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正好给他提供了大吹大擂、得意洋洋的机会,可怜的圣德费尔特夫人挤在我们身后,几乎动弹不得,只得一字不漏,听他大肆嘲弄。
“您信不信,这位冒失的年轻人,”他向德·絮希夫人指着我说,“他冒冒失失,竟问我是否要去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一点也不注意,这类需要应该有所掩饰,我想,他这样岂不等于问我,是否要拉肚子。我呀,无论如何得设法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去放松放松,反正得比去那一个人家强,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我刚要出世,那人就庆祝百岁大寿了。坦率地说,我才不去她家呢。不过,听起来,谁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历史回忆,耳闻目睹,亲身经历,有第一帝国的,也有复辟时期的,还有多少秘史隐私,自然没什么‘神圣’可言,倒可以说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岁老人活蹦乱跳,大腿还轻巧着呢!我不去打听那些令人神往的时代,那是因为我嗅觉器官灵敏。老太太在身边一站就够了。我一下子想说:‘唷!我的天,谁砸了我的粪坑。’其实是侯爵夫人为了请客,刚把嘴巴打开的缘故。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霉了,粪坑可就扩张成洋洋大观的排粪池子了。可是,她偏有一个神秘的姓氏,总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联想,尽管她早就度过了‘金婚’喜庆,我联想起那首所谓‘堕落’的愚蠢的诗:‘啊!青青!那天我的灵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种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有人告诉我,那位不知疲倦的女人四处奔波,要举办‘游园会’,我管它叫‘请到阴沟一游’。难道您要去溅上一身臭水?”他问德·絮希夫人,这一回,她实在尴尬。因为,当着男爵的面,她想装出不去的样子,但她心里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几天,也不可错过圣德费尔特游园会,于是她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就是说,不置可否,以摆脱窘境。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艺术爱好者,又像专爱斤斤计较的裁缝,以至于德·夏吕斯先生虽然还想讨好她,但却毫无顾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来,以便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来钦佩办事计划周到的人,”她说,“可我往往在临走时刻取消约会。为了一条夏季裙子的小事,我都可以改变主意。全凭我到时的兴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言,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那番可恶的嘲讽感到愤愤不平。我多想对那位举办游园会的妇人大加称颂。不幸的是,在上流社会如同在政界一样,受害者总是那么胆小怕事,对迫害他们的人不会耿耿于怀。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终于挤出被我们挡住了进口的门洞,经过时,无意中轻轻碰了男爵一下,遂顺水推舟暗附风雅,顿时打消内心的一切愤懑,甚或指望能以此搭上腔,看来这也不是首次试验了:“啊!对不起,德·夏吕斯先生,但愿没有把您碰坏。”她大声连赔不是,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可德·夏吕斯先生只是报以一阵含讥带讽的大笑,末了惠予一声“晚安”,然而那模样像是等侯爵夫人向他问候之后,才发现她在存在似的,因此,这声“晚安”不啻又是一种侮辱,最后,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庸俗不堪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耳语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德·夏吕斯的事?据说在他看来,他觉得我不太美。”她边说,边纵声大笑,我真为她感到痛苦。可是,我仍然保持一副严肃的神态。一方面,我觉得她总是摆出那副神气,自以为天下谁也不如她美,或总是设法让人觉得世上就数她美,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这明明并不可笑,可有些人对自己说的却总笑得那么开心,这样一来,哄笑的事情全由他们独自包揽了,自然也就省了我们去张嘴。
“另一些人说他生气是因为我不邀请他。可是,他很难让我能有这股勇气。他像是在和我赌气(我觉得这样说还太轻)。请您设法把事情弄个明白,明天来告诉我。如果他感到内疚,想陪您来的话,那就带他一道来。对任何罪恶都要不失仁慈之心。为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烦恼,要是他来,我还是相当高兴的。我把权交给您了。您对这类事情嗅觉最灵敏,我不想给人一副死皮赖脸乞求宾客上门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对您,我绝对放心。”
我想起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说,由于阿尔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告辞,到娱乐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询问他在花园里与亲王交谈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里奥代先生(可我没有把具体名字告诉他)对我们所说,与贝戈特的一部短剧有关。他朗声大笑起来:“没有一个字是真的,绝对没有,纯属凭空捏造,编造得也着实愚蠢。这一代年轻人,信口雌黄,真是出奇。我不问您是谁告诉您的,可在我们这么一个有限的范围内,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这到底是怎么编造出笼的,这恐怕挺有趣。亲王跟我说了些什么,怎么会使那么多人感兴趣呢?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从来都不好奇,除非动了真情或起了醋意。这事可让我眼界大开!您好嫉妒吗?”我告诉斯万,我从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点妒心,还不算讨厌。原因有二:一是可让那些不爱打听闲事的人关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关心一下另一个人的生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较真切地感受到拥有一位女性,与她一道乘车,不让她孤身出门所带来的乐趣。不过,只有在妒心初发或可完全治愈的情况下,才可享用此等益处。一旦超越这一极限,便是最为可怕的折磨。再说,我虽然刚才跟您提起那两种乐趣,但应该告诉您,我本人也很少有过这种体会。就第一种乐趣而言,是我性情的过错,我生就不能深思熟虑;就第二种乐趣而言,是因为环境,因为女人的缘故,我指的是许多女人,我曾嫉妒过她们。可这无关紧要。过去爱过的东西,即使现在不再爱了,人们也绝不会对过去的爱恋无动于衷,因为这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道理,只不过不为他人重视罢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记忆,我们感到就在我们心中;我们也必须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这一记忆。请您不要嘲笑这句唯心主义者的行话,我想要说明的,是我过去酷爱生活,酷爱艺术。哎!如今我已相当疲倦,无法再与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过的那些纯属我个人的情感,我觉得无比珍贵,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开心扉,犹如打开橱窗看一看,一件件,有多少爱,别人是无论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这一珍藏的情感,别的东西就逊色多了,我与爱书如命的马扎兰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我扪心自问,要是失去了这一切,将会多么烦恼。还是言归正传,谈谈与亲王交谈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您。”可是,我听他说话受到了干扰,德·夏吕斯先生又回到了娱乐室,正在离我们很近处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您也读书吗?您有什么爱好?”他问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连巴尔扎克的名字也不知晓。然而,正因为在他那对近视眼里,一切都极为渺小,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远,犹如一尊希腊神像,给人以罕见的诗情画意,两只眸子里仿佛星光闪烁,遥远而又神秘。
“我们去花园散散步好吗,先生?”我对斯万说,与此同时,阿尼勒夫伯爵舌头像短了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还没有彻底发育成熟,正讨好而又幼稚地准确回答德·夏吕斯先生的提问:“噢!我呀,我倒喜欢高尔夫球、网球,我爱打球,爱跑步,尤其爱马球。”这恰似米涅瓦,化身之后,便不再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躯体的一部分化为纯体育,纯马术运动的保护神,成为“马术雅典娜”。她还去圣莫利茨滑雪,因为帕拉斯常登高山,追赶骑士。“哈!”德·夏吕斯先生报之一笑,俨然似一位博学的智者,露出超验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饰其讥讽的神情,且自以为远比他人聪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里,只有当这些人以另一种方式还可能给他带来愉悦的时候,才勉强将他们与最愚蠢者区别开来。德·夏吕斯先生觉得自己与阿尼勒夫交谈,无疑赋予了他一种人人都该羡慕和承认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回答我说,“我太累了,走不动,我们还是到一边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这是实情,可交谈刚一开始,便使他重新恢复了几分活力。这是因为对神经质的人来说,即使处在最真实的疲惫状态,也往往有一部分取决于注意力,仅仅存在于记忆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们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劳,只需将疲劳忘却。诚然,斯万并不完全是那种不倦的衰弱者,抵达时满脸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住,可一交谈起来,便宛若见了清水的鲜花,立即神采焕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侃侃而谈,从自己的话语中汲取力量,遗憾的是,却无法将此力量传输给倾听其说话的人们,随着说话者越来越觉得神清气爽,听话者则显得愈来愈疲惫不堪。可是斯万属于那坚强的犹太种族,具有强盛的生命力,虽然命运不济,似乎注定要灭亡,但却拼命抗争。正因为他们这个种族深受迫害,所以,他们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临终前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可怕的挣扎,只见满脸先知般的乱胡子,只露出一只硕大的鼻子,翕动着吸进最后几口气,眼看着就要照例举行祈祷仪式,远房亲戚们准时开始列队,仿佛行走在亚述的起绒粗呢地毯上,动作机械地向前移动,然而,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他们还能继续挣扎下去,拖延的时间之长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去找座位,可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位年轻的絮希公子和他俩的母亲组成的那个小圈子时,斯万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亲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像行家似的睁大眼睛久久注视着,充满淫欲。他甚至拿起单柄眼镜,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这样,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不时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说的一字不差,”待我们坐定,斯万对我说,“就是我和亲王的谈话,若您还记得我方才对您说的,您马上就可明白我为何要选择您为知己。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您迟早有一天会弄清的。‘我亲爱的斯万’,盖尔芒特亲王对我说,‘如果您觉得我近来好像回避您的话,那请您原谅(因为我身体有病,自己也回避大家,所以对此毫无觉察)。首先,我听人说,我本人当然也早有预料,您对那桩使国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与我完全对立的观点。若您当着我的面大加宣扬,准会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经极其过敏,两年前,夫人听她妹夫赫斯大公说德雷福斯是无辜的,她奋起反驳,但她怕惹我生气,始终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几乎在同一时期,瑞典亲王来巴黎,他可能对欧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闻,可他把皇后与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这样尊贵的女子与那个西班牙女人弄混了,您说怪不怪,那个女人的出身远不如人们传说的那般高贵,也只不过嫁给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波拿巴为妻),对我夫人说:“亲王夫人,我见到您感到双重的高兴,因为我知道您对德雷福斯事件的观点与我的一致,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殿下是巴伐利亚人。”此话给亲王招惹了如下的答复:“老爷,我现在身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国亲王夫人,我的想法与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亲爱的斯万,约在一年半前,我与德·博泽弗耶将军交谈了一次,使我产生了疑虑,那桩案件虽然谈不上冤假错案,但处理之中确有过不公的做法’。”
我们的谈话(斯万不愿让他人听到他所讲的)被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再说,德·夏吕斯先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又领着德·絮希夫人转了过来,停下脚步,想方设法再挽留她一会,这或许是由于她两个儿子的缘故,抑或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向来有那么一种欲望,不愿眼睁睁看着现时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这一欲望使他们陷入了一种骚动不安而又坐等时机的消极状态之中。不久后,斯万把与此有关的一件事透露给了我,使我消除了过去对絮希勒迪克这一姓氏所产生的一切诗情画意的联想。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与她的那位表兄,可怜巴巴地在封地里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结交的关系要体面得多,但是,姓氏结尾的“勒迪克”三个字并不具备我赋予它的那种渊源关系,过去,凭我想象,我一直把这三个字与“布尔拉贝”、“布瓦勒鲁瓦”等姓氏联系在一起。可实际上再也普通不过,只不过有一位称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复辟时期娶了一位工业巨富的千金为妻,此巨头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学产品制造商,法兰西的首富,身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国王查理十世为这桩姻缘带来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克侯爵爵位,因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这一姓氏中虽然附有资产者的姓,但并没有阻碍这一拥有巨产豪富的家族支系与王国最为显赫的家族联姻。现在的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贵,本可获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恶魔把她引入歧途,诱使她对现成的地位不屑一顾,有意摆脱家庭生活,引起纷纷议论。想当初,她芳龄二十,拜倒在她脚下的上流社会受尽了她的蔑视,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会却弃她而去,她感到极度痛苦,十年过去了,除了极少数几位忠实的女友,无人再向她致意,于是,她开始努力,一点一滴,艰苦地重新获取她一降生于世便拥有的一切(如此反复,不足为奇)。
对她的那些亲属大老爷,她过去是六亲不认,概不来往,如今轮到他们不认她的时候了,她本可通过向他们唤起童年的往事,诱使他们与她重归于好,可她却表示不愿以此获取欢乐。为了掩饰故作高雅的姿态,她如此表白时,也许是在撒谎,但并不像她自己想象的那样。在巴赞终于属于她的那个日子,她感慨万千:“巴赞,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华!”此番感慨中确实含有几分真情。但是,她选中巴赞做情人,实在走错了一着。为了这件事,盖尔芒特公爵的那帮女友一致支持公爵夫人,德·絮希夫人历尽艰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一次从上面滑了下来。“嗳!”德·夏吕斯先生想尽点子延长交谈时间,此时正对她说,“请代我向那幅美丽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么样了?有何变化吗?”“可是,”德·絮希夫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里了:我丈夫一点也不喜欢。”“不喜欢!那可是一幅当代的杰作,可与纳基埃的《夏多卢公爵夫人》媲美,再说,就是纳基埃也并不想将一个逊色的杀人不见血的富丽女神定在画面上!啊!那小蓝领子!弗美尔可从来没有画出比这技艺更高的画,噢,我们声音别太高了,免得斯万听见又攻击我们,为他最喜爱的画师德·德勒弗复仇。”侯爵夫人转过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万莞尔一笑,伸出手去。但是,或许上了年纪,对舆论无动于衷,使他丧失了道德意识,抑或欲望强烈,有助于掩饰内心欲望的力量被削弱,使他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斯万与侯爵夫人握手时贴得极近,从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胸,便无所顾忌地向紧身胸衣深处投去专心、严肃、全神贯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抽动起来,宛若一只粉蝶,刚发现一朵鲜花,正准备飞落上去。突然,他猛地从一时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而德·絮希夫人虽然感到尴尬,但欲望的感染力有时极为强烈,她也一时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画家一气之下,”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把画拿了回去。据说这幅肖像现在迪安娜·圣德费尔特府上。”男爵听罢回了一句:“一幅杰作竟会如此没味,我决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吕斯吹得一样神乎其神。”斯万对我说,故意拿出慢条斯理的无赖腔调,目光须臾不离那远去的一男一女。“而这给我带来的乐趣肯定要比夏吕斯的多。”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问斯万,人们对德·夏吕斯的纷纷议论是否确有其事,我这一问本身就是双重撒谎,因为如果说我不知道人们对他有何议论,那么相反,下午以来,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为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斯万耸耸肩膀,仿佛我一派胡言乱语。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补充一句,他纯粹是柏拉图式的。他只不过较之别人更易动情,仅如此而已;不过,他对女人从不过分,这反倒给您意欲弄清的那些荒诞不经的飞长流短提供了某种口实。夏吕斯也许确实很爱他的那些男朋友,可请您相信,那种爱从来只保留在他的脑海和心田。噢,这下,我们恐怕可以安静两秒钟了。对了,盖尔芒特亲王后来又接着说:‘我得向您承认,您知道,我向来崇敬军队,正是为了这一点,一想到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我感到痛苦极了;我后来又跟将军谈及此事,唉,如今我对此已无半点疑问。照实对您说吧,所有这一切,我甚至从未想过,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竟会遭受极不光彩的辱刑。可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这一念头一直折磨着我,我开始研究我原来不想阅读的材料,这一回,不仅对“不公”产生疑问,而且对“无辜”也顿生疑团。我觉得不该把这种种疑团告诉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经成为像我一样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不管怎么说,自我娶她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现了我们法兰西的绚丽丰姿,向她展现了在我看来法兰西最辉煌的业绩——军队,我的心是多么殷诚,虽然内心的疑虑确只涉及几名军官,但要告诉夫人,我于心不忍,着实大为痛苦。可是,我出身军人世家,不愿相信军官会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泽弗耶谈了我内心的疑虑,他向我承认,确实有人暗中策划阴谋,应当受到谴责,那份情报也许不是德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证据确凿。所谓证据,就是亨利的人证。但几天后,得知他纯属伪证。从那时起,我就回避夫人,开始阅读《世纪报》、《震旦报》,一天不落;不久,我的疑团一个个解开了,我再也无法安睡。我向我们的好友,修道院院长普瓦雷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诧异地发现,他和我一样,确信德雷福斯清白无辜,我请求他为德雷福斯、为他不幸的妻子儿女做弥撒。此间,一天上午,我去夫人卧室,发现侍女手里有件东西,一见我便慌忙藏起来。我笑着问她是什么东西,她脸嚯地涨得通红,不愿以实情相告。我对妻子向来无比信任,此事使我极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绪不宁,她的侍女无疑将此事告诉了她),事后进午餐时,我亲爱的玛丽几乎没有和我说话。这天,我问普瓦雷院长能否在次日为我给德雷福斯做弥撒。’哎,好了!”斯万压低声音,惊叫起来,打住了话头。
我抬头一看,发现盖尔芒特公爵正向我们走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的孩子们。我的小宝贝,”他朝我说道,“我受奥丽阿娜之托前来找您。玛丽希尔贝请她留下与他们一起吃点夜宵,总共就五六个人:赫斯亲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兰托夫人、德·谢弗勒丝夫人,还有阿朗贝公爵夫人。可惜,我们不能留下来,因为我们还要去参加一个小小的宴会。”我洗耳恭听,可每当我们在一特定时刻有事需办时,便会委派我们心中某个惯于此类差役的小厮注意时间,及时向我们禀报。内心的这一仆人按我数小时前的吩咐,这时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脑海深处的阿尔贝蒂娜,看完戏该很快来我家了吧。我也谢绝留下吃夜宵。这并非我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中不开心。人们可以有多种乐趣。而真正的乐趣是为了它能牺牲另一种乐趣。但是,倘若这后一种乐趣显而易见,甚或唯独它惹人注目的话,那它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种乐趣,让妒心十足的人内心趋于平静,摆脱其嫉妒之心,诱使上流社会作出错误评价。然而,几分幸福或几分痛苦就足以使我们为了一种乐趣而牺牲另一种乐趣。偶尔,还会潜藏第三种乐趣,它虽然更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尽管在我们眼中还不存在,但已深藏在我们身上,偶露峥嵘,引起遗憾、气馁。然而,我们日后追求的正是这种乐趣。这里附带举个例子,在和平时期,一个军人会为爱情牺牲交际生活,但战争一爆发(甚至无须求助爱国之责任感),他便会转而为更加强烈的战斗热情而牺牲爱情。尽管斯万说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畅快,但我明显觉得,由于时间已晚,又因他身体极不舒服,与我交谈实际上是在受累,就像那些身体衰弱的人,他们心中完全清楚,若一再熬夜,劳累过度,简直是在玩命,因此回家时,每每感到绝望与悔恨,其心情恰似钱财挥霍一空而归的浪子,虽然悔恨不已,但却无法自控,第二天照旧把钱往窗外扔,大肆挥霍。无论年迈还是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体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顾起居习惯,打乱生活规律,牺牲睡眠而获得的乐趣都会转而成为一种烦恼。这位谈锋极健之人出于礼貌,也因为兴致使然,继续侃侃而谈,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时刻已过,随之而来的失眠和疲惫会令他后悔不迭。再说,即使一时的乐趣得到了满足,但由于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分,虽然在对话者看来也是某种消遣,却无力欣然享受。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来访成了负担,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来客,而两只眼睛却死盯着挂钟。
“终于又剩下我俩了。”斯万对我说,“我忘了讲到哪儿了。我刚才跟您讲到,亲王问普瓦雷院长能否为他给德雷福斯做场弥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长回答我说(“我跟您讲‘我’,”斯万对我说,“因为是亲王亲口对我说的,您明白吧?”),“因为明晨已经有人请我为他做弥撒。”“怎么”,我对他说,“还有一个天主教徒跟我一样确信他无罪?”“的确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确信他无罪的时间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经让我为他做了好几场弥撒了,那时您还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们圈子里的。”“恰恰相反!”“真的,我们中间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让我吃了一惊。我真希望与他交交心,要是我认识他,这只珍禽。”“您认识。”“他叫什么名字?”“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我担心挫伤我爱妻的民族主义观点和法兰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动摇我的宗教信仰和爱国情感。就她那方面来说,她的想法与我一致,尽管她考虑得比我还早。她侍女在她卧室藏掩的东西,正是侍女每天为她去买的《震旦报》。我亲爱的斯万,打从那时起,我就想我会让您高兴,告诉您我的思想在这一点上与您的是多么相似;请原谅我没有更早告诉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对夫人所持的沉默态度,您就不会感到奇怪:正是与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与您思想有别,兴许还不至于那样躲着您。因为要开口谈那件事,我无比痛苦。我越坚信这是一件冤假错案,其中甚至有过犯罪行为,我对军队的爱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诉我,您强烈谴责对军队的侮辱,坚决反对德雷福斯分子同意与侮辱军队的家伙结成同盟,那时,我本应该想到,即使您持有与我类似的看法,也决不会给您造成与我同样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决心,我承认,向您倾吐我对某些军官的看法,这于我是种痛苦,幸亏这类军官为数不多,可从此我再也用不着回避您,尤其您从此彻底明白了,我当初之所以会坚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为我当时对判决的依据没有纤毫的怀疑,这对我来说又是一种宽慰。我这人一旦有了疑问,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纠正错误。’我老实向您承认,盖尔芒特亲王的这席话使我深受感动。如果您与我一样,对他颇为了解,知道他下如此决心该要付出多大勇气,那您定会对他肃然起敬,他也受之无愧。再说,对他的思想观点,我并不大惊小怪,他那人的禀性是多么耿直!”
斯万忘了就在这天下午,他对我说过与之相反的话,他说对德雷福斯这一事件所持的观点通常受到传统意识的制约。只不过他认为聪明才智应另当别论,因为在圣卢身上,正是聪明才智战胜了传统意识,使他成了德雷福斯派的一员。然而他刚才已经看到这一胜利是短暂的,圣卢又转入了另一阵营。因此,他现在认为起作用的是心灵的正直,而不是他不久前以为的聪明才智。实际上,我们事后总会发现,我们的对手坚持自己的立场自有一定道理,并非因为他们那样行事可能正确,同样,有人之所以与我们持相同的观点,那是因为聪明才智或正直禀性起了推动作用,若他们品质低下,不足以起到作用,那便是聪明才智促动的结果,若他们缺乏洞察力,那便是正直的禀性起了作用。
现在,斯万不加任何区别,凡观点与他一致者,他一律都认为是聪明人,如他的老朋友盖尔芒特亲王和我的同窗布洛克,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布洛克撇在一边,如今居然又邀请他共进午餐。斯万把盖尔芒特亲王是德雷福斯一派的事透露给了布洛克,引起了他极大兴趣。“应该要求他在我们为比卡尔请愿的名单上签名;签上他那般显赫的姓氏,准会产生巨大影响。”但是,斯万的内心深处除了拥有犹太人特有的强烈信念之外,还掺有上流社会人士的圆滑与稳重,这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如今要摆脱为时已晚,他拒不允许布洛克给亲王寄请愿书,哪怕是装出自发寄去的。“他决不会签名的,切勿强人所难。”斯万重复道,“他绕了千万里,好不容易向我们靠拢,多可喜呀。他对我们可以大有用处。如果他在您的请愿书上签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帮亲朋好友中的信誉势必受到影响,会因我们受到惩罚,这样一来,他也许还会后悔吐露了真情,以后再也不说知心话了。”而且,斯万自己也拒绝签名,他认为这未免太希伯来化了,免不了会造成不良后果。再者,即使他支持案件重新审理的有关行动,他也绝不愿意参与反军国主义的运动。他胸佩在此之前从未戴过的勋章,这枚勋章是他在1870年作为血气方刚的国民别动队员荣获的,他还在遗嘱上追加了一条,与他先前的遗嘱条文相悖,要求逝世后向他的荣誉勋位团骑士勋位衔致以军礼。此举招来了一大群骑士勋位获得者,把贡布雷教堂的周围挤得水泄不通,想当初一想到战争的前景,弗朗索瓦丝每每为他们的前途伤心落泪。总而言之,斯万拒绝在布洛克的请愿书上签名,所以尽管许多人把他看作是一位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却认为他热情不高,受民族主义思想毒害甚深,是个民族主义分子。
斯万没跟我握手就走了,因为在客厅里,他的朋友太多了,不想一一握手告辞,可他对我说:“您该来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尔贝特。她真的长大了,变了,您兴许都认不出她了。她该会多么高兴啊!”我已经再也不爱希尔贝特了。对我来说,她犹如一位死者,对她久久哀悼之后,便把她遗忘了,即使她死而复生,也再不能在一个人生活中占有位置,因为这个人的生命已不再属于她了。我再无欲望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愿向她表明我并不是非要见她不可,想当初我爱她之时,我曾每日暗暗发誓,一旦不再爱她,就对她明言相告。
为此,对希尔贝特,我只得装模作样,似乎恨不能与她见面,只因意外情况,“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把我拖住了,确实,至少因为造成了某种后遗症的缘故吧,一旦我无意去摆脱意外情况,却偏偏出现意外,我非但没有对斯万的邀请持慎重态度,反而坚持让斯万应允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儿解释清楚,是因为意外情况缠住了我,使我无法脱身去看她,以后恐怕还不能去看望她。我执意强求,直到斯万答应后,才放他离去。“此外,我等会儿一回家就给她写信。”我补充说,“可您得向她讲明白,这封信准会让她大吃一惊,一两个月后,我就可腾出身来,到那时,她肯定会吓得浑身哆嗦,因为我要经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样频繁。”
让斯万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体。“噢,不,还没有糟到这个程度。”他回答我说,“不过,正如我告诉您的,我已经相当疲乏,我已作好思想准备,一切听天由命。只是我得承认,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结之前,实在难以瞑目。那帮混账无赖个个诡计多端。我毫不怀疑,他们最终会被打败,可他们势力很强,处处有后台。事情往往会功败垂成啊。我多么想多活几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复名誉,与比卡尔上校见上一面。”
斯万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厅,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就在里边,那时,我还真没意识到我有一天会与她如此难舍难分。开始,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爱恋之情尚未被我察觉。我只发现男爵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不抱任何敌意(而他的敌意不足为怪),对她一如既往,也许比以往还更添几分亲热,可打从某个时期起,每当有人谈及亲王夫人,他总满脸阴云,显得闷闷不乐。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单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确实听上流社会一个心怀恶意之徒说过,亲王夫人与以前判若两人,爱上了德·夏吕斯先生,可我认为这纯属荒唐的诽谤,感到气愤。我诧异地发现,当我谈及和自己有关的事时,如果中间提到德·夏吕斯先生,亲王夫人的注意力便会绷得更紧,好比一位病人,听我们谈论自己的事时,自然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可突然听到提起他所患的那种疾病,就引起了他的兴趣,甚至听得兴致勃勃。亲王夫人就是这样,一旦我对她说“正好,德·夏吕斯先生告诉我……”,她便立即将放松了的注意力缰绳重新拉紧。有一次,我当着她的面说德·夏吕斯先生眼下对某某女性情意正浓,我惊奇不已,发现亲王夫人的眼里迸射出异样的光芒,在眸子里忽闪一下,瞬息即逝,仿佛划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迹,因为我们的谈话不知不觉打动了对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绪不用言语加以表述,而是从被我们搅乱了的心灵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变的目光水面。倘若说我的话激起了亲王夫人的感情涟漪,可我的确没有考虑到起作用的是何种方式。
况且不久之后,她主动和我谈起德·夏吕斯先生,而且几乎毫不隐讳。她虽然也提到极个别人对男爵的风言风语,但被她一概视为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不过,她还说:“我认为,一个女人,要是爱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样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当远大的目光,足够的献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顺其自然,尊重其自由、爱好,一心一意为他遣忧解难。”然而,德·盖尔芒特夫人尽管如此闪烁其词,却天机毕露,暴露了她极力粉饰的到底是什么,其手段与德·夏吕斯先生不时使用的伎俩如出一辙。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关传闻对夏吕斯是否纯属污蔑,我曾多次听见夏吕斯向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无论是盗贼还是国王,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过,应该承认,相比之下,我对盗贼还偏爱一些……”通过这番他自以为巧妙的话,对无人怀疑确曾流传过的风言风语予以否定(抑或出于兴趣,出于利弊的权衡,出于真实性的考虑,想为真理作出一份只有他认为微薄的贡献),他消除了一些人对他的最后几分怀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产生怀疑的人对他打上了最初几个问号。殊不知窝藏罪中最为危险的莫过于罪犯思想中的窝藏过失本身。由于他心里总惦记着有这种过失,所以,他难以设想过失本身往往鲜为人知,难以设想纯粹的谣言多么容易被人轻信;反过来,他也难以明白,在他自以为无可指摘的讲话中,在他人看来,不打自招出何等程度的真相。再说,他若千方百计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样,都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在上流社会中,没有得不到支持、纵容的恶癖,曾有过这样的事:一旦知道两姊妹相爱并非出于姊妹之情,那城堡里就忙乱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让两姊妹同床共枕。不过,使我突然察觉到亲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桩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说,因为此事与另一个传闻有关,听说,德·夏吕斯先生宁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约于理发师,理发师得给他做头烫发,是给一位公共汽车检票员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吕斯先生乱了方寸,六神无主。不过,为了讲清亲王夫人的私情,还是谈一谈是哪桩心事打开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独自与亲王夫人坐在马车上。经过一家邮局时,她让车子停下。这天出门,她没有带贴身仆人。只见她半遮半掩地从手笼中掏出一封信,动身下车,想把信丢进信筒。我想阻拦她,可她微微躲闪了一下,这时,我们俩便马上全都明白了,她动身下车前的举动明显是在保护秘密,反倒泄露了天机,而我竟加以阻拦,有碍于她保守秘密,实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复了镇静。但是,她还是满脸绯红,把信递给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丢信时,无意中瞥见此信是写给德·夏吕斯先生的。
现在再回过头来,继续谈首次赴亲王夫人府上参加晚会时的情况。盖尔芒特公爵夫妇领着我,急于离去,我便去向亲王夫人告辞。不过,德·盖尔芒特公爵还是想亲自与兄弟告别。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门下,不失时机地告诉公爵,说德·夏吕斯先生对她和对她儿子和蔼可亲。兄弟如此亲热待人,实属平生第一回,这使巴赞深受感动,唤醒了那沉睡的难以持久的骨肉之情。我们向亲王夫人话别时,巴赞虽没有特意向德·夏吕斯先生致谢,但执意向他表露了内心的一片深情,或许是实在难以自己,抑或是希望男爵牢记,像此晚的这种姿态,兄弟自然不会熟视无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奖赏用后腿直立逗人的小狗,让狗牢牢记住,只要用后腿直立,就可得到这种甜头。“嗳!小弟,”公爵拦住德·夏吕斯先生,深情地拥抱着他,说道,“从大哥面前走过,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我见不到你了嘛,麦麦,你不知道这让我多挂念。我翻看过去的一些家信,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怜妈妈的信,那一封封信对你多么溺爱啊。”“谢谢,巴赞。”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声音哽咽,只要提到母亲,他每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你该下决心,允许我在盖尔芒特为你置幢房屋。”公爵继续说。“看见兄弟俩这样亲热,真高兴。”亲王夫人对奥丽阿娜说。“啊!我觉得世上像这样的兄弟找不出几对。我日后一定邀请您和他来做客,”奥丽阿娜向我许诺道,“您和他相处不错吧?……唉,他们到底能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她声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为她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每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与兄弟谈论过去时的那份高兴劲头,她总不免产生几分醋意,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盖尔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开妻子一点。她感到,当兄弟俩高高兴兴挨在一起,她再也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迫不及待凑到他们身边去时,他们对她的到来并不满意。可这天夜晚,除了这一习惯产生的醋意之外,还平添了另一分妒心。原来,德·絮希夫人将实情告知了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兄弟如何如何亲热,希望他向兄弟致谢,同时,盖尔芒特夫妇的忠实好友也认为应该把情况通报公爵夫人,说他们看见她丈夫的情妇与她丈夫的小弟单独待在一起,这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到苦恼。“想一想过去我们在盖尔芒特是多么幸福,”公爵继续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要是你夏季来玩,我们又可以像过去一样,快乐地生活。你还记得古弗老爹吗?”“帕斯卡尔为什么搅得人心慌意乱?因为他被搅得心……心慌……意乱,”德·夏吕斯先生背诵道,仿佛还在回答老师的提问,“那帕斯卡尔为什么被搅得心慌意乱?因为他搅得人心……心慌……意乱。”“‘很好,您肯定会通过,准能得到好评,公爵夫人还会奖给您一部《汉语词典》。’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的小麦麦!我还记得埃尔费·德·圣当给你带回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你对中国是那么热爱,吓唬我们要到那个国度去生活一辈子;那时,你就已经喜欢出门闯荡。啊!你这人非同一般。可以说无论对什么东西,你的情趣向来与众不同……”公爵最后这几句话刚一出口,整个脸便顿时涨得像红彤彤的太阳,因为他对兄弟的德行,至少对兄弟的名声了若指掌。他过去从来没有对兄弟提及这方面的事,现在不慎失言,似乎还与兄弟的名声有关,就更感到尴尬了,而且愈是显得尴尬,也就真的更为尴尬了。沉默片刻之后,公爵为了抹去最后那几句话,说道:“谁知道,你过去也许爱着哪位中国女子,后来又爱上了一个个白皮肤女郎,惹她们喜欢,比如有那么一位夫人,你今晚与她一起交谈,让她满心喜悦。她对你心都醉了。”公爵本来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刚才不慎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弄得脑子混乱一片,慌忙中张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为例,然而,不管她怎么让他动心,恰恰就不该在谈话中提她。德·夏吕斯先生察觉到兄长满脸通红。谁都知道,要是罪犯听到别人当面提及并不认为是他们所犯的罪行,他们总是力戒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烧身,也还是觉得继续交谈为妥。“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德·夏吕斯先生回答公爵说,“可我还是想回过头来谈谈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我觉得你的话中肯极了。你说我的思想向来与众不同,说得何其正确啊!你说我情趣特殊……”“不对。”德·盖尔芒特否认道,他确实没有说过这几个字,或许也不相信弟弟会干出这几个字所意味的事情。抑或公爵自以为有权提一提男爵的古怪行为,让他心里不好受?不管怎么说,男爵的那些古怪行为尚相当隐秘,说不清楚,决不会危及他目前的显赫地位。再说,公爵感到弟弟的这一地位对他的情妇们也许有益,心想也该有所回报,表示几分宽容;即使现在已经洞悉弟弟某一“非同一般”的私情,但由于希望获得弟弟的支持,且这一希望又交织着对往昔虔诚的回忆,德·盖尔芒特先生也会熟视无睹,不予追究,需要时甚至会助一臂之力。“瞧您,巴赞;晚安,帕拉墨得斯。”公爵夫人又恼火,又好奇,实在再也憋不住了,开口说道,“要是您已经决定在此过夜,那我们最好还是留下吃夜宵。您都让玛丽和我整整站了半个小时了。”公爵意味深长地拥抱了弟弟之后,离开了他,我们三人一起走下亲王夫人宫邸宽大的台阶。
最上的几级台阶上,两侧立着一对对夫妇,等着马车前来迎接。公爵夫人身体笔直,独自站到台阶的左侧,身旁是她丈夫和我。她已经裹上提埃波洛式外套,领子紧扣着宝石扣环,周围的男男女女贪婪地盯着她看,企图出其不意,探察出她举止优雅、美妙的奥秘所在。在德·盖尔芒特夫人所处的同一级台阶的另一侧,德·拉加东夫人在等候着马车。她早已绝望,恐怕永远盼不到表妹主动来访,因此一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就转过身去,装着没有看见,以免留下笑柄,说表妹对她根本就不理睬。跟她站在一道的几位先生自以为是,觉得应该跟她谈谈奥丽阿娜,德·拉加东夫人好不恼火:“我一点也不愿见她。”她回答他们说,“况且,我刚才已经看见了她,她开始变老了;看样子她也无能为力。巴赞亲口这样说过。哎呀!我呀,对此完全理解,她人不聪明,坏得全身流脓,举止又粗俗不堪,她自己心里明白,一旦人老珠黄,就再也没有任何资本了。”
我早早把外套穿到了身上,由于当时天气较热,德·盖尔芒特先生担心等会儿天凉下来,与我一起下台阶时,好生教训了我一番。或多或少都受过迪邦卢大人教育的那一代王公贵族法语都讲得十分糟糕(卡斯特兰一家例外),公爵竟以这样的语言表达其思想:“外出前,最好别穿衣,至少,一般论点如此。”那天出门时的整个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仿佛又看到了德·萨冈亲王,若无不可的话,我像是把他的肖像从画框中搬到了这个台阶上,那一回似乎是亲王的最后一次上流社会聚会,我又清楚地看到了他脱帽向公爵夫人致意的姿态,他手戴洁白的手套,与饰孔上装饰的栀子花相映成趣,只见他旋舞着手中的那顶大礼帽,动作十分夸张,旁人不胜惊讶,以为那准是一顶旧制度时流行的羽毛毡帽,在这位贵族的脸上,祖宗的容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再现。他在公爵夫人身旁虽然只停留了片刻,然而即使瞬息即逝,他的这番姿态也足以组成一幅活生生的画卷,犹如一个历史性的镜头。况且,他不久后就谢世了,在他生前,我就见过他这么一面,对我来说,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位历史人物,至少是交际历史的人物,因此,有时想起我认识的那一女一男竟是他的妹妹和侄子,真感到有点儿惊讶。
我们下台阶时,一位妇人正往上面走,她一脸得体的倦态,看去只有四十来岁,尽管实际年龄要大些。此人是奥尔维里埃亲王夫人,传说是帕尔马公爵的私生女,她声音甜美,稍带刚劲有力的奥地利口音。她拾级而上,高大的身躯向前弯曲,只见她身着白底印花丝裙,颈挂沉甸甸的珠宝项链,任凭那撩人的胸脯疲乏无力地起伏晃荡。她活像一匹国王的良种牝马,摇着脑袋——也许是那串价值连城、重不堪负的珍珠项链像笼头一样套得她好不自在——左顾右盼,投去温馨、诱人的目光,那蓝蓝的色彩因渐渐变淡而愈显其柔美,每遇到离去的宾客,她差不多都友好地点头致意。